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熊熊,枪声不断,惨绝人寰的二十里屠场,被飞驰的汽艇远远地甩到后面,融进黑夜中去了。在中国近代史上被称之为“厂窖大血案”的这场屠杀,自飞镖游击队的姑娘们脱险后,还持续了三天三夜。光厂窖被杀的无辜中国人就达三万多,被打死、淹死在洞庭湖中的则无计其数,被焚毁的渔船、民船就有一万四千余只。真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前面一片黑暗,再也碰不到鬼子的巡逻汽艇了,飞镖乔姐想回船舱里歇口气。刚走到船员舱门口,忽听后甲板上传来厮打格斗声和一个女兵的呼叫声,她以为是鬼子俘虏兵闹事,连忙朝后甲板奔来。后甲板没有开灯,在船头灯反射过来的微光下,只见一高一矮,一肥一瘦两条黑影,象两条蛟龙翻滚绞缠在一起,正打得难解难分。看不清人的脸面但凭感觉她知道那矮瘦个子是穿上鬼子制服的女兵,那高大个子无疑是敌人了。她扑过去援助女兵,一个曲膝顶在敌人的背上,那家伙便象只四脚蛇趴在地上,只能摇头摆尾,身子挣扎不得了。她举起拳头,正要朝他的脑袋砸去,蓦地一想:这家伙是不是被咱们好心救上来的国民党军的士兵呢?他们也是九死一生才冲杀出来,不能把他揍死了。她举起的拳头放下了……
这时,铁篙嫂闻声从驾驶舱顺手掇了支五节手电,风风火火赶了过来。她一按电筒按钮,一束白亮的光圈照着那家伙。他扭过头,凶狠地瞪着白光,无一丝惧色。
“杀人不眨眼的鬼子,老子跟你拚了!”趁飞镖乔姐稍一松懈,那家伙反身一滚,一个鲤鱼打挺猛跳起来,伸手便掐乔姐的颈脖。
“黑雷公!黑雷公——”铁篙嫂晃着手电,惊诧得大声呼喊。
那决心“拚了”的家伙闻声一征,伸出的手在空中停住了。
“丁雷!丁雷……”飞镖乔姐这时也认出了黑雷公。
手电光晃到了乔姐脸上,丁雷听其声似熟非熟,却还没认出眼前的“鬼子”究竟是谁。
“丁雷,我是飞镖乔姐……”乔姐把头上的“鬼子帽”一甩,露出满头青丝秀发。
“乔——姐——!”丁雷身子往前一扑,一把抱住飞镖乔姐,大哭起来。
“丁雷!丁雷……”甲板上所有的姑娘都哭了,流泪了。
丁雷双腿一软,跪在甲板上。他捶着脑袋嚎哭着。
“丁雷,郭鹏在哪里?我们的郭政委在哪里?……”乔姐坐在甲板上,紧紧抱住丁雷摇晃着,迫问着。
丁雷的哭泣咽住了。他的厚嘴唇哆嗦着,咬出了一丝丝血。他在姑娘们的搀扶下被送进船舱里,一连喝了两碗水,才慢慢说出他和郭鹏这些天来的经历。
他说,郭政委右腿负了伤,为了寻找飞镖队的姑娘,在良心堡,在南山,在沙港绕了很多路。郭政委的伤口化了脓,在老乡家里用匕首刮去腐肉,用烧红的火钳烫焦伤口,第二天咬住牙照样奔走。在厂窖的村烷里,他俩跟几百名国民党军士兵一道冲杀。冲到湖堤下,几百人死得只剩十多个。他跟郭政委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爬过堤子,爬到湖水中……说到这儿,丁雷忍不住又哭了。他擦擦眼泪,呜呜咽咽地接着说:
“……爬到湖水里,郭政委差点晕了过去。我托着他拚命往前游呵,游呵,游呵……我当时只有一个想法,死也要死得离鬼子远远的,死也要跟郭政委死在一起……一艘鬼子的汽艇——现在才知就是你们这艘汽艇,朝我们驶过来了。郭政委将我一推,有气无力地说:‘丁雷我不行了,你快走吧,你水性好,拚命往南游,兴许你还有救。你要活着见到飞镖乔姐,告诉她,郭鹏死而无怨,只怨没跟她……’郭政委话没说完,你们的汽艇到了跟前,一个大浪把他推开,一根船篙砸在我脑袋上,我天旋地转晕了过去,苏醒过来才发觉躺在‘鬼子’汽艇的甲板上……”
“郭鹏——”乔姐一把抓住丁雷的手,“他也跟你一起游到了这艘汽艇跟前?”
