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五日,星期六,下午五点。
我们到达班森住宅时,警卫原本昏昏欲睡斜靠在铁栏杆上,见我们到了立刻惊醒,他看着我和万斯,脸上的神情显然认为我们是检察官带到现场侦讯的嫌犯,最早被派驻在此的刑事探员打开门让我们入内。
马克汉向他点了点头:“一切正常吧?”
“那当然,”那人应答如流,“那位老妇人非常温顺——而且做的菜也好吃得很。”
“不要让人进来打扰我们,史尼芬。”当我们步入客厅时马克汉说。
“那位美食家的名字叫史尼金,而不是史尼芬。”万斯在门合拢后向他强调。
“记性可真不赖。”马克汉粗鲁地嘀咕。
“哪里哪里,”万斯说,“我想你是那种少数奇人之一,你从来不会忘记人的长相的,但你是记不住他们姓名的,对吗?”
马克汉没有心思理会他的嘲弄:“好啦,我们在凶案现场了,你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他使劲一挥大手,自己重重摔倒在一张座椅中。
客厅和上一次见到的没什么区别,只不过一切物品都整齐地收好,窗帘也拉了上去,在夕晖晚照下,室内华丽的摆设更加耀眼。
万斯看向他,做了个战栗的表情:“我几乎可以走了,很显然这是一个恐怖的室内装潢家施行的谋杀案。”
“我亲爱的艺术家,”马克汉不耐烦地催促,“请你将你的美学偏见暂时弃置一旁,专心解决你的问题。”他加上一个恶意的微笑,“当然,如果你担心找不到答案的话,现在反悔也不是不可以。”
“然后让你把那位无辜的女士送上电椅?”万斯夸张地喊着,“哼,我的教养可不允许我轻言退出,我才不要像亨利王子一样,到头来如此怨天尤人‘我真可耻,我怠慢了我的骑士精神。’”
马克汉狠狠地瞪着万斯:“我开始相信你说的,每一个人都有谋杀他人的动机,这理论太有道理了。”
“哈哈!”万斯愉快地回答,“现在你的想法跟我相同了!你介意我派遣史尼金先生帮我做一件事吗?”
马克汉耸耸肩:“我希望我的抽烟不会影响你的表演。”
万斯到门口唤过来史尼金:“麻烦你向普拉兹太太借个测量尺和一条绳子……这些是检察官需要的。”
“你不会拿这些来上吊吧?”马克汉说。
万斯责怪地看着他:“允许我用莎翁的《奥赛罗》来唤醒你:‘那些没有耐心的人真可悲!如果不是时间,伤口如何痊愈?’或者我再用诗人朗费罗的诗句提醒你:‘所有的事情都不会去见那些不肯静心等待之人,耐心是最终的诉求——是束手无策时的良药。’耐心就跟善行美德一样,拥有它的人认为偶尔是一大奖赏,但我也承认,有的时候它毫无用处。”
“这么久了史尼金怎么还不来?”马克汉吼叫。
就在他说话的同时,门打开了,警探把量尺和绳子给了万斯。
“马克汉,这就是你的奖赏。”
万斯把那张大藤椅挪到班森被射杀时的位置上,按着地毯上椅角的印痕。他将绳子穿过椅背上的弹孔,让我拉住绳子一端站到壁板上有弹痕的地方;然后他拉长量尺,从班森陈尸椅上的额头位置上方量出五尺六寸的距离,给绳子打了个结,然后他紧拉壁板到椅背弹孔之间的绳子使之成为一条直线。
“我打上的结,”他解释,“代表结束班森生命的枪口的位置,你明白这其中的原因吗?由弹轨上的两点——就是椅背上的弹孔和壁板上的弹痕——就可以知道,射程的垂线距离从死者头部算起是五尺至六尺,只要量这条拉直后的绳子的长度就知道发射的位置在哪里了。”
“理论上没有错,”马克汉评论,“但是我不明白你大费周章只为了弄清楚这一点是为了什么……你没注意到子弹折射的可能偏差。”
“这我不得不反驳你,”万斯微笑,“昨天上午我向海契杜恩队长请教过,证明了子弹没任何的偏折,海契杜恩在我们抵达前已仔细检查过,这一点他非常肯定。首先,从射杀的角度来看,即使是一把小口径的手枪也不会出现任何的偏斜;另外,杀死班森的是一把大型点四五口径手枪,射速非常快,即使从远处发射,子弹照样直线前进。”
“海契杜恩是怎么知道枪弹的速度的?”马克汉问。
“我自己也因为好奇问过他这一点,”万斯答,“他说他是从子弹大小、特征以及脱开的弹壳这些判断的,所以他肯定那把枪是美军军用柯尔特自动手枪,不是普通的柯尔特自动手枪。这两种枪所用子弹的重量有一点差异,一般的重量是二百公克,军用的重量则在二百三十公克,我相信以海契杜恩如此敏锐的触觉,他应该是立刻就分辨出来的,虽然我还没有机会询问他在生理学上的天才——我一向不怎么爱说话,你知道的……他断言那是一颗军用点四五柯尔特自动手枪,知道子弹初速八百零九尺,力道三百二十九——可以在二十五码外打穿六寸厚的白松……这个队长真是了不起,这些惊人的资料都装在脑袋里!我以前曾怀疑一个人怎么可以终身奉献给低音小提琴,以及找寻那些木栓调弦的,但和一个终身研究子弹特性的人比起来,那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这个主题并不是那么有趣,”马克汉厌烦地说,“为了避免无谓的争执,我们暂且承认你找到手枪发射时的精确地点了,然后呢?”
