芭蕉湖边的火车爆炸事件发生后不久,驻守岳阳的皇军警备司令、旅团长谷野少将便获得情报,立即派出宪兵队长吉茂奔赴现场。吉茂率领的宪兵摩托车队来到出事地点,沿湖汉进行过一番搜索扫荡,折腾到下半夜,仍然一无所获,连飞镖队的影子都没看到。
炸毁的铁皮车厢成了一堆钢铁的垃圾,路基旁到处抛散着焦臭的骨骸。在宪兵队指挥下,打扫了“战场”,收捡了几麻袋骨殖,把那些幸存下来没有被“火化”掉的伤员抬上前面的车厢,这列斩去了尾巴的“秃尾巴蛇”军车,又摇摇晃晃轰鸣着上路了。
男女混装的黑漆漆的车厢里,但凭不绝于耳的呻吟声便知道塞进了伤员。不知是从他们身上,还是从装着骨殖的麻袋里,散发出一股难闻的骨肉烧糊的焦臭。闷罐子黑古隆冬,伸手不见五指。云梦江子紧张极了。她一手拉着小雪子,一手拉着铃木良子。在她们周围是活人是死鬼是僵尸,谁也分辨不清。所有女孩子大概都瑟缩着身子,紧张得一声不吭。而那些被刚才的死亡,烈火,爆炸弄得精神失态的武士们,这阵还在哇哇乱叫,哭泣,或者跌跌撞撞,仿佛在摸索寻找一块安全的茔地。
突然,一个沉重的身躯扑在云梦江子的背上。她凭异性的气味和粗野的动作,“看”到那是个丢魂失魄而又放荡的男人。一双粗糙的手从她的胸脯,摸索到她的颈脖,嘴唇,头发,接着紧紧地抱住她,从那毛茸茸扎人的嘴里吐出些醉生梦死的狂呓:
“就,就要去死了……我,我还没爱,爱过……你,你是我占有的第一,一,一个女人……也是最,最后的女人,女人……”
云梦江子挣扎着,诅咒着:
“你真无礼!你能这样对待你的同胞姐妹?”
“唔,别假装正经,你,你们女人随军,不就是为去,去死的男人……作,作出牺牲?随时准、准备……”
“拍”地一声扇了个耳光,接着黑暗中传来小雪子的尖叫声:
“没种的东西!未上战场就先想到死,就眷恋女色,你还能做天皇的一名武士?要女人你冲你姑奶奶来吧……”
那野兽般粗鲁的不知名武士,一把推开云梦江子,紧紧搂住了小雪子。小雪子的嘴巴好象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再也没有发出诅咒。
铃木良子护着云梦江子朝后面退缩,仿佛躲避着就在跟前却又看不见的丑恶的魔鬼,忽地她俩绊着个东西,摔倒在车板上,用手一摸,那是个粗织的麻袋,满袋骨殖,发出克洛洛,克洛洛的声音。无数冤魂在她们周围游移徘徊,每一块骨头都搂抱住一个姑娘,每一块骨头的髓腔里发出同一个声音:
“我们还没有爱过就死了,我们多么需要人间的爱呵!……”
真正成了老牛破车的这列皇军军车,在天将破晓的时分到达了终点站岳阳。岳阳这座美丽、古老、文明的古城,经过日军占领前数百架次飞机的狂轰滥炸,昔日繁华的巴陵古郡现在成了一座死城。走出火车站,完全成了一片废墟的先锋路、棚厂街、学坡岭、滨阳门,在朦胧的曙色里越发显得阴惨惨,黑森森,象被肢解了的怪兽一般可怕,处处是断壁残垣,弹坑火迹,枯树昏鸦。沿途有几匹瘦得皮包骨头的野狗,在瓦砾堆积的街边,啃嚼一根根白骨……在云梦江子的富于幻想的脑海里,范仲淹《岳阳楼记》所赞美的地方,一定是个比沼津、横滨还要美丽的城市。现在,她夹在上百名日本姑娘和上千名补员新兵队伍里,沿着湖边的街道朝前走去,所看到的竟是这样一片废墟,这样一条条破败不堪的街道。她蓦然生出一种恐惧;这就是岳阳,这就是被战争毁灭了的古城。在湖边冒险炸火车的那些中国女人,又浮现在池的眼前,她仿佛又看到她们眼里喷射出来的仇恨的火光!
