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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鳌鱼翻身

那时,我像大人们一样,以为我们生活在一条巨大的鳌鱼的背上。它载着我们在星宇间运转,时光里来去。这让我觉得了处境的危险。类似的苦头我已经在队里的那头牯牛身上领教过了。一个星期天,我们从大人手里接过牛鞭,浩浩荡荡把它们驱逐到两三里外的湖滩上去,因为村子周围的田塍地坝早已被它们啃了个干干净净。小草长出来的速度绝对赶不上牛齿扯嚼的速度,一到牛栏里大人们便发愁,不知道今天拿什么向老实勤恳的牛们交差。他们和牛一样盼我们过星期天,那时,牛便可以到湖滩上去吃个饱,他们(我祖父和其他的牛倌)可以放心地干一天其他的活,我们则可以放心地用帽子遮住脸躺在湖滩上晒一天太阳,田塍地坝的草也可以放心地长上一天了。多暖和舒坦啊,浑身的懒筋像蚯蚓一样在慢慢拱动,痒酥酥的。中午饿了,拿出点心袋里的干粮。一般是炒米粉之类,极难咽。家里条件好一些的,或许里面有两块金黄金黄的麦芽糖。我们吃了炒米粉,便满湖滩寻找一种叫“芜芨”的草根,剥开皮,白如美玉,甜而有水分。我们的嘴角沾了不少乳白色的浆汁。日头快要掉进湖里的时候,天地一片彤红,就像村头铁匠铺里的赐宝夹着一块烧红的铁饼往水里淬去。我们一只脚踩住牛角,随着它的往上一闪,我们便轻巧地坐上了牛背。傍晚的空气十分安宁,牛蹄在路上悠然地敲击着,听上去有一种温柔的意味,使我们回家的心情更迫切了些。突然,不知是谁在他的牛屁股上抽了一鞭,我仿佛清楚地听到了空气中的那声脆响,于是,一头牛,两头牛,很多牛都撒蹄狂奔起来。我座下的牛也不甘示弱。吃了一天的草,它现在浑身都是力气。它们的蹄声雄浑整齐,有如军号。它们被自己的蹄声所鼓舞,越跑越有劲。慌乱中,我忘了怎么拽牛鼻子,只觉得两耳呼呼生风,我被一种我把握不了的速度颠簸了下来。我吃到了一股惊愕的灰尘的味道,后面的牛蹄正用力敲打路面离我越来越近,我头脑一片空白。我摔在路的正中间。庆幸的是,好几头牛从我身上跨过而我安然无羔。我满脸是灰。从地上爬起时,我看到自己的左手腕迅速肿了起来,好像那个地方吃了鹿茸。那时候,每看到我的黝黑瘦弱,祖母便叹息道,要是你娘怀你时吃了鹿茸就好了。村里的赤脚医生兰花因为吃了鹿茸,生的儿子又白又胖,像从街上买来的馒头。我去捡放牛用的细竹棍,不知怎么回事,手捏不拢。我顾不上痛,忙用另一只手把它捡了起来。我跌跌撞撞跟在牛屁股后面跑。我有些害怕。打破了一只碗,祖父尚要揍我一顿,现在摔坏了自己的手,不知家里人要如何责罚我啊。趁祖父和母亲还没收工,祖母在灶间忙碌,我翻箱倒柜,找到那一小瓶父亲从部队里带回来的云南白药,倒了点在茶碗里,然后用热水瓶里的水一冲,捏着鼻子,勇敢地全喝下去了。吃晚饭时,我把左手(我们叫反手)遮在桌底下,把碗搁在桌面上,心想伤的幸好是反手而不是顺手,不然就遮掩不过去了。那一晚,没被家里人发现。睡觉时,我满怀憧憬:一觉醒来,我的反手已活动如初了。然而第二天早上一看,它不但肿得更大,也更痛了。我老是蜷缩着一只手终于被祖父发现了。我还没告诉他眼泪先吓得掉了下来。我一边哭一边等着祖父的一顿竹棍。但这次,他没有打我。他含了一口烧酒,喷在我的手腕上,慢慢揉着,然后问揉到痛处没有。对我来说,祖父的硬手比牛的蹄壳还要厉害,有几次,我几乎尖叫了起来。中午他又帮我揉了一次。下午放学回来,祖父见我的手还没有消肿,不敢怠慢,忙叫祖母带我去找前村会推拿的志云老倌。祖母便拿出保藏在米缸里的一斤白糖,用手巾包住,牵着我往前村去了。

