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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细密的汗珠从毛孔里悄悄地往外沁着。先是额头蒙上米粒般的一层,接着,长着一团黑茸茸胸毛的胸前肌上沁出密密麻麻的一片。同时,后背上的汗珠,如同一条条蚯蚓顺着瘦骨嶙嶙的脊椎往下蠕动着,将牛仔短裤洇湿了一大片。周剑章用毛巾擦了把汗,就又伏在宽大的画桌上,毛笔在画面上急遽地涂抹着。他直起身来,皱着眉头,端详了片刻,又迅即在调料盘上蘸了蘸毛笔,重又伏身画桌,在画面上勾画着。

一阵轻微的风吹来,他感到一阵惬意,眼睛盯着画面,摸起一只茶杯,慢慢地送到嘴边,侧过头去啜吸着。毛笔依然在画面上蠕动。

“哏哏哏儿!”一串清脆的笑声在身旁响起,如同幽静的山谷里淌过一泓清泉。周剑章扭头一看,见一个年轻的女子站在身边:她一手握着一卷画,一手拿着把芭蕉扇,正慢慢悠悠地为自己扇风。他眼睛一亮,立刻感到周身白云似的轻爽起来,不由一声小叫:“家飞!”那眼睛就呆在家飞身上。

林家飞换了一袭白地翠竹的连衣裙,足下踏了一双白色皮凉鞋,足足三寸高的细跟,将她盈盈托起,直如一根青茎从水中托出一朵鲜灵灵的嫩荷,把个周剑章看得半响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看你!把涮笔水都当茶水喝了!”林家飞见他那呆样,抿嘴一乐,上前夺过污水杯,将另一个茶杯递到他手中。然后,眈眈地瞧着他。

周剑章咧开嘴巴一阵憨笑,搔着凌乱的头发说:“实在是渴坏了……”

“太投入了,是吗?”林家飞说着,仰着脸轻轻地踱到画桌前。“光听说过王曦之吃墨,还没见过周大画家喝涮笔水呢!这要将来成功了,非给你找个大文豪好好宣传一下不可!”说着,向他瞟过两道盈盈的秋波。

这勾魂摄魄的一瞥呵,直令周剑章骨酥筋麻,真恨不得倾刻在那秋波中打个滚,就是碎身其间,也可谓之死得其所了。

见他这般光景,林家飞偏过脖颈,将扇子遮住他的视线:“看什么,看什么嘛!不专心画画,还想着晋京举办画展呢!”说罢,将扇子递给他,俯下身去,观赏着画。两缕鬓发冲到腮前,圆圆的臀就翘了起来。周剑章的胸中又腾起一股从未出现过的波澜。此时此刻,他真想伸出胳膊将眼前这位可人搂在怀里呵!

“绝了,真是绝了!”林家飞抬起头来,把腮边的短发一甩,连连赞叹。“你瞧这瀑布,仿佛能够听得见那飞溅的声音;这云雾,仿佛伸手可以抓住似的!”

室内的光线随着这一声赞叹顿时变得明亮无比,周剑章直觉得四周的墙壁也仿佛折射出耀眼的光辉。

林家飞转回身来,抬起头款款地移动脚步,缓缓地浏览着墙壁上的画作。大约有三十多幅,琳琅满目,又各各不同。她由衷地说:“周老师,你真棒啊!我感觉你一定能成功,一定能够成为举世闻名的大画家!”说着,从一支竹凳上坐了下去。

周剑章从画作上收回目光,说:“好多还要淘汰下来,现在是先挥洒开去再说!”说到这里,打量了一下自己,“我还是穿上件背心吧?这……”

“那怕什么?名人嘛,这叫潇洒!”

周剑章犹豫了一下,还是从衣钩上拿起件圆领背心,套了上去,这才在桌旁落座。

“这是谁的房子?干嘛跑这么远呢?”林家飞问。

“服装厂老刘帮着找的,不大好找吧?”周剑章说。

“还可以,有你画的地图呢!”林家飞微笑着说。

周剑章道:“这里离城区远点,可我喜欢这份幽静。只是简陋了点,是吗?”

“能画画就行了呗!就是这种环境才能造就出一流的画家呢!《国家与革命》不就是在拉兹里夫湖畔写出来的么?”林家飞说到这里,抬头看见中堂上挂着一幅匾额,又惊叫起来,“呀,我刚才怎么没看见?‘怡心庐’,好!这个书房的名字起得真好啊!心旷神怡,其乐融融啊!周大画家身居此庐,岂还他顾哉?”

“正是,我现在是心不旁系呵!”周剑章审视着她,“家飞,你身上有股子诗人的气质,在你面前,我总觉得自己非常的粗俗,简直……”

“你挖苦我?”又是那样的一道目光,电流一般穿过周剑章的心房。

“不,我说的是真话!在你面前,我总感到灵感如涌泉,一个接一个……”

“嗬嗬嗬嗬,我都快成酵母了!”林家飞笑得弯下腰去。稍倾,她拿眼飞着他,“那我就天天来,给你送灵感?”

一句话,说得周剑章哑口无言。

林家飞见状,轻轻叹了口气,转动着手中的画卷,垂下眼睑,瞧着自己脚尖。周剑章低下头屏住呼吸。两个人都不说话,又都感觉出来对方在想什么。就那么在瑕想神思中默默地交流着。胡同里响起一声小贩的叫卖。两人相视一笑,回到现实中来。

“不,你还要考大学的呵!”周剑章抬起头来,喟然而叹。

“我来就是想告诉你,我不准备考大学了!”林家飞道。

“胡闹,不考大学怎么行?”

“真的,上次去西城拜访黄老画家之后,我就不想考大学了。黄老先生也没进过高等学府嘛!再者,美术学院不一定能培养出一流的画家……”

“那你想干什么?”

“我想……”林家飞仰起头来,“在合适的时候去外面旅游。一块画板一支笔,走到哪里画到哪里,嗬,多么罗曼蒂克,多么潇洒无羁呵!如果,再有那么一两个知已同行……”说到这里,拿眼睛瞟了他一下。

“家飞!”周剑章读懂了那种目光,却板起面孔,“我不允许你有这种想法!大学毕竟是培养人才的场所,不接受高等教育,你很难有一个全方位提高,更何谈发展?”