云梦江子当时还不可能了解到:随着太平洋战争爆发,日美在太平洋的鏖战日趋激烈,侵华日军总司令部急于打开通向印支半岛的“大陆交通线”,岳阳已经成了日军进攻中国大西南的前沿阵地,成了打开“大陆交通线”最重要的桥头堡。自一九三八年(昭和十三年)古历九月二十日岳阳沦陷,日军占驻这一军事要塞已达四年,但一直在岳阳城南新墙河一线,与中国的各种抵抗力量进行拉锯战。岳阳以南,有层层布防的国民党正规军;以东山地和西面浩瀚洞庭湖区。有共产党的抗日游击队,有国民党专员王剪波的游击队,还有不隶属国共两党的各种抗日地方武装(如“飞镖乔姐”率领的飞镖队、胡春台游击队),甚至还有碰上日军打日军、碰上国军打国军,碰上共产党打共产党的洞庭湖上的惯匪海盗武装。岳阳周围的复杂情况,是够日军头痛的了。近三年来日军发动了三次湘北战役,企图攻占长沙。最后一次调集五个师团,百余架飞机,百余艘江河舰艇,合兵十万余众,气势汹汹朝长沙扑去。国民党长沙守将薛岳将军,不顾上峰的撤退命令,采用拿破仑的威德比斯克分进合击战术,再一次大挫日军,迫其退守到原来的新墙河一线。日军死伤四万多人,岳阳城内的日军野战医院人满为患。
驻防旅团长兼警备司令谷野次郎,在要求本土补给兵源的同时,异想天开地要求补给日本女人,不是没有缘由的。驻守岳阳已达四年,下级兵卒可以任其奸淫掳抢来振兴士气,同时解决“性饥饿”问题,然而,也由于奸淫的泛滥和周围情况的复杂,促使越来越多的中国女人铤而走险,甚至利用色情谋杀日军。提供这样的“危险品”给官佐解决“性饥饿”,当然不如招募本土姑娘充当营妓安全。
补充新兵来到桃花井文庙的旅团司令部,很快被分配到了各中队、支队。而那上百名本土来的姑娘,被带到洞庭路侧的武庙皇军宪兵队,为分配几乎整整吵了一上午。这些受到大和民族顶礼膜拜的开国女神的同性后裔,首先根据长相、身材,风姿的优劣,被分成若干个等级。然后按司令部各机关、各兵种联队、中队官佐的多寡,挑精拣肥按等论质,进行细致的搭配。有的机关、兵种来领“货”的官佐,为了争夺某个“一等女郎”,闹得不可开交,甚至当着宪兵队长抽刀动枪。那些过于挑剔的家伙,拿着分配的名单,把姑娘一个个叫出队列,端着下巴审视姑娘的脸容、牙口,芳唇;还当着众人抚摸一遍姑娘的乳房、腰肢,臀部,俨然如牲口贩子挑选牲口。饥肠辘辘,不知被严格挑选去派何用场的姑娘们,一个个吓得丢魂丧魄,呆若木鸡,把命运交付给了开国女神。
分配停当,多数姑娘都被带走,院子里只剩下二十来个姑娘。剩下的姑娘中有一半显然是被淘汰下来的“等外货”,其中包括长得过于粗大但并不难看的铃木良子。她们被安排在宪兵队院子里的“皇军俱乐部”,成了接待进城办事的官佐和普通士兵的公开营妓。另一半上了“等级”的姑娘——包括云梦江子和小雪子,留在宪兵队的“慰安所”,随时供宪兵官佐受用。云梦江子和小雪子,不知道自己是被排在“一等女郎”之上的两名“超级美女”,宪兵队长准备把她俩作为一份“人情”,送给谷野司令,只在这里暂时“寄存”几天。
宪兵队的“慰安所”设在中国人敬奉关云长的武庙大殿后面,与天主堂仅一墙之隔。西班牙是轴心国的友邦,在天主堂主事的西班牙传教士受到日军保护,宗教生活照常进行。天主与天皇“和平共处”,修女与妓女相得益彰。美酒佳肴,鸦片,赌博工具应有尽有,当然少不了年轻美女,二八姣娘。在补充这批日本姑娘之前,这里原有掠夺而来的八名朝鲜女子和九名伪满洲姑娘。至于本地少女,则是随时抓来,奸淫过后有的放走,有的被杀,没有准数。宪兵队长吉茂,长期霸占一名漂亮的朝鲜少女,规定其他下属不得亲近,违者立即处死。宪兵中小队长,情报官,可以按规定挑选一名“公用品”带回营房、岗楼或就在“慰安所”内使用,日军内部等级森严,提供给三个中队近四百名普通宪兵作泄欲器的,只有剩下的少数几名营妓。所以“慰安所”里争风吃醋,强人所难是家常便饭。军妓有时一夜要接待几十人,时日长了,个个被折磨得面黄肌瘦,形销骨立,成了无知无觉的木偶和瘪了气的皮囊。
就在云梦江子踏进“慰安所”的前几天,两个宪兵宣抚班长为争夺一名叫吉子的朝鲜姑娘,醋劲大发,相持不下,结果两人都产生了“我不成叫你也不成”的报复心理。两人同时把吉子带到天主堂前空坪里,扒光衣裤,强迫过路的百姓去奸污,放出狼狗去把她撕咬得血肉模糊……天主堂塔楼上的十字架高耸云霄,钉在十字架上受难的耶稣,目睹地狱血河一般滔滔不绝的人类原始罪孽,该作何感想呢?
