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六日,星期日,下午。
第二天是星期天,我们和马克汉在史杜文生俱乐部共进午餐,约会是前一天晚上万斯告诉我的。他对我说,希望到时候林德·范菲能够从长岛市赶来。
“人类故意将一个普通问题变得复杂的作风实在令我非常吃惊,”他曾如此说,“他们对简单明了的事情不由自主地恐惧;现代商业行为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一套迂回复杂的程序而已。在百货公司购买东西,购买的全程印在一张三联复写收据上,至少有一打以上的店员查验,签字再签字,然后盖上五颜六色的印章,最后小心谨慎地放进不锈钢文件柜中。为了避免无谓的浪费,我们的商人开始花大价钱聘请大批专业人士,他们的工作只是令已有的系统更加复杂……现代生活中其他事情也是这样。就拿疯狂流行的高尔夫来说吧,不过是用杆把一个小白球打进洞里去,但是打球之人却花上不计其长的时间和不可估量的心血;他们花二十年时间纠正双腿站立的姿势和学习如何正确地用手指握杆,更不能忍受的是,他们为了讨论这个愚蠢的运动,发明了一些连英文学者也无法弄明白的词汇。”
他憎恶地说着报上的新闻:“这件班森命案是一个形式单纯不合逻辑的事件,只要稍微思考就能够在五分钟之内解决;但整个司法机关却拿来大肆宣扬,令全城天翻地覆。”
吃午饭的时候,他并未说起谋杀案,好像大家都有避开这个话题的默契。我们步入餐厅时,马克汉随口说待会儿希兹会来这里见他。
我们回到休息室抽烟,巡官已经等在那里了,他脸上的表情显示情况不甚乐观。
“我曾经说过,马克汉先生,”我们一落座他就开口,“这是件非常棘手的案子……你从圣·克莱尔小姐那里有没有什么新收获?”
马克汉摇头否认:“她已经被剔除在嫌犯名单之外了。”说完,他将昨天下午在班森家所发生的事告诉了希兹。
“噢,只要你认同就好,”希兹半信半疑地表示意见,“我没关系啦,但那位李寇克上尉呢?”
“这就是我为什么约你来,”马克汉告诉他,“目前没有直接的证据,但有一些疑点显示他可能涉嫌谋杀。他身高与凶手差不多,而且我们不能忽略他可能拥有一把和射杀班森同型的枪。他和那个女孩马上要结婚了,动机可能是因为班森对她不轨。”
“自从有手枪以来,”希兹补充,“这些军人毫不犹豫地就开枪杀人,他们习以为常看着别人滴血。”
“唯一让人无法理解的是负责调查上尉的菲普斯汇报说,那天晚上八点以后,他都在家里不曾外出。当然可能有一些纰漏,我建议你差人仔细地再调查一次,菲普斯的消息是从门童那里得到的,我认为应该再去讯问那个男孩,对他施点压,如果能够知道李寇克半夜十二点三十分没在家里,我们就能发现凶手了。”
“我亲自去,”希兹说,“今天晚上我亲自去,如果那个男孩知道什么,我一定会从他嘴里得到真相。”
我们继续聊了很短的时间,穿制服的服务生走过来悄声告诉检察官说范菲先生到了。
马克汉请他将客人引进来,然后对希兹说:“你最好留下来,听听他是怎么说的。”
林德·范菲看起来是一位高尚整洁的人,踏着自信的步伐走向我们;他的腿十分细长,轻微内弯的膝盖支撑着肥胖的身躯;他的胸向前突出;脸肥肥的,紧扣的衣领上方垂下两堆肥肉;稀疏的金发后梳,两撇细长的八字胡尾端用蜡捏得如针般细,他穿了一套浅灰色夏季西服,衬衫是蓝绿色的,花色的薄绸领带,脚蹬灰色麂皮便鞋;很浓的东方香水味的手帕齐齐地在上衣前胸口袋里插着。
他温和有礼地和马克汉打招呼,并在介绍过后傲慢地向我们鞠躬为礼。服务生招呼他坐下来后,他开始擦拭自己的金边眼镜,然后看看马克汉,显出哀伤的样子。
“这真是太不幸了。”他忧伤地说。
“我知道你和班森先生要好,”马克汉说,“很抱歉在这个时候请你来,非常感激你今天来这里。”
范菲做了个表示不赞同的手势,他的手指甲修剪得很平整。他用难以形容的自满,表示他很高兴能为人民的公仆服务,当然哀伤不可避免,但他清楚表态说他知道也明了他有责任和上级官员面谈,并且已经做好准备应对这次会谈。
他洋洋得意地看着马克汉,眉角似乎在问:“我能做些什么呢?”