所以我认为,住在鳌鱼背上可不是什么好事情。自从知道了我们是住在鳌鱼背上,晚上我会从睡梦中倏然惊醒。望着黑暗的一片,我大汗淋漓。我想我们是不是已经从鳌鱼背上掉下来了?从牛背上摔下来还有地面接住,然而从鳌鱼背上摔下来我们会落向哪里呢?那时候我经常做的一个梦是,自己在飞速下坠,下面没有底,我的身体与黑暗擦出了火星。我大声喊祖父祖母。祖父祖母醒了过来,问怎么了怎么了。听着祖父用脚在地上找鞋和划火柴的声音,我才安下心来。紧接着,我看到了火柴的亮光,看到了墙壁,看到了墙壁上挂的筛子和锯,我脸上惊恐的泪水才像奔跑的兔子忽然停住。

然而不祥的消息还是越来越紧迫地传来了,弄得大家在出工时也停下锄头或挖耙,议论纷纷,队长的哨子根本不起作用。队长说,我扣你们的工分。大家理都不理他。队长一连说了三遍,有个年纪和我祖父差不多的人不忍心,才说,队长呀队长,鳌鱼都要眨眼睛了,要工分有什么用呢?队长就愣在哪里。这时我们的暑假已过了大半,因为农忙,我们牛也不用放,每天钓鱼、下军棋、捕蝉、划水、偷人家的洋芦粟杆。身上晒得像泥鳅,脚板在石路上烫得吱吱响。洋芦粟杆比本地的芦粟杆好吃多了。如果谁发现了哪家的地里有洋芦粟杆,他完全可以坐在那里不劳而获,我们每人都要送他一截。有的人家很鬼,把洋芦粟杆种在中间,再在外面围上土芦粟杆。谁的洋芦粟杆如果遭到了折伐,他家的女人就会站在村口拍手拍脚大骂,直骂得有调皮孩子的人家心惊肉跳,一个劲地问孩子:你折了吗?你折了吗?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孩子的母亲便急急忙忙去赔小心,如果对方还不住口,孩子的母亲一急,便要和她对骂起来。现在,我们已经侦察到了好几处洋芦粟杆,嘴巴里整天洋溢着洋芦粟杆的甘甜与清香,但它们的主人似乎忽然变成了瞎子和哑巴。至多,他们不过是把剩下的洋芦粟杆砍掉,自己也饱餐一顿罢了。我们从心存侥幸到胆子越来越大,以至后来我们当面折谁家如洋芦粟杆,他也眼睛看了当鼻子看了。

奇怪的事情还在不断出现。首先是家里的伙食一下子好了起来,以前祖母炒菜舍不得放油,总是放一点点油然后加半瓢水,企图以水代油。饭也总是煮得不够吃,每次不得不放下被舔得干干净净又倒开水涮了一遍的饭碗时,我总是意犹未尽。现在轻手小脚的祖母一下子慷慨起来,好像家里发了大财,每餐都有剩饭,菜碗里也有压不住的油花。一天半夜,我忽然被祖母叫醒,我揉揉眼睛,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祖母说,水,起来吃饭。我迷迷瞪瞪走到堂前,见灯光下热气腾腾,我被祖母抱到了椅子上,一阵煎蛋打汤的香气扑面而来,猛然揪住我的鼻子。看我睡犹未足,祖母便挑了勺蛋汤喂进我嘴里。随着味蕾的渐渐苏醒并高高举起,我完全清醒了过来。但事情看上去,仍朦朦胧胧的,像是做梦一般。祖父和母亲已经在吃了。每人面前都有一碗金灿灿的蛋汤淘饭。我猜想,祖母大概是怕鸡蛋被蚊子叮坏了,才连夜弄给我们吃的。祖母就是这么一个人,“不见棺材不掉泪。”我想起了老师喜欢跟我们说的一句话。每看到老师扬起戒尺,我们便赶紧挤泪水,胡乱地抹眼睛,这时,老师便说:不见棺材不掉泪。想到这里,我不禁有些幸灾乐祸,甚至还得意地望了祖母一眼。由于每个人都有,鸡蛋没有像往常那样在筷子上推来推去,好像烫嘴似的。祖父在默默地喝汤。他的样子看上去很矛盾。有一次,家里的那头小猪死了,祖父一边给小猪脱毛一边就红了眼圈,最后把小猪往盆里一摔,发气似的说,死了也好,死了我就吃掉你。

