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江子去找铃木中尉,铃木房间里没人,桌子上下东倒西歪尽是空酒瓶。自从谋杀事件发生,谷野获得了江子的“爱情”,不再要宪兵队选送“野味”,铃木由负有特殊使命的“机密副官”,降格为一般军需副官,他在司令官邸的地位不可同日而语了。
云梦江子估计铃木一郎上街采买什么去了,跟乔姐吃过早饭,把自己的打算细细说了一番,锁上门,便沿洞庭路朝南街鱼巷子走来。她的公开身份仍是司令官邸的情报秘书,来去方便。谷野对她的行动从不干涉,倒是希望她多鼓舞皇军士气,多参加社交活动,多做点帮助“顺民百姓”中的妇女“洗脑子”的工作。她和蒲圻日军师团部派来的歌舞妓一道,慰问过野战医院的伤病员。她跟小雪子等皇军俱乐部的歌女,参加过“日华联谊”的中秋晚会和重阳登岳阳楼的吟唱诗会。她既能唱日本的民歌、俳句,又能表演中国的京剧折子,在各种游艺晚会上大出风头。正是她的多才多艺婉啭歌喉翩翩舞姿,谷野才疯狂地迷恋她,结束了对中国女子丧心病狂的报复。就是普通日军,如今在大街上也能一眼认出她……
这正是第三次湘北战役以后的间隙,重阳过后不久,天气不冷不热,岳阳街头呈现出短暂的“安定”与“繁荣”。虽说都是黄皮肤的世界,但在熙来攘往的男男女女中,不用细看,粗枝大叶也能分辨出哪是本地人,那是外国人。为生存而奔走的本地人中,有两张脸:一张满脸菜色和病容——但更多的是麻木。天主堂的钟声悠悠传来,沦陷已达四年的亡国之民纷纷受洗入教,去寻找天国的归宿。另一张脸为讨好新主人而装扮出谄笑——但更多的是凶残。狗仗人势,狗往往比人更神气。真正主宰这座古老名城的,是大和武士、军妓和浪人。这里仿佛成了战时的日本某个城镇:腰挎刀剑的武士,手搭营妓肩头的酒鬼,拖着咯哒咯哒木屐身穿和服的日本妇人,喧宾夺主,随处可见。
她边走边同认识她的日本人点头回礼,走遍了不长的几条街,都没有找到铃木一郎。往回走的时候,忽见前面一男一女狎昵并走的背影。那男的象驼背的猩猩,仿佛人类在史前期刚离开树林还没习惯直立行走,一步三摇,由旁边的女人搀扶着。她简直不敢相信那男人是铃木中尉。几天不见,铃木仿佛突然老了十岁,好象大病了一场,连眼窝都塌陷进去了,一脸络腮胡子也没刮,那颧骨突起的脸的侧影,恰象个刺猬。她紧走几步追了上去,叫了一声:
“铃木副官,你怎么啦?”
酒醉的铃木看到云梦江子,顿时吓醒了一半。他推开搀扶他的女人,向江子深深行鞠躬礼,抬起头来,两眼泪汪汪,好象红彤彤的眼里就要流出血水。然而他站立不稳,两腿搓了个“麻花”,差点闪倒。江子立即示意那女郎重新搀住铃木,来到就近一家茶馆里。
她认出那个叫枝子的姑娘,是跟良子、小雪子在一起的皇军俱乐部的营妓。一种对铃木良子命运的担心油然而起。她把营妓打发走,要了两杯茶——特地给铃木要了杯多加茶叶的浓茶,在没有旁人的小桌边坐下来,直截了当地问铃木:
“你去过皇军俱乐部?”
神情麻木的铃木,象刚从沙漠里长途跋涉过来,沉默不语。他一个劲地喝茶,一口接一口,仿佛五腑六脏已被酒精烧枯。
“在俱乐部你见到什么熟人没有?”江子接着试探地问。
他缄口不开。
换了两次茶叶,一壶开水被他喝光了。上过厕所,他跟在她后面信步朝前走着。酒完全醒了,但他仍然一言不发,脚步象送葬者一般沉重。走出北门,来到荒凉无人的九华山下。临湖的土坡上那些长着灌木衰草的乱葬冈中,有一稍稍隆起的坟堆,相传那是三国周瑜的姣妻小乔之墓,与洞庭湖中君山岛上的二妃墓遥遥相对。云梦江子靠在倾斜的小乔墓碑上,瞅着铃木一郎,改换了一个话题说:
“铃木副官,有件事我要请你帮忙!”
铃木在坟堆上坐下去,长叹一声:
“我已成了半死不活的人,江子小姐,我还能帮得了你什么忙?”
“你——”铃木终于开口了,江子很高兴,“你不是能开汽车吗?”
他不置可否,用惊讶的目光望着她。
“我想请你用谷野的旧轿车,送一个人……”
“那姑娘还没走吗?”铃木惊得站了起来,脱口而出。
“什么姑娘?”她故意反问一句。其实她心里高兴得发颤:她的估计没错,是铃木中尉把乔姐从狼狗嘴里救出来,并且抱到她房里。他和她早就是“合谋者”。
“这,这……”他自知失口,犹豫地坐了下去。
“铃木副官。”江子感激而又诚恳地问,“你怎么想到去营救那个中国姑娘呢?”
