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北京开广州的这次特快列车,长长地呼啸几声,缓缓驶进岳阳站,停靠在一站台月台旁。由于一路上酸酸楚楚的回忆、沉思和激动而略显倦容的云梦江子,披上一件藕合色起金丝的名古屋风衣,跟秘书和子小姐一道,走出软卧车厢,跟在几名欧洲人后面,缓缓朝车门口走去。因为她决心进行一次自由自在的民间旅游,不想惊动“官方”,所以大宗行李在北京便直接托运了,现在和子手里只提个轻便手提箱。心想旅行社没人接更好,她就可以带着和子去挤公共汽车——她知道这里没有出租车,自己去找旅店,好让和子这样的年轻人,多少也体验体验她五年前和四十多年前在这里经历过的生活。反正她对这里象对自己故乡沼津一样熟悉,何况她的中国话说得象中国人一样好。
车门口站台上站着一排中国人,看神态无疑是市政官员。这么高规格的接待,她想,是迎接那一行欧洲客人的吧?这次踏上中国的土地,她有个新鲜感觉:五年来,这个礼仪之邦对外国人解除了戒备,更重友好和礼节了:不过过多的繁文缛礼也使人心烦。她的脚刚踏上站台,就见一个可爱的胸前挂着“国际旅行社”符号的姑娘,走上来用日语彬彬有礼地问道:
“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您是从北京来的云梦江子先生吗?”
她点点头,用玩笑的语气回答了一句:
“嘿——”然后低声补了句中国话:“小姐,就用中国话吧,我是个‘老巴陵’。”
接待小姐开始一愣,接着笑微微轻松而又风度翩翩地把那排“官员”向她介绍:
“云梦江子先生,这是市政府官员和各界代表,专程来车站欢迎您访问岳阳。这位是……这位是……”
她感到滑稽:私费旅游变成了“访问”,还惊动了这么一大群地方“父母官”。于是她惭愧得满脸堆笑,连忙跟副市长,经委、外经委、外办、政府办的副主任,企协、厂协,开发中心、发展中心的头面人物,以及企业家、实业家、美食家的代表一一握手,问候,致意,寒暄,总共握了十三次手,说了十三个“对不起”。从外宾候车室走出车站,那里排着一溜小轿车。她又谦让地,满脸堆笑地再握十三次手,再说十三个“对不起”,跟和子小姐一道上了车。车队缓缓驶出车站广场,她发现这里跟五年前大不一样子,广场拓宽了,前面建了高楼房,中心砌了假山喷泉。五年前这里还没有出租汽车,现在广场两边到处摆满红色“TAXI”(的士)。给她最新鲜而又深刻的第一印象,是人们的穿着和脸色的变化。五年前刚从禁锢中解脱出来的迟钝、麻木和“灰调子”不见了,代之而来的是由衷的自信和喜悦,是姑娘们身上千娇百媚的红裙子、丁字裤、蝙蝠衫,简直跟东京街头毫无二致,使她觉得象回到了故乡沼津一样地亲切和温暖。
车子驶过大街,转了个九十度的急弯,朝正东一条宽阔美丽的大街驰去。“到了什么地方呢?这里原来没有这条街呀!”云梦江子正在纳闷,陪同她坐在一起的副市长,指指路右边一片象童话般奇特精巧的园林式建筑,说:
“这是贵国友好人士吉川先生投资一亿日元,与敝市联营修建的‘中日友好儿童乐园’。”
“唔,唔,”她连连点头:心想:“吉川君抢到我前头去了。”本来这个儿童乐园应当是由她来投资的,因为飞镖乔姐给予她后半辈子的快乐太多了。“那就让我来投资修个老人乐园吧!”她暗暗嘲讽自己说。
路左边出现了一群仿宋的市井建筑,古色古香,有真正的巴陵古城风采。副市长先生指点说:“那是去年刚建成的庙前街,是以‘个体户’为主的商业区。”
“也是外国人投资吗?”
“不——”副市长风趣地摇头一笑,“是‘自力更生’。”
前面就是卧虹般飞跨铁道线,连接东西市区的巴陵大桥,在云梦江子眼里,这有点象东京新宿大厦街的立交桥。桥两边两溜崭新的高层建筑,虽然不能与新宿的“超高层”摩天大楼相比,但这是在短短五年内出现的奇迹呵!
“市长先生,这也是‘自力更生’吗?”
