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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还魂记

我们村和童村的争斗由来已久。它们就像两只抢食的狗,在饥饿的大地上咆哮着滚来滚去。因为种种原因,我们村和童村有不共戴天之仇,但有时候又表现得十分亲密。比如有一次,一头野猪窜进了两村交界的稻田里,踩踏了童村庄稼无数,紧接着把我们村的牛吓得撒蹄狂奔,这时两村的人便合力把那头野猪打死,然后把它的肉分吃了。那是一次狂欢。野猪的肉真香啊。我们这里是丘陵地带,很难有野兽出没,这种野味是几十年难得一见的。在分野猪肉的时候,两村的表现彼此都很友好,有的还陌生而亲热地拍了拍肩膀。个别男女青年还眉来眼去,开始了互相勾引。但这一切,都被我们族长不动声色地收在眼里。当野猪肉在每家每户的铁锅里飘着香气的时候,他派人把刚才用眉目传情的家伙叫了去,狠狠地训斥了一顿,把他们的脑袋按在冰凉的井水里。这叫洗脑。直到脑袋不冒气泡,才算洗干净。族长这才示意那些按在年轻人脑袋上的手移开。

族长死于我们村和童村规模最大、历时最长的那次械斗。本来是用不着械斗的,两村已经出现了和平的曙光。但族长这一辈子带领我们和对方械斗无数,每次都是身先士卒,而且有人亲眼看见,族长经常半夜从床上坐起,然后沿着地面匐匍。他的眼睛里闪着鬼火。他不相信两村的和平能真正出现。两村矛盾的核心,不是为了土地和粮食,而是为了观念。童村的人认为人死后完全有可能下地狱,而我们村的人针锋相对地认为人死后都可以上天。这就是两村冲突的缘起。童村的人要我们相信他们的观点,我们村的人则要他们接受我们的观点,结果,谁也说服不了谁,只好打了起来。后来双方通过协商,采取了折中的办法,认为有的人死后可以上天堂,有的人死后还是要下地狱,因为据那些在械斗中死于非命的人托梦讲,他们在天上也碰到过童村的人,不用说,双方又揪打了一场。按道理,事情就这样和平解决了,但我们族长忽然说不行,因为经过数十年的械斗,童村的青壮劳力越来越少,而我们村则有繁衍增多的趋势。族长说我们不妨乘胜追击,让他们都上天堂吧。于是械斗再一次到来。在这次械斗中,我们村的青壮劳力也死伤大半,但对方的青壮年基本上已经被我们消灭干净。械斗的场面十分惨烈,到处是被打断抛弃的四肢,有的脑袋脱离了人体还咬着对方的半只耳朵。很多人后来是一边械斗一边痛哭,但双方的族长对此都无动于衷。我们族长死于冷箭。一支不知从什么地方射来的冷箭,忽然穿过他的胸膛带着他奔跑起来。等大家发现的时候,我们族长已经两手紧紧地抱树,和它难解难分。

族长的丧事十分隆重。不过我们没有悲伤,因为我们知道,他已经上了天堂。但在给他入殓的时候,他忽然从门板上坐起来抱住给他入殓的柒生的脖子。这一下,大家吓得魂飞魄散。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的手掰开。村里年龄大一些的人过来坐在他旁边劝他,请他放心地向天堂飞去,他们一边说,一边试图再给他穿上寿衣,谁知他又坐了起来。大家猜测商量了很久,才知道,他虽然要上天堂,但不愿他的尸体下葬到土里。

