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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捕龙记

1976年6月3日(农历五月初六日),高桥公社(今屏峰乡)青竹大队一社员发现状似巨蟒之物,向渡家咀方向蠕动,消息传出后,震动全国。上海动物园曾派捕蟒队来湖口捕捉。经过一个多月的调查,未见踪迹。

——《湖口县志·灾异记》

五叔说他在渡家咀看到了龙。

消息是一个叫贵宝的家伙跑来告诉我祖父的。上午他向我借水枪,我没给,因此他现在看也不看我。祖父听了,不说话,跑到柴屋去拿了一根犁头棍,往田畈里赶去。贵宝似乎想在前头带路,但祖父一阵风似的,很快从他面前一卷而过。贵宝站在那里,想把眼睛里的沙子揉出来,又怕耽误了脚下,结果他只好边揉眼睛边跑。

我愣了愣,也跟在后面跑。院子里的鸡咯咯咯飞到了屋顶上。它们飞起来的时候,阳光便也像鸡翅膀那样撒开了。

我想贵宝肯定很得意他横隔在我和祖父之间,但我还是尽量小心,和祖父的犁头棍保持距离。刚才祖父挽起袖子到柴屋去的时候,我就很紧张,以为是冲着我来的。我都做好了逃跑的准备了。我知道,祖父一挽起袖子,就是要寻找某种执法的工具。而我唯一的办法就是跑。但看到犁头棍在祖父手里转了一个弯呼啸着奔向了院外,我才稍稍松了口气,可即使这样,我还是怕它会忽然回过头来咬我一口。这样的情况不是没有过。就好像有时候祖父追不到我,便拿屋里的桌凳锅碗出气一样。在我看来,气不是那么看不见摸不着的,恰恰相反,它有模样,它的模样就是稀里哗烂的木片和碎了一地的瓷瓦。就像有人指着翻卷乱颤的树枝说那是风。它在祖父胸腔里起伏的时候祖父都按捺不住它。祖父暴突整齐的肋骨(有如县衙里的棍杖)被它冲得东倒西歪倒伏一片。祖父就经常被它指引得豕突狼奔。它每次从祖父的体内冲出去之后,家里就像遭了洪水。洪水过后,祖父独自坐在废墟上。所以他经常担任的角色是暴怒的破坏者和沉默的修理者。他把摔倒或折断了手脚的桌椅扶起,推推它们的手,或捏捏它们的脚。需要动手术的,他就去拿工具箱。箱里有木匠用的刨子和凿子,也有砖匠用的刀,还有补碗用的洋泥(他常奇怪碗里的洋泥怎么那么快就死了,不肯动了)。就像他每次揍了我一顿之后,晚上总要摸摸我的头。他的手粗糙得像老布一样,我一点也不喜欢。他揍我的时候,用的是靠在门角的瘦竹棍。时间长了,它金黄金黄的,闪着光。如果说祖父对我还手下留情或爱恨交加的话,那么对我五叔,他可就毫不客气了。有一次,他一菜刀砍过去,刀就竖在五叔的额头上,我父亲用了好大力才把刀拔出来,我母亲用了好多黄烟才把血止住。从此,五叔的鬓角处就爬着一条蜈蚣。

