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与儿子,结下了很深的夙怨。矛盾是从什么时候结下的,他们已记不清楚了。隔阂又是怎么引发的,彼此都不愿面对。总之,有一道很深的沟壑,横亘在父亲与儿子之间,他们谁也不愿主动跃过去。多少年过去了,父亲从没有叫一声儿子,儿子也从没有叫一声爹。
父亲与儿子,都是极富个性的人。他们像两头斗气的犟驴,谁也不理谁,谁也不服软。他们见了面,翻着眼睛,梗着脖子,喷着响鼻,踢踢踏踏尥着蹶子,一副随时要决斗的架势。有时,他们到田野看庄稼,不约而同相向行走在田塍间,两个人碰了面,鼻对鼻,嘴对嘴,恰似两只好斗的乌眼鸡,谁也没有相让的意思。儿子昂着脸,眼望天空,睥睨着父亲,不卑不亢,傲然十足,根本不把父亲放在眼里。父亲瞅着儿子这副熊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抡起胳膊,挥拳要揍儿子,幸亏路过的村人及时将父亲拉开,儿子才免遭一顿皮肉之苦。父亲与儿子,都怨从心起,更气更恨了。曾经,也有亲戚或村人,想着法子从中调停,但父亲与儿子,依旧水火不相容,谁也没有原谅对方的意思,终究尿不到一个壶里。
令人始料不及的是,后来猝然发生的一件事情,彻底解开了父亲与儿子之间的恩怨。
这天夜晚,儿子从老丈人家回来的路上,突然遭遇抢劫。老丈人的家离他的家比较远。本来,老丈人是极力挽留他在那里歇一宿的,但他放不下家里的牲畜,丢下女人在娘家里小住,一个人赶回来了。儿子是个干农活的好把式,时间观念忒强,就连吃饭睡觉、上厕所尿尿,都还在算计着如何分配干活时间。在农村,走夜路是常有的事情。儿子常常白天忙于各种活计,就趁天黑没法干活时,摸黑到老丈人家,办完事,又匆匆连夜赶回家里,但都相安无事。没想到,儿子走到距离村子还有几里的路程,在一处坟地边,碰到了抢劫。那劫犯将刀子逼住儿子的胸膛,要搜他兜里的钱。儿子用双手死死地护住兜里的几十块钱。搏斗中,歹徒将刀子深深地插进了儿子的胸膛……
歹徒逃跑了,儿子却倒在血泊中。要说,歹徒的那一刀是非常致命的,但儿子竟然没有立即毙命。这实在令人有些匪夷所思。没有人知道,是什么支撑着儿子,让他一步一步地往村子里爬。儿子每爬行一步,都是那么缓慢,艰难,宛如一只蠕动的蚯蚓。儿子想呼喊救命,但他气若游丝,好不容易张开口,却出不了声——即使能出声,深更半夜的,哪里又会有人听见呢?儿子几次试图努力站起来,但还没有支起身子,又若一头四肢未稳、刚出生的牛犊,扑通一声摔倒了。他捂住被刀扎伤的胸口,汩汩的血,不断往外喷涌着……
人们不知道,几里的路程,他到底爬行了多长时间?也许,时间对他来说,是如此漫长,仿佛是用他的一生完成这个艰难的路程。当坚强的儿子好不容易爬到村子时,并没有直接爬向自己的家,而是拐弯爬到了父亲的家门口。儿子积攒最后一口气,敲响了父亲的门。也许,这就是真正的血肉相连,平素瞌睡特大的父亲,那天怎么也睡不着觉,似乎早就候在门口等儿子似的,虽然儿子的敲门声并不大,很轻,若有如无,只一下,就被父亲敏感地捕捉住了。父亲不相信是自己的幻觉,敏捷地从床上跳下来,衣服也没有顾上穿,赤脚冲过去打开了门。父亲看到浑身血污的儿子匍匐在门口,完全被眼前的景象震懵了,本能地冲过去,抱起了儿子,撕心裂肺地喊一声:“儿子!——”
儿子用迷离的目光迎着父亲,拼尽最后的力气,颤颤巍巍地叫了一声:“爹……”儿子头一歪,便断了气。似乎,他积攒所有的力气拼死爬回来,就是为了叫出“爹”这个字。
父亲怀抱儿子,老泪纵横,哽咽失声。儿子躺在父亲的胳膊里,眼睛紧闭,脸白如纸,没有丝毫血色,犹如贫血症患儿睡着了一般。
白天,人们看到几里的路程,都浸染着儿子的鲜血,像迎风铺展的血带,时断时续,一直延绵到父亲的家。血,早已凝固成黑褐色,但依然能在空气中,嗅到丝丝缕缕的血腥味。
人们都说,儿子在用生命创造一种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