这件事使大家为难了。俗话说入土为安,可族长不肯入土,怎么办呢?虽然人的灵魂可以升入天堂,但人的肉体是断断不能升上天堂的。和灵魂相比,肉体不过是垫脚石。所以我们村的人向来是不大重视肉体的。话虽如此,可族长的肉体与普通人毕竟大为不同。从某种角度上说,他的肉体也就是灵魂。族长死后,他的儿子锦生——我叫他大少爷——就成了我们的新族长。锦生少爷带领大家坐在那里冥思苦想。他的面容有些惨淡,但惨淡中似乎又如释重负。众所周知,他曾企图阴谋篡位,但没有成功。因此甚至有人怀疑这次族长中的冷箭是他放的。他号召大家出谋献策。有人说,听说水银有保鲜的作用,可以往老族长的体内灌些水银,那么他坐在那里依然面目红润栩栩如生。童村的人看了,肯定会被吓死。也有人说,可把老族长火化,然后请村里的能工巧匠,给他竖一尊塑像,这样也可以起到让老族长长生不老或永垂不朽的效果。但这些建议,都没有被锦生少爷采纳。他说,这两种办法都不保险,水银是有毒的,作为孝子,他怎么能让老族长死后服毒呢?若干年后,或许还有人认为老族长是被人谋害中毒而死的呢,那时,所谓历史的清白谁说得清楚,岂不要让他蒙受不白之冤?塑像尽管可以雕得很像,但那毕竟是木头,难道要他以后领着村里人向一块木头作揖下拜?木头不是人,是偶像,他像老族长一样,是反对偶像崇拜的。还是锦生少爷懂得老族长的心思,他涕泪横流地说道,老爷是误死,他是根本不想死的,他还要像活着时一样坐在那里发号施令,指挥我们跟童村的人干到底。

他派人秘密地请来了数十里之外的一名中医。那位中医不知开了个什么方子,煎水给老族长的尸体灌下去后,第二天,大家惊讶地发现,隔着一道布帘,老族长依然神态威严地坐在祠堂里的椅子上。

就这样,我被安排守在老族长左右。

老族长死时,我们村里的安全经受了严峻的考验。大家担心童村会趁机偷袭我们。而且我们后来还听说,他们真的有过这个打算。但令他们的偷袭戛然而止的原因,正是他们的探子看到我们老族长依然栩栩如生无比威严地坐在那里,被吓住了,以为老族长显灵了,就像我们听到演义里讲的关云长显灵了一样。本来,他们就是纸老虎——心虚嘛。老族长曾在动员大会上对我们这么说。

从此,我天天坐在那里守着我们老族长。我想,那草药真的很神奇,居然可以让老族长的尸体不但不腐烂,而且还像活着时一样坐在那里。难怪老族长生前经常会捋一些植物的叶子或根茎放在嘴里嚼着。他身上每天散发出的气味是不一样的。他坚信人嚼了兰花,品德就会变得芳香,吃了竹子,就会虚怀若谷或胸有成竹。所以我们村最喜欢的动物是熊猫。几乎每户人家的堂前都挂着一幅熊猫图。笨重的熊猫旁边一定画着一丛竹子,几朵兰花。有时候,我会情不自禁地看看供奉在老族长面前的瓜果是不是减少了。有几次,老族长跟锦生少爷闹矛盾,他故意说族里的事他不管了,什么都不管了。他的这种倚老卖老的架式果然吓住了锦生少爷。所以现在我也有些怀疑他是在跟我搞恶作剧,会趁我不备抓起一只果子放进嘴里。我暗暗观察他的腮帮子是否在动。我希望他还活着。他死的时候,我哭昏了好几次。是的,我对他的感情很深。我跟着他已经有几十年了,叫我把生命中余下的十几年再用来陪伴他我感到很荣幸,不然我还真不知道把我自己放在什么地方。我是一个孤儿,是老族长把我养大的。当然,也有人不怀好意地说,是老族长害死了我父母,好让我家世世代代做他家的奴隶。对于这种说法,我是不赞成的,别人不知道老族长对我有多么好。说风凉话的人肯定满怀嫉妒。再说,我一辈子不知道女人是什么滋味,哪里来的世世代代?没有世世代代,怎么可能世世代代做奴隶?这样,那些话不是不攻自破么?说实话,能服侍老族长,已是我莫大的造化,我的一切都是他的,他才不在乎自己的世世代代。我知道,别看我们和童村打起架来一致对外,可平时,最喜欢的事情是窝里斗。这些最让老族长头疼。现在,我感到自己的生命再一次和老族长联系在一起。我激动得哭了。这是多么荣幸的事情啊。当然,虽然我无比虔诚,可在祠堂里坐久了,脚一样会发麻,这时我就起身四处走走。我隔着帘子好奇地打量着老族长。我怀疑药物不是主要的,关键是,老族长真的和一般人不一样。他带领我们和童村械斗过几十次,但他从未受过伤。我曾侍候他洗过澡,他身材颀长,我看到,他的身体结实强健,洁白如玉。当他向女人们的房间里走去的时候,她们会气喘吁吁地迎上来,脸上的两坨红晕像正要找地方下蛋的母鸡咯咯叫着。下完蛋,她们骄傲地站起来还要咯咯咯地叫上一阵。

