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完课,梁啸尘请了个假,骑着自行车从学校出来,驶上了西津公路。
湛蓝的天空飘游着柳絮般的白云。几只燕子在空中飞旋着嬉戏。阳光斜射过来,如同为柏油马路铺上了一层金黄色的油漆。抽水机将河水哗哗地扬上大堤,缓缓地流向北岸的麦田。微风掠过,麦田里波浪起伏,如同一条碧绿的彩练在一望无垠的冀中平原抖动翻滚。啊,家乡,真是如诗如画啊!梁啸尘不禁心潮激荡。
梨园里,一树树梨花迎风怒放,就如同一片翻滚着白色浪花的海洋,将梨园装扮成一个仙境般的世界。梁啸尘不由放慢了速度,美美地浏览着隔河的风景。微风将醉人的芳香送进心脾,他贪婪地呼吸着,倾刻间竟有些醉酒一般了。春天,多么美丽的春天呵!梁啸尘不由掠过一阵幸福的眩晕!
家乡的春天啊,我多么想为你的美丽而歌唱!家乡的父老呵,我时刻都在准备着为你的勤劳和智慧而赞美!想到这里,梁啸尘脑海中又浮现出《西城日报》那座金碧辉煌的大厦,自行车竟如离弦的箭一般向前飞驰。
一辆汽车呼啸而来,嘎的一声刹在梁啸尘面前。司机从驾驶室里探出头来,恶狠狠地冲他吼,找死啊!梁啸尘一愣,方才意识到已经到了东大桥。忙向司机赔了个笑脸,就拐向北驶。
县城遥遥在望。
一片乌云笼罩在县城上空。梁啸尘心中一闪:难道他林政韬……哼,他要刁难甚至阻挡,那我……想到这里,剑眉聚拢到一块,两只眼睛灼灼有神地盯着前面的道路,腮边的肉棱就鼓了起来。
梁啸尘进入县城,踅进文教局。他锁好车,顺着中间的孤形甬路来到最后一排平房,走到局长室门前,喘了口气,上前敲门。
林政韬正在同办公室主任尚晓芬谈论周剑章准备举办画展的事情,听到敲门声,就说了一句:“进来。”
梁啸尘推开门一步跨进房间,尚晓芬见到竟是这么一位伟岸的青年,不由轻轻哦了一声,从床边站了起来,目光粘在了梁啸尘身上。
梁啸尘直视着办公桌后边的林政韬,声音如同冰块一般:“林局长,我有个请示,徐校长说让送给你。”说着,他从中山装里掏出一张纸,搁到桌子上。
尚晓芬连忙道:“你请坐。”又转向林政韬,“林局长,等我们看过周剑章的画再说吧?”
林政韬说:“我们看过还不行,还要宣传部的领导审查;最后,还要去市里请几位专家,会诊一下,才能定夺嘛!”说罢,欠了欠身子,算是送客。然后,抽出一支烟,放到鼻孔边闻了闻,瞧着桌上的火柴。
梁啸尘依然象尊金钢似的站在那里,纹丝不动。
林政韬不动声色地拿起火柴,轻轻一擦,举在手中,抬了抬眼皮,慢条斯理地说:“有请示,那徐捷为什么不来呀?”说着,点起香烟,慢慢地抽了一口,徐徐喷出一股烟雾。
“徐校长说是我个人的事,让我自己来找你。”梁啸尘盯着林政韬抽烟的那张嘴,对于这张嘴巴会说出什么话来,他心中没底。同时,另一种想法闪电般掠过脑海。
“你个人的事,还会和我有什么关系吗?”
“这件事必须经你同意。”
“好吧,我还要参加一个会议,等我看过之后再说吧!”林政韬说着,就要起身。
“这件事非常重要,请你务必立即办理。”梁啸尘语气里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
“那么,你说说看,是什么事情这么重要呢?”林政韬又坐下去,与他对视着,如同一只奸猾狡诈的老猫面对一只幼鼠。
“《西城日报》聘我做特约通讯员,邀我去参加一期学习班。”说着他又掏出一张介绍信,放到桌上。
林政韬拿起介绍信,掂了掂,又推到一旁,瞟了一下梁啸尘:“要去多长时间呢?”
“那上面写得非常清楚。”
林政韬迫不得已,扫了一眼介绍信:“对不起,三个月的时间太长了,我不能批准。”
“我可以找一位代课老师,并且,保证。”梁啸尘心房剧烈地颤动着,面孔越说越红,语气加重。“我所任课的班级,在通考中,依然保持全县一流的成绩!”
“可是,这是规定。民办教师离岗两个月,我们就要另选别的老师。——何况,你学习的内容又同教育无关。”
梁啸尘听着,脸孔迅即由红变白,又由白变黄。他已感到事情的无望了,但还是想着再挣扎一下。同时,另一种想法已经在胸中孕肓成熟。目光就变得坚定起来,脸色也渐渐恢复正常。他逼视着林政韬的目光,仿佛在踩着一座刀山,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说,怎么会同教育无关呢?”
林政韬躲闪着对方的气势,站了起来:“我没有兴趣探讨这个问题。”
“那么。”梁啸尘冷冷地扫视着那张苍白的脸,他感到已经将刀山踩在脚下了。“我现在就辞去这个民办教师的职务!”
“当然,那你将重新成为一个自由……人……”林政韬想说,“那你将重新成为一个自由的农民。”话出口时改动了两个字。
“谢谢你,林大局长,使我重新成为一个自由人!”梁啸尘说罢,轻蔑地嘘了一声,挺起腰板猛的转身,摔门而去。
梁啸尘走到甬路中间,乌云不知什么时候连成一片,黑压压的仿佛就在头顶了。他望了一眼天空,缓缓地呼了口气,燃上一只烟,狠狠抽了一口,两股浓浓的烟雾从鼻孔里喷射出来。正要向前走去,身后响起脚步,他斜过身就见林政韬走进另一个房间去了。他猛的将香烟掷到地上,啪的拿脚踩上去,狠狠一碾,将烟碾得粉碎!