虽然如此,祖母还是把她碗里的鸡蛋划拉了一半到我的碗里。

这时我才注意到,屋前的人家,也有灯光从窗户或瓦缝里钻出,并发出了和我家类似的碰击声。这让我想起节日。只有节日,筷子和碗才敢发出这么大的响声。可现在是什么节日呢?我想不起来。五月的粽子已经吃过了,月亮离八月中秋也还有一段路(那时,地上的棉花和天上的月光会连成一片)。后来,我接着去睡觉了,在我朦胧的意识中,我感觉祖父祖母还有母亲忽远忽近地说了一夜话,屋门也一直开着到天亮。

第二天,我又和掂毛、小细、田柒几个人在一块玩。说起昨晚的事,大家仍咂着舌头回味不已。而且掂毛说,他娘准备今天杀鸡。出门时,他已经看见她把鸡关了起来。他说,红宝家的鸡昨天就已经杀了。难怪昨天经过他家门口,有一股特别好闻的香味飘出来。那么有力气的香味。本来,鸡的香味是任何东西都挡不住的,也是别的香味混杂不了的。但我们很久没闻到它,以至于鼻子没认出它来。当时,我们只是用力嗅了嗅就跑开了。现在掂毛一说我们恍然大悟。可好端端的,大人们杀鸡干什么呢?难道他们发疯了?把鸡杀了,拿什么下蛋(虽然那蛋基本上与我们无关,全部滚进了店老板的柜台里),拿什么去过年呢?我们虚情假意,很替大人们担忧。我们叮嘱掂毛,叫他娘杀鸡时别忘了扯几把鸡毛给我们扎毽子。每到过年家里杀鸡的时候,我们总要扎几只五彩缤纷的漂亮的大毽子。没什么可玩的,我们只好没出息地玩女孩子们玩的毽子了。

下午,我搬了竹床在廊口乘凉,忽然听到什么地方传来了猪的嚎叫声。这样的声音只有猪在被人提尾捉足地往屠凳上按的时候才能发出。果然,不一会,那声音就被尖刀一捅,变成了鲜红的绸子。我趿上拖鞋就跑。等我赶到雀圆家门口,她家的猪正在脱衣裳。别看猪平时肮脏,可它脱了衣裳是很好看的,比我们村子里的任何一个人都要白。可以肯定,如果我们村里那么多的单身汉有它那么白的话,早就娶上媳妇了。它咧着嘴,好像有人在给它洗澡而舒服地哼哼着。虽然有那么多人在看,可它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在这一点上,它倒是像我们村里的单身汉贵林。贵林在塘里洗澡时,要是有女人经过,他会越洗越有劲。他站在埠头上,把裤头捋成三角形状,浑身的肌肉裸露着,像老鼠一样吱吱乱叫。这时,屠户细卡正在给猪掏耳朵。看的人越来越多。有个人朝我臂上打了一拳,我一看,是田柒。再一看,掂毛和小细也在那里。原来他们早来了。田柒说,他已经和大人说好,等会儿他就能得到那只猪泡。雀圆爹是他二叔嘛。猪这么大,它的泡也一定不小。田柒一边说,一边晃了晃手里的一小截竹杆。你们也要帮我吹啊。雀圆爹搬来梯子靠在墙上,队长拿来了算盘和纸笔。但据说,雀圆爹只同意卖极少的一部分猪肉给大家,大部分他要留给自己家里吃。最近发生的一连串的事情让我摸不着头脑,我越来越不清楚大人们究竟要干什么。我问提着小花篮来买肉的、脖颈伸得长长的艳鼎老倌,出什么事了?出什么事了?艳鼎老倌说,你还不知道?鳌鱼要翻身了!

我说,鳌鱼翻身有什么。

艳鼎老倌腮帮子抖动:真是个小孩子,鳌鱼千年一眨眼,万年一翻身,我们这里要发地震了!

