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千名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难民,还有本地村民,挤在下五里村的晒谷坪里。晒谷坪坐不下的,坐到了靠下五里湖边的荒草坪上。飞镖乔姐和她的姑娘们,女学生们,修女们,太太们,便混杂在荒草坪的芸芸众生中。晒谷坪和荒草坪三面都站有鬼子——每隔三五步站一个,手里横端着步枪、轻机枪。只有临湖的一条土墈不怕“刁民”逃跑,没有站岗。
太阳离水还剩一两篙,从湖堤上驰来三匹东洋马。两个军官模样的鬼子带个日本翻译,来到晒谷坪前,也不下马,就骑在马背上,由那名矮瘦的“猴子”军官拉开嗓门喊话。“猴子”叽哩呱啦的日本话,由日本通译翻成中国话:
“中国的朋友们,你们不要害怕,我们是大日本帝国的军人……”
“猴子”的日本话越说越快,在中国难民听来,那好象是狗的连续不断的狂叫,“汪汪汪”,从通译嘴里说出来却是这样:
“……我们是驻守岳阳的谷野旅团。我们已经胜利地攻克华容、南县、安乡,就要乘胜进军打到洞庭湖南岸西岸去了。我们谷野司令对中国人一贯友好,在岳阳严禁奸淫烧杀,对居民难民还发盐济困,免费治疗,征工服役照发饷金,鼓励农桑和自由贸易……”
“猴子”说得天花乱坠,连通译都不得不停下来,留了个“……”号,直接转入正题:
“现在,皇军把你们留在这里,是为了彻底消灭顽伉的国民党军残部和飞镖游匪。据我们的绝对可靠的情报:五千多名国民党军残部和近百名飞镖游匪,就混杂在你们难民当中。只要你们检举揭发出这些抵抗分子,你们就没事了,我们就可以放你们回家安居乐业……”
“猴子”的拙劣表演,居然麻痹了不少善良的百姓。他们相信自己没有多大危险了,相信这次在厂窖一带烧杀扫荡的目的,是为了消灭顽抗的“国民党军”和“飞镖队”。晒场上紧张的气氛缓和下来了。
飞镖乔姐拿胳膊肘推了推铁篙嫂,交换了一个眼色,那意思是说:要有思想准备——谷野次郎那家伙忘不了飞镖队。
飞镖队的姐妹们都把目光暗暗投向乔姐,仿佛在询问:该怎么办?是冲出去,还是在这里等死?
晒谷场上起了一阵骚动,原来跳下马的“猴子”和另一军官,从人堆里抓了个年轻力壮的中国男子,通过通译在审问:
“你的,是中国士兵?”
“不是,太君。”中国男子回答。
“你的,什么的干活?”
“我是本地的作田人。”
“作田的?”猴子一把抓起年轻人的手掌,狞笑着说,“你的手掌上的茧子大大的,是摸枪的手茧!”
飞镖乔姐心里一怔:五十三名女兵,已经坠入阎罗地狱。如果要冲出死亡界,重返人间的地狱之门在什么地方呢?
下五里湖是个垸内小湖,有闸门与外湖相通。外湖水位还不高,闸门尚未关死,湖堤上民房被烧毁殆尽,那里再没有活着的中国人。鬼子的主力已移向垸内,堤子上只有游动哨。堤外隔半里地停靠着一艘汽艇。民间木船已全部烧光,湖水里到处漂浮着焦黑的破船板和开始肿胀的尸体……
叭!叭!叭!……
晒谷坪前面一连传来好几声枪响,那个年轻的本地作田人倒在血泊中。
“猴子”又抓出一名正在奶孩子的年轻农妇。他用指挥刀顶着婴儿的光屁股,通过通译向喂奶的少妇吼叫:
“你的,是飞镖游击队?”
少妇吓得脸色惨白,说不出话来。
“那好,你的不是,你就指出谁是飞镖游击队,大大的有赏!”猴子皮笑肉不笑地指指晒坪里的女子。
少妇下意识地往荒草坪这边望了一眼,回答说:“我不知道什么叫飞镖游击队……”
飞镖乔姐大吃一惊,那少妇就是在桔市镇脱下衣服给她穿,又跟她们一起逃难过来的。
指挥刀插进了婴儿的屁眼,婴儿“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猴子”暴跳地喊:
“你的,知道的,说不说?!”
“不知道!”少妇咬牙切齿地回答,转过头,泪流满面地去哄孩子。
“哇—”猴子疯狂地双手紧握刀柄,朝婴儿腹部捅去,刀尖从孩子颈脖下冒了出来。少妇吓得两手一松,往后一闪。婴儿在魔鬼的指挥刀上,象濒死的蛤蟆还在踢蹬着。疯狂了的少妇惨叫一声向“猴子”扑去,“猴子”把刀上的婴儿一甩,又向少妇的胸膛刺去……
晒谷场上骚动起来了,有的站起来呼喊,有的摇着拳头嘶叫。
有个满脸抹灰的“老太婆”,趁混乱之际爬到飞镖乔姐跟前,乔姐一看,惊喜地低声说道:“柳雪梅,是你……”
化装成老太婆的柳雪梅,咬着乔姐耳朵低声说:“我们两个分头找,我已经找了整整一天……在桔市镇,是你的叫云梦江子的朋友救了我们两个……”
“你见到了云梦江子?”
