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罐子军车摇摇晃晃,象蜗牛缓慢爬行。战争,把江南原野变成了人烟稀少白骨累累的荒野。沿途所见,是皇军的碉堡,飘动的太阳旗,公路上黄尘滚滚的坦克,装甲车,倒毙在路旁的乞丐、饿殍。
车厢里闷热,昏暗,排菎头般挤满刚从日本本土招募来的补员新兵。怀抱枪枝腰系子弹带的年轻武士,经过踏上异国土地后的兴奋与骚动,现在一个个东倒西歪,咧嘴磨牙,不甘寂寞地打着呼噜,做着效忠天皇,为圣战冲锋陷阵的美梦。
从车头往后数的第二节车厢里,一头是酱缸子一般横七竖八堆积一地的荷枪武士,另一头却是上百名赤手空拳泥塑木雕般呆坐着的日本姑娘。在欢庆珍珠港大捷的火把游行之后,在太平洋战争全面爆发的昭和十七年的秋天,她们不知道陆军省在招募新兵的同时,何以把她们也招募来送到中国。虽同是所谓举世无双的开国女神的后裔,但她们很少有男孩那种狂妄的民族优越感。世代相承,她们是男人的玩物和附属品,必须绝对服从丈夫,朝夕跪接自己的男人。是把她们作为女兵补充前线的兵源吗?她们手里没有武器。是当救护伤员的卫生兵吗?没有接受过这方面的专业训练。她们仓促上阵——列车越是接近驶达的目的地,姑娘们心里越是焦躁不安。
“快到前线了吧?”
“鬼知道!火车开得这样慢……”
“‘穿过县境上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大地一片莹白。火车在信号所前停了下来。’……”在东京高等女校酷爱文学和歌舞艺术的云梦江子,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了川端康成的著名小说《雪国》,不由得随口念出了那脍炙人口的开头语。
云梦江子和小雪子、良子三个姑娘打扮的女青年,同挤在一个四方猫洞似的通风窗口,贪婪地呼吸着从窗孔外刮来的一丝丝凉风,瞅着原野上被战火焚毁的村庄,夷平的山头,连绵不断的焦土。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血腥味,焦糊气,她们的谈话也渐渐带着火药味:
“江子,你抬出川端干什么?”小雪子激愤地说,“川端康成是个反战的作家,至少也是个胆小的家伙,战争开始不久,他就到东京乡下的古成镰仓象老鼠一样隐居了。”
“谁说呢,”云梦江子嘲讽道,“报纸上报道,川端不是应关东军的邀请,作为战地记者到东北和华北采访来了?他有什么反战嫌疑?听说在国内他还参观了鹿儿岛的鹿屋敢死队基地,说不定他跟你一样狂热呢!”
“你——”
“别吵了别吵了,”年纪稍大,长得又黑又粗俨然是老大姐的铃木良子,息事宁人而又不无担忧地说,“摸黑走夜路,还不知道等待着我们的是什么哩I”
“想想《雪国》里的艺妓驹子、善良的叶子的命运吧……”
“你是说——”良子惊骇地瞪着云梦江子,“叫我们当艺妓,上前线当艺妓?”
“那倒不一定,”云梦江子神秘莫测地回答,“川端康成还没有把小说写完嘛!谁知道等待着驹子叶子的是什么?”
“不管是什么,只要是为皇军服务,为天皇陛下效劳,我们就应当好好地去干!”