副市长肯定地点了点头。
想想四十多年前这里的断壁颓垣,五年前那个古板呆滞的岳阳,再着看眼前的变化,她激动得难以自制。这些年在国内她无时无刻不关注着中国政治经济改革的进展,现在她大有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之慨。
车子拐个弯驶向另一条大街,在接待外宾的“云梦饭店”门口停住。化了妆,抹了唇膏的服务小姐,象接待亲人一般接待她和和子。接着是市府为她洗尘的晚宴,在客厅里无拘无束的畅谈,然后又是满脸堆笑地再握十三次手,再说十三个“请多多关照”——其实她是怕过分关照而决定“微服私访”,现在“私访”又变成了兴师动众的“公访”。送走了热情的副市长先生一行,她苦笑一声,同女秘书和子开了几句玩笑,服务小姐把北京托运的大件行李送来了。和子给她清捡出衣服,冲满浴盆里的水,她舒舒服服洗了个澡。洗去满身风尘,通体的疲乏,穿上宽松的睡衣,在猩红的地毯上漫步,喝茶,同和子闲谈。
“董事长,您真的不打算马上跟他们谈投资,谈合资联营的业务么?”
“不!”她瞅着女秘书肯定地说,“不先找到飞镖乔姐,我没有那份心思。”
“可人家关心的是您这位亿万富翁的钱袋呵!”和子在沙发上打了个哈欠,玩笑地说,“他们给您排满了几天的活动,又是参观港商合资修建的岳阳宾馆、君山度假村、岳阳游乐场,还要去正在修建的国际大厦,南湖旅游开发中心、团湖风景区。他们精心安排,为的就是吸引您这位日本企业家到这里投资……”
“当然,我是要投资的,把东京新宿超级市场和坂仓公司资产的一半,投到这里来也是应该的。”她在沙发上坐下,喝了口清香醉人的君山银针,接下去说:“例行公事,先按他们的安排看几天再说吧!副市长不是答应给我们寻找飞镖乔姐吗?他们可以请民政部门在全市滨湖各县广泛调查,比我们去乱碰好得多!”说到这里,她含着满腔热泪,仿佛在心底里呼喊:“只要飞镖乔姐还活着,就一定能找到她!”
是的,走遍八百里洞庭,“上穷碧落下黄泉”,也一定要找到救命恩人飞镖乔姐!
窗外月色溶溶。微风吹拂着橄榄绿的天鹅绒窗帘,白色钩花的窗慢,送进来一股秋夜的温馨、恬适和庭院里夜丁香的气息。云梦江子躺在绵软的席梦思上,浑身慵倦,合上了眼皮,但万千思绪在她脑海里掀起的浪潮,怎么也不得平静。她是太疲倦而又太亢奋了,今天一踏上古城的所见所闻,市政建设的飞跃发展,人情风俗的巨大变化,都勾起她对五年和四十年前在这里的生活的回忆,勾起她对飞镖乔姐揪心的回想……
“江子——云梦江子——我会来的,我一定会来接你的……”
湖上的夜涛,仿佛从地心深处,从脚底下传来。她和小雪子、铃木良子,还有两个叫不出名字的飞镖队的女兵,脚步踉踉跄跄地在芦柴山里走着,走着……
脚底下软绵绵的,积满陈年累月的腐叶,散发出一股阴沟的霉臭气味。几十个背着枪和子弹的湖匪,前前后后象马弁,把她们五个吓昏了的弱女子夹在当中。他们象山魈,象野鬼,象流浪的吉普赛人,粗野地说笑,粗野地打闹,粗野地唱歌:
昨夜做梦梦个萝,
梦见与姐同被窝,
醒转过来是个梦,
害得老子满床摸。
昨夜做梦梦得乖,
梦见把姐抱在怀,
醒转过来是个梦,
害得老子……
一身横肉,满脸胡茬的湖匪头子黑风,就走在她的旁边。那家伙不时伸出一双蟹钳似的手,端着她的下巴,在月光下左看右看,似乎要看出她这个外国女子跟本地女子究竟有什么不同。她装做听不懂中国话,一言不发。
“哟,你这个日本婊子,让臭鬼子搞烂了吧,到这里做了我黑风的压寨夫人,就没人敢动你!哈哈,这两天选个鸡巴黄道吉日,让老子也来开开洋荤!”