林家飞偏着脖颈,斜睨着他,微微摇起头,用一种调皮的语调说:“不见得吧,周老师?”

“咳,你不要那样看着我!更不能同我比!”

“人家是旷世奇材嘛!哪个敢同你相提并论呢?”

“我不是这个意思!”周剑章急得舞动着胳膊,“我们这一代,上学期间闹文革。我的同学全都走南闯北地去搞革命大串联,我就躲回家里学画画。后来,西安的一位姓刘的民间艺人把我带到陕西,在黄土高原上,跟着他学了两年。进了服装厂,跟美术才算是开始沾了点边。上大学是根本不敢想象的天方夜谭。我走的是一条别人没有走过的道路。比接受正规教育要艰难得多啊!而你,为什么却要放弃升学的机会呢?”周剑章说到这里,脸部因为痛苦而扭曲了。

“好啦好啦,周大教授,别给我上大课了!小女子我自有主张!还是请你给我看看这幅画吧?”林家飞说罢,展开手中的画作,挂到墙边的夹子上。

“好,有灵气!”周剑章趋过去,站在她身后,“这样的画,我是无论如何也画不出来的!”

“你是说,太女儿气了?”林家飞闪动着长长的睫毛,不解道。

“不,是空灵,飘逸着一种阴柔之美!你看这云,这雾,虚无飘缈,又仿佛是一种什么幻化的精灵,有神韵!”

“你别总是夸我呀?说说不足吧,或者缺陷。”林家飞说着,语气里不觉多了一种依扶和温存。周剑章感觉出来了,却佯作不知。说:“不足嘛?就是似乎太满了,画画似显拥挤,应该留出一定空白,给观者以想象的空间。”

“哦,留白,有意识地留白,调动观者的审美积极性,和画者共同完成那一片空白。周老师,此言可当否?”说这话时,林家飞正好走到他身旁,侧着脸盯着他,鼻息哈到他脸上来。

周剑章拍了一下她的肩膀,正色道:“女子可教也!”

看他那目不斜视的样子,林家飞忍俊不禁,噗哧笑出声来。周剑章就讪讪地咧咧嘴,搔着长发不再说话。

林家飞随意在室内踱着。她看到墙角支着一个柴油炉,小案板上放着半截黄瓜,箱子里是几封细丝挂面。心中一沉:真难为他了呵!目光向东套房望去,就见一张竹床上搁着条被单,枕边是厚厚的一摞一摞的书籍。她怏怏地挪动着脚步,到了门边,回首道:“你可真不容易啊!”

周剑章心底一热:“就这半年多,等画展办完了,我就撤回去了!”

林家飞蠕动着嘴唇,似乎想再说点什么,又终于什么都没说。一撩竹帘,走出室外。

“啸尘,走,跳舞去!”于文楠兴冲冲地走进房间,对梁啸尘说。

梁啸尘爬在桌子上整理听课笔记,听到招呼,扭过头来,瞧着于文楠,说:“跳舞?我可不行!我这个土老冒连三步四步都分不清,还不光去丢丑啊?”

于文楠换上皮鞋,用鞋刷子飞快地蹭了两下,走到镜子边,往头发上抹着油,又拿梳子梳得整整齐齐的。说:“嗨,丢什么丑啊?那舞厅黑幽幽的,看不清你是谁!”

这时候,楼道里响起橐橐的脚步声,有人喊道:“走啦呵!”米光曦推开门,笑吟吟地说:“走啊小梁,去散散心嘛!”于文楠说:“怎么样,米老师都来请你了,多大的架子呵!”说着,不由分说,拉起啸尘的胳膊就往外走。

三人出了西城日报招待所,顺着人行道往东走。

华灯初上,大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晚风将热浪吹拂过来,走出没多远,他们都有点汗津津的。梁啸尘掏出手绢擦着额头上的汗水,心想,不知震瑶她们的服装做得怎么样了;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条走出困境的道路,辞去工作,前来学习,正该努力奋斗一番,今天的笔记还没整理好,前两天去几个单位参观的收获也该写成点东西,谁想却要去跳舞。心里油煎着般难受,脚下就有些拖沓。他犹犹豫豫地说:“文楠,我实在是没有那种雅兴,你还是和米老师去吧?”

于文楠正盯着路边喁喁私语的一对恋人,就打趣道:“想老婆了吧?才出来几天呀!”

梁啸尘无言地笑笑,只好跟了他们向前走。

来到一座大门面前,梁啸尘抬头望见弧型的门楣上霓红灯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光芒,上有一行镏金草书大字:西城广播学院,心中嘎噔一跳。

舞厅设在二楼一间大会议室里。厅里光线幽暗,偌大一间大厅只有中间吊着一盏七彩灯。灯光摇曳着,幽灵一般在大厅徘徊。于文楠跟在米老师身后昂首挺胸朝中间走,被梁啸尘拉住了:“老于,咱们就在这角上算了!”说着,先走到墙边一张椅子上坐下。

于文楠咕哝着:“你这家伙,怎么这么抽抽嘟嘟的?还当过兵呢!”接着,告诉他,你可以随意去邀请哪位女士……梁啸尘尴尬地笑笑:“我不会嘛!你去和米老师跳吧,我在这里坚守阵地!”于文楠关照道:“要是人家邀请你,可千万不能拒绝呀!”梁啸尘问:“那怎么办?”于文楠说:“跳吧!随着音乐踏步总会吧?你这人,真是……!”梁啸尘自嘲道:“老冒,对不对?”于文楠说:“有点儿!”

又一支舞曲响了起来,一个学员走到米老师身旁说:“米老师,请你跳一曲好吗?”米老师站了起来,对梁啸尘和于文楠点点头,将手搭在那学员肩头,两人跳了起来。于文楠站起身来说:“看人家!”说着,走到旁边一位女士面前,那人就站起身来,两人摇摇摆摆地跳着,汇入旋转的人群。

梁啸尘坐在那里,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他担心要是有人来邀请跳舞,可怎么办?舞曲终了,米光曦被那学员带到自己座位旁去了。于文楠将舞伴送回去,踅回座位上来:“真好,这女子跳得真好,乐感特准!”于文楠边说边擦着汗,“这是人生的一种享受,要当大记者,不会跳舞可不行!”梁啸尘有点羡慕起他来:“抽空,你在房间里先教教我,擦擦枪?”

