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宇桐这堂课讲砸了,他一进屋,他的学生们就瞅着他和平时不一样,他的头发蓬乱着,两只眼睛通红努力向前突出着,本来他的眼睛长得重心就斜向两旁,这样一加重色彩,就好像一只暴躁的金鱼愤怒地游动。
他的大衣扣也系偏了位置,一上一下错位着,长的一角搭拉到膝盖,短的上方则露出衬衫,领带松散着,颈部肌肉不和谐地露在外面。
他进了屋,也没像往日那样脱了大衣,而是穿着这一撇长一撇短的惹人发笑的怪服上了讲台,龙飞凤舞地在黑板上写上了今天要讲的内容:文学作品中的未知结构与两难境地。
他把字写得异常的大,粉笔是倒着拿的,才这样几个字,就占满了一黑板,还有两个字没写下让他写在墙上了。他的学生们忍不住哈哈大笑,他看他的学生笑,他也跟着大笑,他的笑很吓人,是突发的,又很有耐力,一旦笑起来就像弹簧回也回不来,崩了出去。
他的学生们被他的笑弄糊涂了,大家都奇怪地揣测着不笑了,程宇桐却还在笑,万里江河决堤了一样,截流都截不回来。
终于他发现大家都不笑了,他才停住,说了今天要讲的课题,他说他想以王实甫为例,来解剖未知结构和两难境地。他以前给他的学生们讲过元代剧作家王实甫,那是他没发病之前,大家听得津津有味,现在再次提起多少转移了他刚才的失态,讲台下有了松弛和缓的气氛。
印度思想大师奥修说过这样的话:鞋子合脚时,脚被忘记了。现在他的学生们就忘记了脚的存在,大家在集体犯一个显而易见的错误。
但是没人发现这一点,他们被这个乱了章法的人像魔术师一样指挥着,他们在跟着他们昔日的教授,解一团乱得没有头绪的乱麻,而他们的老师这会儿比他们想像得要糟糕得多,他已经绝对的乱了阵脚,他甚至都找不到头绪了,他一开口就说:两难境地是什么?就是作家知道了还这么写。
他的信口开河让他的学生们竖起了耳朵,他说:张生和崔莺莺的恋情是王实甫元杂剧的主干,张生那么小的年岁就谈恋爱,他学习能怎么样大家可想而知,他肯定就像现今那些一考试就打小抄的人,像他这样的人有了爱情之后,竟能去京城考个第一,这可能吗?(哄笑)那么王实甫知不知道有这种漏洞呢?他知道,知道了还这么写,他完全是考虑了当时政治环境与人们欣赏心理的需要,这样写朝廷才许可,这样写大家才高兴,人们才愿意看。
这样的观点本身也引不起同学的反感,他们还能勉强接受,可是他缺少的程序却让一直理论上严谨的学生不能容忍,有一个瘦小的刚上大一的小男生就说:老师怎么没有爹先有孩儿呀?没有鸡先有蛋呀?这是讲课吗?
这个瘦小的男生程宇桐认识,他的家在色拉的郊区,他是海棠师专的高材生,由于是高材生总是自命不凡,平时他很喜欢他,但今天他不喜欢了,他很反感他,因为他让他刚刚忘记了一点的焦灼与暴怒又一次提升了起来,他立即反驳他,他说:是谁这样说?是谁这样说?站起来!这不是讲课是撒尿吗?
哄的一下,台下的同学大笑起来,小男生很听话,他站了起来,但是他的嘴没有闲着,他说:未知结构不讲就讲两难结构,而且你忘了旁征博引,你看看人家余秋雨是怎么讲的,人家那才是大教育家呢,你不觉得你今天违反常规吗?