姑娘们沉默下来,只有云梦江子仍把脸贴在窗口上,另两个缩回了脑袋。
长得白净秀美的小雪子,是江子在东京女子高校最要好的同班女友。小雪子的祖辈,从明治以来就是皇家武士,战争爆发以后,她成了少壮派军人的追随者。她为了表示对“圣战”的忠诚,将她的童贞无私奉献给了一位第二天就要出国上前线的少壮军人。三个月后,她丈夫战死在中国的土地上,她没有哭泣,没有悲伤,她捧着丈夫的遗物走上东京街头,为前方的将士募捐,鼓动年轻人应征。云梦江子对女友的“狂热”虽有微词,但并不影响她们之间纯洁的友情。在海轮上,她们新结识了温柔淳朴如“黑圣母”的铃木良子,这位大姐是北海道札幌乡下一家佃农的女儿。新婚的第三天,她丈夫铃木一郎被迫应征人伍。不知是去了南太平洋的海岛,还是去了中国,一去两三年杳无音讯,如石沉大海。良子最害怕的是他遭到小雪子丈夫同样的厄运。札幌乡下人烟稀少,他又走得匆忙,她来不及给他缝制“千人针”护身符。在海轮上,她曲膝跪告每一个同行的姐妹,终于了却了她的一桩心愿——如今“千人针”贴在她的胸衣里,她默默祈祷开国女神,希望她有幸在异国他乡遇上铃木一郎,亲手将护身符挂在他的胸脯上。
云梦江子继续瞅着窗外荒凉的田野,寥阔的蓝天,陷入了深沉的思索。她不懂日本人为什么要打到中国来——这不仅因为临行前刚刚知道母亲出生在中国,是中国人——就是日本打到别的国家去,她也会提出同样的疑问。因为纵观人类的历史,没有那场战争不是双方都要死很多很多的人。战争是最残忍的吃人魔怪斯芬克斯……
天际一抹青山,环抱着大片碧水,西斜的阳光映照着,泛出耀眼的粼粼波光。蓝天碧水间,一群不知名的白色水鸟,梦一般漂浮不定,云梦江子不禁想起故乡沼津的骏河湾,回到温馨的童年的梦幻里。轻悠的海风带着一股沉醉的咸腥味,月光照亮了细软得象母亲怀抱的沙滩,深蓝的海面上闪动着点点淡绿色的磷光,与星空交相辉映……在海滨迷幻神奇的夜晚,父母常常跟她讲:在大海那边有个永远也走不到边界的国度,那里的皇宫象日月一般古老而又辉煌,堆积如山的金银珠宝比富士山还高。那里有一条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长江,江边有一座由三颗夜明珠连缀而成的城市:那就是汉口、汉阳、武昌。母亲指着父亲说:“你爸爸就是在夜明珠般的汉口赚得了无数珠宝,回沼津置办了房产,在东京开办了商行的。”她去东京读书,母亲陪同她游览报国神社,再游“后乐园”。母亲指着“后乐园”的匾额,满怀感情地说:“在你父母居住过的长江边,有个大湖,湖边有座岳阳楼。这个匾额就是取名于《岳阳楼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诗意。”她从小跟父母既学日语,又讲中国话。读中学时,她便能用中国话流畅地背诵《岳阳楼记》,还能哼唱中国的京剧和民歌……
云梦江子有两位同父异母的兄长,圣战爆发后的第二年,成了山本将军的海军航空兵的飞行员,参加了震惊世界的珍珠港偷袭。逐步升级的战争风暴,要把留在父母身边的唯一亲人——视如掌上明珠的女儿卷走。那晚上,父亲流着泪,默默无言在码头上送别了女儿,母亲却跌跌撞撞追到海轮上,把一个沉甸甸的小包裹塞到她怀里,声音沙哑却又字字如千钧般沉重地告诉她:“母亲是中国人!外婆家在长江南一个小镇上,包裹里有外婆家的地址,还有送给外婆的礼物。”最后母亲泣不成声地叮嘱说:
“如果有机会到了江南,在武汉与岳阳之间,沿长江便能找到那个叫陆城的小镇,那里就是你外婆家……”
海轮离岸了,立在飒飒秋风中的父母,象两只飞向天边的孤雁,很快“小”了过去,消逝在都市的烟霭之中。江子回到拥挤的坐舱,解开包裹,打开镶金嵌银的首饰盒,小盒里塞满金银珠宝首饰,还有一封母亲写给外婆的和着血泪的家书:
母亲大人
敬禀者不孝之女泣血于母亲大人之膝下并告白于先父之英灵不孝女自汉口背弃高堂抛却骨肉虽有不得不走之缘由然二十度春秋寒署愚女无时无日不感念严父慈母养育之恩远隔重洋望洋啼血无由报答此乃苍天对我的报应我理当罪不容诛
鉴真东渡立地成佛万代慈航而今亲邻之国血缘之邦干戈相向想到年迈慈母少壮兄弟世侄要遭此兵火之灾不孝女痛不欲生肝肠寸断恨不能精卫填海女娲补天沉香救母今小女江子应招出国又是生离死别吉凶难卜倘江子有幸见到外婆高堂见江子如见不孝之女万般思念由她转陈不孝女纵客死他乡也能瞑目九泉
纸短话长难以达意 恭请
慈安
不孝女 秋菊顿首
昭和十七年白露日
云梦江子做梦也没想到,母亲竟然是中国人,在中国的江南小镇还有她的外婆家!凭她在中学就开始读过的世界地理知识,凭父母在海滩上多次讲过的大海那边有条长江的童年回忆,她知道闷罐子军车正行驶在长江南岸的原野上,行驶在“夜明珠城”与岳阳的“忧乐”名楼之间。她想:那有白鸟翩跹的一线碧水,是否就是永远走不到尽头的长江?那笼罩在淡雾中的青山远浦,是否就是外婆家呢?