于文楠笑道:“我怎么教你呀?那得找妞儿!得单兵教练!”音乐又响起来,他捅捅梁啸尘,“出击吧?”梁啸尘说:“还是不行,我一听音乐腿就发软。”于文楠笑道:“我一听音乐,腿就发痒。‘蓝色的多瑙河’,我去了!”说罢,又向前边走去。

梁啸尘习惯地去掏香烟,一位身段窈窕的女子走到面前:“同志,请你跳一曲,好吗?”梁啸尘的血液一下子全涌到脸上来,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家、燕……”

“是你……?”林家燕万料不到会在舞厅里碰到他。她不知道他怎么也会出现在这里。霎时,羞怒,气愤夹杂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涌上心头。她只恨没有地缝可钻,一扭身,朝厅外跑去。

“家燕,家燕!”梁啸尘呼的站了起来,他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身不由己地追了出来。

林家燕在甬路上跑着。梁啸尘在后边追赶了一段,看着那个身影渐渐放慢了速度,最后,停在林荫深处的一株白桦树旁。他镇静了一下,想踅回身去,还是被磁石吸引着一般,走了过去。

林家燕手撑着树干,喘息着,看他走到近前,就没好气地说:“你还出来干什么!”

梁啸尘无言以对。逝去的往事在脑海里闪来闪去。他真不知道“还出来干什么”。

林家燕气鼓鼓地说:“我知道你恨我!我也跟你说不清楚。那次我去找你,我真没想到你娘她会那样对待我。”

梁啸尘说:“那事母亲是做得过头了。我可以向你道歉。大家当时都在气头上。但是,我还是要问问你,那次究竟是怎么回事?”

“跟你说了,你不信嘛,还问我干什么?”

“你说是误会,那怎么会那么巧?又是约定见面,又是约定看电影。真要是误会,你为什么不撵他走?还让他大模大样地坐在那里?”

“他刚坐下,我总不能立刻就……”

“是呀,不是还要好好谈一谈吗?”梁啸尘盯着那头曾经不知多少次爱抚过的长发,咬牙切齿地说。

“你——?!”

林家燕愤怒地转过身来,两手攥着拳头,浑身剧烈地颤抖着,说:“你追出来就是为了说这个给我听对不对?”说到这里,林家燕那因为看到他而勾起的那种情愫,终于彻底地被他的话赶走了。对他的怨恨,重新主宰了她。这是一种由过去对他的怨艾揉进对他此刻的仍然不能理解她而生成的新的怨毒。她挥舞着拳头,如同一只被完全激怒起来的狮子,冲他咆哮起来:“我再也不要见到你!你给我滚,滚!”

梁啸尘周身一阵惬意地痉挛,过后又是一种无奈的痛苦。他耸耸肩膀,冷笑了一声:“嘿嘿,别生气,反正已经过去了。我不过想明白一下。就算都是误会,又碰巧都让我见到了。我可以原谅你。那么,我要问你,我没有碰到的时候呢?还有,后来,你又为什么跟他一块去看电影?”

“看电影?什么时候?”

“你自己做的,还要问我?”

“我跟谁看电影了?”

“你不愿意承认也没关系。这是有人亲眼看见的,亲口告诉我的,总不能说不承认事实吧?”说到这里,他象受伤的猛兽般浑身痉挛着,强行按捺住胸中越升越高的愤懑,一字一顿地接了下去。“现在,我总算明白过来了,什么情呀爱呀,全他妈一文不值!全他妈都是骗人的鬼话!你是一个忘情负义的小人!小人!”说罢,他愤怒地转过身,就要离去。

“你给我站住!”林家燕声嘶力竭地吼了一声。

“你还有什么话说?”

“我问你。”她强压着胸中的怒火,“谁跟你说我跟别人看电影了?”

“这个不能告诉你。但是请你相信,决不是我的杜撰。”

“随你怎么猜去!梁啸尘,我可以我的人格向你保证: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一个男人去看过什么电影!我更没有做过一丁点儿亵渎我们感情的事情。我林家燕问心无愧!”

林家燕说罢,猛的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朝前跑去。

看着那个窈窕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校园深处,梁啸尘痛苦地伏在树干上,在心中对着自己说道,家燕啊,家燕,莫非这真是误会?天下哪有那么巧的事情啊!可看她那怒不可遏的样子,又仿佛冤枉了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米光曦跳了两曲,走回原来的座位,没有见到梁啸尘的人影。他听旁边一位学员说,一个女子来邀他跳舞,不知说了句什么就跑出去了。

“梁啸尘呢?”米光曦追问。

“他随后就追出去了!”

米光曦说了一声:“糟糕!”就往外走。

米光曦在甬路上喊了几声,不见回应,就顺着甬路朝林荫深处走。走到一棵塔松旁,看到前面树下两个身影,就闪身在树边。他听到了林家燕最后几句话,看着她朝校园里面跑去,就悄悄地离了塔松,走到他面前。

“小梁。”

梁啸尘愣住了,回过身来。米光曦掏出烟,递给了他一支,故意打趣道:“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

梁啸尘难为情地低下了头:“米老师,我……”

“我听说有个女子找你,是不是碰到什么熟人了?”米光曦关切地问道。

“咳……”梁啸尘一声沉重的叹息,慢慢朝前走着。

“情绪有点不对嘛!有什么心事,可以跟我这个老头子说说吗?”

“咳,不提也罢……”

“是不是有点信不过我呀?我可是过来人,说不定还能帮你出出主意咧?”

“米老师。”一股春风拂过心头,梁啸尘感动地望着他。“其实,也没什么。”接着,就把与林家燕的往事同他讲了一遍。

“嗬,感情还挺深的嘛!”米光曦被他感染了,陷进故事之中。

“哼,感情?感情有什么用!我算明白了,别看人们整天把情呀爱呀挂在嘴边,骨子里想的还不是地位、名誉、金钱……”梁啸尘愤愤不平地发泄着心中的怨怼。

“不要把世界描绘得那么糟糕吗?人间自有真情在呀!”