“当我把绳子拉直时,”万斯表示,“准确测出地板和绳结之间的高度,那么我就找到答案了。”
马克汉量过之后宣布:“四尺八又二分之一寸。”
在绳结下方的地毯上万斯放了一根烟。
“我们现在测出了手枪发射时的离地高度……我想,这个结果够让你知道我这番推演的目的了。”
“是很清楚,没错。”马克汉回答。
万斯再一次走到门口呼唤史尼金:“检察官想做个实验,借用一下你的枪。”
史尼金走向马克汉,掏枪时很犹豫:“保险没开,长官,需要我打开吗?”
万斯向史尼金借用手枪时,马克汉真的很想阻止。
“没事的,马克汉先生不会真的要开枪——我知道。”
史尼金走后,万斯坐上藤椅,头部对准子弹孔。
“马克汉,”万斯请求,“希望你现在站在凶手的位置,把手枪举在地板香烟的正上方,然后瞄准我的太阳穴……拜托小心,”他笑着警告,“千万别扣扳机,要不然你永远不会知道杀死班森的凶手。”
马克汉勉强照做,他瞄准后,万斯要我测量地板到枪口的距离。
四尺九寸。
“差不多,”他站起来说,“马克汉,你看,你的身高是五尺十一寸,所以杀班森的凶手身高和你差不多——绝对不会低于五尺十寸,这样是不是很清楚?”
他的示范浅显易懂,马克汉若有所思,他的态度渐趋严肃。蹙眉沉思了一会儿之后,马克汉说:“非常好,但是有可能凶手举枪的位置比我高。”
“不可能,”万斯回答,“根据我自己的射击经验,知道一个用枪好手瞄准一个小目标时,手臂肯定会向前伸直,肩膀微微耸起,这样眼睛和目标才能够成一直线。正因为这样,从他拿枪的高度就可以知道他本人的身高了。”
“你的论点建立在:假设杀害班森的凶手是一个气度从容精确瞄准小目标的用枪好手?”
“这不是假设,是事实。”万斯澄清,“你想想:假如此人不是好手,他不会选五六尺外的前额为目标,他会选面积较大的目标,譬如前胸。还有,如果他不是好手,他的目标是前胸,那么他射出的子弹可就不只一发。”
马克汉想了想说:“我承认你的推理十分合理,但是,凶手也可能高于五尺十寸,因为一个人可以蹲着身子而照样瞄准目标。”
“是的,”万斯同意,“但不要忽略,凶手当时所站的位置很自然这一事实,不然班森不会让他离得这么近而不加防范,他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射杀就可以证明这一点。当然,可能凶手稍微弯身以免班森必须抬头和他说话……那我们设定凶手的身高介乎五尺十寸至六尺二寸之间,你觉得怎么样?”
马克汉一言不发。
“美丽的圣·克莱尔小姐,”万斯笑着提出,“还没有超过五尺五寸或六寸吧?”
马克汉默默地继续抽着烟。
“李寇克上尉或许是超过六尺的吧?”万斯说。
马克汉的眼睛眯了起来:“你怎么会这么认为?”
“你刚刚告诉我的,你忘了吗?”
“我告诉过你!”
“你并没有直说,”万斯指出,“但当我向你透露凶手的身高后,这与你怀疑的那位女士条件不符合,我知道你那活跃的头脑立刻在找寻其他的人。那位女士的情夫嫌疑就很大了,所以我判定你的脑袋已锁定是他了。如果他的身高和我所推断的差不多,你就不会说什么;但如果你坚持那位凶手极有可能弯着腰杀人的话,我就知道上尉的身材不是一般高了……所以在你不说话的时候,我已经和你交流了思想。”
“想不到你还会读懂别人的心思,我等不及要看你后续的精彩表演了。”
他的语气有点怒意,而他恼的是自己不得不相信万斯的剖析,他发现自己被万斯带着走,但又顽固地想坚持自己之前的想法。
“你对我所推断的凶手身高这件事还有疑问吗?”万斯笑容可掬地说。
“没有,表现很好……但,如果真是这么简单,为什么海契杜恩却没有发现?”
“希腊哲学家亚拿萨哥拉说过:有机会使用灯的人,别忘了加灯油。这句话很有意思,马克汉——短短几字却包含着一个伟大的真理。没有油的灯是毫无用处的。警察总是有许多灯,但却没有油,这也是为什么他们除了在大白天从来看不见其他人。”
马克汉的脑子现在开始思考别的了,他站起来开始踱步:“一直到现在,我还没有怀疑过李寇克上尉才是杀人的凶手。”
“为什么你没想过是他?是不是因为你的手下告诉你,那天晚上,他像个模范青年一样待在家中?”
“或许吧,”马克汉继续踱来踱去,忽然间转身,“不是这个!是因为有许多真实存在的证据指向圣·克莱尔小姐……万斯,除了你今天在此所作的说明外,你并没有解释为什么那些对她不利的证据会出现在现场。午夜十二点至一点之间她在何方?为何和班森共赴晚餐?她的提包为何在这里出现?壁炉里的烟蒂是怎么回事?我不能说你的剖析完全让我信服,因为我手上还握有这些烟蒂,这是个非常明显的证据。”
“天哪!”万斯叹口气,“你正陷身于一个可怕的推断中,然而,我也许可以解答那令人烦恼的烟蒂问题。”
他再次走到门口,还枪给史尼金:“检察官劳烦请你把普拉兹太太带来,我们想跟她聊聊。”
进门来,他和蔼地对着马克汉微笑:“如果你不介意,我希望由我一个人来问话。昨天,你讯问普拉兹太太时,可能忽略了一些重要的事情。”
马克汉显得很感兴趣,但也抱持着些许怀疑。
“好的,没问题。”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