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怕我毒害您吗?”他嘻笑着说,“人家都说英国人的智力健全,”他接着说,一边在桌子跟前坐好,“可惜它有个严重的缺点:老是在不必要的地方显得过分地小心。”
他蘸了墨水,把第一张纸摆好在面前,用拇指把它按在桌上,清了清嗓子,就开始写起来。他写得很快,笔下发出嚓嚓响声,行与行之间空得很宽,字又大又潦草,因此,从最上边一行开始,肯定不到两分钟就写满了一页。每写完一张纸,标上页码,他就把那张纸从肩头向后面扔在地上。第一只笔写秃了,就把那笔也从肩上扔出去,接着就赶紧从散放在桌上的笔当中随意抓起了第二只。一张纸又一张纸,十几张,几十张,上百张,都从他两面肩头上飞出去,最后稿纸像雪片似的堆满了他椅子四周。一小时又一小时过去,我坐在那里看,他坐在那里写。他从不停顿,除了偶尔喝上一口咖啡;而等到咖啡喝完,则不时拍一拍脑门子。钟敲一点,两点,三点,四点,稿纸继续向他四周飞出去;笔仿佛不知疲倦地、一刻不停地嚓嚓响着从稿纸上端写到底下,后来,乱糟糟的白纸在他椅子四周越积越厚了。到了四点钟,我只听见他的笔突然咔嚓一响,那是他在签的名后面画了个花式。“好啦!”他大声说,敏捷得像一个年轻人那样跳了起来,眼睛紧瞅着我,露出得意的笑容。
“完稿了,哈特赖特先生!”他一边说,一边抖擞精神,咕咚一声在宽阔的胸口捶了一拳,“这份东西我写得非常满意,您读了会非常吃惊。材料全部写完,但是福斯科的精力并没用尽。我还要把草稿整理修改一下,然后特地读给您听一遍。这会儿刚敲四点。好极了!四点到五点,整理、修改、宣读。五点到六点,让我小睡一会儿,恢复一下精神。六点到七点,做好最后准备。七点到八点,安排好代理人要做的事,处理掉那密封信件。八点钟上路。瞧我的预定计划!”
他两腿盘腿坐在地板上的稿纸当中,用一只锥子和一根细绳把它们串在一起,然后进行修改,在第一页的上端写了他的许多称号和获得的勋章。他把材料大声读给我听,像演戏般加强一些字的口气,做出种种手势。有关这篇证明文件,读者不久就可以对它作出评定。这里我需要说的是,他满足了我的要求。
接着他给我写了出租马车的人的地址,并交给了我珀西瓦尔爵士的信。那封信是7月25日从汉普郡寄出的,信上写着:“格莱德夫人将于26日起程去伦敦。”所以,就在医生为她出死亡证,证明她已在圣约翰林区去世的那一天(25日),珀西瓦尔爵士的信中却说明她仍旧活生生地待在黑水园府邸里,而且是第二天才上路!将来等我从出租马车的人那里获得证实那次旅程的证明,那时所需的一切证据就齐全了。
“五点一刻,”伯爵看了看他的表,“现在该是我闭目养神的时候了。您大概注意到我的模样很像拿破仑大帝吧,哈特赖特先生,同那位不朽的人物一样,我也能够随意控制睡眠。请原谅我。让我把福斯科夫人唤来,免得您一个人闷坐在这儿。”
我明知道,他把福斯科夫人唤来,是为了防我趁他睡熟时离开那间屋子,所以我不答话,只顾把他交给我的材料包好。
伯爵夫人进来,仍旧显得那样冷酷、阴狠、苍白。“招待一下哈特赖特先生吧,我的天使。”伯爵说。他给她端了张椅子,再一次吻了她的手,然后走到沙发跟前,三分钟后已经像一个胸怀最坦荡的人那样安静、舒畅地睡熟。
福斯科夫人从桌上取了一本书,坐下来,像一个决不宽恕别人、永不忘记嫌隙的妇女那样,用仇恨恶毒的眼光直勾勾地瞪着我。
“我刚才听了你和我丈夫的谈话,”她说,“如果我是他,我早叫你死在壁炉前面的毯子上了。”
说完这话,她就打开了她的书,从那时起直到她丈夫醒来,她始终没有说一句话或再看我一眼。
伯爵睁开眼睛,从沙发上坐起,距离他睡着恰巧是一个小时。
“我精神爽快极了,”他说,“埃莉诺,我的好太太,楼上的东西你都收拾好了吗?很好,我只需要十分钟就可以整理好这儿的一些东西,再需要十分钟换好上路的衣服。在代理人来到之前,还有什么事需要做的?”他向屋子里四周望了望,一下子注意到那个装有他的白老鼠的笼子。“啊!”他怜惜地大声说,“还有一件需要我割爱的最伤心的事。我心爱的小宝贝呀!我天真的小动物呀!叫我把它们怎么办是好呢?暂时我们无家可归了,暂时我们要不停地流浪了,所以,对我们来说,行李带得越少越好。我那些金丝雀,我那只鹦鹉,再有我这些小老鼠:它们的好爸爸一走,再有谁来爱护它们?”
