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马下午回来时喝多了,他们三个人一起去,回来的就他自己,她们两个上街了。杜马摇摇晃晃回来,把小天的隐私全告诉了我。这是他喝得云山雾罩了,不然这么大的事他肯定有所保留。我说:那有什么难,借种啊,借种生子的现在不在少数啊,或者干脆就人工受精。
杜马说:哎呀,丫头,看不出你什么都懂啊,可是不是我说,你说话怎么这么不着边际呀?
我说:你别老丫头丫头的,我不是早跟你说了吗,我不是处女了,不是处女有什么不懂的?
杜马坐在座位上仰头痴愣愣看着我,他看呆了,半晌有一线口水亮晶晶流出嘴角,眼皮也随即搭拉下去。他低下头擦掉那抹亮色,说:好好好,都是你们年轻人对,我不去追究你是不是处女,可是我老婆不是处女她总应该跟我说呀,她没跟我说,她瞒我瞒到我儿子八岁,你说我不休了她咋的?
杜马喝多了,他的思维跳跃得像一南一北两个城市,他直拍桌子,想起了他和他前妻的伤心事。一个处女的词汇引逗得他哭了起来,他哭得很投入,像个失恋的中学生,鼻涕眼泪左一把右一把,就用手抹,抹完也不擦,就那么两只手互相乱蹭。
杜马的情形着实把我吓了一跳,连一向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老年也伸头来看个究竟,老年从里间伸头的时候,杜马刚好趴在桌上不再抬头,老年就指着杜马和我打哑语,意即问杜马这是怎么了。老年的哑语打得好,一般的意思他都能表示明白,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他的儿子儿媳都是聋哑人。我也打哑语告诉老年,是我把杜马惹哭了,老年明白杜马的举动与自己无关,也就像个老乌龟一样缩在自己屋里干起自己的事来了。
杜马的悲伤不见减退,我站在他身旁手足无措,瞅他哭了足有三分钟,待他喘息的空间我才捏住他肩膀的衣服问他:我惹着你哪儿了?
杜马抬起头,他哽咽着说:我是哭你坦诚啊,没有像你这么坦诚的了。
我大叫起来,我说:我坦诚什么,我不过是逗你玩来着,有谁会把自己的好处说成坏处,我愿意耸人听闻,这不是刺激吗?
杜马说:不对,不是刺激,你说的是实话,你就不是处女,你是处女决不会把自己说成不是处女。可怜我那八岁的儿子,我老婆若跟我说了,我哪有今天的下场。杜马又哭了起来。
杜马的哭是有道理的,杜马的前妻原来是市文工团的一枝花,早在没跟杜马结婚之时就和一个唱刀马旦的人好上了,两个人的感情可谓一见钟情。但是他们却主宰不了自己的婚姻大事,这主要是由于杜马的出现,杜马当时是部队的汽车团干部,转业到地方,起点就是正科级。杜马的出现首先打动的是杜马前妻的父亲,她父亲是杜马单位劳动局的顶头上司,是个说一不二的政界铁腕人物。他若相中杜马,女儿就是有三头六臂也无济于事,这样吃苦的就只有爱恋他女儿的那个男子了,偏偏那男子也是个有心计的主儿,在杜马的小孩八岁时,挟着母子一夜之间远走高飞。
这和杜马的描述只差一个细节,那就是到底是她和情人跑了,还是杜马休了她,如果是后者杜马肯定不会哭得如此伤心。
杜马的哭泣由此而来,杜马的苦水在他每次醉酒后,都像街道上流动的清水,漫漫滋润着他老化的记忆,这其实才是杜马人生不战自败的道理所在。
门外有人川流而过,显然他们是被杜马的哭声所惊扰,想看个究竟。机关的工作人员都有礼貌,他们想窥测你屋中发生了什么事,一般都是在你门前走过几趟就什么都明白了,这个时候他们的公务显得特别多特别纷繁,他们制造着各种各样的忙碌,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是不会轻易推开你的门无礼而入的。
我连忙把门关好,又从老年那要了一盒三五牌香烟,老年平时不吸烟,却总是随时准备着招待客人,老年的本意是自己没什么能水儿,能为大家伙敬敬烟大家伙好不拿他当外人。
杜马吸着香烟,本是挺平常的事,但是这一次他咳嗽起来,他一咳嗽就把那折腾他难受的胃里的东西全吐了出来。顿时屋里怪味冲天,我干呕着为他找脸盆,他哪里还等脸盆呀,一顿长江黄河倾泻得到处都是,之后他就抹抹嘴没事似的歪在桌上睡着了。
他刚睡着,小瞌睡就来敲门了。小瞌睡是教育科的科员,他是平时唯一和杜马称兄道弟的人。他虽然年岁小,待人接物却挺随和,还由于他的眼毛很长眼睛总像睁不开,大伙就称他小瞌睡,他也从来不计较,瞌睡就瞌睡,有什么?什么也没耽搁,大家和他的关系更融洽了。
小瞌睡到我们科室来多半是来找杜马下围棋的,他们的棋艺均等,却是谁也不服谁。小瞌睡是围棋世家,父亲曾是市级围棋比赛冠军,小瞌睡常常是眼看着要败了,却又能转败为胜,胜了就沾沾自喜,气杜马说:这都是我家老爷子的残棋,你才学会。他老人家不玩的,你捡来跟我摆阔,学几年吧你呀。
杜马总是气得没招儿,败了又总是断不了那口瘾,下一回还下,总是想着赢回来。
小瞌睡一进屋就手捂鼻子,他直奔一把凳子,踩着上了桌子,他说:你还关门,全世界都闻着了,小窗子干啥用的,就是防杜马这招儿的。
我在一旁傻站着,看他开窗,看他把脚踏在暖气片上,不敢踏在桌子上的玻璃砖上。他开开窗从上往下跳时逗我说:着火了你还把灭火器当工艺品,跟你们头儿学的?
我不知怎么回答他,权把他的话当成数落,不管怎么说,他的办法还是比我的洗脸盆子技高一筹,只一会儿的功夫,屋中的怪味就一股脑儿都挤了出去,我只好讨好地对着他笑。
户外的空气流通进来,杜马的杰作转瞬即逝,我刚喘口气,电话铃响了,小瞌睡拿起来听了听,又递给我,递我时学起了电话里的声音:喂,我找万里雪飘。他学得细声细气,娇娇滴滴,惟妙惟肖,一下子就让我想到了一个人。我接过电话时,小瞌睡就走了,他走时没忘了把门关紧,看来他和杜马还真有些交情,至少他不愿意杜马在众人面前丢丑。
电话是我妹妹万里飘飘打来的,这个世界只有万里飘飘有那种让人欲爱不能的声音,小瞌睡的模仿没错,我想到的那个人也没错,小瞌睡之所以对那种声音很在意,是因为他受了某种特别之处的吸引。
万里飘飘是个十七岁的小姑娘,她的生相文文静静小小巧巧,仿佛用一床婴儿毯就能把她从头到脚包严了,言语和行为都是咬文嚼字慢条斯理,我小妈尼泊尔就说她,说话像蚊子撒尿。有什么声音能和蚊子撒尿相提并论,抑或蚊子从来不撒尿,言外之意是说,她的声音独到而细致,不仔细听是听不到她说什么的。果然万里飘飘用她那小得听起来十分费力又不可小视的声音说:姐,你快回来吧,咱爸都吐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