“啸尘!”周剑章从前排走了过来。
梁啸尘怔怔地站在那儿。
“怎么,到局里也不来找我呀?”周剑章乐呵呵地迎上前,亲热地拍着他的肩膀。“走,到我房间里好好聊聊!”
“你不是在家里准备画展吗?”梁啸尘跟着周剑章来到他的办公室,在床边坐下,盯着桌上摊开的一堆书籍。书籍里有的夹着卡片,有的画着红红绿绿的杠杠。周剑章倒上一杯水,递给他,这才发现老朋友神色不对,就关心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我把工作辞了!”
“辞职?那是为什么嘛?”周剑章叫了起来。“全县一流的语文教师,他们上哪找去?”
梁啸尘把情况对他讲了。
“不行,我找林政韬去!你们是有芥蒂,可他也不能公报私仇啊……”周剑章说着就要往外走。
“不,我从来没有求人的习惯!”梁啸尘挡住了他。又说“这事,我有预感,当初上班的时候,徐校长就说让我去找找他,可是……”
周剑章显得义愤填膺:“就是不能去求他!你靠的是实力,找他做什么!”
“我就料着会有今天的;没有今天,还会有明天。林政韬。”梁啸尘咬牙切齿地,“迟早有一天……”
“对,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你手中的笔能够说话的时候……”
梁啸尘直视着他,说:“所以,我非常珍惜这次机遇……”
“应该抓住!西城毕竟天地广阔,人才济济嘛!它可使你在业务上有一个迅速提高!我相信老弟这一去定是鹏程大展,宏图万里呀!哈哈哈!”
梁啸尘并没有笑。他笑不起来。其实他更珍惜教师这个职位。徐校长曾在一次大会上说,这辈子是不会离开讲台了,要死就死在讲台上。他发自内心的赞同。轮到发言时他说,如果徐校长倒下了,旁边还有一位老师,那个人就是我!教师这个职位不光给了他出人头地的机会,尤其为他提供了施展才能的舞台。他感到非常适合这份工作,非常热爱这份工作。他太爱那些学生们了!他又怎么忍心一下子离开心爱的校园呢?那里有他和震瑶刚刚筑起的温馨的小巢。震瑶联系业务去了,她回来该怎样同她交待或解释?他相信她能够理解他,支持他,可是,当她千里迢迢风尘仆仆赶回巢中,他却要告诉她,这个小巢将不复存在了……
周剑章见他沉思不语,就同他打岔。他告诉他,铁兵来信说结了婚还攒了些钱,打算今年搞果品站。梁啸尘说那事我知道。只是铁兵这人太浪头,我们都要劝劝他,让他悠着点儿。现在也是有家有室的人了。抽空我再写封信劝劝他!说着,终是不安,又同周剑章聊了几句开办服装厂的事,就谢绝了他留饭的美意,站起身来,同他告辞。
车轮缓缓向前碾着柏油路面,几只燕子在河床上空啁鸣着徘徊,梨花在风中摇曳着,扑簌簌地飘落而下。西北方向一阵沉闷的雷声滚过,就有零零星星的雨滴打落下来。呵,好凉啊!梁啸尘感觉仿佛变成了一瓣梨花,在无情的风雨之中飘零。
梁啸尘呀梁啸尘,你是不是太任性,太倔傲不羁了?你若不是那么强硬,或许,你只要稍微低一下头,就能拿到通往西城的“绿卡”?想到这里,他便觉得脊梁骨铮铮做响,那声音分明在说——不,决不能低下头去!五斗米、五吨米也不能折腰!
他又想起徐校长讲的那则寓言:河中的石头原本都是有棱有角的。当激流冲来的时候,有的石头顺流而下,棱角越磨越圆,最后成为莹滑如玉的卵石。或者被人捡回家中去,置之案头,把玩观赏;或者顺着流水继续向前。而那坚硬的角石,却击流而伫,虽然在它面前可以激起美丽的浪花,它却始终未能向前半步。
然而……
雨丝中,一道水闸映入视野。但见河水从高高的石坝上倾泄而下,形成一道壮丽的瀑布。而那一方方砌坝的岩石巍然矗立,任凭激流在它的胸膛上渲泄奔腾。看到这里,他心中一动,会意地露出一个笑容,感到踏实了许多。
他不想去告诉徐捷这个结果。他感到无法面对徐校长那张充满关怀和期待的笑脸。他也不愿意见到任何人。他从甬路上飞快地驶过,刚一拐弯,还是碰到了迎面而来的王川民。
“嗬,梁大记者!”王川民一声欢呼,将梁啸尘拦下车来。“什么时候请客呀?”
“请客?嘿嘿,等我离开这座校园的时候吧!”梁啸尘狰狞地一笑,一语双关地说罢,匆匆而行。
将上周的作文全部改完,临别时再来一次考试,个别差等生抓紧开几次小灶,再找两位班主任谈一下对几个学生的意见,还有……房子,房子怎么办呢?柳震瑶会是什么态度?梁啸尘思绪纷纭。支好车子,一回头,房间的门窗大开,眼前一亮:震瑶回来了!