我仔细地打量着老族长。说真的,我虽然是他的家仆,可我从未这么近、这么直接地打量过他。这使我对他的面貌记忆得比较模糊。有一次,他换了一身衣服忽然出现在我们面前,而我们,竟然没有认出他来。这时他就像个孩子似的顽皮地笑了起来。所以他和我们这些下人之间,是没有什么距离的。他总是说,我们和他是平等的。说实话,每次听到这句话时,我都感激零涕。但正因为如此,我不可能真的和他平起平坐。那是他对我们的尊重,而我们,难道还真的不懂王法吗?每当府上来了客人,我们又要忙一整天的时候,老族长经常会亲自走到我们这些下人中间来,握着我们的手,说,你们辛苦了。许多人后来捧着被老族长握过的手,激动得在那里哭个不停。我们一边抹眼泪一边把自己该干的事情干好。除此之外,我们还有什么更好的报答方式呢?在我眼里,他比泰山还高。平时,我们望着他,就像有太阳从泰山顶上升起,强烈的反光照得我们睁不开眼睛,我们只觉得泰山高大而亲切,而泰山的威严的面貌是看不清楚的。他的一呼一吸,都像是山谷里吹来的风,但现在,他坐在那里,像泰山的风景,被画在宣纸上,我想现在我可以放心大胆地看看他。以前,村里人就多次向我打听,他们问,听说族长睡觉时不闭眼睛,是吗?听说有一个人想趁族长睡着了偷他的东西,结果族长一边做梦一边把小偷的手腕捉住了是不是?听说族长的脑袋跟别人的脑袋不一样,它的两边可以轮流睡觉,是吗?听说一到了晚上,族长那宽敞的额头上就有战马在嘶鸣和奔跑是吗?甚至还有人不怀好意地问,听说族长的鼻子是假的,本来没那么高,也没有鹰勾,里面垫了不少橡皮泥是不是?听说他鼻子边的那颗痣里面,可以发射暗器,有很多人,在被族长叫去谈话后,回来就得了重病或莫名其妙地失踪,都是中了那暗器的毒对不对?对于前面的那些问题,我回答不出,对于后面的那些问题,我感到愤怒。看看,有些人对老族长的歪曲和诬蔑已经到了何等严重的地步。有几次,我忍不住把那些风言风语和说这话的人告诉了老族长,他总是大度地摆了摆手,意思是他是不会计较的,他叫我们也不要计较。后来那些人都没有什么好结果,我想他们肯定是遭了天谴。

我想我要仔细地打量老族长,以便将来把他的真实形象告诉村里人。我要让村里人知道,他不是神也不是怪,他是人,当然也不是普通的人。假如我们都是水和土做成的,那么和他相比,我们是小河小溪,他是大海,我们是土包,他是大山。在他之前,我们村的人老是受童村和其他村里人的欺负,是他带领我们奋起反击,打了无数次大胜仗,使别人不敢再小瞧我们。是他让我们知道,我们村的人死后是要上天堂而不是下地狱的。在我们村里,是没有地狱这个概念的。甚至我们互相监督,都不许说这个词。现在我已经说了好几次,我感到惶恐,我想请老族长原谅我,我是把这个词完全当成反面教材来用的,有时候为了衬托出天堂的存在,这个词不得不说。