“是我托着他游过来的!”丁雷肯定地点点头。
“雪梅——”乔姐冲柳雪梅问,“当时游到了汽艇旁边的一共几个人?”
“四个。”柳雪梅毫不犹豫地回答。
“都救起来了吗?”
“救起来了,是我亲自下水救的,甲板上有两个姐妹接……”
“另外三个在哪里?”
“有个在左舷甲板上,有两个半死不活的躺在机舱顶棚上……”
飞镖乔姐二话不说,夺过铁篙嫂手里的电筒,冲出舱门。在左舷甲板上,她看到了那个受伤不严重,靠在舱壁上打瞌睡的国民党军士兵。后面丁雷和姐妹们跟她一道爬上机舱顶棚,果然看到了遍体伤痕累累,晕死在那里的郭鹏。
日军汽艇设备齐全,有各种救伤包扎药品和简单医疗器械。天主教修女在修女院大都学习过医疗护理知识,那个双手掐死过红唇太太的名叫李玛丽的修女,医术还相当高明,在华容天主教办的诊所做过三年医生。李玛丽医生在其他几名修女的帮助下,当即对郭鹏、丁雷以及那个重伤的士兵进行了精心治疗和包扎。天亮的时候,郭鹏苏醒过来了,但李玛丽医生禁止他跟飞镖队姑娘见面,怕他身体虚弱经不住激动再晕厥过去。她给他喂了些日本罐头和饮料,守在他旁边,劝他安心静养。
飞镖乔姐卸下了心中的重负,跟铁篙嫂、丁雷一道站在汽艇头部。迎着漫天朝霞,迎着满湖风浪,她的脸上绽出了一丝难以觉察的微笑。她脱去身上的“鬼子服”,显露出轻盈健美的体态,恢复了叱咤风云的飞镖乔姐的本色。
汽艇昨晚由西向东,现在已由西南而向东北行驶在南洞庭湖的水域。日军在滨湖腹地疯狂南侵,但在湘东北战线仍停留新墙河一带。日军汽艇平常只敢在君山岛附近巡弋。东洞庭湖鹿角以南和整个南洞庭湖,仍属国民党军九战区设防范围,依然是湖匪强盗,汉流圈子出没的天下。又看到了无边的芦荡,万千只水鸟,远远的白帆和近处老是在原地悠荡的渔舟。没有了日寇的威胁,飞镖乔姐顿时觉得浑身轻松,难以抵制的瞌睡渐渐袭来。开始她还和一道坐在船头的铁篙嫂、丁雷闲聊几句,渐渐地她靠着舷窗睡着了,丁雷和铁篙嫂也睡着了。在驾驶舱监督日军大副开船的柳雪梅和另两个女兵,眼皮也老是打架。但她们强打精神,注视着前头湖面和航道上的情况……
摇晃的船体和嗡嗡嗡的轮机声,使船舱里,甲板上,舱棚上的飞镖队姑娘,女学生和修女都昏昏欲睡。
中午时分,汽艇驶过南洞庭和东洞庭交界处的青山岛,进入了大片芦苇区。洪水还来不及淹没的湖洲上,隔年的芦苇枯黄了,但仍高高地耸立着。今年新发的芦苇,矮矮的,翠绿青葱,随风摇曳,泛起绿波。
汽艇正行驶在两座芦柴山之间的湖峡子河道上,蓦地从左前方的荒岛上,一阵密集的枪弹朝汽艇打来。乔姐、铁篙嫂和丁雷同时被惊醒,闪身退到驾驶舱右舷后面,一个个惊疑不定,以为碰上了南侵的鬼子。乔姐凭借驾驶舱坚厚的钢板,躲避着射来的子弹,朝荒岛上望去。荒岛上的射击者狡猾地隐藏在芦苇丛中,一个也看不见。甲板上和船舱里的飞镖队女兵,不等命令就自发地还击了。一阵轻重机枪子弹倾盆暴雨般泼过去,荒岛上的枪声哑了。飞镖乔姐越发疑惑:听那杂乱而无力的枪声,既不象日本鬼子,又不象国民党的正规军。一打就哑,是什么样的货色呢?是湖匪还是杂牌游击队?突然,她看到还在汽艇的旗杆上飘拂的“膏药旗”,心里猛地一亮:肯定是误会了,人家把她们的船当作鬼子的汽艇打!她朝仍在射击的姐妹们呼喊。
