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铃木良子那儿回来,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云梦江子服侍乔姐吃过饭,自己却一口也咽不下。对良子的劝慰虽有点作用——临走时良子把给丈夫缝制的“千人针”托付她,希望铃木平安无事,但是,真要使这对恩爱夫妻重归于好,必须把良子救出火坑,离开俱乐部。而眼下必须送走乔姐,她才有可能考虑良子的事。要送走乔姐,没有铃木中尉的帮助怎么办呢?请谁开车能保守秘密?又到哪里去弄特殊通行证呢?
江子拉上窗帘,扭亮电灯,拿出自己的通行证,把通行证上的照片跟乔姐仔细对照一番,觉得看不出多少破绽。稍有不同的地方,她故意把通行证弄皱,抹些灰和手迹让照片变旧,经过这番加工,就是明眼人也一时难以分辨真假了。她俩正在悄悄做着这些事,忽地外面有人敲门。乔姐机灵得象猫一样钻进壁柜,带关柜门,从里面按下柜锁,没弄出一点声音。江子一听叩门声,知道是谷野司令来了。她有点慌乱,忙把通行证塞进抽屉,下意识地瞅一眼壁柜,再走去开门。
“江子,在忙什么?”谷野走进门,亲切地瞅着“战时太太”。谷野在本土没有妻子,跟江子姘居之后,他还真象个宽厚的丈夫那么对待江子,并无苛求。这阵他脸带微笑,似乎有什么高兴的事儿。
“我刚洗过,”江子定了定心,“正准备上楼去找你呢!”
“有事吗?”
“我有个极要好的朋友,现在在宪兵队那边。我想要过来,外出有个伴儿,还可以帮我料理你的生活……”
“叫什么名字?”
“良子。”
“可以,”谷野十分干脆,“我给吉茂说一声,要他送过夹就是。”
“太谢谢您了。”江子有说不出的高兴,没想到一大难题迎刃而解,只悔早没给良子找这条出路,她高兴地请谷野坐,准备沏茶。
“不坐了,我上去还有事。”谷野摆摆手,踱了两步说,“我来告诉你,明天上午神田中将来岳阳视察,准备中午在岳阳楼设宴接风,我想带你去作陪……”
“那怎么行?”她想的是乔姐要饿肚皮。
“怎么不行?”谷野笑道,“按中国人的说法,你出身名门望族,知书识礼,有大家闺秀风度。”顿了一下,他朝壁柜边走边说,“神田师团长是老牌日本名将,你还是穿和服吧,有没有款式色彩都好的和服?”
谷野朝壁柜走去,江子吓得心儿猛地一跳。直到他伸手去拉柜门,她才惊悟并冲上去,拉住谷野的手,朝衣柜这边拽着,半娇半嗔地说:“衣服都在这边,只怕没什么叫你看了中意的,你看,你看……”
她拉开衣柜门,谷野拨拨衣裙看了看,摇头笑道:
“是不怎么样,不足以衬托出你的高雅。不过还来得及,明天上午要铃木副官陪你上街,去浪人的成衣店看看吧,那里有日本款式的服装。”
谷野走了好一阵,云梦江子的心情才平静下来,身子靠在壁柜柜门上,后怕得出了身虚汗。柜门那边轻轻敲了一下,一个极小的声音传进她耳膜:
“刚才那人是谁?”
“是松山少佐……”她随口扯了个谎。她可不能在事成之前再惹出麻烦,“你早点歇息吧,一切都与你无关,有我呢!”
她离开壁柜,在屋子里走了两圈。想到谷野要铃木明天陪她上街,这天赐良机可不能放过。她想熄了电灯,去铃木房子里再次求他帮忙,门外又有敲门声。她以为是谷野去而复返,急急打并门,进来的却是铃木中尉。
“这是你要的两份证件。”铃木带关门,悄悄地把个纸包递到她手中。
她打开一看,正是“乔葳”的特殊通行证和良民证。她瞅着铃木木然无情的脸,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
“钢印也打上去了,我故意打得偏了点,补上照片也不要紧的……”
“这些都由我来办。明天——”她瞅着铃木小声说,“谷野要你陪我上街选购和服,这正是个难得的机会……”
“还是开那辆旧轿车?”