等我赶到渡家咀的时候,祖父的犁头棍已经找到了我五叔,并且狠狠咬在他腿上。五叔蹲在地上,揉着被咬痛的腿,争辨道,是真的,我看到了,是真的。祖父说,你再说!又把犁头棍举了起来。田畈上的人越来越多,我看了看,有队长寅茂,记分员金苟,还有仓库保管员李青林。李青林不是我们村里的人。当时是各村互相换人做保管员,以便互相监督。这一年,我五叔已经十五岁了,刚从公社中学回家,在生产队做劳力拿工分。他说他在学校读书时,天天就是盼着回家做劳力。多好,什么也不用想,队长哨子一响就出去干活,收工后倒头就睡觉,每天都有工分进,年终积起来有那么多。唯一让他不满意的是,正劳力十分工一天,他只能拿七分。也就是说,别人干两天的活,他要干三天才行。这意味着别人每个月有三十天,他只有二十天。这让他感觉吃了很大亏。他每餐都要吃三大碗饭,让我紧巴巴过日子的母亲经常手忙脚乱,像拿一尺长的布去做三尺长的衣服。五叔说他要让自己的个子赶快长高,长高了,他也能拿十分工了。我母亲嘀咕道,你已经这么高了,还要长高,怕是三碗饭都对付不了你了,你就是缩成一条蛇躲在洞里不吃不喝过三年醒来,也保管你拿十分工。她扶了扶额头,好像站在很高的地方,有些头晕。每逢这时,五叔便瞪我母亲一眼,只说一句:长哥当父长嫂当母啊。他眼睛里射过一道凶光,跟他额角的蜈蚣相似。我母亲便不做声。自从额上有了那条疤,五叔除了我祖父什么人也不怕。不过说实话,我还是很喜欢他的,他也喜欢我,并没有把对我母亲的怨气发泄在我身上。他带我到他们那一拨孩子里去玩。我不太喜欢跟年龄差不多的家伙在一起,对他们总是爱理不理的。我喜欢跟年龄大的孩子玩。五叔恰好满足了我的这一愿望。我觉得,他们的世界里比我们的世界里好玩多了。我们的世界里没有任何神秘感,什么都一清二楚摆在那里。他们就不一样了。他们经常和村里几个跟他们年龄差不多的女孩子在一起玩。有一次,他们把她们一个个叫进屋子里去检兵。我很想知道他们是怎么检兵的。虽然我到底没能知道,但这件事本身让我觉得神秘有趣。我想等我长大了,也可以检兵了。他们在捉迷藏的时候,往往不知道躲到哪儿去了,要过好久才出来,头上和衣服上沾着草屑。还有一次,他们把在竹床上睡午觉的凤莲轻轻抬到牛栏里,把她的衣服脱下来挂在牛角上,在她肚子上抹上牛屎。虽然不让我看,可我还是喜欢他们。跟他们在一起,一上午一下午不知不觉就过去了。我不明白母亲为什么那么讨厌五叔。我想,若没有祖父,五叔的命运大概就跟牛郎差不多。他大概也要牵着一头老牛孤零零地离开家了。当然,现在的牛都是生产队里的,那么我希望自己变成一头牛跟着五叔走。我已经八岁了。跟人在一起我是小孩子,但一头八岁的牛肯定是老牛。祖父在给生产队的牛数牙齿的时候,最多也就数到十一。数到十一,他就说,老了,难怪跑不动了。然后就坐在那里抽烟筒。他抽一口,老牛也跟着吸吸鼻子。如果我是老牛,那我就可以跟着五叔,一起去偷那位洗澡的仙女的衣服了。真的,看五叔的样子,已经到偷仙女的衣服的时候了。

的确,五叔虽然只有十五岁,可他的个子已经超过了十八岁。或者说,他的身体有十八岁,而他的脑袋还只有十五岁。这使他在走路的时候,总给人一种头轻脚重的感觉。如果他出乎意料地做好了一件什么事,祖父或其他人都要用不信任的眼光打量他一眼,仿佛如果他没有做好,他们才觉得应该。这时祖父用犁头棍指着他说,你说你看到了龙,鬼才相信,龙是圣物,也是你这肉眼凡胎之人能看到的?祖父平时说话都是大白话,但在说到重要事情的时候,往往咬文嚼字起来。虽然他半个字也不认识。他一看到字就头晕。如果有人想让他头晕,只要把有字的东西送到他跟前就行。五叔委屈地说道,看到了,就是看到了,不信,你看田里的稻子。五叔用力揉着被犁头棍揍出的痛处。

祖父这才看到,茂密的稻子倒了长长的一垄,像是从里面窜出过什么。又像刚刮过一阵旋风。这是一块水边的稻田,上面是村背后的茅山,下面是湖。这时谷粒里的汁水已经凝结成米粒,颜色半青半黄,有点扎手。如果是牛或野猪,不会踩掉那一长垄稻子,再说那根本不是踩的。整个痕迹是圆滚滚的一条。我看到祖父手里的犁头棍软了下去。他在犹豫。那条倒伏的禾行像是忽然刮出一道冷风,让所有的人都打了个冷颤。

祖父说,这就怪了,难道这小子真的看到了龙?他抬头望望队长,又望了望其他人,好像在向他们求教。其他人当然不能回答他。他们一副既希望有龙出现,又不甘心仅仅被我五叔看到的表情。这时队长挺身而出了。他说,不用怀疑,你家老五肯定是真的看到了龙!他说别的我不一定相信,但他说看到了龙我是一定信的,你说,如果不是真看到了,谁敢这么说?要撒谎也不敢撒这个谎!