“今上午,在东北面的湖堤上,我又见到她,她要我告诉你:现在只有从水上才能想法混出去,所有陆地都有无数层包围圈,围得象铁桶一样……”
惨红的日头从西天落下了湖水。晒谷坪前所有的机枪,步枪都压上红子,对准了骚动的人群。“猴子”撕下了人皮的假面,挥舞指挥刀凶残地嗥叫:
“你们,谁要指出一个中国士兵或游击队,立即放了的!要是没有人说,你们就都是顽兵游匪,统统毙了毙了的!”
苍茫暮色中,下五里村的四周,是一片轻重机枪的扫射声,遇难者的惨叫声……
在草尾通向大通湖的宽阔河道里,谷野司令和神田中将正在一艘指挥艇上,一边喝香槟和白兰地,一边争论杀人的方法问题:神田主张速战速决,把厂窖“口袋”里的“顽军刁民”统统一次扫光;而谷野次郎主张“先礼后兵”,审讯不出敌兵再动手——他还主张把老人和孩子留下来,让那两代人慢慢“换脑子”,去细细品尝皇军给予他们的宽容和教训!
“猴子”和那个土壁蛇一般不吭声的宪兵队长吉茂,准备走谷野次郎的最后一着“宽容”的棋了——他们把小孩和老人从晒场上分了出去。亲人的分手,母女父子的生离死别,更增加了杀人场的恐怖。神经脆弱的人再也经受不住精神高压,有一两个地痞赌棍,走上前去疯狗般“检举”中国士兵和游击队……
坐在飞镖队旁边的黑袍修女,不停地在胸前画十字。而那几个搽口红的年轻太太中的一个,突然停止抽泣,站了起来,准备上前去效法“疯狗”的行为了。然而,她刚刚起身,旗袍下白嫩的大腿,就被旁边的黑袍修女猛地一扳。红唇太太栽倒在女学生脚下,颈脖被一名女学生掐住了,大腿被黑袍修女抱紧了,两手被另两位太太按住。
女学生活活掐死了红唇太太,黑袍修女流下了两串清相,松开僵直的白嫩大腿,又喃喃地在胸前画十字……
飞镖乔姐指指下五里湖,指指湖堤的闸门,向铁篙嫂耳语了几句。那神秘的耳语由姑娘们一个传一个,又传给了十多个女学生,还传给了修女和太太……
天完全黑了下来。晒谷场周围的几栋芦棚被点火烧了起来,当作照明的通天蜡烛。老人孩子被分离出去,吉茂和“猴子”发出了扫射的命令!晒坪前而的青壮男女,惊得跳起来,被一排排子弹击倒,象多米诺骨牌般连续倒了下去!飞镖乔姐正欲行动,发生了一个意外情况:与下五里相邻的一个村烷里,发生了激烈的枪战和中国人的呼喊!
“冲呵!杀呵!”
“同胞们,冲出去才有活路呀!”
“夺下鬼子的枪支杀鬼子呀!”
那数百人狂呼的男子汉队伍,象旋风般朝下五里村卷来了!中国人的子弹向鬼子射来,晒场周围的鬼子立即掉过枪口去堵击中国士兵——那不得不拚死一战的国民党军士兵!
“姐妹们!杀呀!”飞镖乔姐抓住这意外的有利时机,一跃而起,向转过背的鬼子射击!
五十多个飞镖队女兵,近百支短枪,同时向晒场周围的鬼子开火。鬼子腹背受敌,不是在晒场边丢下尸体,就是抱头鼠窜,逃向黑暗中保命。
“乡亲们,检起鬼子的武器杀呀!冲呀!冲出去才有活路呀!”