我掀开帘子,朝老族长走近一步,又走近一步。我听到自己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像县衙里的大鼓一样,我胸前的两排肋骨随着一声吆喝,像刑杖一样齐刷刷立在两边。这时我感到自己像个犯人似的,穿过刑杖棍朝前面走去。我不自觉地把头低下来,再低下来。我呆在那里不敢动。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听到一声喊:抬起头来。于是我诚惶诚恐地抬起头。可我只听到了声音,其他什么也没看到。我想我是眼花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有了眼花的毛病。眼屎也多。就像水里鱼多了就看不清水底一样,我不停地把那些眼屎擦掉,可它们的繁殖实在是太快了。于是我眼前还是白花花亮晃晃一片。我还是没看清楚,老族长的眼睛是睁着的还是闭着的。

我很难过,这说明,我还有什么地方让老族长不满意。这时,我想起了老族长曾号召我们开展的洗澡运动。他说每个人的身上都是脏的,为了将来更好地进入天堂,就必须不停地洗澡。不但给自己洗,还要帮别人洗。经常洗,互相洗,乐此不疲。这样身上才不会有污垢,也不会有虱子。为了向我们说明这个道理,他还打了许多通俗易懂的比方。他说话向来就是这样深入浅出,让我们几乎是在不知不觉间接受了他的观点,很愉快,好像冬天烤了一盆火,夏天喝了一钵绿豆汤。在老族长的带领下,村里许多人也喜欢上了打比方这种说明道理的方式。有一段时间,我们天天在打比方,我们的村子,几乎成了比方的海洋(我有些骄傲地注意到,这句话本身就是一个比方)。比如,我们说,检查自己的思想就像抓庠,有庠不抓就难受,思想不梳理就会上锈。我们村里一声吼,童村就要抖三抖。天空是把伞,伞柄在我手,愿撑就撑,愿收就收。我们注意到,除了打比方,我们还学会了说顺口溜。打比方和顺口溜密不可分。老族长说了,这种生动有趣的形式可以让我们的观点传得更快。而童村的口号,在我们看来,就像一个老考不上举人的老童生的摇头晃脑。像我这种没什么文化的人是根本听不懂的。老族长说,听不懂好,难道我们的耳朵是为他们长的?

我吓了一跳。刚才是老族长跟我说话吗?还是他以前跟我们说的那些话,一直像蝙蝠似的蹲在那里,现在冷不丁飞了出来?那一年,我们在村后山上发现了一个大洞,我们打着火把小心翼翼地走进去,惊讶地发现洞顶上密密麻麻地粘了一层蝙蝠。见到火把,它们嗡地飞了出来,像天空忽然坍塌了一样,云块纷纷下掉。我不禁后退几步,对老族长说,小的知道,我的耳朵是为我们村里人长的,不是为他们村里人长的。