“梁大记者,请上坐!”柳震瑶腰间系着碎花围裙,湿漉漉的头发散在肩头,鹅蛋脸上闪烁着明亮的光彩。她站在门边,饭店小姐般做了个请的手势,然后,瞧着梁啸尘吟吟地笑。
梁啸尘定睛一看,高高的圆桌上摆着四盘菜:一盘油炸花生米,一盘葱花拌香菜,一盘滨河烧鸡,一盘芹菜过油肉。中间搁着一瓶洋河大曲,上首椅前是一盒香烟,一包火柴。他心中涌起一股暖流,眉头一扬又一沉:“震瑶,太麻烦你了!本来,应该是我为你接风的。”说着,伸出胳膊将她拥在怀里,吻了一下她的脸蛋,抚摸着身后的长发,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柳震瑶依在他肩头,喃喃道:“王老师说你刚走。他还告诉了我你去西城的事。”说着,挣脱了出来,指了指上首的椅子。“快坐吧,今天我要为你饯行!”说着,推他坐到上首,自己在对面坐了。斟上酒,端起一盅道,“来,啸尘,为你的西城之行,干一杯!”
梁啸尘坐在椅子上,盯着她:“震瑶,你这十来天,太辛苦了!瞧,人都累瘦了!”说着,一扫脸上的愁云,打起精神。“欢迎吾妻胜利凯旋,干!”
柳震瑶吟吟含笑,喝下一杯。一时两人喝酒吃菜,梁啸尘将要说的事暂且压在肚子里。
柳震瑶兴致勃勃地为他讲述了出差的过程。她和朱清丽一道,由丰山而张家口,最后辗转太原一线返回,跑了六七座县城。柳震瑶说着笑了起来:“丰山那鬼地方,嗨!真象你说的。十八九的大姑娘还穿着光板的大棉袄,外面没有褂子,里面没有衬衣,更别提奶罩了!”
梁啸尘接着说:“那儿一年才配给三斤白面!你注意到了吗?大车的轱辘还是木制的,跟孔老二周游列国坐的那车也差不多!”
柳震瑶说:“多亏了你给我们划的这条路线!这些落后地区确实是我们的用武之地呀!丰山虽穷,可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所以,我们的衬衣在县城百货商店很受欢迎,商店经理一下子订了三百件!”
“你们要循序渐进,只要畅销,逐步扩大战果嘛!”
接着两个人又合计了一番,决定裁剪车间安在周剑章的画室,裁出来之后由专业户加工,工钱到年底支付。梁啸尘说一定要严把质量关,柳震瑶就笑了,这你就放心好了,咱不是在服装厂干过吗?梁啸尘打趣道,不还是个副科长吗?柳震瑶就站了起来,说哪壶不开你提哪壶,罚酒一杯!
梁啸尘喝完酒,问:“资金呢?别忘了,现在我们还在唱空城计呢?”
一句话,问得柳震瑶半晌没吭声。她微皱眉头,转动着眼珠想了一会儿,说:“下午,我就找他去!”
“找谁去呀?”梁啸尘关询道。
“这你别管!你就把你的文章写好就行了!咱们兵分两路。”一句话,说得梁啸尘哑口无言。震瑶一愣。这时,水开了,柳震瑶忙着去煮饺子。
饭毕,两人躺到床上。梁啸尘手枕在脑后,望着顶棚上的棱型图案出神。柳震瑶偎在他怀里,抚摸着他下巴的胡茬,说:“现在该听你汇报了。”
梁啸尘一声长叹:“咳,我这一壶呀……”
“林政韬不答应?”柳震瑶爬了起来。
“不光不答应,我把饭碗也给砸了……”
“到底怎么回事儿?他林政韬能公报私仇?再说你跟他也没什么嘛?”
“震瑶”,梁啸尘深情地叫道,“在对待家燕的事情上,我始终遵循对他的承诺,几次见到家燕我都强行克制着我的情感。那次,在狮子楼,我也可以说给他留足了体面。可是,你不知道我们男人,常常并不是为了什么,就是一口气。”说着他坐了起来,盯着窗外沥沥淅淅的雨丝,“这口气,也许才是最重要的!”
“就是宁折不弯啵,我就佩服你这股子大男子汉的气概!啸尘!”柳震瑶紧紧地依偎在他怀里,“辞职就辞职吧。等我把服装厂建起来,你就在我们厂里干,当厂长!气死他个林政韬!”
梁啸尘没有说话。干个体这出戏,是一条生路,而且,是一条发家致富,走向幸福的金光大道。他非常赞成柳震瑶这样做。她有这个能力。他可以当个好参谋。但是,他却不想跻身其中。他的强项和志趣不在这里。他有自己的人生目标。他要坚定不移的沿着自己选定的道路走下去。为此,哪怕一年少挣几千块钱,他也在所不惜。想到这里,他跳下床去,坐到桌子前。
“你不休息一会儿呀?”柳震瑶也跳下去,从身后揽着他。
“我得把上周的作文改完!你累了,休息去吧。”
柳震瑶站起身来,却没有动。须臾,她轻轻叫了一声:“啸尘。”
“嗯?”他扭回头去,望着她。
“你要去西城了?”看他不解的样子。又说,“我是说,你可别忘了……”
啸尘伸出手去,握着她的手,说:“不会的。林政韬这样对待我……”
“林政韬待你好,你就……”
“也不会。她在我心目中已经没位置了。我对她只有恨!你放心吧!啊……?”
“我就怕你把握不住你自己?”
“不会,不会的。你待我这么好,我还能……”
柳震瑶怅怅地拿起提包:“那我上一趟城里?”
梁啸尘:“外面下着雨呢?”