军车象条黑褐色的蟒蛇,沉重地擦着迤逦延伸的铁道线,甩下一线黑色魔怪般变幻摇曳的浓烟朝前驶去。云梦江子伸长颈脖,把脑袋尽量朝窗外探了出去。无边的青山和碧水愈移愈近了,她想看看那里究竟有没有一座小镇,有没有外婆家的陆城。列车缓慢地绕了个大弧弯,转过小土冈,碧水苍天倏然出现在眼底下。原来那不是神奇的长江,而是一片桑叶似的湖汉。铁道的碎石路基从湖汉横切过去,狭窄的湖堤矮塌塌的,仿佛一股洪水就可以把它淹没或卷走,火车减慢了速度,如同步行。夕阳即将从湖的西边坠落下去,长空一片厚重庄严的桔黄,湖中波荡着锈水似的血红。铁道下堤岸的垂杨杂树,点染得如一片燃烧的丹霞。云梦江子蓦地发现:就在前面碎石路基旁的丹霞般的林中,有几条人影在蠕动。随着列车缓慢移动,她渐渐看清楚,那是四五个女人,手里端着长枪短枪的中国女人。匍伏在最前面的那个年轻女人,口里横咬着一把闪亮的小刀,两手划燃火柴,点着了一根通向铁轨枕木下的导火索……
透过婆婆的树叶,还影影绰绰看到两条独桅船停靠岸边,每条船上都有十来个端枪瞄准的女人,正严阵以待。云梦江子预感到大祸就要临头。喷吐着青烟,冒着火星的导火索,象条火蛇正往前面车头的钢轮底下钻。她吓得惊叫了一声:
“啊——!”
随着那声惊叫,她的脑袋刚刚缩回,“当”地一声,一个什么东西碰击在铁皮的窗沿上,弹落在车厢里。她猛地扑在良子身上,浑身患疟子般哆嗦,因为她看清了跌落在她脚边的是一把尖利的匕首,一把差一点把她的脑袋扎穿的匕首……
铃木良子捡起从窗外突然飞进来的东西看了看,见柳叶形的小刀上,錾了四个她不认识的中国字。再看吓得大张着嘴,说不出话的云梦江子,一副恐怖的神态,连忙抱着她一迭连声地问:
“江子,怎么啦?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云梦江子抓过那柳叶形的小刀,尖叫着:
“炸车!有人炸车——!”
车厢那头的大和武士们,被云梦江子疯狂的尖叫声惊醒。当他们明白了她叫声里的意思,一个个都吓成了“兵马俑”。钢轮碰击钢轨发出的轰隆声,车速,时间……仿佛一下都停滞了,凝固了,谁也不知道爆炸在什么地方,爆炸将要在哪里发生……
“轰隆隆——!”
“轰隆隆——!”
“轰隆隆——!”