与老族长相比,新族长锦生少爷的办法就不是那么得人心了。刚上任的时候,他虽然也号召大家继承和发扬老族长的光辉遗志,但他自己并不以身作则,这让村里人很失望。他嘴上说要艰苦朴素,可实际上,他天天用牛奶和峰蜜洗澡。他把老族长埋在地底下的钱挖出来,借给村里人,但他放的是高利贷。这样,他的银钱好像是一根长长的带钩的绳子,把村里人都串在上面了,就像我们打渔的时候,用网线在竹筏后面挂了一长串鱼。这跟老族长简直是天壤之别。如果说老族长也用什么把我们串起来了的话,那么那根绳子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并且它是有弹性的,百拉不断百折不挠。老族长的绳子穿过的,是我们的心。老族长在世的时候,虽然对村里的老家伙有过误会,虽然曾错误地把他们折磨得死去活来,说他们在背后说他的坏话,说他们是童村的奸细等等,但村里那些老家伙对他还是百依百顺,有的还认真地检查自己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以为他们的身体什么时候背着他们真的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或者睡着的时候说了什么梦话。因此他们在睡觉的时候也让人监督着,把他们的梦话记录下来等他们醒过来给他们看。他们的梦话往往让他们大惊失色。他们怀着深深的负罪感接受鞭笞,对老族长更加忠心耿耿。他们认为这种鞭笞是非常有必要的,是老族长为了挽救、爱护他们而做出的艰难选择,就像先生打学生父母打孩子,锦生少爷做不到这一点。他排斥村里年龄大的人。按道理,一朝天子一朝臣,他这种做法也无可厚非,问题是,他还剥夺了他们的许多权利,比如晒太阳的权利,抱孙子的权利,流鼻涕、打喷嚏的权利,使得村里好几个老人跳水或喝毒药自杀。他对此不但不怜悯,反而说他们死得好。他说,人老了就必须死,这是客观规律,物竞天择嘛,人怎么能违背客观规律呢?这种让人似懂非懂的话让人齿间生寒身上发冷。不用说,大家更加怀念起老族长来。村后的树林本来是公用的,谁家要盖房子,或死了人要做棺材,只要老族长点了头他就可以去砍。池塘里的鱼,是逢年过节都要分一次的,打渔的人按成果的多少称取相应的报酬(每十斤得一斤),其余的就都放在稻场上按人头平分。这样,有的人家虽然没劳力参加捕鱼,但完全可以因为人口多而分到比较多的鱼,而锦生少爷废除了这一规则。他号召大家都去打渔,谁打得多就拿得多,没参加捕鱼的就吃不到鱼。结果,全村的人都去捕鱼,弄得池塘里人比鱼还多,网里罩到的往往不是鱼而是人,拽住一条鱼一拉,才发现是人腿。而且还有一个灾难性的后果是,每打一次渔池塘就会干涸,而且小鱼小虾都不会留下。这使得我们村里后来要么天天吃鱼,一吃就是几个月,把鲜鱼吃成咸鱼,把咸鱼吃成臭鱼,大家见了鱼就反胃。而等大家想吃鱼的时候,又在塘里找不到鱼。喜欢钓鱼的人由于没鱼可钓,只好用布片扎成鱼的样子,钩在钓线上扔进水里,坐在那里把鱼杆甩得好看。有鱼吃的人家到处是鱼,别说猫,连家里的狗和猪都可以吃上,没有鱼吃的人家,孩子眼巴巴望着,有的人家让自己的女儿或老婆去跟别人睡觉来换取荤腥。当然他们也可以到别人家去抢,如果他们能抢赢的话。许多人认为,事实证明,新族长锦生少爷的办法是失效的,如果我们再和童村的人干起仗来,能不能得到好处还真的说不清楚。不过也有欢呼锦生少爷的法规的,那一般是得到了这一法规好处的人。只是这样的人在整个村子里是极少的。如果把我们村子比做一艘船的话,那么仅靠几个人肯定是不能把它推动的。这话老族长曾经说得很清楚。所以他那时候才故意把那些老家伙整一整,不让他们成为具有某种特权的极少数人。这说明,老族长是非常重视平等和民主的。现在经常有人这样议论道。