湖匪寨子设在与世隔绝的岩岛上,岩岛上黑森森长着叫不出名的树木,低洼处满是野草和芦苇,蛇和乌龟,潮湿的石头上裹着青苔。岩岛周围是起伏的,望不到边际的芦苇滩,偶然看到湖峡子里的水洼子在月光下反光,她们五个被抢劫来的女子,当夜就同关在一处不知名的岩洞里。岩洞口子很窄小,她们一进去,后面一张结实的榨木棚门,乓地一声关死了。岩洞里面却深邃,宽广,地面上铺着层干爽的潮沙,她们手拉手朝着有亮光的深洞走去。深洞好几处都有亮光,然而她们到达不了有亮光的地方——前面被狭窄的木栅门隔死。原来这里一洞又一洞,洞洞相连,是个“狡兔三窟”的“兔子洞”。别的洞里住着湖匪。
“娘,黑皮回来了……”
她们看到在一个点了好几盏油灯的稍大的洞子里,一把太师椅上坐着个瞎老婆子。湖匪头子黑风走了进去,跪在瞎老婆子跟前这么说。
“唔,”泥塑木雕的瞎老婆子习惯地伸出干瘦的手,在黑风头顶上摸了摸,“回来了就好,孩儿一出门老娘就总是提心吊胆的。”
太师椅旁边有张雕花木床,床头上坐着个脸面白白的痴呆的姑娘,大概是专门服侍瞎老太婆的。
“不要紧,娘,”黑风抬起头来说,“我今天带回了几个姑娘,想给老娘挑个儿媳妇,也好服侍老娘安享晚年……。”
“噢——”瞎老婆子撩起衣角擦了擦瞎眼睛,皱巴巴的脸上露出一丝儿笑容,“那你快去找个八字先生来合合八字,择个日子办了喜事。孩儿成了亲,老娘死了也伸得腿了……”
“是,娘说得对。”黑风磕了个响头。
“成了亲就再不要去外头糟踏人家的良家女子了!”
“是!”黑风再磕响头。
这真叫人纳闷,在外面打劫行抢,杀人不眨眼的黑风,却又是个地地道道的孝子。
“月妹子,扶我上床。”
那白脸的痴呆姑娘,扶着瞎老婆子到了床上,帮瞎老婆子脱了衣服,躺下,盖上被子。刚刚站了起来的黑风,朝她走过来了。黑风一把抱住她,一件件剥掉她的衣服,就在瞎老婆子刚坐过的太师椅旁行事,灯也不吹,痴呆姑娘象具蜡人也不反抗……
她们五个姑娘,吓得退到了岩洞远远的一个角落里。她们相偎着在沙地上坐了下去,黑暗中不时响起小雪子的呻吟……
第二天,一缕刺目的阳光透过木栅门射进岩洞,江子第一个醒了过来,发现岩洞顶上有个透光下来的圆孔,好象一道天窗。这个有两个天主教礼拜堂大的岩洞,渐渐明亮起来了。她惊讶地看到,就在离她们几码开外的地方,有一溜用芦苇杆子码起来的地铺,上面睡着三个白白胖胖的男子,年龄在十五六岁到二十七八岁之间。他们睡在破旧的棉絮上,光着上身光着腿,只在腰上胡乱缠一块破布。这时,那个十五六岁的男孩醒过来了,看到她,嘿嘿嘿痴笑着,盘着条肥胖得象香肠的罗圈腿走过来了。走到她跟前,结结巴巴说道:
“妈妈,妈妈,毛毛要吃奶……”
说着,他扑到她怀里,撩开她的上衣,用嘴巴和肥大的脑袋,蹭着她的胸脯,找她的奶头。
她万分惊讶,给那肥胖的大男孩的光屁股上狠狠一掌,把他推开。那大男孩象个不知世事的两三岁的孩子,用面包样肿胖的手背擦着眼泪,坐在沙地上,两条胖腿踢跶着,伤心伤意嚎哭起来,边哭边用极不灵活的大舌头说着:
“妈妈呀,妈妈呀,我要吃奶……”
大男孩的哭泣,把另外四个姐妹和另外两个“狗窝里”的青年男子都惊醒过来了。那两个二十多岁的男人,痴痴呆呆地走过来,眼睛直勾勾地瞅着她们五个女人,当着她们撒了两泡尿,接着也象那大男孩分别扑到她们怀里,有个说要吃奶,有个说要跟妈妈回家,缠住她们象娃娃般哭闹,颠三倒四就只能说那两三岁小孩会说的“要吃奶”,“要回家”,“想妈妈”的话……
飞镖队的两个女兵告诉她:这就是湖上土匪窝子里最悲惨的“肉头”。历代的湖匪头目虽然“官匪一家”,但也还是怕“吃官司”。倘若被官兵抓住,那是要砍头的。于是,他们为了保自己的脑袋,把民家一两岁的小男孩抢了来,关在与世隔绝的岩洞里,不准与任何外人和匪徒接触,象喂养牲口一样喂养着,养到十五六岁,便基本定了型,成了“肉头”。身体长成了大人,脑袋和智力还停留在两三岁的阶段。湖匪要他说是,他便说是,要他说不是,他便说不是,决无丝毫反抗的意识和能力。湖匪头目被抓了,被官府判了砍头之罪,在押送法场问斩的时候,匪徒们便拿抢劫来的银两买通监斩官和刀斧手,在半路上用“肉头”调换回“匪头”。在刑场上,监斩官大喝一声:“下面跪着的可是杀人行劫的匪徒×××!”“肉头”稀里糊涂地答应一声:“是!”验明了“正身”,刀斧手咔嚓一声,“肉头”滚落下地,“肉头”也便成了可以拿去示众三天的真正“匪头”。这也是中国“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古代文明一大登峰造极的独创吧!