“你是什么意思?”梁啸尘迷惘地望着他,停在那儿。身旁一对恋人勾肩搭臂地走了过去。

米光曦说道:“这不是一对人证吗?”

梁啸尘仰天长叹:“咳,夫妻好比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什么山盟海誓,全他妈都是屁话!”

“我看不见得吧?”

“怎么讲?”

“我可以说,你到现在还爱着她!”

“你知道,我可已经结婚了。”

“可她还在你心里!”

“没有!绝对没有!我对她现在只有恨,或者因爱而恨,我也说不好了……”

“哈……”米光曦仰天大笑,“一个标准的现代情种。可是,小梁,你听我说呀,你目前的态度并不可取。这件事有两种可能……”

“两种可能?”

“第一种可能,如你所说,她对你情断义绝,是一个势利小人。即使如此,你也应该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应该理解她,换一个角度看,也许,她并没有错!”

“什么?!”梁啸尘惊诧地瞪大了眼睛,仿佛不认识他似的。背盟负情,嫌贫爱富,她难道还不应该受到鞭挞和谴责吗?可这话他没说出口来。

“司汤达说过,人人都象竹子一样,渴望着爬上更高的台阶。从这个意义上说,你暂时受挫,没有能够给她带来幸福,进一步说,她也看不到你日后究竟会有什么作为,弃你而去,也可以理解嘛!作为你,又怎么能够苛求人家?”

“那我们……”

“感情也不是一成不变的。鲁迅不是说过,人,只有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就是子君最后不也是离开涓生而去了吗?感情并不是抽象的东西,离开了物质基础,一切感情都将不复存在。我们这个时代,更是先要面包的时代。在贫穷落后的农村尤其如此。我们老家有两个相好的,那男人在生产队护秋。每次跑到女人那里时,都用裤兜装着两兜绿豆,那绿豆就是……”

“你……是不是太庸俗了?”梁啸尘的话冲到口边,又被闸住了。

“有点庸俗是不是?”米光曦笑眯眯地问。

“米老师真是太厉害了!”梁啸尘想到。

“当然,这个故事的男主角不能与你相提并论。我要说的是,物质是感情的基础……”

“那同甘共苦怎么解释?”梁啸尘由不得还是冒出一句。

“你现实一点嘛!生死相依,贫贱不移的恋人是有的。可是贾宝玉不是也最终抛弃了林妹妹么?何况,他爸又不同意。这就是世态人情呵!同志!”米光曦说到这里,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米光曦的话使他进一步看清了林家燕的庐山真面目。他不由感到有点噤若寒蝉。

“还有,你既然同他爸做过了承诺,又为什么单单不放过她呢?”米光曦的脸色变得冷峻起来。

“我不是希望她……”他嗫嚅着。

“你是在向她讨债。这种债你不同她讨,她或许会心存歉疚,或许还会受到良心的谴责和折磨。一旦你向她讨了,这种歉疚也就打起了折扣;而且你这样做,也有失一个男子汉的大度。”

梁啸尘十分认真地听着他继续说下去。

“最后,她被迫与你分手,心里也一定并不怎么好受,你反而又对她雪上加霜……”

梁啸尘想起刚才林家燕那激怒得暴跳起来的样子,就怯怯地望着他:“你是说,我应该宽容她?”

米光曦无声地笑了起来:“我只是说我个人的看法。”

“理智上,我觉得你说得对……”

“感情上还是过不去,对不对?”

梁啸尘一阵脸红。

“当然,这件事也不排除第二种可能……?”

“你是说……?”

“巧合。也可能真是一种巧合。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要是那样,就是你误会了她。她还是一个可爱的姑娘。不管是哪种情形,事情已经走到这一步。这是现实。你要正视它,正确地对待它。姻缘,姻缘,或许你们缘份尽了,才出现这种巧合。失恋是痛苦的,但是真正的男子汉必须能够战胜这种痛苦。象你战胜暂时的挫折一样,勇敢地把它踩在脚下!”

梁啸尘心中一动,如同一个呛水的人被人拉着在风浪中挣出头来。

“还有,我想提醒你的是,你已经是一个有妇之夫了。这样下去对你们夫妻来说,可不是一件好事呦?”

“这个,我会很好地把握自己的!”梁啸尘看着路旁的建筑说,自信开始回到他身上来。

米光曦的话象一把钥匙,捅着了梁啸尘心中的“锁眼”。可惜,这把钥匙并没有完全投簧。他仍然拿不准林家燕到底是怎么回事。

虽然如此,米光曦的话,还是使梁啸尘顿感清醒了许多。他非常感激米老师这一番开导,就用一种崇仰的目光望着他,十分真挚地说:“米老师,我感到需要跟你学习的事情真是太多了!不光学做文,更重要的是学习怎么做人,做一个正直、善良的男子汉!”

“还要真诚。也不要压抑自己的情感嘛?有时间可以再找她聊聊,夫妻不成友谊在吗?但要掌握分寸,千万不要再陷进去。”

这时,刚好来到《西城日报》楼下。梁啸尘抬起头来,再一次仰望着这幢耸入星空的大楼,感到这座心中的宫殿,实在是太高太高了啊!

林家燕跑回宿舍,爬到床上,心中依然翻滚着波涛。

宿舍的人都出去了。她翻过身来,斜倚在枕头上,望着窗外惨淡的月光,心想,是谁跟他说的呢?那次去看电影,是和同事们一道去的。在电影院门口,是碰到过龙晋生。她不过一般性的跟他寒暄了几句,就匆匆走了进去。不记得碰到什么熟人呀?会不会是柳震瑶呢?那次好象是有她们厂里的人,却不记得碰到她。那还会是谁呢?再说那个冤家吧,你怎么能听风就是雨呢?可是反过来替他想想,他也有他的道理。如果是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听说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她也会容不下的呀!那天三儿回家,说了他和柳震瑶谈对象的事,自己还不是立刻痛恨起他来了吗?对了,那次他们是在周剑章家谈的,会不会是他呢?她翻了个身,下意识地盯着屋门。

这时,梁啸尘的话又响在耳边:“什么情呀爱呀,全他妈一文不值!全他妈都是骗人的鬼话!你是个忘情负义的小人!小人!”他说这话时那种受伤猛兽般的神情,再一次电击般穿过她的心。不,这是冤枉!我没有那样做,我不是那种忘情负义的人!老天爷可以做证!