“没事,有雨衣。在丰山的盘山道上,下着雨我们还往前赶呢!朱清丽犹犹豫豫不敢上车,我说,有车走,我们就走!时间就是金钱嘛。”柳震瑶说完,人已到了门外。
梁啸尘将雨衣披到她肩上,按了按她的肩头,心疼地说:“别太着急,慢慢来!”这时,他脑海里浮上一座摩天大楼的影子。
“不,我不同意!”周剑章听朱清丽说要将画室改作裁剪车间,立刻就跳了起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结婚这么多年坚持不要孩子,为什么?我托人赖脸地调进文教局,为什么?还有,这么多年以来,我把全部业余时间都用来画画,为的又是什么……”他的脸孔因为激动而涨得绯红,胳膊在空中飞舞着,做着手势。
朱清丽小心地观察着他的变化,陪着笑脸道:“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周剑章右手在空中一劈,打断了她。“你以为我调进文教局,有点人模狗样的了,也算个人物了,就达到目的了?狗屁!调到文教局,不过是上了一个台阶,不过和外界联系起来方便了些,不过可以名正言顺地搞我的专业了。但是。”他的语气沉重起来,“根本问题并没有解决。在别人眼里,我仍然是一个合同工。”说到“合同工”三个字,周剑章越发地痛心疾首。“合同工,你知道吗?人家下车我开门,人家喝酒我倒酒,那是什么滋味?人下人!”周剑章大声地吼道。他喘了一口气,“现在,好不容易局里批准了我的创作假,我刚想安下心来好好拼搏一番,你却要占我的画室。你,你这不是和我成心过不去吗?你?!”
说罢,周剑章坐在画桌上,拧着脖子喘粗气。
朱清丽走上前去,双手抱胛,盯着他的眼睛说:“你说得都对,我都清楚!这些年,别的不说,看着别人家的孩子叫娘,我这眼里就淌眼泪。都三十多的人了……”说着,眼里真的汪上泪水。“你能说我不理解你,不支持你?你看看这些年,人家过得什么样,咱过得什么样儿?家里的钱都让你拿去买书,买纸,买颜料,外出写生……”
“那是投入,我迟早会有产出的!”
“我哪一天不是在为你服务,又有哪一天不是在盼望着你的成功呢?”
“你把画桌拆了,我还成功个屁吧!”周剑章懊恼地拧过脸去。
朱清丽转到他的眼前:“可我为的什么……”
“你摆那个布摊就行了,偏要折腾什么服装厂……”
“摆摊赚不了钱……”
“那是你没本事!”
“要不咱就和那有本事的打伙计吗?人家震瑶就是行。这次出去,头一站在丰山。商店经理问你们是哪个厂的?震瑶立刻说,春华服装厂的!出来后我问她,咱哪有什么春华服装厂呢?震瑶说,回去建起来不就得了!你知道这次我们订了多少件?一千多件!我们合计着,这一炮做下来,能挣两千多块钱哩!”
“那为什么偏要在咱家裁?非要拆我的画桌,你让我上哪流浪去?”周剑章的火气小了些。
“震瑶家没地方,啸尘家呢又要翻盖房子。再说,就他那小屋,也亮不开呀不是?”朱清丽见他脸上由阴转睛,又说,“等我赚了钱,咱也翻盖一下房子,一定给你装修一间又大又漂亮的画室。到那时,你就是不上班,我也供着你画画,一直画成全国一流的大画家!”
“嗨嗨,描绘得倒是天花乱坠的,行吗你?”周剑章为之心动了。
“只要咱俩口子拧成一股绳,怎么不行?”
周剑章跳下来双手击掌,眉飞色舞地说道:“行,干就干!你挣利,我求名,不,我要名利双收!”周剑章又激动起来,陷入憧憬之中。“等我画展成功,那将是一番什么样的风景啊!我要到黄山、到敦煌、到西藏、到三门峡去写生,我要游遍祖国的山山水水,画尽天下的美丽风光!啊,会当凌绝顶,一揽众山小!”说到这里,他似乎已经获得成功,闭上眼睛陶醉在一种美妙的境界里。
朱清丽被他打动了,就说:“那你同意了?”
“可是,那你说,我怎么办?上哪画画去?”
“你、你上城里租间房子吧?这样,咱们谁也不影响谁。”
周剑章闻听此言,眼睛一亮,脱口道:“好!上城里……”
朱清丽转到他面前,戳着他额头:“说到你心眼里了吧?”
周剑章嘿嘿一笑:“咱不是为了事业吗?”
“可是,你得老老实实画画!要是……”
朱清丽说到这里,脸上又阴了天。她踱到桌旁坐下去。
周剑章趋步向前:“你放心,我的好媳妇。我周剑章决不做对不起你的事!我一定卧薪尝胆,大干一场!这几天,我已经想好了,现在,我当着你的面立下一个誓言:我要蓄发明志,画展不成功,我决不理发!”
“那成功以后呢?我指的是你前边说的事情。”朱清丽抱起肩胛,眼睛锥子般盯着他,冷冷地问。
“嘿嘿嘿嘿。”周剑章咧开嘴巴笑了,“到什么时候,我也忘不了您呐!”说着,就去拉她的手。
朱清丽躲闪着,拍打着她的手:“你要敢……哼!看我不给你铰下来!”
周剑章吃了一惊:“那么凶呀?”
朱清丽说:“老实交待,那小狐狸这几天来过几次?”说着,翘起一只腿来。
“一次也没有!”周剑章一转身,讪讪地走了开去。
朱清丽两眼放着雌兽般凶狠的光芒,似要把周剑章看穿似的:“我可先告诉你,周剑章,人家可是局长的千金。你要有个风吹草动,别说我不答应,那林政韬看不整你个狗啃地才怪哩!”
“哪能呢?你要不放心,就别占我的画室!”
“讲条件呀?”
“嘿嘿嘿嘿,又来了不是?别搞得那么剑拔弩张的。这会儿呀,咱绝对是铁杆儿的柳下惠!”
“会?会嘛呀你会?”
“咳,你呀,就是对你绝对忠诚的意思!”
“谅你也不敢!”朱丽清将信将疑。
周剑章就走过去推着她说:“都说好了,睡吧?”