飞镖乔姐和所有女兵齐声呐喊。晒坪和荒草坪里数千名受难者,呼啸着一轰而散,朝四面八方的黑夜中奔去。
唯有飞镖队的姑娘和女学生,修女,掉转身从高高的土坳上,朝下五里湖扑去——那两名太太临到要跳湖时又畏而止步。跳下湖的五名修女,有两个没有再浮上来,她们圣洁的灵魂被天主接走了。
在湖堤上巡逻的鬼子,因下五里村和邻垸发生突然事变,被调进垸内堵截和追击“哗变”的国民党军士兵和难民去了。天主给了飞镖乔姐率领的几十个姑娘一线生的希望。女兵们搀着修女和女学生游过了下五里湖没被鬼子发觉。她们来到闸门的阴影之中。这道没有关死的闸门,便是介乎生与死之间的“地狱之门”。闸门虽没关死,但是下部浸在水中,闸门那边还有数丈长的涵洞。涵洞里面是灌满了水,还是有些许空呢?对于受过“水鬼”训练的飞镖队姑娘们来说,涵洞再长再灌满水也不在话下。然而,还有十多名女学生和三名天主溺爱的修女。
飞镖乔姐派柳雪梅下去摸闸门底部和探涵洞,真又是天主显灵:闸门浸在水里不过两尺多深,涵洞里只有半筒子水,弓着腰可以舒舒服服行走。修女和女学生分派给了水性最好的女兵,每两个女兵保护一个,一同穿过闸门底部,一同弓腰曲背朝涵洞口走去。
地狱之门顺利地通过了。飞镖乔姐第一个钻出涵洞,放眼往外湖一望,只见夜色灰蒙,水波浩渺,附近数里之内并无芦荡。似万里长城巍巍高耸的湖堤里,熊熊的火光映红了水天,把湖堤浓黑的阴影投在湖岸边。离闸门不到几丈远的湖边,停靠着一艘鬼子的汽艇。汽艇上有两个挎枪放哨的日本兵,那矮树墩般的两条黑影,看得一清二楚。汽艇上似乎再无别人,象棺材匣子一般死寂。飞镖乔姐突然产生了一种大胆的冒险冲动!她转回涵洞里,把自己的“灵感”跟姑娘们说了,首先是铁篙嫂满口赞成,接着姑娘们都说是“好主意”。
计谋定下来了。修女、女学生和多数女兵仍留在涵洞里等待消息,而乔姐和铁篙嫂领着二十多名身高力壮的姑娘,每人手里拿几把飞镖或匕首,沿着湖堤的阴影,朝鬼子的汽艇摸去。其实有无阴影无足轻重,姑娘们一个猛子便扎到了汽艇底下,然后象出水的娃娃鱼,悄没声息地从汽艇的尾部和两侧,一齐爬上了甲板。两个哨兵被姑娘们七手八脚掐死了,捅死了。船舱里,大副和轮机员、水手正在呼呼大睡,在睡梦中作了俘虏。这一切真是轻而易举,一点惊讶和传奇色彩都没有,索然无味。直到铁篙嫂把涵洞里所有幸运的女子全都接上了汽艇,直到女兵们用破布堵死了俘虏的嘴巴,又用匕首、飞镖顶住他们的心窝,迫使他们发动轮机,驾驶汽艇起航,他们才仿佛大梦方醒,却又无可奈何……
汽艇上仍然飘扬着膏药旗,但站在甲板上放哨的两名“鬼子”,已经名不副实——那是由两名壮实的姑娘穿上鬼子制服化装成的。飞镖乔姐也已经化装成气派十足的皇军少壮派军官,配了双枪,两手叉腰,神气活现地站在船头上。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监视前面可能出现的意外情况。所有女兵,只要在汽艇上能搜索到一套“狼皮”,都摇身一变成“鬼子”。她们掌握着汽艇上的轻重机枪,和两门无后坐力炮,随时准备投人战斗!
汽艇沿着湖边行驶了好一程,提着祖传铁篙和另两个姑娘正在监视鬼子大副的铁篙嫂,猛地识破了鬼子大副的诡计:因为汽艇正向枪声激烈的浅水湖滩驶去!“这家伙不是想搁浅,便是想把战火引到船上!”她命令鬼子大副:
“把船往东南方向的湖面开!要不老子宰了你!”
她意识到鬼子大副根本听不懂她的话,她凭驾风帆船的经验,亲自去扳转舵轮,汽艇果然避过浅滩,朝深水湖面驶去。
在汽艇将要搁浅的时刻,站在船头上的飞镖乔姐,发现湖水中凫来了三四个正在挣扎的中国男人。他们肯定负了伤,在波浪中一浮一沉。在汽艇驶过他们身边的时候,她命令甲板上的姐妹将那几个垂死的同胞救护上来。
湖堤上,有一伙持枪的中国人正跟鬼子兵对打,她立即想到那几百名脱掉了军装的国民党军士兵:她丈夫郭鹏和丁雷,就是跟随那伙士兵跑去的。现在郭鹏和丁雷在哪里呢?还在那拼死冲杀,企图冲下湖来的士兵中间吗?鬼子的强大火力封锁了湖堤,冲上堤的中国男人全都倒下去了。冲到了湖中的男人又被鬼子的汽艇追杀……
这时,一艘鬼子汽艇迎面驶来。汽艇甲板上站着的一名日本军官,大概对正向湖中驶去的这艘汽艇感到奇怪,扬着手用日本话呼喊并用探照灯照亮飞镖乔姐站着的船头。
飞镖乔姐捏着一把汗:她不懂日本话,更不能用日本话回答。
两艘汽艇越离越近,几乎要擦舷而过了。飞镖乔姐一面朝对方挥手,一面掏出了手枪。
对面的日本军官突然向这边打了个立正,用日本话说:“噢,原来是云梦江子小姐!”
飞镖乔姐擦了把冷汗。
汽艇朝黑暗无边的湖面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