只有在一个方面,锦生少爷跟老族长是一样的,那就是,他们把人都一清二楚地分为好人和坏人。这样,我们在跟人打交道时就方便多了。比如,我们村和童村,不用说,我们村是好人,童村是坏人。这是敌我矛盾。而在我们村子里面,也还是可以进一步区别,划分出好人和坏人的。服从族长分配的是好人,不服从族长分配的是坏人。好人和坏人是要互相避开,不能来往的。好人和坏人来往,就会变成坏人,坏人和好人来往,会把好人拉下水。当然,好人和坏人也不是绝对的,一成不变的,好人可以变成坏人,坏人也可以变成好人。老族长和锦生少爷的这些观点,我是举双手赞成的。这样,我们在跟人打交道的时候,根本不用考虑许多复杂的问题,彼此的交往也简单明了,不要动脑筋。而动脑筋,对于我来说是最困难的事。爱动脑子的人,都胡子拉茬,眼睛成了兔眼,老是红红的。而我的身体多棒,像红薯一样墩实粗壮。为了让坏人尽快和及时地变成好人,村里做了一间洗澡房,专门用来给坏人洗澡,不同的是,对付像我这样的好人,用的是冷水,族长说我是头脑发热,要让我清醒清醒。而洗澡房里的水全是滚烫滚烫的,推进洗澡房的人都嗷嗷叫唤。不过他们出来的时候安静极了,脸红红的,腼腆得像个孩子。不用说,他们已经变成好人了。洗澡房旁边还有一间屋子,是专门给好人用的。如果有谁遭遇了不幸,就必须把他送到那里去。出来后,他就和我们一样有说有笑,忘记了所有的痛苦。有时候,族长也会把全村的人都赶进那间屋子里去。这样我们的心中便没有任何阴影,只有光明和欢乐。那屋子的大门两边还贴了一幅对联,写的是“流水不腐,户枢不蠹”。洗澡房的大门两边,也贴了一幅对联,写的是“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很多人觉得,对于村子的管理,新族长也没有老族长那么自信了。老族长是什么人也不怕什么人也不入他的眼的。童村的人曾想与我们和好,可老族长把大手一挥,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们,他们派来谈判的人忙夹着尾巴逃跑了,把我们乐得直打嗝。“夹着尾巴”从此成为我们取笑别人的口头禅。童村的人来请老族长去做客,老族长也毫不客气地回绝了。当然,如果童村的人要求到我们这儿来做客,老族长还是会考虑的。他说,让他们来嘛,见识见识我们村里的气派。然后,老族长会排出长队来“欢迎”他们。从村口到议事厅,对方要经过我们的三排长队,一排是猛牛队,坐在牛背上的小伙子个个威风凛凛,手里拿着镰刀。一排是黑狗队,壮年人个个牵了一只黑狗,这种狗浑身漆黑,眼上方有两个白点,俗称四眼狗,它们看到生人并不做声,但他们一不小心就会被它咬下半块腿肉来。因此我们村里有句俗话,“不叫的狗往往最爱咬人”。还有一排是长蛇队,少年们手里个个盘着一条蛇,它们立在那里扁着脑袋鼓着脖子,红红的信子一吐一吐的,像喷着火。这样,本来是童村的人到我们村来做客,结果却给我们带来了节日般的欢乐。这正是老族长想让大家看到的。我们看到童村人丑态百出地走过我们的猛牛队和黑狗队。如果不是有人用力拉着,黑狗那闪亮的牙齿早已插到他们的腿肚子里去了。过长蛇队的时候,他们的身子在一个劲地哆嗦,我们怀疑他们已经尿湿了裤子了。散席后,大家看到,他们坐过的椅子湿漉漉的,散发出一股尿骚味。他们仓惶出村的时候,小孩子在村口用火点着柏树枝,玩起了赶蛇虫蚂蚁的游戏。柏树枝烧起来的时候噼噼啪啪响,像放鞭炮。那样的日子是令人怀念的。想当年,那是多么有气派,多么让人扬眉吐气啊。哪怕有些事情,老族长明知做错了,他也毫不犹豫地做下去,结果,大家惊讶地发现,老族长没做错,他用他的大手,把明知错误的,变成了完全正确的。一件事,当没有人认为它是错误的时候,它就是正确的,这是谁都明白的道理。哪怕你心里认为它是错误的,可你没有及时地说出来,那么它也还是正确的。而锦生少爷就没有这样的气度和魅力。与老族长相比,他显得犹豫、彷徨和不自信。有人在背后说他的坏话,而且说他坏话的人没有得到半点惩罚,好像他根本没听到或听到了也毫无办法一样。

在我看来,这是让人难以容忍和置信的。是作为新族长的锦生少爷的失职。不客气地说,甚至是他无能的表现。那时,是根本没有人敢在背后说老族长的坏话的。即使有,不管隔多远,声音多么微弱,老族长也马上知道了。在这方面,村里每个人都高度自觉,互相监督互相举报。童村的人讥笑我们村里每个人都是叛徒内奸和间谍,那是他们不懂,老族长反驳他们,说他们放屁。放屁这个字眼居然从我们威严的老族长嘴里蹦出来,让我们感到兴奋无比亲切无比。这叫与民同乐。因为老族长的使用,放屁这个词一时身价百倍,成为村里许多重要场合频繁使用的字眼,成为身份和气度的象征,成为最高雅的词。老族长说,让每一个人互相监督,这叫村民自治,就好像煎了一副中药,各种成分互相作用才可以治病。老族长的话总是那么通俗易懂。他还做过几次有趣的实验,一次是,他在两只猕猴桃上写上他的名字,然后分给村里的三个老家伙,结果,他们打了起来,一个被咬掉了耳朵,一个被打落了下巴,一个被打断了脚。还有一次,他晚上把一只馒头扔到狗圈里时,跟我们打赌,说这只馒头不会被狗吃掉。我们不信,第二天一早,大家打开狗圈一看,结果发现,那只馒头果真完好无损,而狗圈里的几十只狗,都互相咬死在那里了。因此我们对老族长的神机妙算佩服得不得了。有一段时间,他老梦见全村的人在几个人的带领下向他进攻,他醒来后把那几个人叫到府里,他刚一开口,那几个人就把什么都说了,原来他们还真的在图谋造反。自此,在老族长面前,大家连不敬的念头都不敢有。可是新族长真让人失望。他贪污了公上多少钱,他放了多少高利贷,收了多少贿赂,在外面养了几个女人,等等这些,大家都一清二楚。这样下去,还有什么威严可言,我担心,我们村里迟早会出乱子。