然而……这一切又是怎么能够说得清楚?

林家燕的脑子里仿佛扎进了万千支钢针,嘈杂凌乱而疼痛难忍。她爬起来,想冲一下发懵的头脑。提起水壶,晃了晃,竟连一点水也没有。她无力地瘫坐到床上去。

音乐透过窗子传进来。这优美的曲子,那么强烈地刺激着她的耳膜。她走过去,狠狠地关上窗子。

她返回窗边,发现了墙角的皮箱。皮箱里装着他所有的信件。平时,她去找衣服,一触到那方绣着同心结的手帕,她都仿佛中了炮烙一般缩回手去。那里面记载着他们那场刻骨铭心的爱情。她走过去,打开皮箱,拿起那块方手帕。一看到上面两颗连在一起的“心”,浑身又抽搐了一下。她将手帕抱在胸口上,轻轻地走回床前。她不知道,他是不是还保存着她的信件,还保存着她送给他的那方手帕。那是一块同这块一模一样的手帕啊!如今却……

她的心室掠过一阵隐隐的疼痛。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它,捧出厚厚一摞信件。信封上的“林家燕亲启”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使她鼻尖一酸。她慢慢地抽出信,一封一封读着,往事又在脑海里浮现出来……小学,中学,在梨园,在军营……多少次梦中,举行婚礼……他们并肩登上云雾山峰顶,去观看那一轮红日喷薄而出……谁曾料想,四年过去,等来的却是这么个结局?!他一次又一次地误解了她,又伤害了她。满指望他考到西城,两人重修旧好,谁知他却名落孙山。临行前,她曾想着去看看他。走出狮子楼,她又停了下来。他落榜了,我这时去看他,岂不是在他伤口上撒盐吗?第二天,她就那么怅怅地坐上了爸爸的吉普。车到那个豁口,她瞥见他刚刚走进了厨房。那一刻,她的心如同被刀子搅动着一般疼痛起来。事情还没有了断,他就匆匆忙忙结了婚。她听说了他结婚的消息,难受的在宿舍里哭了整整一夜。他这都是因为我呀!她想象不出他和柳震瑶在一起会是一种什么情形。我来到西城,正想清静一下,好慢慢了断那一份情缘,谁知他又追到西城。真如俗话说的,不是冤家不聚头啊!

她读不下去了,将信塞回信封,包在手帕里,锁进皮箱。

林家燕走到窗前,望着裹在云翳之中的月亮,心想,他到西城干什么来了?他不在中学教书了吗?抽空回家问问妹妹,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些日子,龙晋生忙着对全县乡局级干部半年考评的事情,整天在分包的单位跑,又要听取汇报,掌握情况,又要汇总成书面材料。县委程书记对这项工作非常重视,指示组织部一定要将真实情况反映上来;忙得龙晋生团团转。杨副部长那天笑眯眯地找到办公室来,闪烁其词地说起那晚有一个女子打电话的事情,说完就那样地瞥着龙晋生说,现在的姑娘可是真大胆啊,和我们那时候简直不能同日而语。他支吾道,时代不同了嘛,现在的人们谈起恋爱来……杨部长就笑笑说,谈恋爱也得有点分寸呀,要不然,肚子大了起来,可就麻烦了。又意味深长地冲着他点点头,就起身告辞。

几句话,说得龙晋生坐立不安起来。莫非,我和史菲菲的事杨部长知道了?他究竟知道了多少?他会不会将这事给父亲讲呢?看他那意思,也并不象真正掌握了什么,大概不过是提醒一下而已,也许是随便聊聊。杨副部长为人随和,碍着辈份,人家又是领导,平时从来没有同他谈过这类事情。那么,杨副部长就不是泛泛而谈;何况,又正好是自己和他换班之后,找上门来,单单谈这种事情,那就说明他还是确有所指。心下就又惴惴地敲起鼓来。那史菲菲也真是,怎么能这么把握不住自己呢?偏偏又是杨副部长接的电话,若是汇报上去……,不会的,杨副部长跟父亲是老交情了。再者,自己也没做什么事情吗?听说玻璃公司一对小青年,下了中班,就公开地骑着车子宿到一处,公司的人们也是听之任之,见惯不怪了呢!

还有,那小女子和自己干了那事,她又不回家,她会不会在他不去的时候,和别人……听同事讲,有一个寡妇,春日里耐不住寂寞,就拿黄瓜往那里捅,一边还嗷嗷叫唤……女人,女人,史菲菲在自己手里变成了女人。她有女人的正常需求。可是……,龙晋生终竟不想弄得满城风雨。自己在组织部已经三、四年了,看杨副部长那意思,到年底调整班子,弄个副科长是不成问题,绝不能在这事上影响了前程啊!于是,龙晋生就一连几个礼拜都没登服装厂的门边。有时回一下单位也是匆匆拿几样东西,处理一下信件,就让铁将军把门,打道回府。一段时间下来,反倒觉得有点洒脱,就把个史菲菲扔到脖子后边去了。

这日,龙晋生从文教局考评完毕,由林政韬陪着简单吃了点工作餐,就匆匆赶回部里。整理了一下几天的报纸装进公文包,又匆匆走出县委大院。

月亮还没升上来,乘凉的人们掂着凳子摇着蒲扇悠闲地溜达着。临街的门市敞着大门,屋子里散射出昏黄的灯光。有的门前支起小方桌,几个人围在那里甩着扑克。一个年青的女子,懒恹恹地躺在安乐椅里,捧着一本画报,爱看不看地翻着,脚丫子挑着拖鞋轻轻地晃荡着。龙晋生心想,看人家多么悠闲快活啊!就慢悠悠地踅向华西路,浏览着夜景朝前走。

这时候,垂杨柳下闪出一个人影,冲着他喊了一声:“下来!”他一楞,心中仿佛被敲得咣的一声,脑袋跟着就嗡嗡起来。

史菲菲横眉立目拦在车前。

龙晋生只好跳下车,皱着眉头打起招呼:“你好?”