看来,我们小孩子的担心是有道理的,如今,鳌鱼真的要把我们从它背上扔下去了。

祖母说,真的要发地震了吗?我活了这么多年,也没见发过地震。

祖父说,你才活了多少年,鳌鱼是千年一眨眼。

祖母沉默了一会,便叹出一口气来:怎么叫我们给碰上了呢。祖母说,你看这房子,是喜结婚前一年盖的,断墙也刚刚换上了木板,是净杉树。

祖父正在搓草绳。听了,半天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又搓了起来。

不祥的消息不断传来,一时间人心惶惶。队长的哨子又发挥作用了。他把吊在胸口的哨子一吹,大家立时像以前那样望着他。为此他私下还有些得意。谁不想活下去呢?在这个事情上,他有绝对的权力。假如他是个坏队长,他还不告诉他们呢。他说,大家听好了,根据上面的情报(这个词让大家精神一振。队长向来喜欢把平常的一句话说得危言耸听),地震就在这段时间发生。从今天晚上开始,大家一律不准在屋里过夜,反正是热天,大家把竹床搬到稻场上来,同时要密切注意天气的变化,不要让地震吓破了胆,不就是鳌鱼眨个眼么,有什么可怕的!可究竟有怎样的天气变化,大家都不知道。队长说,这个问题,不要急,我们再等上面的情报。

那个晚上,祖母、母亲和我就在村里的大稻场上过夜了。我和母亲先到稻场上占了位子。过了好久,才见祖母从廊口出来。她拿了几把大蒲扇,胸口起伏着,不说话。稻场上挤满了人,竹床挨着竹床,穿鞋子下地须爬到那一头去。有的人家干脆就把床头拆来了,很霸道地占在那里。我从未经历过如此盛大的场面,心情很激动。以往,有什么热闹,比如玩灯,唱戏,耍狮子,放电影,甚至逢年过节分鱼,都是在这稻场上。现在,几乎是全村的人,都仰面躺在明晃晃的月光下。大家穿着裤头背心,聊天,说笑话,唱歌,拍打蚊子。有男女偷偷掐腿调笑的声音,有母亲把乳头往哭闹的孩子嘴里塞去的声音,有老头斥责后生的声音。学平、进喜、贵宝几个在公社读初中的大男孩把竹床和几个女孩的摆在一起,她们是银桃、秀荣、丽娟、桂芹。她们穿着碎花布裤头,胸前像结了婚的女人一样鼓鼓的,头发披散在浑圆的肩膀上,脸像头顶的满月。她们的大腿白而修长,发出一种莹光。女孩子为什么比男孩子白而好看呢?难道仅仅是因为她们白天穿着紧绷绷的长褂长裤的缘故吗?听说他们和她们几个人经常钻到生产队的草堆后面去,他们到那里去干什么呢?我忽然想起一句骂人的话,我的脸红了。不知怎么回事,我小小的身体里忽然有了莫名的动静。我有些窘迫,侧着躺了下去。谁知这样,我更加吃了一惊。与我相邻的华丰,正把他的手伸到他老婆春燕的褂子里去了。他的另一只手,拿蒲扇扑打着做掩护。我又坐了起来。我听到了掂毛和田柒的声音,但这时,我一点儿也不想到他们那里去。我在找小菊。小菊是我一年级的同学。放了学,她就扑到她娘怀里吃奶,一点也不脸红。因此小菊长得健壮结实,一张圆脸总是红朴朴的,辫梢也打得人很疼。她常跟我们在一起捉迷藏,撞飞机。有一次,我们玩一种摆龙的游戏,在龙被撞散的时候,我跟她面对面撞了一下。我闻到了她嘴里温热的还带着一股奶香的气息。这让我激动不安。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便老想着那气味。但稻场上这么多人,我真的不知道她在哪里。后来,凉爽的风从屋角的阴影处一阵阵吹来,稻场上的声音就渐渐小下去了。萤火像传说中的瞌睡虫一样飞来飞去,一切都越来越遥远。朦胧中,我听到了梦呓和人在竹床上翻动的嚓嚓声。母亲在我旁边不断地翻身。那一年,我已经八岁,父亲还在外地当兵。他一去就是七年,其间只回来了两到三次,以至于我常常忘了我也是有一个父亲的。