朱清丽仍坐着不动,瞥着他说:“睡吧,你又不沾……”
“新婚还不如小别呢!你怎么就知道我不沾?”
“又不是没试过!”
“那……咱就算啦!”
“算了就算了,各睡各的,安生。”
睡下后,周剑章终是压抑不住,满指望好好表现一番,谁想憋涨得久了,刚一动,就完了。无比颓丧地爬到一边,说:“我一久了就不沾……”
“哼,饶是不沾,还总有理儿!”
“你……!”
石计胜对史菲菲和龙晋生的关系早有耳闻。他对提拔史菲菲当副科长的事儿一直耿耿于怀。为了这个史菲菲,把个心爱的柳震瑶给挤兑跑了。他忙活了半天什么好处也没捞着,还被柳震瑶抢白了一顿,小白脸龙晋生倒来了个顺手牵羊!石计胜心里就一直窝着火,等待着机会。有一次晚上和客人喝酒,他特意叫史菲菲陪着。石计胜边喝边乜着史菲菲高耸的乳房出神,一边连连说我不行了,请史科长替我喝吧!史菲菲早就想着表现表现自己的公关本事,一直苦于没有机会:就不住地替他陪客人喝酒。直到客人喝得差不多了,史菲菲端着酒杯转向石厂长道,小妹能有今天,全凭石厂长栽培。今天我小妹借花献佛,敬你石大哥一杯。说罢高高地举起酒杯来。石计胜见此情景,正中下怀,顿时酒兴大发,端起酒杯,说,菲菲,咱一家人别说两家话!为了提拔你我还得罪了人,这事儿你心里有数就得了。说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客人走南闯北,对风月场上的事自是惯了的。见两人都带了酒幌儿,就推波助澜道,既然如此,喝一杯可不行,喝就喝个两相好嘛!史菲菲就又斟了两杯,石计胜端起酒杯说,两相好就两相好!说着,两人又喝了第二杯。客人已经看出其中蹊饶,愈发怂恿道,为了你们的两相好,干脆咱们再来个三桃园吧!于是,又喝下第三杯。石计胜睁了眼看史菲菲时,衬衣扣子不知怎的挣开了一个,露出里面的一片酥胸,粉粉的诱人眼目。再看那史菲菲,一张粉脸涨得仿佛五月的仙桃一般。就不由心中荡起一股欲念,仗着酒色盖脸,伸出手去,拍了拍菲菲脸蛋,说,只要你跟着大哥我好好干,以后我把你调到办公室搞公关,办公室主任就是你的了!史菲菲闻听此言,拿起酒瓶,咕咚咕咚在两个茶杯里各倒了半杯,朝石计胜面前一墩,睁圆了眼睛道,石大哥你要是说话算数,跟小妹干了这一杯?石计胜端起酒杯,说我要是不算数,把脑袋割下来当球踢!说着,猛的和她一碰,扬起脖子干了下去。史菲菲自然也干了个底朝天。把个客人看得一愣一愣的。
酒毕,石计胜硬撑着将客人送到月亮宾馆,就有些摇摇晃晃的了。史菲菲灵机一动,轻轻说,石厂长,我去开个房间吧?石计胜顺水推舟道去吧,开一个高间,三楼高间!你石大哥我有、有的是钱!史菲菲就掏出他的身份证,去包了个高间。然后,搀着石计胜往楼上走。
一进房间,史菲菲拿出“请勿打扰”的小牌挂到门把,反手一下子将门锁死。石计胜歪倒在床铺上,望着天花板上的莲花型吊灯,叫,菲菲,菲菲!史菲菲一溜小跑趋到床边。说石大哥,我在这儿呢!石计胜道,给我把鞋脱了!史菲菲就把他的鞋脱去。石计胜又说,给我倒杯水来。史菲菲说,我给大哥倒杯茶水罢,茶能解酒。石计胜就色迷迷的了,说要解酒哪用茶呀?你史小姐就是最好的解酒汤嘛!说着,就一把将她抱在怀里,一张醉气熏熏的大嘴就压在了她的嘴上。
史菲菲翻滚着,挣扎着,坐了起来,说,我有话说!石计胜色迷迷地望着她,说,说吧!只要我当大哥的能做得到的?史菲菲说,你什么时候调我到办公室?石计胜道,这不我一句话吗?下来就成立公关部,我调你到公关部当主任怎么样?史菲菲撒娇道,不嘛,人家就要到办公室嘛!公关部还不知道猴年马月的事情呢!石计胜欲火烧身,这种时候,她就是要当副厂长,他也会豪不犹豫的答应的。他搂着史菲菲的腰身,说,办公室就办公室!那,你得把钥匙给我一把!史菲菲说。干什么?你想控制我呀?石计胜问道。我不能允许你再和别的女人来往!史菲菲说。石计胜将她推倒在床上,解着她的衣扣,说,有你这么迷人的小妹在身边,我还和谁来往呀?说罢,就将灯关掉了。
两人钻进被窝,石计胜说道,我还以为……敢情你比我还急!菲菲道,谁晓得你还能瞧得上俺呀!说着就搂住了他的腰……石计胜干完好事,拍拍菲菲,问,怎么样?菲菲拧着他的腮帮子说,没想到你个老家伙还……还什么?金枪不倒哩!说罢,两个人都哏哏哏笑了起来。
史菲菲和石计胜一夜风流,事毕,她没有马上调到办公室。她并不急着要调,横竖要成立公关部,干脆一步到位岂不更好。老谋深算的石计胜也不着急,孙猴子还能跳出如来佛的掌心吗?他要一步一步吸引着她,不愁她不乖乖地上路。
