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夏,我与何建明一行前往庐山图书馆了解外国传教士书籍收藏情况,顺便也到中文旧书库稍事检阅。无意中发现许寅辉撰《客韩笔记》一书,记述甲午至乙未客居韩国见闻,颇多有意义之记述,可作研究甲午中日战争之参考。
此书为光绪丙午(1906)长沙刊本,线装一册,有黄绍箕题签。为此书作序者有金坛于渐逵,苏州凤曾叙、汪先弼、许寅清等。
凤序内容充实,略谓:“光绪三十年秋,予以沈君习之之召,至汉口主笔武汉小报馆。既因沈君得两友焉,一曰金坛于吉仪君渐逵,一曰上元许复初君寅辉。两君皆淡交,而于予相视如故。许君通英吉利诸国语言文字,相见论当世事,持国粹主义而运以欧化主义,与余合者盖什而六七。所为《客韩笔记》,甲午、乙未间事,多当时人未尽知者。其所不忍言,则区盖之内讳也。”“高丽之役,不失败于财殚力□,而失败于上下之无一不相欺,此知言君子所不暇讳也。兵家言,知彼知己、百战百胜。非不知彼也,非不知己也,而梦梦焉,而昏昏焉,相率出于自欺,其有不败者哉!”凤、许均系清末有头脑之报人,对时局的评论多能发人深省。
许寅清为作者胞弟,序文谓其兄自韩归来,“须发颁白,若别十稔”,可见作者忧患之深。
作者自序称:“癸巳春,余应驻韩英使之聘,至韩办理文案兼翻译。越一载,会中日失和,华官下旗回国,商务由英使保护。事之繁难,日甚一日。余以书生,孤掌从事,屡濒于危,卒未罹于锋镝,亦云幸矣。爰节录是时事迹,而为笔记一卷,起于甲午正月,讫于乙未八月,盖亦安不忘危之意云尔。光绪辛丑嘉平月既望,上元独醉商人自志。”甲午中日战争期间,作者既为交战国一方(中国)之公民,同时又须以中立国(英国)使馆职员身份代管旅韩华商事务,其处境和办事之艰难,可想而知。
以下为正文摘录:
驻韩京英总领事官禧在明君,寓华有年,曾充英使头等参赞,系余旧识。壬辰冬,予客沪上,禧君因韩京交涉事,托上海领事官哲美森君聘余前往办理公牍,因事不果。癸巳三月,函催数次,始来汉城。
此为作者去韩缘由。
六月以来,中国驻韩官商,风鹤惊心。官则移眷回华,商则奔命返国,置货物产业不复问。时署总领事嘉君妥玛由厦门调来,嘉君在华三十年,遇事持平,兼有血性。嘱予晓谕华商民勿动,中日决裂,华商由英保护,产业货物亦如之。倘日人见欺,可来署禀报,代为申理。
战争刚起,华官已慌忙送家眷回国,华商自然更加惊恐,乃至弃置货物产业而不顾。劝谕华商勿动并承诺给予保护,此事竟须由英国总领馆代劳,亦属可耻已极。
(六月)二十一日早,日兵进王宫,毁电报局,为驻兵之所。李太守率电报学生数人,将入英署暂避。因华人来者已数百名,英兵把守极严,太守遂避入德领事署。俟接太守请援之函,遂力商副领事傅夏礼君,速出护照,请总兵官签名,总领事盖印,迎太守入内。……稍谈,太守奇饥,遂嘱庖人取鸡子四枚食之。其时袁总理幕友吴晓北君从衙门后墙越出,面手俱跌破,行至海关无人理问。继来寻余,而门禁极严,不得入,乃请嘉君同出大门迎吴君入。旋陈丹臣、周茂亭诸君复来寻唐少川太守,蔡树棠翻译官又来,皆由嘉君迎入。嘉君见有华捕携刀者,亲手代为解去,以符公法。所有避难诸人,除总理府与理事官绅外,尚有商民数百人,自朝至午,坐立于炎天酷日之中,饥渴交加,不可言喻。余遂选能庖者两人,治庖款客,且以粥糜食众商民。晚间邀嘉君同至各处安慰避难诸人,人皆感泣。
这段笔记把华官的狼狈逃窜描绘得淋漓尽致,而日军可以公然攻进朝鲜王宫,华捕则需解除刀械,此所谓“以符公法”?
七月中旬,有华商数十人来署泣诉,近日日人强买货物,无以为生,祈代禀请保护,因代拟禀稿。
八月二日嘉君返华,在韩华商闻知,均欲卧辙攀辕。然势难挽留,于是沿途设茶果、燃香烛以致敬。
中国官军畏敌奔逃,旋韩华商近似被遗弃之境外孤儿,乃至视英国外交官为保护神,是谁之过?