我愿意天天过这样聚在一块又宽敞又明亮的生活。

可是好景不长,过了两天,队长的哨子又响了。这次吹得又急又凄厉。大家一下子聚拢过来。队长说,大家听好了,根据上面的情报,发地震的时候地会裂开,雨会下得像瓢浇桶倒,因此,我们还要做一个战壕,当然不是打地洞,打地洞有什么用呢?我们要做窝棚,从今天起,大家就在各处搭棚子吧,一下雨,我们就可以躲到棚子里去。

大家不得不佩服队长的英明。因为大家刚把窝棚搭好,天就变了。窝棚自然不能搭在稻场上,也不能搭在屋旁边。大家都把窝棚搭在了野外。几天前缚的芦粟杆派上用场了。除了吃饭,我们几乎舍弃了原来的村庄。地里的庄稼也被践踏得不成样子。没什么人愿出工,地里的草又细密地长了出来。但这个上午,我过得并不如掂毛他们快活。掂毛和田柒到稻田里捉黄鳝,摘棉花桃子打仗,要多快活有多快活。我却挨了祖父一顿骂,原因是我为了尽快把肩上扛的一捆芦粟杆放下来,在芝麻地里踩出了一条路。祖父是死脑筋,他大概还在想着过不久可以用芝麻油淘饭呢。在我极愤怒又不敢发作只有让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的时候,我便诅咒让地震来得更快些吧。我一边搬东西一边悄悄注意天气的变化。果然,东边天角出现了可疑的云团,它们隐藏在别的云朵后面向我们逼近。或者说,它们在不断地把别的云朵搞掉而慢慢扩大自己的势力,像电影里的特务一样。我故意走得慢吞吞的。祖父在那边望见我,喊道,实在背不起你歇下来,我去接你。他从高高的棚顶往下爬,有一次,差点从梯子上摔了下来。我暗暗感到好笑。他从曲曲折折的地坝上弯了过来,揪住芦粟杆,往背上一背,大着脚步奔去了。午饭后,风改变了方向,吹在身上阵阵发冷,天空墨暗一片。我感到地面发起抖来。远远地,我听到了什么在吼叫,它还躲在幕后或正朝我们奔来而人们浑然不知。紧接着,天空被雪亮地撕开了,似乎马上有滚烫的铜水浇倒下来。大家喊叫着,呼啦往外跑。有的人还哭了起来。啊唷,地震就要来了!虽然大家从没见过它到底是什么东西,但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出它的可怕。就像我那时骑在疯狂奔跑的牛背上一样,它背上的毛太短,我什么也抓不住。房子摇晃着,被忽然裂开的巨大地缝一吞,就什么也没有了。是的,大地一定会像天空那样裂开许多条缝,我们一不小心就掉了下去。为此我像一只狡猾的兔子那样走着之字路。我甚至还为自己的小聪明得意起来。大家躲进了各自的窝棚,抱着肩膀抖抖索索地等着鳌鱼眨眼翻身。那大概很响吧。我们躲进大人的衣服里,他们紧紧捂住我们的耳朵。多大的雨啊,田垅间转眼一片大白,雨点在地上戳出一个个酒盅大的洞。我把耳朵从大人的手掌里挣脱出来,仍然什么也听不见。我看着自己的亲人,不知道别的人家还在不在。掂毛家还在不在,田柒家还在不在,小菊家还在不在。我伸出头去,立时被祖母拉了回来。后来我听到声音了。即使就在近处也觉着很远。我听到旁边的窝棚里有个声音在杀猪般嚎叫起来:翻身了,它翻身了!说着就拉着家里人跳出棚外。我果然觉得地在动起来,便也莫名其妙地跟着跳出来。我觉得脚下任何一块地都有裂开的可能,便不停地在雨中跳着。