“安东尼·班森少校告诉我,”马克汉说,“你和他弟弟十分亲近,所以希望你能够告诉我一些关于他的社交和私生活方面的事情,也许这能帮助我们找到新的调查方向。”
范菲悲伤地望着地下:“没错,艾文和我十分亲近——事实上我们是死党,你无法想象当我听说这位亲爱的朋友去世时整个人崩溃的情形。”听起来他们两人好像是手足之交,“我非常遗憾没能立刻到纽约来帮忙料理后事。”
“我相信你的这些话能让其他的朋友感到莫大的安慰。”万斯冷冷地恭维他,“在那种情况下,他们会谅解的。”
范菲懊悔地直眨眼:“但是我无法原谅自己——虽然错不在我。悲剧发生的前一天,我刚好前去卡茨基尔山脉度假,我还曾邀请艾文一起去,但是他太忙了。”范菲不住地摇头,好像埋怨生命中无法解释的嘲讽,“如果那样该多好——如果那样该多好——如果——”
“你只不过走了很短一段时间。”马克汉说,打断了听起来将会是一篇感人至深的演说。
“是的,”范菲承认,“但是我却遭遇了最不幸的意外,”他边擦拭眼镜边说,“我的汽车坏掉了,所以不得不提早回来。”
“你走的是哪条路?”希兹问。
范菲灵巧地调整他的眼镜,不耐烦地对巡官说:“阿兹先生,我建议——”
“希兹!”希兹愤愤地纠正他。
“噢,是的,是希兹……如果你打算开车去卡茨基尔,我建议你去美国汽车俱乐部要一张地图,我的路线对你可能不适合。”
他转过身来看着马克汉,表明只想与自己身份同等的人打交道。
“范菲先生,”马克汉问,“班森先生有仇家吗?”
他想了一下:“没有,一个也没有,不会有人因仇恨而杀死他的!”
“你暗示还是有人不喜欢他,可以告诉我详细情况吗?”
范菲优雅地用手去摆弄八字胡尖,然后用食指轻敲脸颊,仿佛正努力思考。
“马克汉先生,你的请求致使我想起我一直不想讨论的事情,但是我愿以一位绅士应有的风范来告诉你。艾文,和其他许多令人称羡的男士一样,有——我该怎么说呢,男人的弱点,这么说吧——他与异性交往有些困难。”
他看向马克汉,等待着因道出实情后所应得的嘉奖。
“你知道,”为了回应对方认同的点头示意,他继续,“艾文的外形并不是很好,对女人来说并非深具魅力,艾文知道自己在这方面不足。所以,我相信你会明白我不得不讨论此事的苦衷,艾文用了一些方法和女人们交往,这些方法是你我绝对不屑于做的。我痛心地承认,他常常占女人的便宜,用的都是下流的手段。”
他停住了,明显是被他这位朋友极其可憎的行为和自己揭穿朋友的不仗义感到震撼。
“在你的印象里,有没有这样一个被班森用下流手段占便宜的女人?”马克汉问。
“不仅仅是那个女人,”范菲回答,“还有一个喜欢她的男士。事实上,这位男士曾经要挟过要杀掉艾文,他在公共场合作出过这样的威胁,除我之外,很多人都听见了。”
“哦?”马克汉观察后说。
范菲为了对方的体恤鞠躬致谢。
“那是发生在一个小宴会上,我碰巧是那位不幸的主人。”他道出。
“口出要挟的那人是谁?”马克汉用有礼却坚定的语气问。
“你会谅解我的心情……”他下定决心地将身子往前倾,“如果我不说出那位男士的名字,对艾文是不公平的……就是菲利浦·李寇克上尉。”
他重重地舒了一口气,“我相信你不会让我说出那位女士的名字。”
“这个你放心,”马克汉保证,“但是能不能请你再详细地说明一下?”
范菲耐心地接着说:“艾文对那位女士在态度上有些问题,我不得不承认,她非常讨厌艾文。李寇克上尉憎恨他对她的骚扰,所以在我邀请他和艾文一同参加的晚宴上,双方发生了极大的冲突。我相信这其中有酒精的作用,因为平日艾文非常注意他的社交形象。上尉的脾气火爆,他警告艾文最好远离那位女士,不然将会有性命危险,上尉甚至马上就要拔出他的左轮手枪。”
“那是一把左轮,并且是一把自动手枪?”希兹问。
范菲不置可否地向检察官笑了一下,看都不看一眼。
“原谅我,我没记清楚,不是左轮手枪,我想应该是把军用自动手枪,我实在是没有看清楚。”
“你说还有其他人目击了整件事的经过?”
“有几位我的朋友当时也在现场,”范菲解释,“但请原谅我无法告诉你他们的名字。实际上,我根本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直到我听到艾文的死讯,才忽然想起这件事,我告诉自己:应该向检察官报告。”
“灵活的思想和感人的话语。”万斯咕哝着,他在整个讯问过程中显得十分沉闷无聊。
范菲再次调了调他的眼镜,冷冷地看了万斯一眼:“你这是什么意思?”
万斯毫不在意地笑了:“信口说说,没特别的意思……请问你认识欧斯川德上校吗?”