我对老族长说,您看看,现在我们村里成了什么样子,您不该离开我们啊,您该长命百岁的,不,对于您这样英明的人来说,就是活一百岁也远远不够!

这一天,我正在低头抹祖堂里的桌案。桌案上面布满了灰尘,我打来清水,一下一下地抹着,渐渐在上面看到了自己的脸。我想,既然老族长住在祖堂里,那就要把它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咱们村的无数代祖宗也都住在这里呢。我抬起头,看着那些密密麻麻排在一起的牌位,心想那就是他们的门吧,我仿佛听到门吱呀一声,他们的脑袋从里面探了出来。看到有人,马上又缩了回去。他们是否看到了老族长呢?他们是否要过来跟老族长打个招呼?他们虽然年纪比族长大,但在族长面前,年龄就不算什么了。我忽然想到我爹娘也在里面,我对他们说,爹,娘,现在让我来守着老族长,我感到莫大的光荣。我找到他们的房子,把供台上的瓜果在他们面前放了一会儿,我说,你们快点吃,现在没人看到,不管怎么说,我占这么一点便宜,老族长也是理解的。那时,爹每次在族长家里喝酒,不也总在裤兜里塞了块猪骨头带回来给我啃么。老族长大人大量,不会计较的,至于你旁边的那些人,我就管不了那么多了。我仿佛看到我爹娘的狼狈相。尤其是我爹,吃东西的时候总免不了沾些零星在嘴角边,我讨厌死了,没想到他死了这么多年,这个不好的习惯还在好好地活着。

按道理,祖堂是我们村祖先的灵魂居住的地方,死人在祖堂里存放的时间是不能超过两天的,入殓后马上就要拉走。可我一直搞不懂老族长死后为什么要呆在祖堂里不走,我猜想他是不想死的。白天,我把自己的疑惑告诉他,希望他晚上托梦给我。我想,如果他要托梦的话,肯定是托给我的,因为现在,我是离他最近的人。晚上,我和他隔着一层布帘。他可是族长啊,这在以前是不可能的。可现在,我和他只隔着一层薄薄的布帘,如果我把他托的梦告诉别人,他们是不可能不相信的。而以前,有谁在乎过我小小一个家奴说的话呢?想到这里,我有些哽咽起来。我说,老爷,有什么话,你就告诉我吧。然后我就眯上眼睛,等着他开口。可是我一等两等,也不见他托梦给我,倒是锦生少爷接二连三地说老族长托梦给他了,说要怎么样怎么样。由于是老族长托的梦,即使有些人心里不服,可也不敢违抗。但我心里很难受。这种难受里还有硬硬的一块,是嫉妒。是的,我嫉妒,更感到悲凉。即使我对老族长这么好,可他有梦,并不托给我,而是托给他的儿子,也就是我们的新族长锦生少爷。我离他这么近,他瞧都没瞧我,情愿跑回府里去。但我又一想,锦生少爷借老族长的口说的那些话,并不像是老族长说的,我怀疑,这里面有假。比如有一次,他说,我爹昨夜托梦给我,说,有的人死了,的确是要下地狱的。这样的话,老族长是不可能说的。我跟老族长说,你知不知道,你儿子借你的名在外面乱说呢,你托个梦给我吧,让我去向大伙澄清事实。可老族长还是不肯理我。真的,这时我感到很悲伤。我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没做好,难道是因为我把放在他面前的水果拿到我爹娘那儿去了一会儿吗?可这些水果都是他吃剩下的,以前他不也总是把没吃完的水果赏给我们下人吗,我这又有什么错呢?我皱着眉头想来想去,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那就是,老族长真的死了,连同他的灵魂。