后来才知道,木苟是看到他家的窝棚里被雨冲卸了一块地坎才大叫着跳出来的。

风雨过去后,大家都像捡到了一条命似的兴高采烈。但转瞬间,心情更沉重了。队长的话得到了应验,看来,鳌鱼是非眨眼翻身不可了。第二天,队长从大队里回来,又吹响了哨子。这次,队长的脸上轻松了一些,仿佛找到了制服鳌鱼的法子。他说,大家听好了,根据上面的情报,发地震的时候,地不但会裂开,还会冒出一个火球来,昨天没有冒火球,当然就不会发地震了。我没听清是田柒还是小细问,火球有多大,有猪泡那么大吗?队长朝什么地方啐了一口,吓,猪泡有多大!他继续说,不过大家不要担心,大队刘支书说了,地震一般在凌晨三点多钟发生,发地震之前,有一些奇怪的现象,比如电灯泡自己会亮(因为我们这里没电,这一条不算),鸡飞狗跳像来了野猫,塘里的鱼会好端端飞到岸上,井里的水忽然满出来又忽然塌下去,如此等等。从今天起,大家继续在稻场上睡觉,队里派人站岗,一发现火球就把人叫醒。白天,该出工的还是出工,地震还会震掉庄稼?读了书的小孩子,帮着注意鸡啊狗啊什么的,一发现什么情况,马上向队里报告。听清楚了吗?

队长的话我明白,也就是要我们小孩子去盯那些鸡啊狗啊们的梢。但是他忘了村里的鸡和猪一道早已被杀干净了,狗也吓得不敢回窝,整天在外面游游荡荡,成了野狗。没有了这些活物,村子里是多么寂寞啊。我们把这个报告给了队长,队长破口大骂起来。他说,你们看,有些人就是这样沉不住气,好多人还向我建议把塘里的鱼捕上来呢,幸亏我想得远没有听。他又说,鸡没有了不要紧,你们可以兵分两路,一路注意村里的井,一路注意池塘里的水和鱼。于是,掂毛和小细被分进了看井水的那一边,我和田柒分在看池塘的这一边。因为有了具体的任务,我们都很兴奋。那种神圣而紧张的感觉类似于小英雄雨来两个小八路闪闪的红星。田柒还带来了他的猪泡。它被吹得像灯笼那样大,高高地挑在一根竹棍上。这时被晒成了褚红色,越来越像一只灯笼了。有几只苍蝇追着猪泡上下飞舞。由于掂毛和小细去看井水了,我就能长时间地玩田柒的猪泡了。我把猪泡从棍头上解下来,往空中一抛,在它快要落下来的时候又用手弹起,不让它落地。后来别的孩子也加入进来了,他们死皮赖脸,我和田柒挡都挡不住。我和田柒因为个子矮,手挨到猪泡的机会越来越少。他一生气,想把它抱在怀里不让人打。但他根本捉不到它。每当他的手快挨到猪泡的时候,一个叫苕疤的比我们高大得多的家伙用手轻轻一托,猪泡便从田柒的手边一滑而过了。田柒哭了起来。苕疤还不肯放过,田柒便捡了块土巴朝苕疤扔去。苕疤火了,过来就打了田柒两巴掌。

大家静了下来。猪泡没人管地落在了地上。田柒揩揩眼泪,过去把猪泡捡了起来,一声不响地抱在了怀里。

第二天,田柒没到我们这边来。他自作主张地到掂毛那边去了。

苕疤用一本连环画拉拢了我。他舅舅是大队里的民兵连长。他说他舅舅去过延安,还亲眼看过毛主席呢。他许诺把家里的连环画全部借给我看,条件是不许和田柒、掂毛他们在一起。我就继续在这边呆了下来。我们紧张地注视着塘面,如果有鱼跳出来我们马上就要报告给队长啊。后来我们靠着杨树恹恹欲睡。正是下午两三点的时候,天气特别闷热,塘面像巨大的固体,没有一丝波纹,而路面,反倒要融化了。说实话,这份工作一点都不好玩,我已经厌倦了。我把苕疤给我的连环画看了三遍,可事情还没一点变化。我恨不得朝塘里扔几块土巴,把鱼惊得跳动起来,然后去报告队长,好交卸我们的差事。

晚上,我们再也不敢四处乱跑。大家另外找了乘凉的地方,或者,就在自家的院子里也不错啊,即使发地震,要跑也还来得及。当然,也有少数极顽固的人,照样在屋里呼呼睡大觉,比如我祖父。我蜷缩在院子里的竹床上,听着祖父的鼾声像一头头狮子从屋里跑出。其实当大家晚上在外面东奔西藏的时候,祖父就一直呆在屋子里不肯出去。大概是白天出了工的缘故,他的头一挨着荞麦壳芯的枕头就发出了惊天动地的鼾声。无论我母亲和祖母怎么劝,他也不肯出去。祖父的鼾声像是地震的前奏,我感觉它离我们越来越近。这一天,队长的哨子又响了。队长吹得上气不接下气,说,大家听好了,这次是真的了,根据可靠情报,地震很可能在今晚一点至五点发生,大家听到了雷声,就往窝棚里跑,担心跑不赢的,早一点躲到那里去更好。我已经通知下来了,出了事故,我可不担责任了。