那天晚上,“慰安所”里的姑娘,一个个都被宪兵队长、中队长、情报指挥官、侦缉队长领走了,屋子里就剩下云梦江子和小雪子两人。云梦江子感到极度不安,她似乎已经预感到耻辱和不幸就要降临到她的头上。她突然想起了在东京帝国大学读书的男友平井,他们相识以后情投意合,一道去上野公园赏过樱花,一起去严岛神社观看过“掷球节”。平井本来是可以得到“爱神之球”的,只因为他母亲偏于守旧,他们才没有及早明确关系。去年平井应征人伍,棒打鸳鸯各西东……她多么悔恨自己当初没有向平井表露爱情,以身相许呵?想到自己将要沦落天涯,任人摆布,她心里涌起一阵阵撕心的痛楚!
“小雪子,你知道这个‘慰安所’是干什么用的吗?”
“那还用说!”
“你知道!”
“这是动物都具有的本能,何况人类?何况人类中最优秀的日本武士?我们应当为神圣的日本武士牺牲一切……”
“我听说天皇赋予日本人三件宝:诚实、聪明和武士道。但每人只许自选两件,不准多,也不准少。于是日本人便有三种:诚实聪明的——准不是武士,诚实又是武士的——必不聪明;聪明又是武士的——准不诚实。”
“你怎能这样贬低日本武士呢?”小雪子大惑不解。
夜深人静。宪兵队大院那边的俱乐部歇了丝竹,罢了歌舞。云梦江子和小雪子正准备宽衣入睡,突然披头散发全身半裸的铃木良子冲了进来,扑到云梦江子怀里嚎啕大哭。云梦江子扶住良子一看,猛地象吞咽了几只苍蝇,知道是发生什么事了。良子裸露的胸脯前,只剩下给一郎准备的“千人针”护身符,胸乳和胳膊留下了一道道抓痕。她显然经过一番抵抗而无济于事,这阵寻死觅活地哭诉说:
“那禽兽纠缠不放,还跟来了。请你把护身符转交一郎……我,我只有一死……”
话音未落,门口闯进来一个醉醺醺的满身胸毛象矮种野马的日本男人。
云梦江子紧紧护住了良子。
小雪子迎了上去。
“你上过战场吗?”
醉汉摇摇晃晃站住脚,饿狼扑食般盯着眼前白嫩得象豆腐的小美人:
“战场?嘿嘿,三次湘北战役,子弹都是朝,朝我的前额打来,从没,没,没打过我的后脑勺……”
“别吹牛!”小雪子嫣然一笑:“良子小姐已经劳累了,让我去陪你这位大英雄吧!”她掉转身,冲江子和良子扬扬手,说声“沙要那拉”,陪男朋友狂马路那般,挽住醉汉的胳膊,朝门外走去。
醉汉心满意足地摇晃着公狗屁股,声音嘶哑地哼着自编的酒鬼歌,消逝在黑暗中:
酒装进夜壶,
倒出来便成胶乳。
情欲需要亲吻,
别亲脸蛋亲亲屁股。
云梦江子追到了门口,她想呼唤她的同窗女友:“别故意去毁了自己呵!”然而嗓子象结了茧,呼叫不出。还要为谁保持贞洁呢?躲过了豺狼,躲不过虎豹。她无力抗拒即将降临的包括她自己在内的这场毁灭!军妓!一想到她和所有姑娘都将成为皇军发泄情欲的机器,成为没有人格,没有廉耻的谁都可以闯进来取乐的玩物,她便象失了灵魂的躯壳,向黑洞洞的精神的深渊坠落下去。
“良子——!”回过头,她猛地发现铃木良子手里举起了一把锋利的剪刀。她朝良子扑过去,但是她能给她说什么呢?良子是有夫之妇,她有一郎。一郎正为天皇陛下鏖战沙场,一郎的妻子却要供别的军人发泄情欲,这是什么“天意”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