这个想法吓了我一跳。我马上捂住了自己的嘴,生怕我的这个可怕的想法被老族长或其他人听到。后来我到外面去晾抹布的时候,趁机狠狠抽了自己两嘴巴。我没想到自己是这样一个小人,因为老族长没有托梦给我,居然怀疑他的灵魂也死掉了。如果说,一个人的身体死了,灵魂会游出去,那么灵魂死了,会变成什么呢?难道要投胎转世?老族长是神,他怎么会投胎转世呢?这明显是荒唐的,所以老族长的灵魂是不会死的,不但他,我爹娘,还有其他许多人,也都是这样,在祖堂里,老族长的灵魂还是族长,我爹娘的灵魂还是他的仆人。凭什么要他托梦给我,我根本没这个资格,这完全是痴心妄想。这样一想,我就轻松多了。我甚至轻松地哼起一支曲子来:

大姐的绣花鞋,

无端向两边歪……

这一天,我闻到了一股臭味。它往我鼻孔里钻了钻,马上又不见了。我有些奇怪,以为是臭虫或死老鼠,便没怎么理会。没想到,过了一会儿,它又钻出来了,用尾巴掸了一下我的鼻子,痒喷喷的,我忍不住仰起脸打了一个喷嚏。我的鼻子便像只猫似的有意识地追着它,结果发现它藏在老族长的衣服里面。我吃了一惊,心想,该死的老鼠,胆子真大,居然敢死在老族长身上。我撩开布帘,又仔细闻了闻,觉得不像是死老鼠的气味,这种味道非常难闻,我简直没有闻过。我打了个冷颤,心想,难道是老族长的身上发出来的气味?也就是说,他的身体已经开始腐烂了?

千真万确,臭味的确是从老族长的体内发出来的。不是说,他的身体不会腐烂么?我马上向锦生少爷报告,锦生少爷也很惊慌,马上派人去找那个老中医,可是找来找去,不见老中医的踪影。看来我们村的人包括新族长锦生少爷是上当受骗了。那么那个老中医到底是什么人呢?童村的奸细?不像啊。如果是,他大可不必绕这么一个大弯子,直接下毒让老族长的尸体迅速腐烂发臭不就得了,反正人死了都是要腐烂的,这是客观规律。所以只有一种可能,就是那人是个骗子,他从我们新族长手里骗走了大量的金银珠宝。据说那些钱财,足够我们全村的人大手大脚地生活好多年甚至好几辈子。锦生少爷叫我不要声张。那个被派出寻老中医的人,不知怎么回事,一直没有回来。臭味越来越浓,我担心童村的人都已经闻到了。过了两天,锦生少爷又把我叫去,低声对我说,须如此这般。他递给我一个东西,我一看,是一只木制的人胳膊。回到祖堂里,我把老族长的烂胳膊锯下来,把木胳膊装上去。趁天黑,我把烂胳膊偷偷埋了,第二天,我惊讶地发现它又爬回了祖堂门口,原来一只野狗刨出了它。这次,我把它埋得很深。又过了两天,锦生少爷叫我去,递给我一只木制人腿。就这样,不出半个月,老族长全身上下焕然一新,散发出新鲜的锯末香气。为了掩盖这古怪的木头香气,锦生少爷派人给我送来了簇新的桌凳。我想,现在我真的可以和老族长长期陪伴下去了。

当初,在一边锯着老族长腐烂的躯体的时候,我一边锯一边哭。说实话,现在我一点也不讨厌那臭味了。我甚至还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它是那么的亲切,那么的有人情味。老族长的躯体能散发臭味,这说明他的尸体还是活的,他的生命还在运动,而现在,他的生命真的是既消失殆尽又长存不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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