“嗯,你把车开到楼门口,乔姐先上,我再见机行事。”
铃木嗯都没嗯一声,转过背便溜出门去了。这晚上,云梦江子房里的灯亮到很晚很晚。熄灯以后,她到壁柜里又跟“飞镖乔姐”说了好一阵悄悄话。
第二天吃过早饭,谷野司令和他的随身人员乘车去文庙的旅团司令部,参加各界首脑会议,研究迎接从蒲圻乘火车来的神田师团长的各项事宜。谷野的车走后不久,铃木把那辆旧轿车开到了楼门口。江子故意在楼道里走了一圈,没见到闲人,便转回自己卧室。穿戴跟云梦江子一模一样的乔姐,手提个日本式小提包,大大方方走了出来。走到楼门口,铃木早推开了后座车门。乔姐钻进拉上了窗帘的后座,横躺在沙发坐垫上。这时,有人从大门那头走了过来。铃木按了按喇叭。云梦江子刚走到楼门口,那人大概想搭乘便车,加快了脚步。江子三步并两步钻进轿车前坐,说声“走”,铃木猛地挂档加大油门,车子哧溜溜朝大门驶去。驶过那想搭便车的人跟前时,铃木冲窗外说了声:
“对不起,江子小姐上街有事!”
那人一见车上坐着云梦江子,躬了躬腰,表示歉意。他不敢拦阻,更不敢追赶。
车出大门楼,丝毫未减速。卫兵见车上坐着司令的“战时太太”,只有敬礼的份儿。
轿车沿着洞庭路向南飞奔,驶过南正街,穿过梅溪桥难民收容所和铁路桥洞,掉头朝东,沿坎坷不平的战时简易公路,向城外郊区疾驰而去。南湖已到水瘦山寒芦花泛白的时节,浅水滩上成群的苍鹭、野鸭、鹭鸶,仿佛列队欢迎“飞镖乔姐”的脱险归来。
车过南湖上的三眼桥,也就闯过了城区的最后一道岗哨。前面虽然还是日占区,但炮楼岗哨毕竟散散落落,主要分布在与国军对垒的新墙河一线。往东往北,均有秘密通道通往游击区。“飞镖乔姐”打算绕道康王落马桥,走湖汊找小船再下洞庭湖。
从黑暗的壁柜里,突然回到天地广阔的大自然中,“飞镖乔姐”有说不出的欢悦。她坐起来,伏到云梦江子的椅背上,颇有感慨地说:
“我要去的落马桥,有个来历。据说古时候,有个叫胡佑的妖僧,施展法术,驱遣神兵,在赤亭湖抓获了任约将军。妖和尚回兵岳阳后,任约乘夜间脱囚逃跑,偷了匹好马朝东驰去。妖和尚知道以后,放出飞刀斩了任约。嘿!没有了头的任约,还是骑在马上跑个不停。直到天亮跑过一座小桥,被个洗菜的女子看见,她惊奇地喊:‘这个骑马的人怎么没有脑壳呀?’话音未落,任将军从马上落了下来,这座小桥后来就称做‘落马桥’……”
“看你说得多不吉利!”江子回头白了乔姐一眼,笑着说,“你一定能平安回到你的姐妹们中间。希望战争结束后能重新见到你!”
离落马桥只有十多华里了,往前走没有了公路,只有一条能够骑马的古道。轿车在“飞镖乔姐”的指点下停住了。乔姐下了车,依依惜别。江子正为她孤身一人,除了一支飞镖别无防身武器而担心,铃木中尉却毫不犹豫抽出他的防身手枪交给了乔姐。乔姐对这个神秘的日本军宫想说几句感谢的话,铃木掉转车头,一句话也没说便开着车走了。
江子回头望望走上了山林古道的乔姐,用日本话冲铃木说:
“你把自己的手枪给了她,不怕……”
“别忘了我是军需副官。”一路上铃木就说了这么一句话。
回到城里,已经是半上午。
十一点钟,云梦江子已经在自己卧房里穿上了新置办的和服,头上挽了个现代型发髻,略施口红,不用描眉扑粉,也已天韵自成满脸生辉。刚收拾好,谷野的流线型轿车驶进院子,停在楼门口。谷野没在车上,司令部交际课长迎着她说:
“江子小姐,司令已陪神田将军先去了岳阳楼,特地要我来接你和车上这几名歌女。司令吩咐,要请你领衔演唱日本俳句,和歌,为神田将军接风助兴。”