自华商归英保护,凡华商有事,皆由宁波人陈德济领带来署,周旋数月,颇称竭力。众商联名举陈德济为汉城华商南北帮总董事,英署批准,发给戳记,并知会各国备案。
举汉城华商总董事,须经英国总领馆批准并发给公章,且由其知会各国。我不知道“各国”是否包括中国,如果包括,那真是天大的荒唐!旅韩华人虽无亡国之名,已有亡国之实。
当是时也,华民在韩危如累卵,不独日人欺侮,即韩官民亦鄙贱而揶揄之。其政府忽出新章数条,略谓中国商民在韩难保尽属善类;凡有形迹可疑者,均可随时拘拿。于是无赖韩民藉端讹诈,挟嫌诬攀,日或数起。华商无以聊生,一再乞余转请英使照会外部,删去新章不便之条,往返力争,政府不允。
自旅顺失后,欧洲各国皆亲日而疏华,即朝鲜妇孺,多有见华人而呼为清国狗者,闻之殊堪痛恨。而日人见华人则以手作刀势,自砍其颈,盖言华人皆作刀下之鬼也。
过去研究甲午战争史者,大多忽略旅韩华人的悲惨遭遇,《客韩笔记》为这段历史作了重要的补充。
仁川三里寨地皮,多系华商购置,值千余万。失和后,日人占为屯兵设帐之所。旋由华商吴礼堂等公禀英署禧君,遂作函致朝鲜外署辩论。凡有教化之国,两国虽有兵衅,不得强占商旅产业,措词极当。由予译出华文,照会朝鲜外署,日人遂无异说,其地皮仍归华商管理。十月下旬,朝鲜寒冷已极,日人素处温暖之地,不惯严寒,在外道之日兵,冻毙者尤众,因思藉南门中国街、二宫街一带丈量标记。华商董事陈德济,将标记提揭来署控诉,且云:南门中国街、二宫街各处,华商精华所聚,共计产业货物不下千余万。现虽返国,而银钱珠宝皆埋藏井中,货物则堆置间室。二宫街和丰号有火药房二间,储存甚多,为王宫花炮之用。若日人入室,则银钱货物搜掘一空,况火药系军需要物,安保日人不以华商接济军需为词。倘不设法阻止,为祸甚烈。予委婉曲折商诸禧君,几至舌敝唇焦,并将标记交禧君面验。次日,禧君嘱华商董自往日署商量,盖欲卸肩于董事。董事不敢行,余嘱其措词谨慎,勿庸畏惧,始往见日领事。云华商空室原可借住,不必租赁,但各铺主均不在汉,吾亦非各铺主亲旧。且吾有总董华商之责,不能越礼而行,唯有从速作函回华,俟各铺主回复,当无不可。日领事云:何日可得复音?陈云:铺主有在烟、津,有在沪、杭者,吾必一一作函,总之愈速愈妙。后日署迭来催促,而总董推诿延展,将至决裂。余周旋其间,亦心力俱瘁。幸两三月来,天气渐近和暖,故屯兵之议亦懈。此一事也,保全华商银钱货物值千余万,南北帮巨商闻之,无不颂万家生佛。
在极其艰难危险的情况下,许寅辉与陈德济见义勇为,殚心竭虑维护旅韩中国商民生命财产,做了大量卓有成效的工作。他们都不是政府官员,也未经任何政府官员的正式委托,只是出于爱国热忱与同胞情谊,及时向众多受难商民给予关切与援助。历史应该记下他们的名字,因为他们的行动体现了民族的传统美德,并且保持了中国人固有的尊严。
中旬有牙山、平壤等处溃散之华兵,流离失所,惧为日兵查出,改鲜装,转徙来汉。华商王文潭带领九名前来,乞予救护。予即出署外,伊等跪诉苦情。予见其鸠形黧面,异服异冠,心伤泪下。旋入署,与禧君商筹救护之策。禧君云:保护华兵,显违公法,断不能行。后每人发一元,并传总董来署,嘱将北帮会馆出屋两间,暂为伊等休息,从速□发,改归华装。后外道又来华兵十三人,经婉商,禧君一律发给护照。日后陆续来者共计二百余人。余与陈总董等倾囊倒箧,心力交瘁,支撑数月。和局仍无成议,伊等归华不得,三顿饱餐后即出外闲游滋事,实堪痛恨。内有直隶二人,原乘高升船来韩者,因半途高升船击沉,凫水漂于孤岛。渴吸海水,饥食野草,四十余日,遇救来汉。余荐二人至烧饼铺为伙,但资火食,不计辛工。余亦力言于华商铺,设法位置,然华商多不愿收纳。迨次年二月间,法公使署起造房屋,多用鲜人为小工,而小工头则华人也。余暗嘱改用华人,复托法署文案张君极力赞助,送去八十余人。后托仁川北帮会馆略筹闲款。于是送往仁川者三十余名。至三月间,均已安置妥帖,如释重负矣。七月后,皆得乘轮归华,始庆更生。
清军不能保护旅韩中国商民,反而于溃败后向商民寻求庇护,初步得到安置后又出外闲游滋事,说明清朝政府已经病入膏肓,无可救药。作者说“实堪痛恨”,其实更应该痛恨的乃是制造这样丢人现眼的军队的政府。