范菲冷酷地看看他,“认识。”他傲慢地回答。
“欧斯川德上校有没有参加那天的晚宴?”万斯直接问。
“既然你提到了,我就告诉你,他是参加了。”范菲承认,并且因为万斯的多管闲事而故意挑高眉毛。
但是万斯毫无兴趣地望着窗外。
马克汉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打岔而烦恼,希望能以更温和的态度继续下去;但即使是健谈如范菲,也没有任何新的资料可以提供,他坚持将话题绕回李寇克上尉身上,并认为事件比他所认为的要严重得多。马克汉跟他谈了有一小时,除了这点特指的联想之外没有任何收获。
范菲站起来准备离开时,万斯将视线从窗外收回,温文有礼地向他鞠躬致意,盯着他看。
“你人现在在纽约,为了弥补不能早点赶来的懊恼,你会留在这里等待调查结果的吧?”
范菲故作镇定的态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满脸惊讶:“我没有打算这么做。”
“如果你能够这样是最好不过的了。”马克汉催促着。我相信在万斯提出之前,他没有想到这层。
范菲犹豫着,比了个优雅的手势:“那我就留下来,如果有任何我可效劳之处,可在安森尼亚旅馆找到我。”他大声说,并慷慨地给予马克汉一个微笑,但笑容却很假,是标准的“皮笑肉不笑”。
他离开后万斯愉快地看着马克汉:“高雅、熟练、言辞掷地有声……但千万别相信一位故弄玄虚之人。老友,我们这位雄辩家朋友可不老实。”
“如果你的意思是说他是个骗子,”希兹说,“我无法苟同。我认为关于上尉曾经出言恐吓这事倒是值得注意。”
“噢,这样啊!当然……你知道吗,马克汉?那位有骑士精神的范菲先生非常失望,因为你没有坚持要他道出圣·克莱尔小姐的名字。”
“他失不失望不要紧,”希兹不耐烦地说,“至少他指给了我们一条追查的线索。”
马克汉同意根据范菲所说的,对李寇克上尉增加实质上有害的证据。
“我想明天上尉应该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我要好好问个清楚。”他说。
班森少校进来了,马克汉邀请他加入。
“我刚刚看见范菲搭出租车离去,”他说,“我想你已经向他了解了关于艾文的私事……有没有线索?”
“会有的,”马克汉好意地说,“对了,少校,你对李寇克上尉知道些什么?”
班森少校惊讶地看着马克汉:“你不知道吗?李寇克曾是我队上的顶尖的人物。我想他和艾文应该很熟,但是看上去他们似乎并不喜欢对方……你不会认为是他杀的吧?”
马克汉不理会他的问话:“你参加了那次在范菲家所举行的宴会吗?上尉在大庭广众之下恐吓你弟弟?”
“我曾参加过那么两回范菲举办的宴会,”少校说,“我平时不想参加这类聚会,但是艾文一定要我去参加,说这样会对我们的生意有帮助。”
他抬起头往上看,好像在努力回想,“我不记得——对了,我想起来是哪一次了,但是如果我们脑中所想的是同一件事,你们可以忽略它,因为那天夜里大家都醉了。”
“李寇克是否拔枪了?”希兹问。
“我想他似乎是做了这样的动作。”
“你有没有看到枪?”希兹追问。
“没有,我没看见。”
马克汉问了下一个问题:“你认为李寇克上尉杀人的可能性大吗?”
“不好说,”班森少校强调,“李寇克并非冷血的人,引起争端的那位女人比他更有动机动手。”
一阵沉默后,万斯开口了:
“少校,你对范菲这位时髦人物了解多少?他看起来好像是一个稀有品种。他过去的历史如何?目前的生活又是怎么个情况?”
“林德·范菲,”少校说,“是典型碌碌无为的现代年轻人——虽说年纪也差不多四十岁了。但从小就被宠上天,物质生活上从不匮乏,因此他变得放荡不羁,追求不同的乐趣直到厌烦为止。因为喜欢打猎,他曾在南非住了两年,回来后出了一本书叙述他的冒险经历,从那次以后好像一件正经事也没做过。数年前和一个有钱悍妇结了婚,我猜是他为了她的钱,但他的岳父大人掌握经济大权,他只靠很少的零用钱度日……范菲是一个懒惰无能之人,而艾文却跟他很谈得来。”
少校不假思索地便说出一连串的话,我们清楚地感觉到他很讨厌范菲。
“性格不怎么讨人喜欢。”万斯说。
“但是,”希兹迷惘地加上一句,“一个有极大的勇气的人才能够猎取大型动物……说到勇气,我在想,射杀你弟弟的凶手才是一个头脑冷静出奇的家伙,他能够在被害人完全清醒的情况下从正面下手,并且楼上还有一位管家,这需要的勇气实在是很大。”
“巡官,你说得实在太棒了!”万斯大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