江子上车一看,那里已坐着小雪子、枝子、朋子三位能歌善舞的姑娘。她挨着小雪子坐下,车子开动以后,她们便在一起商量,演唱什么样的徘句,和歌,或者长歌。有的说应当有一把三弦琴伴奏,有的又说陪酒主要应当跳舞,接着又议论各人的和服和垂带,议论平安时代的大歌仙和茶道、花道,什么都还没议出个名堂,岳阳楼就到了。轿车驶进镌刻有“洞庭天下水,岳阳天下楼”的大门,在“南极潇湘”门的古城墙下停住。
风和日丽,这是秋末冬初难得的好天气。古城墙上,卫兵列队,人影绰绰。有趾高气扬的大和武士,有身穿和服优雅贤淑的日本女性,也有低眉缩首一副奴颜媚态的中国“顺民”。驻岳日军各部首脑和伪县府、保安团、维持会及各界头面人物全都来了,有的还携带夫人。所有的人都众星拱月般围绕着一个矮胖而又高翘着小胡子的日本老军人,此人就是首次来到岳阳的神田中将。神田挺胸凸肚象只肥鸭婆,一摇三摆来到主楼前的方砖空坪里,肚皮顶着城堞,望着洞庭湖上感叹说:
“范仲淹是个武将,他说得不错,八百里洞庭,果然是烟波浩渺,气象万千……”
陪同一旁的谷野,以“中国通”的语气解释说:“范仲淹没到过岳阳,他只看过一幅‘洞庭晚秋图’就写出那样的好文章哩。”
“好文章还是让我们来做吧!”神田仰头一笑,转过身朝岳阳楼主楼走去。
主楼和左右两边的辅亭——仙梅亭、三醉亭,还是清朝年间维修过,已朱漆斑驳,十分陈旧。但四柱三层飞檐斗拱的主楼,仍以它高超的建筑技艺和凌空欲飞的气势,令世人惊叹。一行人从一楼登上三楼,神田看到三楼香案上供奉的木雄菩萨,极有兴趣地问道:
“这是谁?”
“中国的神仙——”谷野回答,“吕洞宾!”
“唔,应当是日本的神仙,或者把他改名‘洞宾八郎’……”
众人讨好地哄笑着。
站在“水天一色 风月无 长庚李白书”的楹联前,神田又向:
“‘长庚李白’是谁?是日本人吗?”
“是中国的诗人。”谷野对中国的唐诗非常熟悉。
“你们应当让他学会写日本和歌,徘句。”
下得楼来,主楼前的方砖地面上已经摆开三桌筵席,全是美酒佳肴,山珍海味。谷野陪神田中将在主位刚入座,大喇叭的电唱机就播放出《劝进帐》这一日本传统名曲。接着,云梦江子领着小雪子、枝子、朋子,踏着旋律翩翩起舞。两旁站立着为酒宴奔忙的下级军官,前面有载歌载舞百媚千娇的艺妓美女,空气中浮动着辅亭两旁金桂银桂的余香。高踞古城墙之上,俯视万顷碧波,此情此景,真有帝王气派,激起神田中将攻城掠地,开疆拓域的满腹豪情……
电唱机停住,云梦江子一行一边舞,一边唱:
几番跋涉山河,
处处寂寞无已,
今日又征途。
人困,马乏,路绝,
似儿番旅宿,
倦欲死,心幽寂。……
云梦江子穿上藕荷色胡枝子花和服,腰扎龙村绸垂带,纤细娇弱,摇曳多姿,仪态万方,一开始简直叫谷野次郎倾倒得心荡神怡,暗暗叫绝。但一看神田的脸色,似乎对所唱的并不满意,连忙给云梦江子递了个眼色。云梦工子改唱和歌:
秋叶春花野杜鹃,
安留他物在人间。
并非逃遁厌此世,
只因……
一首和歌还没唱完,神田将军站了起来,粗暴地打断歌女们的演唱,举起酒杯大声说道:
“诸位,神田我首次来到岳阳,感谢各位的盛情款待。借这个机会,我要荣幸地告诉大家,皇军总司令部决定要我部向洞庭湖区进击。气象万千的八百里洞庭,不日。就要飘扬帝国的旗帜,就要纳人天皇陛下的‘共荣圈’了,让我们高唱陆军军歌,为天皇陛下干杯!”
云梦江子和艺妓们唱起了《樱花之歌》。用樱花的美丽来激励士兵战死沙场,这样的歌词用以助酒兴,当然是最相宜的了。可是,酒杯刚刚举起,忽听得城墙下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了过来。接着,在城门洞口值勤的一名宪兵小队长,神色惊慌地跑到主楼前,向坐在谷野一侧的宪兵队长吉茂报告着什么。神田大大咧咧冲那边交头接耳的宪兵队长问道:
“唔,出了什么事?”