她们就这样跟三名“肉头”生活在一起,晚上同盖一条破棉絮。他们除了抱着叫妈妈,要吃奶,其它男人的事一概不知……
第二天,岩岛下面枪声不断,土匪窝里乱翻了天。匪徒们抬着呻吟的匪徒进来,又狂呼着冲下山去。听话音,是飞镖乔姐为了营救她们,率领飞镖队的姐妹攻打土匪寨子来了。半下午,黑风带着几名匪徒打开栅门冲了进来,把两名女兵绑走,边走边对女兵叫嚣说:
“回去告诉你们的鸡巴队长,我黑风没抓你们的人,抓的是三个日本妓女,要她不要再多管闲事!要不然,哼……”
第四天晚上,江子被带到隔壁岩洞里,任那瞎老婆子通身摸了个遍。然后又带到红烛高烧的“大厅”,同黑风拜了天地,她就算成了压寨夫人。“大厅”旁的侧洞布置了一间“洞房”,她在洞房里作好了死的准备。黑风喝得烂醉如泥地摇晃着进来了,他象抱那个痴呆姑娘一样抱住了她,也不上床,就在地上要撕剥她的衣服。她尽女人所有的力气,用巴掌,用脚,暴风雨一般朝黑风又打又踢,直打得他鼻青脸肿,酒醒三分……
她被黑风的心腹爪牙剥光衣服,捆绑在床柱上。黑风抽出皮鞭抽打她,又把小雪子和铃木良子捆了来,当着她,把衣服扒光,任其匪徒糟踏,而疯狂达到极点的黑风在一旁观看取乐,可怜小雪子腰伤化脓,毫无反抗能力,当即被十多名匪徒轮番蹂躏,几近致死。最后,土匪头子黑风还是在她身上发泄了兽欲。她在床柱上昏迷过去。
天亮的时候,她被一阵喊杀声惊醒。一条黑影把她从床柱上放下来,背着冲出岩洞,朝岩岛下奔去。在熹微的晨光中,她看清是飞镖乔姐。她已多处负伤,血迹斑斑,步履艰难。黑风和匪徒们追上来了,飞镖乔姐和女兵们跟匪徒们又是一场恶斗。终因匪徒人多势众,她又被抢回岩洞。
她被捆绑在岩洞大厅的一根石柱上,遭受所有匪徒的轮番凌辱,真是求死不能,求活无路。也不知过了多少日子,黑风无法使她屈服,便使用人世间最残酷的刑法——“放流”,对她进行报复……
她的四肢被捆绑在一架楼梯上,连人带楼梯被丢在芦苇荡中一条河道里,河水载着她往下游漂去。她既一时死不了,又活不成,河水把她“流”到了宽阔的湖面上,她在风浪中经受死的威胁和恐怖。巨浪摇摆着楼梯,楼梯颠簸倾斜着她麻木的肢体。她的神智是清醒的,蓝天,白云,火辣辣的太阳全在眼前晃荡。通身衣服已经湿透,饥饿和干渴象毒蛇噬咬着她的心,求生的欲望迫使她张开嘴,大口大口喝着风浪泼来的水。
风浪越来越大——成了雾茫茫的滔天巨浪!
浪雾中她看到飞镖乔姐驾着一叶小舟,踏着一片恶浪飞来了。
恶浪颠覆了乔姐的小舟,把她的楼梯竖了起来,倒扑下去……
她仿佛在黑暗的充满魑魅魍魉的地狱深渊中挣扎,呼喊:
“乔姐——飞镖乔姐——”
云梦江子一身大汗地在席梦思上坐起来,窗前仍然是月光如水,夜风送来一缕缕夜丁香的幽香,有点袭人,似乎幽灵在游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