“你要干什么去?”

“回家呀?”

“你不看看今天是星期几?”

一句话提醒了他,我操!今天该我值班呢!龙晋生一拍脑门:“嗨,实在是太忙了……”

“你这段都野到哪里去了?”

“你这是什么话?”龙晋生皱着眉头,“我又没有给你什么卖身契,怎么,我还没有自由了?”

“我到办公室找过你好几次!”

“不是说过,不让你到单位吗?”说时,龙晋生借着灯光扫了一眼面前的这位女子,她那曾经非常迷人的脸蛋突然之间变得并不那么可爱起来。

“人家,不是想你了嘛!”史菲菲的声音变得温柔起来。

龙晋生心中一动,顿生恻隐:“这个……”

“你不想想,都多长时间了呀?”史菲菲扭动着腰肢,声音里充满了渴求和柔情。

龙晋生低头不语。说实话,这些日子,当他一有闲瑕,躺在床上的时候,一个倩影就在眼前晃来晃去。那圆圆的臀,那尖尖的充满肉感的一双小脚,尤其那圆滑光莹的胸脯上一对白面圆馍馍,使他着魔着道似的渴念和颤粟不止。他不由伸出手去在床上抓摸着,仿佛已经身临其境了似的。口中喃喃叫着,菲菲,菲菲!

看他这种神态,史菲菲的声音越发娇滴滴的了:“走呀,龙哥儿?”

“我……”龙晋生望着一张粉脸,掠过一阵狂潮。

“是不是又有什么漂亮的脸蛋迷住你了呢?”

“扯淡!”他扫了一眼过往的行人,“你回去吧,我一会儿……”

“不嘛!人家就是想你了嘛?”史菲菲跺着脚,嗔嗔怨怨地叫道。

“你不看看街上这么多人!”

“那,咱到城外散散步吧?去梨园?”

“你不怕人家把你当贼抓起来呀!近几天,梨园里出现了抢梨风潮,公安局的人……”

史菲菲并不关心风潮不风潮的事情,女人的渴念驱使着她,她只恨不得立刻跟他做一处。周身骚动着,说:“那咱就上你宿舍里!”

“你疯啦?”看着这个完全被欲念攫住的女人,他不由被撩拨得没了主张。就说,“咱们随便走走吧?”

史菲菲蹦到车后:“那你带着我!”

“这个……”

史菲菲又跳到他身旁:“那我带着你!”

龙晋生终于抵御不住她情感的蛊惑和胴体的诱引,我要是不……说不定她还会去找别人呢!同时,他也感到自己的某种需要被她撩拨得如同一头囚笼里的猛兽被打开了牢门,呼的一下子窜出来,泥石流一般,在血管时里来回奔突着,冲撞着,寻找着突破口。就发狠道:“你上来吧!”

史菲菲马上蹦上车尾,伸出双臂紧紧地搂住他的腰身,脑袋歪在了他的身上。一股淡淡的女人肉香在他身边弥漫开来。

龙晋生怀里如同揣着野免子一般,身上憋涨的力气全部集中到腿上,自行车蹬得风车一般,呼碌碌带着她飞快地朝野外驶去。

月亮悄悄爬上来,朦胧的月色映照着路旁的白毛杨,田野被蒙上了一层水银般的光亮,蝈蝈知知地叫着。空气粘稠,四周弥漫着一种庄稼和野草的清香,玉米在毕毕剥剥地拔着节生长。

来到一片玉米地旁。史菲菲早跳了下去,帮他拖着自行车来到一条垄沟,车子一扔,两个人就搂抱做一处,两张嘴就急切地亲吻起来。

“龙哥儿……”喉咙里仿佛咯着一块什么东西,声音粘涩而富于磁感。

“菲菲……”龙晋生嗓子眼也在冒着烟,在她的额头、脸上、鼻子上吻着,含糊地叫着她的名字。

“我想要你……”菲菲说着,身子就往下坠。

“这是在野外……”龙晋生使劲往上提溜着她的身子。

“俺受不了了……”史菲菲仍然往下滑去。

龙晋生一只手托着她,一只手急切地在她背上乱抓乱挠着。史菲菲松回手去将连衣裙的后锁拉开。唰的一下子,连衣裙软绵绵地滑到了脚踝。

她竟一丝不挂。

龙晋生扫了一眼月光下那团瑟瑟发抖的白生生的肉体,不禁一阵晕眩。

菲菲欢畅地扭动着,呻吟着,两手狠狠地抠着他的腰。

“不行!这不是在这儿做的事情。咱们快回单位吧……”

自行车风掣电驰一般驮着两个陷入情欲的青年人,冲向县服装厂。

厂门虚掩着,门卫歪在床上跟着“诸葛亮在敌楼观山景。”

两人悄悄地推开一条缝,溜了进去。一到房间,衣裙自又脱了下来,两人就又滚到了一起。

虽然换了宽松适宜的环境,龙晋生仍然不能从容,刚刚不到片刻,就将菲菲推到一旁,翻过身来。

“不行。”史菲菲推开他叫道。

他佝偻着赤条条的身子盯着她。

“我……肚子里有了……”

“……?”他懵懂着,不知所措。

“咱们换个……?”菲菲两颊炭火般烧得通红,略显难为情地说。

“……?”他越发不知她将如何。

“俺在……”菲菲说着,脸更红了。

龙晋生瞧着她烧红的两腮,看着她。这从末尝试过的方式又给了他以全新的刺激,他很快再度亢奋了起来,看着她一缕湿淋淋的鬓发在眼前晃来晃去,小床在身下发出吱吱咛咛一种声响。心想:这个小女子真是疯了!人们都说情欲如烈火,一旦燃烧起来,这可真是天不管地不顾的!就闭上了眼睛,任她……

……他瘫在凉席上,气喘吁吁。

“哥……”史菲菲偎过来,水蛇一般缠着他的腰身。喘息了一会,又兴犹末尽地在他脸上、脖子上、胸脯上吻着,蹭着,企图再度撩拨起他的欲望。龙晋生的情欲终于烈火逢着春风一般燃烧起来,一下子将她压到身下。“肚子……”史菲菲叫了一声,一阵快感海浪般的席卷而来,她也就顾不了那么许多了。