只有在阴历除夕,作者才能稍得休闲并苦中作乐。有文为证:“除夕大院君派员送肴酒一席,平壤歌妓两名,余受席而返妓。良友二、三,畅谈竟夕。将寝,作家书为母贺禧,并赋七律一章寄内。”受席而返妓,作者洁身自好,没有入境随俗,维护了中国人在境外的形象,比许多外访官员高尚得多。烽火连三月,家书值万金。佳节思亲,人之常情,临睡写家书、情诗,这又反映出作者家庭的和睦与温馨。
乙未年是中国奇耻大辱的一年,可记之事甚多:
大年初一即不寻常。“乙未元旦,有华兵百余名排列户外,叩贺新禧,余谢之。当严嘱伊等不得成群结队在街巷行走,免日人向英署诘问,众唯唯而退。”
“自中日失和起,至华官回韩日止,所有华商禀稿前后数百起,皆出余手。”这并非作者表功,只能说是华官失职,让一个外国领馆的华人雇员独自冒险犯难。
“上元节,日人高悬示谕,夸张某日得威海卫,获华战船若干艘、鱼雷艇若干艘等语。……是日,更有无知华人,招集朝鲜歌妓,歌舞欢乐,以庆佳节。鲜人见者,詈其不知国耻,蠢如豚犬云。”
“二月初旬,华商三人,为日兵在外道刺伤,解至汉城,由英署索回,治愈。”
“(二月)中旬,又有华商五人因吃洋烟为朝鲜巡捕捉去,亦由英署索回。内一人,犹请英署代追烟具,即俗所谓‘做好不见好,倒来寻烦恼’,真可笑人也。何怪外人动言吾华为少教化之人乎!”同为华人,有被刺伤且无辜被捕者,有不知国耻而挟妓寻欢者;同为华商,同为被捕,经英署索回后有安分守己者,亦有乞求英署代追鸦片烟具者。虽为往事,至今仍足以警世醒俗。
《马关条约》对作者刺激尤深。“三月闻和议有割地、偿款两端,忧愤不寝食者屡日。时华友林君旅韩,素具气节,善词令,慨然欲入都诤之。遂送之行,并赠诗云:谈瀛未倦敢归耕?倚□高歌送客行。拔擢真材期上相,安危大计仗奇英。艳阳时节三春梦,故国云山万里情。从此前程须努力,好凭古剑定升平。”
“六月,朝鲜义士曹某、李某等谋讨在廷贼臣。事泄,贼遁,其党诬以谋逆,陷戮于市者五人,流于荒岛者十八人。予以诗吊。”“贼臣”即朝奸,主张投降日本者。作者坚持抗日立场,故以诗吊谋讨逆而蒙冤牺牲者。
“七月前,襄办唐少川太守来韩,华商举手相庆,如稚子之获见父母。太守遂派周委员文斋驻华署,遇事商请英署办理。余重负稍释,所有前后交涉条件详告周委员,以免日后办事茫无头绪。”唐少川即唐绍仪,为清政府驻韩商务襄办,时隔一年始重返汉城,恢复办理中朝通商事务,故作者向周委员交接以后,责任得以减轻。但此时中国已为战败国,日本完全控制朝鲜,旅韩华人处境更加困难,因此作者只能说“稍释重负”而不是“如释重负”。
乙未八月,作者接到家书,母病危,遂离韩归国。
“八月初旬,由朝鲜釜山登轮舟,至日本长崎,藉游横滨、神户、东京等处,察看华商情形。闻道路口碑,咸谓中日失和,各口华商由美领事保护,一载以来,颇为平允。”家书报母病危,作者仍能注意考察旅日华商情况,不愧为关心国家大事之有心人。
“八月十二抵沪,寓岳家曾府。晚间检查囊中仅余洋银两角,亲友不能信。取衣质库,得二十七元,以十二元应旧雨王君之急,五元作回省川资,十元归奉老母。”放洋归来荷包里只剩下大洋两角,亲友自然难以相信。但我倒认为有此可能,盖作者是自费返乡,在日本各地旅游都是花的在英领署打工挣来的钱,加以在汉城期间“倾囊倒箧”救济溃散清军,自然所剩无几。这又与达官贵人公费出洋考察,大把大把花国家银钱,还可以乘机化公为私捞取好处,形成鲜明的对比。
“(八月)十九日晨,返省,入仪风门,见北极阁。心喜曰:吾今日得见老母,吾骨得归故乡矣。入门呼母,母骇然若失,久之乃恍然曰:不见数年,儿何若是其老也?若途遇,恐不识矣。”老母“骇然”,是由于寅辉已经像伍子胥过昭关那样骤然“须发颁白”。
可惜百年前没有电视,更没有“东方时空”,否则如若把许寅辉当做“讲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节目的采访对象,肯定会使观众大为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