他陷入沉思,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刚才他并不曾为了写那份交代感到困难,可是现在,看得出来,却为了如何处理他的小动物这件对他来说更重要的事感到烦恼起来,无计可施。经过好一阵子考虑,他突然又在写字台跟前坐下了。
“有主意了!”他兴奋地说,“让我把我的金丝雀和鹦鹉捐赠给这个大都市,让我的代理人用我的名义把它们送给伦敦动物园。这会儿就写好捐赠的清单。”
他开始写清单,口中重复着笔底下不停写出的句子。
“第一,伶俐活泼无比的金丝雀。它们不但配得上点缀摄政公园的动物园,甚至配得上进入伊甸乐园。第二,羽毛美丽绝伦的鹦鹉。它能吸引所有趣味高尚的游客。此致英国动物学学会。福斯科赠。”
笔又咔嚓一响,他在签名后面画了个花式。
“伯爵,你没把老鼠写上嘛。”福斯科夫人说。
他离开桌子,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
“人类的决心,埃莉诺,”他一本正经地说,“都有它的限度。在单子上写了那些,我的决心已经达到了这个的限度。我舍不得我的白老鼠啊。原谅我吧,我的天使,上楼去把它们搬进那个旅行用的笼子里吧。”
“多么仁慈的心肠啊!”福斯科夫人赞美她丈夫时向我最后狠毒地瞪了一眼。她很郑重地拎起鼠笼,走出了屋子。
伯爵看了看他的表。他虽然故作镇静,但是,看见代理人还不到来,就渐渐露出焦急的神情。蜡烛早已熄灭,曙光照进屋子。一直到七点零五分,才听见门铃响,代理人来了。他是一个留着黑胡子的外国人。
“这位是哈特赖特先生,这位是吕贝尔先生。”伯爵给我们介绍。他把代理人(我从来不曾见过像这样一个从脸上任何地方都可以看出他是外国间谍的人)拉到屋角里,关照了几句,然后让我们两人留下。一剩下我们两人,吕贝尔先生就很客气地问我有什么事差遣他。我写了两行字给帕斯卡,请他把我那个密封信件“交来人带上”,然后注上姓名和地址,递给了吕贝尔先生。
代理人守着我,一直等到他的委托人换好旅行装走下楼来。伯爵没有立即打发他走,而是仔细地看了看我信上的姓名和地址。“我早就知道了!”他说,向我露出一副阴险狡猾的神情,从这时起他的态度又变了。
他收拾好东西,然后坐下来查看一幅旅行指南图,边查边把一些事项摘录在笔记本里,不时焦急地看他的表。他没再向我说什么。知道上路的时间临近,再加上已经亲自证实我和帕斯卡之间建立的联系,他显然正在为远走高飞认真考虑采取什么必要的措施。
还差一点不到八点钟,吕贝尔先生拿着我那封不曾拆开的信回来了。伯爵仔细地看了上面的姓名住址和密封痕迹,点燃一支蜡烛,把信烧了。“我履行了我的诺言,”他说,“但是,哈特赖特先生,这件事并未到此结束。”
代理人刚才让乘回来的马车停在门口,这会儿正和女仆忙着搬行李。福斯科夫人从楼上下来,脸上蒙着严实的面纱,手里提着旅行用的鼠笼。她什么话也没对我说,连正眼也不朝我看眼。她丈夫护送她上马车。“等会儿跟我到过道里去,”他悄声对我说,“我临别时要和您谈几句。”
我走到门口,代理人站在台阶下面前的花园里。伯爵独自走回来,把我拉过去几步,到了过道里。
“记住我的第三个条件!”他压低了声音说,“您会收到我的信,哈特赖特先生,我会比您预料的更早向您提出挑战,举行一次绅士决斗。”这时他出乎意料地拉住我的手,紧紧地握了一下,然后转身走向门口,但接着就停下了,又向我走回来。
“还有一句话,”他带着一副推心置腹的神情对我说,“我上次见到哈尔科姆小姐,她看上去很瘦弱。我非常关心这位可爱的女人,要当心照顾好她,先生!我严肃认真、诚心诚意地恳求您:要当心照护好哈尔科姆小姐!”
说完最后这几句话,他把那肥大的身躯挤进了马车,马车驶走了。
代理人和我在门口站着,目送着他走远了。就在我们俩站在那儿的时候,后面不远的路拐角上出现了另一辆马车。那辆马车朝刚才伯爵的车所走的方向驶去,经过这所房子敞开着的花园门时,一个人从车窗里向我们张望,又是歌剧院里的那个陌生人——那个左边面颊上有疤痕的外国人!
“请您和我在这儿再等候半小时,先生!”吕贝尔先生说。
“好的。”
我们回到起居室里。我不愿意和这代理人聊天,更不高兴让他跟我谈话。我取出伯爵交给我的那份材料,开始阅读这人亲笔叙述他所策划和进行的可怕的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