“哥真好……”史菲菲梦呓般狂吟着。

“妹子好……”龙晋生已是大汗淋漓,往返冲突着,渐入佳境。

两人同时达到峰巅,肉体和灵魂剧烈地震颤着痉挛着,仿佛人世间的一切一切全都荡然无存了……又是一阵排山倒海……两人紧紧搂抱着躺在枕头上,缠搅在一起。一时亲哥哥亲妹妹地唤个不停,两张嘴就又接在一起。一个说就是死了也不冤枉了!一个说这次真是前所未有的好……一个嗔怨他怎么不早来,一个叹息道,我们已经非常疯狂了呵!一个说,俺愿意你天天儿,搂着俺睡……一个说,等着吧,等咱们结了婚……史菲菲道,我可是有了?龙晋生骨碌起来:几个月了?史菲菲说,恐怕三、四个月了!龙晋生说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史菲菲说,这会儿也不晚嘛!龙晋生说,不行,你得去把孩子做掉!

史菲菲睁了睁眼:“做掉?为什么要做掉?”

“不行,我们不能要这个孩子!”

“为什么不能?”

“我说不能就是不能!”

“你,你是不是不想娶我呀?”

“我得再好好想想……”

“你?!”史菲菲爬起来,一只胳膊支撑着身子,杏眼圆睁,“你还想什么?”

“我……”

有人敲门。两人一怔,全都不再说话。

又是一阵敲门声。龙晋生凶狠地盯着史菲菲,史菲菲有点儿纳闷地瞧着门板。

室内室外全都杳无音响。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龙晋生恶狠狠地说:“这是怎么回事儿?”

“什么怎么回事儿?”史菲菲惊魂未定,佯做不知。

龙晋生坐了起来:“他是谁?”

“我知道他是谁?”史菲菲没好气地。

“不行,这事你得说清楚!”

“什么说清楚!我怎么了?”

“为什么有人来找你?”

史菲菲脑门上沁出汗珠。她晓得门外是谁,这个挨千刀的,怎么这么胆大妄为?姑奶奶非找你算账不可!眼前是怎么应付龙晋生。他已经在穿衣服了。

“兴许有人想占我的便宜……”

龙晋生恶狠狠地:“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他也没有叮着不是?”

“那你就是有缝的了!”

“你钻我的空子?”

“你心里有鬼!”

“龙哥儿……”

“肉麻!”他说毕跳下床去。

“不行!”史菲菲抓起床单,围在腰里,跳下床去,拦在他面前。“你不能走!我是无辜的!”

你自己明白!

龙晋生叨登了两下头发,气哼哼地说:“我不能还没结婚就戴绿帽子!”说着就去拉门。

“好呀,玩完了,想溜?”史菲菲蹦到龙晋生面前,气势汹汹地道,“告诉你,姓龙的,你姑奶奶可不是那省油的灯!”

“随你怎么闹去!”

史菲菲又软了下来,揽着他的腰:“龙哥,好龙哥,我真是无辜的呀!要不明天你挨个去调查,我要是跟别人……你把我给捅了,我也死无怨言!”

龙晋生怒气冲冲地推开她,夺门而去。

史菲菲牙齿咬得咯嘣咯嘣响:“好哇,你既然这样,就别怪姑奶奶我不客气!”

落日从云缝里边钻出来,霎时,如同燃起漫天的野火,鱼鳞状的云块被烧成一团一簇绛红色的云烟。喑哑了半日的知了立刻万喉齐鸣,秋虫也趁机作祟,与同盟军高声唱和,将一幅油画般的夏日景色倾刻变成了令人心烦的枪战片。铁兵吆着身边的贝贝,大步流星地顺着土围子上面紫穗槐围成的篱笆巡逻,不住地拣起坷垃向前面投去。贝贝冲着目标一阵汪汪的吼叫,就见一群提篮背筐扛着口袋的女人孩子跟头骨碌怪叫着扒开篱笆,向土围子下边逃去,将土围子趟出一片狼烟。

铁兵跟着钻出梨园,横眉怒目双手叉腰站在土围子上。贝贝蹲在他腿边,吐着长长的血红的舌头与远处的人群对峙着。

这时候,西北角上响起两声枪声,紧接着就听见一阵紧急的警笛啸叫。铁兵跟着大喊,公安局的来了!对面的人立刻明白了公安局的到来对他们意味着什么。于是,对望了片刻,发一声喊,就四下里散去了。

又有一拨人群从篱笆里钻了出来,惊惶地朝远处的村庄逃去。

残阳如血。

铁兵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筋骨一软,差点瘫倒在围墙上。他圪蹴下来,捋抚着贝贝油明发亮的脊梁,叭叭地亲了它两下,打了个响指,又鱼跃而起,朝大道上走去。

捻儿驾着摩托车顺着土围墙冲了过来,后面是一辆呼啸的警车。铁兵迎了上去,不待捻儿停稳,瞧着他左肩就擂了一拳。捻儿呲着黄牙嘿嘿干笑了两声,两人就将车上的警察迎了下来。

一位矮胖子警察拿手绢擦着乌亮的枪身,朝梨园望了一眼,问里面还有人吗?铁兵说,估计是不会有了!可多亏了你们及时赶来了。要不,俺们可就他妈惨了!铁兵说到这里,心有余悸地望了望远处的人群。胖警官将枪装进皮套,脖子一歪,问,不是有合同吗?铁兵捶胸顿足道,合同顶个蛋用啊!捻儿一边散着烟,一边介绍说,这是刑警队的武警官,这是司机小王。小王推了推警帽说,我见过你,铁经理!铁兵却想不起来在那儿见过这个叫他“铁经理”的人。小王道,我原来就在这个公社开车。铁兵就想了起来,好象在林政韬家见过这个司机,不知怎么调到公安局去了。寒暄过后,捻儿道,我们跟承包户是有个把握儿。这事原跟我们无关。可是那承包户据说跟支书是什么亲戚,也不知道三杆子能不能拍得着,承包时可能户里不大同意,就憋上了劲。这会儿,看我们是外公社的……小王拧了拧脖子:这都他妈林政韬给惯的。铁兵说,这儿天高皇帝远,都怪这些刁民!说着,又望了望远处的人群,面呈难色。