这一夜,祖母和我都不肯睡。半夜时分,果然传来了隆隆的雷声。村子里骚乱起来。大人的喊叫,小孩的啼哭,手电,咚咚咚或嘁嘁喳喳的脚步,混成了一片,就像一件衣服被完全踩进了泥水里。祖母叫醒了母亲和祖父。祖父叫我们先跑,他随后就来。于是我急急忙忙拉了母亲和祖母就往外跑。我讨厌他们慢吞吞的。闪电惨白惨白的,到处都是人,像漫山遍野的蚂蚁。我们刚躲进窝棚,惊魂未定,硕大的雨脚就从后面赶了上来。发地震了,毛主席救命呀!有人喊叫着。我把身子藏进祖母怀里。祖母也像大地一样在抖。我仿佛看到一两个巨大的火球从裂开的地缝里蹦了出来,落在地上,又砸开了一条缝。我还看到田柒好像在到处找他的猪泡……

不知过了多久,我睁开了眼。雨停了,天微微发亮。我冷得两排牙齿靠不拢。路上,有几件人们丢失的衣服,现在,牢牢地贴在地面上。像是地面生了癣。我看看祖母,又看看母亲。她们在哭。我有些诧异。祖母说,你爷爷……我这才注意到,祖父不在棚里。我说,爷爷呢?祖母说,他一直没出来。祖母牵着我的手往村子里走,母亲披头散发跟在后面。我们不知道村子还在不在,祖父还在不在。祖母一边走一边踮起小脚望着。忽然,她的步子快了起来。我们望见了桅杆似的烟囱,望见了屋顶。

房子还好好的。村子还好好的。我们回到家,祖父还没有起床。我听到了他的鼾声。像一头牛安静地在栏里反刍,甩尾。

那天晚上,鳌鱼究竟翻身了么?有人说没有,有人说翻了。有人说,他家的房子往前挪了两寸,有人说他家堂前的茶碗掉到了地上。有人问我祖父,老倌你感觉屋子动了吗?祖父说,他不知道,他睡着了。

我不敢看祖父的眼睛。

事后我才知道,就在我们人心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在北方的唐山,早已发生了一场大地震。那是1976年7月28日凌晨。24万多人在这次地震中丧生。

那是不平凡的一年。在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即使在睡梦中,我也依然保持着逃跑的架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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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主降,神兽卒,得宁主,得天下。”她原以为她只是一个简单平淡的小女孩,却不知她背后的身份竟是亡国公主?隐世家族最后的传人?当真相渐渐浮出水面,隐忍与复仇她该如何选择?生存与毁灭她又该如何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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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功夫没有止境,但是生命却有止境,武学和人生本来是不分家的。“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人活着总是会有这样那样的问题或者烦恼,怎样去面对这些东西?这正是我一直在寻求的。在物欲横流的现代,拥有金钱已经成了很多人的梦想,祖宗的礼义廉耻等优良道德早已经被抛到九霄云外。没有刀光剑影,在这里我只是思考一个生命,一个生命总会有一个一个低谷。人性的思考后,返璞归真才是我们快乐的源泉。现代文明的源头已经接近枯竭,我寻找的是人们渐渐遗忘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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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代星河剑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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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青一直觉得自己父亲对自己差劲,可当某天重新回到现场时,她才明白,父亲从来不是不爱她,而是爱之深,责之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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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侦探X,一流私家侦探,收费贵得离谱,但遇到感兴趣的案件的时候也会免费。只会在网络上接受案件委托,从来没有人见过他(她)的真面目,有人说是学生、有人说是退休警察、有人说是上班族白领。可以确认的是,神探榜排名第三位,破案率99.9999%。(极烧脑,略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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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次写小说,请四叶草们不要介意我写的不好,四叶草都可以进来看咯.四叶草可以加小说群:2774621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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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命是接近天道,触碰天道,撕破天道。改天命,转世几个轮回,涅槃重生之时,必是大道入简,我将据为己有,看尽天下游动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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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家庭里的孩子,但她的父母很爱她,对她充满了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