史菲菲和龙晋生有了第一次,自然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龙晋生趁晚上值班的时间,到办公室签完到,就回到宿舍里,耽耽等待着那一时刻的到来。好不容易捱过十点钟,他就悄悄熄掉灯,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来,骑上车子溜出县委大院。史菲菲家在史家营,她想着法寻找不回去的借口。家里以为路途遥远,来回跑起来也确实挺麻烦。何况一个女儿家,也担心出闪失,就不去管她。这样两个人就能够经常在一起幽会。有时龙晋生单位有事儿实在脱不开身,第二天,史菲菲就抓住午休时间溜到龙晋生房间温存一会儿。两个人来来往往明铺暗盖的次数多了,服装厂和县委大院的人们就渐渐的知道了两个人的关系。知道了也莫奈他何。那史菲菲愈加少了顾忌,有时龙晋生稍微晚点,电话就打到办公室去了。一次龙晋生家中有事,就与杨昭明调了个班。杨昭明正在办公室看报纸,电话铃声响起。他抓起听筒,史菲菲劈头就说,你怎么还不来呀?你不看看几点了!一句话把杨昭明呛得喘不上气来。他问了一句,你是谁呀?不想那史菲菲正在气头上,又加寂寞难熬,竟没听出声音有异,就说你不知道我是谁了?是不是又有哪个大辫子缠住你了!杨昭明这才明白对方搞错了,握着听筒正在沉吟。又听对方说,你再不过来,我就找到组织部去!杨昭明听罢尴尬地摇头笑笑,只好把电话挂了。
这桩姻缘一开始史菲菲就有些赶趁的成分,好在龙晋生还算有良心,几次床上信誓旦旦地说要娶她。史菲菲愈发地心思膨胀起来,下定决心要和龙晋生结婚,早日结束这种偷偷摸摸的日子,堂堂正正地做县长的儿媳妇。见对方挂断电话,心中不由一阵嘀咕:莫非,龙晋生知道了我和石厂长的事儿了?不会吧,月亮宾馆之后,不管石厂长怎么明缠暗诱,她都没有再让他得手。她牢记着这样一句话:男人是不会把轻贱的女人放在眼里的。石计胜和龙晋生不同,她要嫁给龙晋生;而石计胜不过是一种逢场作戏而已,最多也只满足一种生理需求。
那么,龙晋生究竟是怎么回事呢?还有,这个电话是谁接的?会不会明天将这个电话张扬出去?又一想,没关系!他并不知道我是谁!想到这里,就溜出厂长室,回到宿舍里,脱光了衣服上床睡觉。
柳震瑶赶到县服装厂的时候,集市刚刚散去。一辆卡车装着满满一车服装从厂里出来。司机按了按喇叭,算是同她打了招呼。震瑶本想到科里看看,同刘科长、老方他们聊聊天,打听点信息。又一想,那史菲菲肯定没有好脸子!就径直奔厂长室来。
石计胜正同客户打电话。去年的一批货对方到现在还没汇过款来。抬头见是震瑶,就又叮嘱了几句赶紧结账,把电话挂了。他站起身来,同她握了一下手,指指对面的椅子,笑迷迷地说:“柳大厂长,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请坐,快请坐!”
柳震瑶在椅子上坐了,脸上带笑地说:“东北风,顺得很哩!”
石计胜道:“你一走就像去了我一条胳膊,闹得我差不多唱开独角戏啦!”
柳震瑶说:“不是有史大科长吗?人家可比我有能耐……”
“哎哎哎,快别提她啦好不好?业务上的事儿她一点都不懂!酒量倒是不小……”
“那不正好陪你搞公关嘛?”
石计胜听出了她的揶揄之意,就尴尬地摇摇头,转了话题:“有什么事就说吧,只要我老石能帮得上你的?”说着,不觉又流露出那种语气。就咂咂嘴,拿手指掐着眉心。
柳震瑶只做不知:“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实在是有困难才来向你求援的!”
“这你就见外啦!震瑶!”石计胜说着,站了起来,在室内踱了两步,站到她面前。“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石计胜确确实实是打算提拔你的!你要晚走半年,你瞅着……”说罢,他重重地坐到椅子上。
“这事不是已经过去了吗?”柳震瑶说,“可是,我始终没有忘记你对我的关照。这不,一有了困难,首先还是找你来了嘛!”
几句话,说得石计胜心里热乎乎的。他又找到了那种感觉,脸就有些红:“有你这句话,震瑶,我就知足了呵!说吧,什么事儿?”
柳震瑶就把订回服装合同的事儿说了。末了,告诉他,现在我们急需资金购料。石计胜问,多少?柳震瑶说,不包括周转资金,起码也得一万。石计胜就皱起了眉头。说,你刚才已经听到了,东北那家商店,去年那批货,——对,就你和老刘订的那冬装,到现在还没付款。你老兄我也是罗锅子上山——钱(前)紧呐!说罢,用食指轻轻叩着桌面。
柳震瑶知道他说的是实情,她也知道就那么一万块钱,这位石厂长是不会没有办法的。问题是人家为什么要帮助你?想到这里,不由一楞。又一想,现在市场经济了,大家所为还不是一个“钱”字。他手中有权,我为什么不可以……可又觉得,毕竟在一块工作了好几年,这功夫提那事,是不是显得太疏远,反而让人家看不起,把事情弄糟呢?心中一时没了主意。
石计胜看她踌躇,也有些犯难。她是不同于史菲菲的。他也决不能……他本想放长线钓大鱼,让她自动上钩,不想被史菲菲弄黄了。现在,他瞥了一眼她鼓蓬蓬的胸脯,目光落在她胸前裸露的一小块白皙的皮肤上,心灵深处压抑许久的另一个他又复活了。他试探道:“你说,是不是可以通过别的什么方式,解决呢?”
“你说什么方式吧?石厂长?”柳震瑶听此,来了精神。
“你要购买的布料是8864呢,还是9672的呢?”