接二连三的一声声巨响,如山崩地裂,海啸天倾,如在日本发生的那场记忆犹新的关东大地震。车厢一阵接着一阵剧晃,好象脱缰的野马,好象处于大海台风中心的小舟,就要离地而去,就要倒扑过来。车厢里有人“走火”,有人发出杀猪般的惨叫,有人绝望而又疯狂地号爹哭娘。荷枪的大和武士,赤手空拳的姑娘,挤成了一堆“麻花”,你踩我压,又象在滚油锅里翻滚起伏的饺子。
幸得列车经过剧晃又猛地往后一拉,已经慢慢停稳。车门早敞开了,各车厢的新兵蜂拥着疯狂地跳了下来。然而所有闷罐子都只一边有车门,车门刚好又都在路南。开始除了云梦江子,所有新兵都不知道路北的湖里,有中国女人驾着顺风的快帆正在逃跑。后来发现了那批袭击军车的中国娘们,等押送新兵的官佐把队伍调到路北,那两只小船象小鸟展开翅膀,已经飞得远远的,融进了苍茫的暮色中。年轻气盛的“小皇军”们,朝着渐渐灰暗下来的湖面乱枪飞弹扫射了一顿!
铁轨拦腰炸断,最后四节车厢脱离了前面的列车,被炸得东倒西歪,掀翻在路基两旁。在两个车厢装载的是弹药冬服等军用物资,这阵正炒爆花似地在连锁爆炸和熊熊燃烧。冲天的大火,炸裂得四处飞溅的火星,升上半空,映红了湖水。那些因翻车而被压死摔死的尸体,断腿少胳膊的伤员,又被爆炸的浓烟和燃烧的大火所吞没。烈焰映衬出临死前的魔鬼的挣扎,爆炸声中夹杂着非人的惨叫。尸骨的碎片随着火星飞上半空,又雨点般撒落在路基的碎石上,垂杨杂树的枝丫上,湖面上……
在弹药没有彻底“自我毁灭”之前,谁也不敢靠前去营救那些将要被活活烧死的受伤者。天性善良的姑娘们,想到了她们千里迢迢来到异国前方的责任,首先是小雪子挺身而出,朝一名在烈火中挣扎的伤员冲去。云梦江子惊叫一声,追上来拦腰抱住小雪子,朝后面强拽着。小雪子举起拳头呐喊:
“救死扶伤,是我们女兵的天职!”她又摇动双臂冲那些吓呆了的男兵愤怒地呼喊,“你们这些天皇的武士,开国女神的骄子,还愣在那里干什么?死神正在那里夺走你们的同胞,你们畏缩不前,还怎么能为圣战赴汤蹈火?”
一个冲到了大火旁的姑娘,突然被一块弹片削倒。接着,姑娘的头发,衣服着火,她惨叫着,翻滚着,四肢象羊癫风患者一般痉挛抽搐……
疯狂了的大和武士们,有的哇啦哇啦端着枪朝火光冲去,有的双手抱着似乎就要炸裂的脑袋,跪倒在碎石的路基上。
云梦江子和铃木良子一齐抱住了精神失常的小雪子,把她掼倒在歪七扭八的枕木上。云梦江子瞅着夜色笼罩下的火光,惨不忍睹的尸骨碎片和炸得象枯荷叶的车皮,闻着人肉的特殊焦臭味,她只觉得心里一阵阵翻涌,想要呕吐。她又想起了那四五个在这里埋设炸药,引火爆炸的中国女人——那是她母亲故乡的女人呵!她们选择了南风鼓荡的湖边,还有两条小帆船接应,行事以后鼓翼而去,消逝得无影无踪,这显然是一支训练有素,神出鬼没的女人的部队。她们为什么对皇军会有如此刻骨的仇恨呢?这些刚刚来到异国他乡的日本“娃娃兵”,他们本身是无罪的呀!他们还没有看到战场,还没经历战火,就葬身在日本国自己制造的枪弹火药的烈焰之中,难道这就是战争,这就是天皇发动的圣战的神话吗?就着冲天的火光,她又看了看那把几乎要了她命的柳叶形小刀,只见上面錾着“飞镖乔姐”四个中国字。这柳叶小刀有点象海上渔民手中那样的飞镖,那么,“飞镖乔姐”是谁?就是那个匍伏在最前面,口里横咬着飞镖的年轻女子的名字吗?世人呵,陌路相逢,无冤无仇,那个“飞镖乔姐”竟向她云梦江子下了如此的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