“不要打了,不要打了,不要误伤了自己人……”
话音未落,她从腰带上抽出一把飞镖,嗖地一声朝旗杆顶端射去。飞镖不偏不倚,刚好射断了拴“膏药旗”的绳索,那面日本旗刷地坠落下来。
船舱甲板上的射击停止了。汽艇的船头却意外地向左一摆,正对着荒岛犁去。还没等乔姐清醒过来,汽艇已经搁浅在荒岛下的滩头上。“这个鬼子大副!”乔姐骂了一句。她想:是那日军大副以为碰上了他们自己人,故意把船驶离航道而搁浅的!
汽艇一搁浅,从荒岛上黑压压冲下来四五十个中国人,一个个赤膊溜溜,挥舞着马刀,梭标,端着老式“汉阳造”或“歪把子”。他们仿佛是刀枪不入的神兵天将,一边疯跑,一边狂喊:
“冲呀——杀呀——!”
“给老子留下买路钱呀!”
“啊啊啊,啊啊啊……”
乔姐知道了,这是一伙要钱不要命,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的湖匪。
湖匪象一股旋风,很快卷到了离汽艇不到几丈远的湖滩上。
因为汽艇搁浅而焦急不安的铁篙嫂,冲乔姐说:“乔妹子,开枪把他们压回去吧!”
乔姐不想杀害这些误人歧途的同胞,因为她知道,湖匪中的绝大多数,都是因为家里穷得会饿死妻儿老母,才出来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不,你去告诉舱里的姐妹,”乔姐对铁篙嫂说,“要她们既不要开枪,又不要出来。不管外面发生什么情况,都不要她们露脸——”她担心湖匪上船来抢掠姑娘。她对丁雷说:“你跟我去对付他们——但不准开枪,一切有我!”说完,她从腰里抽出一把飞镖,暗藏在袖筒里,率先朝船头上走去。
“兄弟哥儿们,不要误会了。”飞镖乔姐站在船头上,对冲到了汽艇跟前的湖匪一拱手豪气十足地说,“我们是自己人!我们夺了日本鬼子的汽艇,忘记扯掉‘膏药旗’使你们误会了,赔罪,赔罪!”
乔姐又一连拱了几次手。
几十个湖匪,被船头上突然出现的满身豪气侠骨的美貌女子惊呆了。他们停止了前进,愣了好一会,才有人喊:
“不管你哪路人,要么留下买路钱,要么留下你的‘七斤半’!”
“嘻嘻,就留下你这个美姣娘做压寨夫人也行!”
“弟兄们,莫啰嗦,冲上船去‘呷黑’(匪话,行劫)呀!冲呀!”
一个斗鸡眼匪徒,端起“汉阳造”瞄准乔姐,一边煽动性地呼喊,一边冲在湖匪的前面。飞镖乔姐的右手轻轻一扬,飞镖从袖筒里射出去。“斗鸡眼”哎哟一声,“汉阳造”落到了地上。
众匪徒吓得往后一退。从他们后面闪出一个四十多岁,身着黑衣黑裤象黑煞星的莽汉,朝飞镖乔姐一拱手,喊道:
“好呀!好手艺!愿下来领教吗?”
乔姐要走下船头,被丁雷一把拉住。
众匪徒挥舞刀棍,又是一阵狂呼:
“下来呀,不下来敲碎你们这艘‘乌龟壳’!”
铁篙嫂拖着祖传铁篙,从船舱里冲了出来,冲湖匪叫道:
“你们是哪路人马?这么大胆!”
