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份也许事多,老年提出退休,得到了局长的恩准,人事科在调档的时候,发现老年的档案有差异,他参加工作的实际日期是一九六四年三月五日,也就是说,老年的退休年龄还可以再延后三个月。
我们也一致挽留老年,老年看出大伙的诚意,就同意不按他后来填的日期,按原始日期。我们都很高兴,一个人的工作年限算起来不长,要告别了,放在谁身上都免不了酸楚,何况老年这样一辈子是守本分的人,他的失落怕是更酸楚一些,因为当他算起来自己的得失时,根本谈不上得,现今的时代,有人把污点算作得,老年没有污点,就肯定没有得,就肯定一身洁白,两袖清风。
本来这是好事,但是价值观念的改变,丧失了老年计算自己的尺度,老年这代人是一代两头都不讨好的人,或者说是哪一面都不欢迎的人,而老年恰恰又是自己分不清自己的人,他这个队伍里站站,那个队伍里站站,最终还是觉得自己哪个队伍也不适应。
老年不提前退休并没有减少他的心病,他那天趁办公室里没人,和我透露了他们的家事,我这才察觉老年是有一段时间中午都到下回馋小吃部去吃了。
可是尽管这样,老年还是觉得他很窝囊,他说:我确实是什么心也没有啊。
我说:老年你不用解释,我明白你的为人。
老年说:其实也不完全怪儿子,如果没有接产那次,他也不能多疑。
我安慰说:老年这不能怪你呀,你如果那日不采取非常行动,你儿媳还不知能不能活到今天呢,还有你的宝贝孙子。
老年一听到提起他的孙子就不再自怨自艾了,但是隔了一会儿他又说,他还是不想在家里住了,他说他很没有脸面再在那住下去了。他问我能不能帮他出出主意,就算我帮他了。我看他真的是打定了主意,就说:不在那住你只有卖楼,如果真的卖楼,你不怕对你的儿子有伤害吗?
老年一听,觉着是那么回事,卖楼的打算就取消了。
他又说:就是不卖楼我也打算不在那儿住了,我把房子租出去行不行?
我说:租出去你上哪儿住呢?你出去找房子你儿子不一样心理上难以接受吗?
老年说:所以嘛我想请你帮我出出主意,既不伤着儿子,也不让我心里上难过,能有什么好办法呢?
面对老年我总是心软,我总是愿意帮他挖空心思地想主意,我说:办法嘛倒是有一个,不知实施起来困不困难。
老年说:说说看,我们可以试试呀。
我说:局里不是派一批人下乡扶贫救灾吗,时间三个月,我看你去吧。
老年说:你是想让我借引子出去,回头再卖房。
我说:房子不用卖了,你招两个住宿的学生,房费给你孙子买吃的,租房的事让你儿子出头办,你说你扶贫一年,要在那里吃住,房子放在那里也是放着,你儿子准能同意。同时你把你手里的你儿子的房门钥匙给你儿子,把你的房门钥匙也就是你儿子的那把给学生,这样不露声色合理自然,你们谁都能接受。
老年听后说:妙哉妙哉。
我以为这回能让老年满意了呢,刚要为自己的构思沾沾自喜,老年却又有了新的问题,他说:此法好是好,可是我孙子呢,我孙子要是再哭我就进不去了,他们又听不见,他要是哭坏了怎么办?
我灵机一动说:你给他雇保姆呀,你出钱,找他们信得过的人,他们巴不得呢。
老年说:这招儿好,就按这招儿办,我儿媳有个娘家姐姐,她不聋不哑又没工作,她准行啊。
老年乐了,他乐起来像个娃娃,他的嘴大张着,里面缺少的牙齿看得真真切切。我也勉强地同老年同乐,心里却一直想着关于做父亲的奉献精神。
这件事说完就拉倒了,权当逗老年高兴了。可是又过了几天,在一条小街上,听到后面有人喊我,回头一看是老年咧着大嘴过来了,他很高兴,一见我就说:万里雪飘,你的设计实现了。
我吓了一跳,反问他:我的设计?我的什么设计?
老年见我吃惊,就进一步说:我的儿子知道我要下乡,同意招学生了,保姆也请了,今天学生就搬进来,一会儿我们一起吃欢喜饭。
我被老年的话吓住了,不知自己那天对他说了些什么,伤没伤着他那个有残疾的儿子,老年看透了我的心思,他说:我儿子没不高兴,他们学校派他出去讲学,每周去两天,有他媳妇的姐姐在,他会很放心。老年说着奔往路西的小市场,他说:我还得抓紧时间去买菜,家里还那么多人等着吃饭呢。
一块压在老年心头的沉重的三合土被清除了,我为老年高兴,心里却排不出隐隐的担忧。老年,你今后怎么支撑你的暮年呢?
两个星期以后,我的担心成了事实,老年由于下乡检查,难却盛情多喝了几杯,路上车辆颠簸,中风半身不遂,说话表达困难,好在他的病发现得及时,去的那个县城又有省城医院义诊的医生,当时就给他打了针,做了溶栓,好歹算把堵塞的血管通开了,他的儿子此时正在外地进行哑语教学,联系不上,我们去医院看望老年时,他说话还不完全清楚,但是要比他昏迷时尿了一床让人轻松得多,他用他好使的右手哆哆嗦嗦给我写下了不得告诉他的家人的字样,我们都尊重了老年的要求,局里除了出钱为老年治病,还派小莫和小瞌睡一天二十四小时轮番看护。
权威医生说:老年的病治疗及时,再有半个月就能下地走路了,不过要想恢复和先前一样,至少还得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