怎么想到?——他是人,他的心也是肉长的呀!他早就为给谷野司令“奉献”姑娘感到羞耻。在江子询问“无头女尸”和告诉他良子已到中国后,他的良心受到了极大的震动。天下淑女,皆为人妻,皆有丈夫、父母和兄弟,心心相印,血肉相连。奸淫人妻已是天地不容,难道奸后还要害人性命,割人首级吗?这真是魔鬼也难下手的暴行呵!原来也听过这样的风闻,但他并不相信,认为温文尔雅宽厚治军待民的谷野不是那样的人。待到新来的云梦江子问过以后,他才半信半疑。每送一名姑娘上楼后,他便通宵开着窗户,不时偷偷窥探楼上的动静。接连几个姑娘,都并未发现抛下“无头女尸”的事。而且,谷野的窗户,离湖面还隔着几丈之外的高墙和沙滩,把“无头女尸”抛下洞庭湖,那肯定是无稽之谈。暴风雨的那晚上,送过勾着头似乎特别害羞的姑娘上楼后,他坐在自己没开灯的黑暗卧室的窗前,就这样仔细分析过“无头女尸”的真伪。那时,风雨雷电,越来越猛,他站起身来准备去睡觉……
刚刚站起,忽见闪电中一个湿淋淋的女子从窗前跑了过去。他象被雷“钉”在那儿,老半晌没有动弹。凭侧影他认出就是那个特别害羞的苗条姑娘。深更半夜她为什么向后院逃去?是她抗拒凌辱自己跳楼逃跑的?还是谷野完事以后有意从窗口悬绳让她“消逝”呢?谷野是否在后墙给这些被侮辱的女子安排了“出路”他觉得那折磨他的神秘之事就要接近解决了。听听楼上并无异常动静,他轻轻拉开门,走出楼道,站在屋檐下寻觅那个女人。林荫道那头的大门关得紧紧的,连岗亭里的卫士都抱着枪在打瞌睡,那姑娘是不可能这么快就从大门“放”出去的。前院的草地藏不住人,他沿屋檐转到那片假山怪石亭阁一边,冒雨来到亭子里,又登上假山顶朝矮墙和高墙方向观望。风雨声中他隐隐听到狼狗的嗥叫,接着在闪电的白光中看到一条人影,正在同狼狗搏斗……
他喝住狼狗,抢救出姑娘,可是把遍体鳞伤的姑娘藏到哪里去呢?
于是,他想起了心地善良的云梦江子……
江子见铃木一郎坐在坟堆上抽闷烟,一声不吭,便信任而又明白地说:
“那姑娘叫乔葳——这不一定是她的真实的名字。伤已经养好了,她急着要回去。我想请你开车送她出城,还要给她准备一份特殊通行证,或者良民证……”
铃木不回答,还是一根接一根抽烟。
她以为他不肯答应,不肯冒险,便苦口婆心地解释和劝导:
“那姑娘跟良子和你一样,是个苦水里熬大的人。苦苦熬到二十出头,却被我们的军人奸污了。她是迫不得已走上反抗道路的,反抗我们那些不仁不义的武士,反抗这场给中日两国都带来灾难的战争……”
他大口大口抽烟,抽得越来越猛,烟蒂象白生生的鸡骨撒满一地。
“铃木副官——”她只得亮出最后的“绝招”,“你要肯帮我这次忙,过后我把我所知道的铃木良子的情况,一点一滴都告诉你。我认识的良子,正是你的妻子铃木良子,她深深地爱着你——不管战争怎样蹂躏她,她的心永远只属于你……”
“别说了!”铃木一郎突然咆哮一声,痉挛扭曲的脸苍白得象死人一样,黑眼圈里涌出两行血水,大张着嘴一仰头,又晕厥了一般扑下去,倒在坟头上气咽欲绝地嚎哭起来。一边恸哭,手一边在泥土里刨着,抓着。抓起了一把把枯草,刨起一个个深坑。受到致命伤而垂死挣扎的老虎,也不过如此。他的两肩剧烈耸动着,哀号中夹带着语无伦次的自泣自语:“……谷野算什么?所有日本兵都比谷野次郎残酷……我比谷野卑鄙十倍呵……,战争呵……被毁灭的爱……燃起百倍的仇恨……妒火……人呵,人呵……”
江子慌得不知说什么好,用力扳起他的胳膊:“铃木副官,你静静,你冷静点……”
铃木抬起血泪纵横的脸,两手在江子面前抽风般晃着,嗓音沙哑地叫喊:
“我是人,心是肉长的……让我去死,为了你那个懂得贞洁,懂得爱憎的姑娘去死……”说完,他摇摇晃晃站起来,朝乱葬冈的土坡下奔去……
江子呼喊着追赶了一段,又觉不妥。她在土坡上茫然地停住了。秋风卷起枯草败叶,象灵塔前火化的纸钱在空中飞舞。灰蒙蒙的苍穹下,铃木的身影象个黑点,朝官道通向的北门牌楼“隐”了进去。她心烦意乱地走下乱葬冈,决心去找良子,因为从铃木的话里,她听出了一点什么,然而又不知道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