斗鸡眼匪徒一手捏住被飞镖杀伤的手,指着黑衣莽汉馅媚地说:
“睁开你的‘桐子壳’看看,这位就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黑风寨主,老虎豹子碰了都要躲开的黑风大哥!”
飞镖乔姐再也按捺不住,甩开丁雷,将身一纵,轻轻落在黑风跟前。丁雷和铁篙嫂连忙跟下来,似关平、周仓护卫在乔姐两边。
黑风用色迷迷的眼睛紧紧盯住乔姐,轻佻地问:“请问美姣娘,尊姓大名?”
铁篙嫂把铁篙一顿,吼道:
“她就是日本鬼子见了要吓掉魂的飞镖乔姐!”
“飞镖乔姐?哈哈,名不虚传的美人!”
黑风松开布扣,把黑上衣一剐,拍拍毛茸茸的胸脯,“明人不做暗事,好汉不带暗器,今夭我黑风要是赤手空拳胜了你,你就跟我去做压寨夫人。要是你胜了我,我们就算交个朋友。在江湖上混十年,我再来娶你!”
众匪徒敲着刀棍哈哈人笑。
飞镖乔姐憋着一股气,把腰里插的两支手枪,两把飞镖全抽出来,抛给丁雷,袖子一卷,说了声:“请——!”
众匪徒哄地让开一块地盘。身子象水蛇一般修长,轻捷,灵活的飞镖乔姐,跟黑猩猩一般鲁莽,粗野,慓悍的黑风,便在湖洲上打斗起来。黑风一出手,乔姐便认出他使的是雪峰山明碧寺火烛和尚独创的“猫公拳”,在江湖上学艺的时候,新化师傅教过她这路拳脚。当即她用“猫公拳”对“猫公拳”。“猫公拳”的精义全在两腿的蹦跳和两手的抓拿上。两腿的蹦跳本无实际意义,只为两手的抓拿创造有利时机。那象猫爪般尖利的五指,能把人的皮肉,象剥笋壳般一块块揭下来。倘若抓到了百会、风池、天突、章门,气海、灵台、阳交等要害穴位或十四经三百六十穴外的“经外奇穴”,“阿是穴”,那就稳操胜券,对手不死也要脱层皮。湖匪黑风求胜心切,蹦来跳去,只想贪便宜抓住飞镖乔姐一对奶子,使她全身麻木酥软好擒拿到手——他并不想置她于死地。然而,飞镖乔姐忽而象一片飘忽的鹅毛,飞来飞去;忽而又象一朵雪花,一会儿溶化不见,一会儿又朝你飞来。笨拙如牛的黑风,根本摸不着她的边际,更别说“贪便宜”。斗到二三十合仍难解难分,难定胜负。眨眼之间,飞镖乔姐转守为攻,象蛟龙紧紧缠住黑风,五指张开,处处抓着了黑凤的要害部位和致命“奇穴”。只是她次次抓着而又不真正下手,有意放黑风一条生路。最后抓着了黑风胯下那要命的东西,只轻轻一捏,黑风便通身发麻,匆匆收住拳脚,向飞镖乔姐拱了个长揖,满脸羞愧地盘起江湖黑话:
“兄弟,尔船来路来?”
飞镖乔姐收拳微微一笑,回答:
“打路来。”
“有船然何不搭船来?”
“有船无桨。”
“尔船来有几多滩?”
“大水茫茫不见滩。”
“尔船来有几多湾?”
“大湾七十二,小湾三十六。”
“船上兄弟是么船?”
“是洪木船。”
“五色船底载什么货?”
“……头舱装有苏木,二舱装有西瓜,三舱装有洪巾,四舱装有桃李,五舱装有石头。”
黑风盘到这里,冲飞镖乔姐纳头便拜,连连赔罪说:“原来是船上当家的,有眼不识金镶玉,得罪,得罪。”
“好说,好说。”飞镖乔姐还了个小礼。
“弟兄们,”黑风站起来振臂一呼,“快快送船上路!”
几十个匪徒拥上来,用肩膀用手脚把搁浅的汽艇推活,挥舞着刀棍破枪,一径把飞镖乔姐的“洪木船”送过了荒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