“9672的。8864的质量太次,11076的价格又太高了……”
“其实,8864跟9672也差不多了多少,不是非常内行的根本看不出来……”石计胜观察着她的反应。
“你是说……?”
“不要说出来,心中有数就行了。”石计胜用一种诡黠地目光打量着她,冲着她微微颔首,食指又轻轻地叩击着桌面。
“不,我不能!虽然这两种布价格相差不大,质量也差不了多少,可那样,我就感觉像偷了人家东西一样……”
石计胜摇着头,微笑着说:“震瑶姑娘,要在商海里弄潮,你还是太嫩了点儿啊!自古道无商不奸,无奸不商。这两句话你玩味过吗?那可是多少前人的经验之谈呐!人们都说,商场如战场。什么叫战场?战场上可是你死我活的哟!”
“那也不能把对方都当成敌人吧?”柳震瑶实在难以接受他的“高论”,“我想,无商不奸,无奸不商这句话是不是以偏概全了呢?那岂不是洪洞县无好人了吗?石厂长?”
“哈……”石计胜扬眉大笑,“奸,并不等于坏。商人的最高利益就是利润。为了目的,何必计较手段呢?”说到这里,见她蹙起眉头,石计胜又摇首笑道,“你呀,震瑶,慢慢来吧!一旦在商场中你被人家骗了、坑了,你就会知道我这句话的份量啦!俗话说,一年学个庄稼把式,三年学个买卖人。慢慢来,我的观点迟早你会能够接受的!”
话题扯远了。柳震瑶心中焦急,梁啸尘等着她的消息,朱清丽、铁芳她们等米下锅呢!她站起来,说:“谢谢老领导的指教。对不起,我还有事儿……”
“不要着急嘛,咱们是不是再想想办法看?”
柳震瑶只好又坐下来,静听下文。
“厂里呢,倒是刚进了一批大红的良……”
“是哪一种?”
“都有……”
“哦……”柳震瑶恍然,直到这时,她才看清他葫芦里装的什么药。“那,以什么名义呢?”
“你可以做我们的联营单位嘛……”
柳震瑶一楞,她不想和厂里靠得太紧,既然是自己干……何况,人言可畏,这位石厂长……。
石计胜看透了她的心思:“你放心,我不是要你做我们的附属单位。不过,事情总得有个说法吗?对不对呀,震瑶姑娘?”说到这里,作为男人的石计胜又占了上风,声音就又有些异样。
“你是说,以联营的名义……?”
“要不,出库单也不好开呀?”
“只是名义,石厂长,对吧?”
“放心,我没有约束你的意思!”
“当然,总是厂里帮助我们嘛!我在考虑怎么感谢你石厂长……”
石计胜马上落下脸子:“看看看,又俗了吧?你怎么这么小人之心呢?我要图财,这么大个厂子,哪里捞不到油水?你用这么几包布,还提什么感谢,都谁跟谁呀?要那样,下次就别找你老兄来了!”
柳震瑶听到此言,脸孔红一块白一块的。她惶窘不安地站起身,伸出手来:“那就真谢谢你了,石厂长!”
“不,石老兄,对不对呀?”石计胜握着那只手,两只眼睛骨碌一转,又伸出另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我们是友情合作,你说呢,震瑶姑娘?”
这一句,把柳震瑶说得脊梁骨一阵发冷。她想谢绝,可是情势已使她再也说不出那样的话来。于是,把心一横,说:“合作就合作!”
石计胜盯着她的脸笑了起来。
九点多光景,周剑章的家里就来了许多人。有的推着平板小车,有的骑着自行车,还有的骑着轻骑,大姑娘小媳妇将院里挤得满满当当的。柳震瑶高挽着袖管,拿一个夹板,脖子里挂着支圆珠笔,大声地吆喝着、指挥着来领活的人们,把裁好的衬衣布料、领衬、扣子装上车。然后,在夹板上记上人名、件数、交工时间,再由加工者在本上签上名字。她干得很顺手,也很熟练,因而显得兴致勃勃,大红的良衬衣贴在脊梁上,脸蛋也红扑扑的。
画室里,画桌旁边又加上一块大木板,拼成一座工作台,上面摆着厚厚的布料。朱清丽将牛皮纸的衣样按到布疋上,拿画粉在上面划着线。铁芳操着电剪,按着粉线将布疋裁成衣领、袖子、肩、前身和后身。屋顶上一架新装的吊扇呼呼地旋转着。屋内依然很热,弥散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气息。朱清丽和铁芳全是汗流夹背。
过了一个时辰,领活的人们渐渐散去。柳震瑶走进屋内,在桌上倒了三杯水,端起一杯刚要喝,就听一阵引擎声由远而近,一辆黑色70型嘉陵风掣电驰一般驶进院里来。震瑶放下水杯一看,见是铁兵,身后还有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就忙站起来,对铁芳说:“你兄弟回来了!”
铁芳闻听,放下电剪,抬起头来,捋了一下粘在脸颊的鬓发,朝门外望着。
铁兵提个公文包,迈开大步,虎虎生风地走进屋来。身后的男人东瞅瞅西望望,背剪着双手跟在铁兵身后慢慢腾腾地走了进来。
“把烟掐掉!”柳震瑶对着那人说。
那人呲儿呲儿一笑,露出满嘴黄牙:“你这眼真尖!”说着,从身后拿出香烟,不大情愿地在鞋底上弄灭,将大半截烟夹到耳根上。
柳震瑶招呼着两人落座,自己站到一旁。
铁兵将公文包朝桌上一放,哧的一声拉开拉锁,从里面拿出一沓十元钞票,抽出两张,对震瑶说:“嫂子!怎么结婚也不告诉我一声?是不是瞧不起我这个煤黑子呀?”说着,端起茶杯,一饮而进。又扬着下巴对那人说,“喝点水。”又指指震瑶,“这位就是我的好朋友、我最崇拜的梁啸尘的新婚娘子!”