宪兵小队长立即向神田和谷野打了个立正,连珠炮一般说道:
“报告司令,刚从城外落马桥来的一名巡逻宪兵报告,有一名身穿和服骑一匹快马的女子,闯过哨卡朝匪区驰去!过哨卡时打死皇军哨兵两名,用飞镖杀死巡哨宪兵一名,有宪兵认出那个逃往匪区的凶犯,正是司令部的歌舞妓云梦江子……”
“什么?云梦江子?”谷野惊得差一点把酒杯掉到了地上。
正在唱《樱花之歌》的云梦江子停止了歌唱。谷野的目光斜睨了她一眼,提高嗓音对宪兵小队长喝道:
“去把报信的宪兵叫来!”
“是!”宪兵小队长打个立正,脚不点地地飞跑下去了。立即有个年轻的脖颈上挂花的宪兵来到跟前,摇摇晃晃打了个立正,歪着脖颈结结巴巴报告说:
“……我与土村君奉命去落马桥查哨——那是个新,新设的哨卡,没一会儿,那女的骑匹马来了……土村君跟哨兵上去查证件,土村君惊喊一声‘云,云梦江子’,那女的一镖飞来杀,杀死了他,接着开,开枪……”
谷野逼视着歪脖子宪兵:
“你认出那真是云梦江子?”
“没,没错,司令!我、我和土村君都看过云、云梦江子的歌舞……”
“你看这人是谁?”谷野走过去拉着云梦江子,推到“歪脖子”跟前。
“歪脖子”宪兵眨眨眼,又扭扭脖子,惊骇地指着江子喊道:
“就是她!一点没错,就是云梦江子,逃向匪区的那个只是和服的颜色不同……”他以为那个是这个“云梦江子”的鬼魂。
谷野拍拍江子的肩膀,哈哈大笑:
“江子小姐一上午都有铃木副官陪着,哪儿也没去。这么说,世界上莫非有两个云梦江子?”
“是!有两个云梦江子!”歪脖子宪兵见司令高兴,呈上那把血迹斑斑的飞镖,“这是那个云梦江子杀死土村君的飞镖,上面还有不认识的中国字……”
谷野接过飞镖一看,脸色陡变。他把飞镖转递给一直极不耐烦听着的神田师团长,小声说道:“是那个‘飞镖乔姐’!”
“‘飞镖乔姐’?!”神田接过飞镖,惊讶地大声问道,“就是那个炸了四节军车的‘飞镖乔姐’?!”
这时,情报指挥官松山和宪兵队长吉茂,一齐走到神田、谷野身边,争先恐后地说:
“根据情报人员了解,‘飞镖游匪’的女头目,是有点象司令官邸的云梦江子!那家伙神出鬼没,经常化妆进城,也许正想冒充我们的江子小姐……”
吉茂见松山抢了头功,打断说:
“宪兵队掌握的情况:在君山后湖杀死十余名宪兵的‘飞镖游匪’中,有一名长得有点象江子小姐。但她擅长化装,有时也难说……”
“还啰嗦什么?”神田把酒杯往方砖地上一摔,冲宪兵队长咆哮道,“你们宪兵队赶快派摩托车去追呀!一定要抓回那个鸡巴‘飞镖乔姐’!一个臭娘们,闹得铁路沿线不得安宁。哼,你们宪兵队……”
宪兵队长吉茂唯唯诺诺,领着小队长,“歪脖子”一道退下去了。
谷野瞅瞅云梦江子,眉头一皱,俯到火气很大的神田跟前,机密地说:
“师团长,我倒有了条锦囊妙计。”
“噢,说说,”神田重新站起来,跟谷野头靠头,边说边朝空无一人的三醉亭走去。
众人纷纷起身退席。
一场为神田师团长接风洗尘的酒宴,被真假两个云梦江子搅得不欢而散。
云梦江子忧心忡忡回到司令官邸,她不知道宪兵的摩托车队是否追到了“飞镖乔姐”,也不知道谷野和神田又要玩弄什么新花招。第二天吃过早饭,她再也按捺不住了,想出去打听“落马桥”方面的情报。刚走出司令官邸大门,只见小雪子神色慌张地跑来,远远地带着哭音朝她说。
“良子死了!”
“啊!”云梦江子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良子昨晚投湖死了,”小雪子一脸哀伤,“到现在连尸首都没发现,没捞到!她也真是——走这条路……”
云梦江子呆呆地站着,泪水默默地流淌。她后悔没有及早想办法把她拉出火坑,现在晚了,一切都来不及了。是立即去告诉铃木中尉?还是——她犹豫了一下,拔腿朝洞庭湖边奔去。阴沉沉的洞庭湖用无言的雾霭迎着她,天地间仿佛是“创世”前的一片浑沌和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