捻儿说,铁兵你别鸡巴皱眉头,老武我们也是铁哥们!老武拍了拍腰间的家伙:主要是这玩艺顶事。说着,一行人就走进园里,来到一趟码好的梨垛旁。

老武圪蹴下去,拿起一个鸭梨,咔吧咬了一口,瞧着远处的窝棚说,你们就住那里面?铁兵说凑合着吧,承包户全是临时观念。原来看趟子的小屋早不知被谁揭了顶去,我们横竖也呆不长。小王扔掉一个梨核,掏出手帕擦着手说,我操,那要下雨怎么弄啊?捻儿笑道,窝棚里有塑料布。接下去就商量着到哪里去吃饭。铁兵坚持要进城,老武道我们一走,游击队还不就又来了!这时候,贝贝冲着园门汪汪起来了。铁兵忙站起身说,我姐她们来了!

铁芳接着安顺婆拍来的电报,已经是五点多钟。震瑶停下活计,拿过去看了看,就对朱清丽说,嫂子,你也歇歇吧,我跟芳姐去找找铁兵。朱清丽问是什么事。铁芳说,俺那兄弟媳妇快要生了,电报上说让铁兵赶紧回去!朱清丽就落下脸道,那你们可得快去快回。要是人们来交活,我自各儿可弄不了!震瑶就说,我们到那儿就回来。再说,这不快黑了嘛!

路上,两人又说起谁当厂长的事情。震瑶说,真没想到她会是这样,当初只是觉得老周跟啸尘是老朋友,谁知她……铁芳说营业证上写的是你的名字,这合同、这原料不都是你弄来的吗?她凭嘛呀?震瑶说这不是凭不凭的事情,咱刚开张就弄得别别扭扭的,以后伙计还怎么打呀?铁芳说你要让她出头,我就不干了!震瑶说等啸尘回来让他跟老周说说。这事,我不好跟她说,弄掰了就不好了!铁芳说有一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说说,又怕你不高兴。震瑶说,咱谁跟谁呀?我嘛脾气你还不知道?铁芳说啸尘要在西城呆多长时间?震瑶说三个来月吧。铁芳就又不吭气。震瑶再三催促,她才说,你真就那么放心呀!震瑶问她指什么。铁芳说啸尘跟狮子楼的林家燕可是从小就要好。震瑶听罢,噗哧一笑,他呀,我觉着他不会。再说,人家哪能看得上他呀?看上他还会……铁芳说,原先是你那位窝囊是不是,这会儿可快翻过身来了!震瑶说我掏出心来待他,他还能那样儿?铁芳说我劝你还是提防着点好。这会儿这人们呀!震瑶说是那种人你看也看不住,不是那种人你撒他到天边,他也不敢!说着两人就都笑了起来。

笑过之后,震瑶就问她也该找个对象了。铁芳说哪有合适的呢?震瑶说有一个我琢磨着倒差不多。铁芳问是谁,震瑶说等去了再说吧!铁芳就笑道,我知道你说的是谁!震瑶说,那你说怎么样?铁芳就咯咯地笑起来,那牙那么黄!震瑶就笑得两只眼睛挤出泪珠,说不影响亲嘴就得了呗!铁芳就跟着嘻嘻哈哈地笑。

来到果园,铁芳把电报递给铁兵。铁兵看罢,脸上的汗唰的就下来了。这怎么着,这可怎么着呀?她不会要紧吧?他把目光依次从人们脸上扫过。

没有人能够回答他的问题。

震瑶说不管要不要紧,你总得赶回去看看,万一……

老武说生孩子是件大事!我老婆生孩子我就不在身边,让她结果了我半辈子!她家里还有谁呀?铁兵说就她一个,再一个是个独眼冲老太婆!铁芳嗔怨道,瞧你说的!大家就齐为这事犯愁。捻儿道不管怎么说,这电报打来了,你就得回去看看!男人是女人的主心骨不是?铁芳听到这里,心里一热,睃了他一眼,又转向铁兵,说那你还犹豫什么?铁兵道你不知道这里刚轰走了一拨抢梨的!铁芳看了看越来越黑的天色,又看看长长的一垛垛的鸭梨,也无话。

半响,还是铁兵发狠道,怎么着也是人要紧!我回去看看!铁芳说要是回不来了呢?铁兵被问得瞪了眼,大家又一起低下头想办法。

捻儿眨巴着眼睛说,我看这样行不行?铁兵怎么也得回去,麻烦老武和王师傅在这给咱看一宿。铁兵说那明天哩?明天吗?捻儿呲了呲牙睃着铁芳和震瑶不再说话。

我留在这里吧?铁芳说,震瑶也不是外人,跟我做一宿伴。明天你们再来?铁兵说你们可不行,那抢梨的来了还不把你们给吃喽呀?震瑶一扭身子:不是有狗吗?铁芳,那狗听不听你说?铁芳说我倒是喂过它,听说不听说也不知道。就走过去摸了摸贝贝的耳朵,贝贝反倒在她腿上蹭了起来。震瑶说这就好办了,我和芳姐带着狗转悠着点还不行吗?让警察同志送铁兵回去;捻儿大哥呢,就在这窝棚里坐阵指挥。捻儿笑道,哪有这个道理呀?铁兵也说不行,不行。

最后老武道我们可以留一宿,但是明天……捻儿脑子又一转,说这样吧,老武他们留一宿就留一宿,反正也不是外人。说着又瞧了瞧铁芳和震瑶,明天由你俩看着,我去找大队支书,咱们不能光灭火,得给他来个釜底抽薪。没人闹事了,光我自己也没关系。你就放心地回去吧!

真不愧是我的狗头军师!铁兵擂了捻儿一拳头。又道,那你吃饭哩?

吃饭,吃饭,我就吃梨吧。别……吃饭了不就得了!

铁芳说铁兵你走吧,这里的事情有我和震瑶解决。不行,明天把咱爹也搬来!

也只好如此。

铁兵骑上摩托,怏怏地上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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