柳震瑶微微一笑,冲那人点点头:“铁兵如今可是有钱啦!谁敢瞧不起你呀?瞧那大摩托,是刚买的吧?嘟嘟嘟嘟,多威风呀!”
铁兵将钱塞给她,又被她推了回来,铁兵把眼一瞪:“嫌少?”
柳震瑶说:“我们谁也没通知,在学校请老师们开了个茶话会,就结了。”
铁兵说:“我不管你们开什么茶话会不茶话会,反正不通知我我就不高兴!”说着,还是把钱塞到柳震瑶兜里。转向那人,“我来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闯北京、下武汉的老伙计,大号王慧明,我们都叫他捻儿,是我的狗头军师咧!”
捻儿见他如此说,伸出脚去踢了他一下:“也不看看当着谁的面,又胡咧咧哩!”
铁兵道:“这里没有外人!这位。”他指着朱清丽,“就是我们滨河县大名鼎鼎的大画家周剑章的夫人!”朱清丽看着他笑道:“你快喝水吧?”说着,走过去给他把水倒上。铁兵接着指了一下铁芳说:“这个是我姐姐。咱爹干嘛去啦?家里一个人也没有。我打听了半天才找到这里来的。”
铁芳直起腰来,瞧了捻儿一眼,说:“爹还能干嘛呀?吃罢早饭就到梨园去了!”
铁兵说:“咱爹身体还好吧?”
铁芳说:“不好还怎么着?去年承包那梨树,黑星病上来了治不住,急得爹在梨树趟子转圈圈,非要我把你找回来!”
铁兵说:“是苦了你们啦!我在外边也没有闲着不是?”
柳震瑶就问他:“铁兵,听说你娶了个漂亮的小媳妇,怎么也不领回来让俺们参观参观?”
捻儿听到此处,就呲儿呲儿笑。
铁兵瞪着他:“你笑什么嘛?”
捻儿道:“我笑,那天安顺婆找到我们,说要给你们圆房。我们去了一看,你傻小子还蒙在鼓里呢!”说着,犯了烟瘾,对着震瑶说,“好妹子,就让我抽一根吧?”
看他难受,柳震瑶说:“抽完把烟头扔到外面去!这里是无烟车间,可没有烟灰缸!”
捻儿获得批准,拿下烟头,划火点着,大口地嘬起来。
铁兵也就笑起来:“那天,我觉得就有点不大对劲儿,老婆子还说什么‘一醉方休!’”
捻儿笑道:“你不知道,在你之前,安顺婆就招过上门女婿。可是人家到了那儿一看,毛女还忒小,老婆子又瞎着个眼……”
震瑶把话拦了过去:“你是娶人家的闺女嘛,管人家老婆子瞎不瞎眼干什么?”
“他们那会儿要招了,也就轮不上你了!”捻儿说。
“敢情我是拣了个剩头儿呀!”铁兵说罢,大家笑了起来。
朱清丽问:“铁兵,弟妹在哪儿上班呀?”
一句话戳着铁兵的心病,就含糊其辞道:“哪儿也不上了!在家里给我做饭呢!”
柳震瑶忙说:“那你还不把她接回来,让她跟我们一块干吧?”
铁兵说:“行。等把孩子生下来,我们就搬回来住!她以前干过服装加工……”说到这里,心里又是一阵痉挛,就哑了口。
捻儿问:“怎么干得好好的,后来就不干了呢?”
铁兵低头不语。
柳震瑶说:“你这位大哥,干嘛这么刨根问底儿的?人家铁兵挣大钱了,还舍得让弟妹受那苦?”
铁兵告诉他们下煤窑太危险,他和捻儿在火车站租了间房,办了个果品站,现在正在为广东、湖北等地的老客到梨园里订货。到梨下来,再帮着监督着卸梨,包装,最后发上火车。
“那得多少资金呀?”柳震瑶问。
捻儿狡黠地一笑,瞧着铁兵。铁兵拍拍皮包:“都在这儿呢!”说着,对着柳震瑶、朱清丽说,“抽空把老周、啸尘找到一块儿,我们好好聚聚。我在火车站308房间。”说到这里,掏出一张名片,递过去。
柳震瑶接了,看那名片上写着,滨河县鸭梨公司总经理,还有房间号,电话号码。就不由一笑。朱丽清说:“给我看看!”接过去看罢,蓦然想起在丰山那一幕,就对震瑶说:“咱们也印个这玩艺吧?”
柳震瑶说:“我早就想印。可,咱们谁是厂长呢?”
朱清丽低着头在布疋上画线,不再说话。
铁芳说:“当然是瑶姐你了!这还用说吗?清丽嫂子是副厂长!”
朱清丽忙说:“厂长吧副厂长吧,反正是我们合伙干。我看就多印两盒,都写厂长算啦!免得出门让人家瞧不起!”
柳震瑶不解:“都写厂长?”
朱清丽说:“你写经营厂长,我写业务厂长,不就得了?铁芳呢就写技术厂长吧!”
铁芳说:“全是厂长呀?”说罢,带头笑了起来。
柳震瑶没有笑。她在想,朱清丽怎么可以这样呢?事情刚刚开了个头,就开始争名夺利了!以后该怎么办好?
铁芳说:“我可不当厂长,你们给我工钱就行了。我没有本,不入股。”
朱清丽说:“等剑章回来,我拿三千块钱做股金;现在,我这房子也顶着股哩不是?”
柳震瑶没想到朱清丽会说出这话,就沉下脸来不再说话。这时,又有人前来领活儿,她就起身招呼去了。
朱清丽也是一脸阴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