被他这一问程宇桐有些卡壳,他不知怎么去回答他,他也不知他今天讲了什么,他的头脑现在就像一个摇足劲的轮子,越转越凶,越转越热,越转越起劲,越转越疯狂,他努力让它停下来,却无法控制,他知道它是年久失修快顶不住劲了,他就不得不采取逃逸,只有逃逸是他此时的最好的出路,他夹起教案,对小男生说:那好,这堂课就由你来讲,这个尿就由你来撒。他说完扬长而去。
他出了门才感到自己已经出了一身热汗,他摸了一把脑门儿的汗想,不知自己刚才在他们面前是不是也是这副惨相。这是他这一天中惟一的有廉耻心的一刻,这以后就没有了。
这是下午两点整,三点钟的时候他到家了,他用了一个小时的时间才到家,从教室到他的住所只有五分钟的路程,他却走了一个多点儿,他选择了一条最长的路线,他以师专做起点,绕了半个城市,他认为这是最经济合理的道路。
这时候他想到了一个主意,一个很解他心头之恨的主意,一想到这乐不可支的主意,他就急匆匆回家,他穿着那一撇长一撇短的大衣打开自己的家门,他的女儿立即告诉他这个缺欠,他也听到了,但是他没有时间去对他做更好的改变了,他鞋都没换,就去阳台里取了一根绳子。
这是敏儿夏天的时候拴在阳台上打秋千的绳子,他解下它,就门也没关慌慌忙忙走了,他忙着去完成他的设想,他的计划,他的宏伟的蓝图,这样他的内心就得以松弛了,得以安慰了,脱缰的野马就得以收缰了。
他来到学校时,刚才上他课的学生们都基本走光了,只有几个人,他在这几个人当中找到了那个小男生,他正在作笔记,他看到他在向他招手,就把笔记本与书放进书堂里,出来和他走了,走到教学楼门口,小男生有所醒悟,他问:不是上你的办公室吗?
他不说话,把头向外一歪,自己先出去了,小男生也只有跟他出去。其实他现在离开他的老师转身走开就行,逃离这一时刻,他的老师也许就能恢复常态,但是他偏偏没有留这个心,他偶尔偷看他老师一眼,只觉得他就是两眼放放光,其他也没有什么。他跟着他走,走到门厅时,那长长的御寒的门帘还刮了他一下,他把它从脸上从身上摘下来时还想,你还挽留我呀,你挽留我有什么用?
出了大门,小男生问:上哪儿?
程宇桐回答:上你家。
小男生想:去就去,谁怕谁,我没犯错误,走到哪儿我都不怕。
他们就走,也没有坐车,若是平时小男生会给他打车,这会儿不会了,他很恨他,他心里嘀咕,哪么大点儿小事,你还要去我家,就让你架步走,你能走我就能走,走不死你,我小时候吃的苦多了,要讲耐力你不是对手。
他们走,沿着横垄地走。地上的积雪被风吹光吹平,行走起来不算吃力,只要步伐快,天黑前他们准到。
他们走了一节,小男生改变了主意,他开始拣不好行走的路带他,天已渐渐暗了下来,小男生留一线希望,路途的艰难也好使他的老师改变主意。也的确,去他的家干什么呢?有什么意义呢?他不过就是多说了几句话,这有什么过错呢?
他们共同走了一段无言的路,面前终于出现了一行深沟,这是夏季里人们修水渠留下的深沟,沟底沉了一些积雪和干涸的树叶,但是它裸露的沟壁在时刻提醒着人们它的深度。
他们站在它的沟沿旁,谁也没有向前走半步,如果还想往前行,就只有绕过它,或是下到它的沟底找一个浅一点的地方往上爬,但那也是可能性极小的,坑的深度实在是让人望而生畏。
小男生等着他的老师的态度,而他的老师的态度,此时是十分的坦然,他麻利得几乎都没让他的学生反应过来,就倒钳着他的一只胳膊背了过来,瞬间的工夫他们共同听到嘎巴一声,小男生的胳膊断了。
一切反抗都不存在了,程宇桐出奇的顺利,他把他的手倒剪着捆上,脚捆上,把他喊救命的嘴用手帕堵上,然后他把他提起来,像扔一片破麻袋一样把他扔进坑里,他听到砰的一声,这声音沉闷而短暂,像一块肉砸在另一块肉上,却让他惬意极了,他觉着他成功了,他仿佛经过无数次的左冲右突之后,才找到了宣泄生命的路途,可是这路途太长了,以至他寻找得异常辛苦和烦躁,他几乎丧失了所有的耐性和能量。
接下来是他没忘了向坑里撒一泡尿,尿撒完了,他浑身的憋闷也随着那尿水消失殆尽。他太累了,他嘿嘿笑了许久,说了声:不是讲课是撒尿。
然后倚着坑边的一棵小树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