几句话,说得人身上寒寒的。大家看着稻田里那空出来的一块,不禁把脚步往远处移了移,好像担心会忽然从里面冲出一股旋风来。

这时忽然有人说,虎有印龙有鳞,赶快下田去看看。但大家站在那里,并不敢下田,好像龙还藏在稻田里。大家看看山上,看看湖里,又互相看看,有几个人,才小心翼翼往田里探脚。其他人都伸长了脖子。这时田里已经没有什么水了,踩在上面气泡噗噗响,竹叶菜紧贴在泥面上,几只绿衣小青蛙在上面爬来爬去。它们跟稻杆的颜色完全一致,绿得让人生疑。这种青蛙长大了我们都不敢捉来吃。稻田里的人除了眼睛,鼻子也用上了。他们蹲下来,东闻闻西嗅嗅,恨不得自己长出大象的鼻子来,忽然有人叫道,腥味,他闻到了腥味。其他人很快也说闻到了腥味。他们认真地琢磨起来,说这种腥不是湖里的腥,也不是山上的腥,它有点像雷雨过后落在地面上的鼻涕菇,又有点像油菜结籽时下的冰雹。人们说那种菇是龙的鼻涕,冰雹是龙下的蛋。下冰雹时,总有人抱着头到外面去捡几颗龙蛋来,吃了补身体。下田的人多了起来,他们都说闻到了腥味。他们好像把那味道放在嘴里嚼了嚼,然后说,龙腥味,的确是龙腥味。他们问我五叔,龙真的跑到水里去了吗?我五叔点点头。他们说,原来是一条水龙。他们面色神圣地望着湖里。湖里的浪哗哗作响,像是隐藏着千军万马,那些骑兵步兵都举着闪光的刀和旗,有时候跃过草滩,几乎冲到田边来了。

祖父还是不能相信我五叔看到了龙。倒不是他不相信龙的存在,而是他根本不相信我五叔这样的家伙能看到龙。或者说,即使我五叔看到了龙,他也要故意不理会。他要以此来表示他对我五叔的蔑视。他从地上捡起刚才被队长抢下来的犁头棍,头也不回地走了。

队长大声说,快去公社报告!

村子沉浸在一种敬畏的气氛里。因为龙的出现,大家说话和走路都轻轻的。平时必定要吵起来的事情,这时也和平解决了。万一要吵起来,也是心平气和地吵,看上去根本不像在吵,而像是在商量。碰到决断不了的事情,他们采取了抓阄的方法。可以说,没有抓阄解决不了的事情。

每年清明节前后,都要下一场大雨。那雨真是大啊,把天和地缝得不透光,好几个钟头都像是在夜里。闪电像根通红的铁丝,往黑暗里刺了一下马上又不见了。这时如果牛在野外吃草,也会吓得没命地狂奔起来。我躲在家里,感觉整个屋子在簌簌发抖,不时有屋瓦被掀起或破碎的声音。妹妹吓得哭了起来,但母亲马上捂住了她的嘴。不能哭,母亲说,有龙在屋瓦上经过。母亲刚说完,马上也把自己的嘴巴捂住,好像很后悔说了这句话,怕刚才的话被谁听去了似的。不管这时是什么钟点,母亲也要在屋子四处点上灯。母亲脸上的神秘色彩让我真的以为龙就在外面,只要打开门它就会扑进来似的。等大雨过去天地重新分开慢慢亮起来的时候,母亲才小心地吹灭油灯把窗子一一打开。祖父则穿上靴,四处看了看,长吁了口气。好像刚才有什么灾难从我家旁边经过而我家幸免于难。母亲终于完全平静了下来。她对我和妹妹说,刚才屋上过龙,龙要赶在清明节前到他娘坟上挂纸。母亲说到龙的时候,脸上是神圣庄严的。然后她照例要跟我们讲那个关于龙的故事。有个女人怀孕了,接连生下了九条龙,她以为自己生下的是怪物,把前面八条龙都杀掉了,杀到最后一条龙的时候,不忍心,让它逃走了。后来龙长大了,娘也死了,龙很有孝心,每年清明都要回来挂纸。它娘的坟每年都在往上长,现在都长成一座大山了。它每次经过,便要打雷闪电下大雨。有时是去的时候下,有时候是回来的时候下。如果不在屋子里点灯,龙尾巴就会扫到屋瓦。每次过龙后,总有许多人家屋瓦被掀掉砸碎了,甚至屋子也被龙尾巴扫倒了。只是被龙扫倒了,谁也没话说,自认倒霉。我想,那时龙的娘肯定不知道什么是龙的,不知道龙以后会有那么大的威力,不知道龙的肚皮擦到了肩山,山头也会火光四溅的。它一出来,整个天空便黑了。它只要张张口,便可以把我们村子整个吞下。还有一个问题我也不怎么明白,龙娘杀掉了它的八个兄弟,它怎么对它娘就没有一点意见呢?如果是我,肯定是做不到的,那时我和母亲便好像是有着某种仇恨。她和我祖父一样,老喜欢把我关在家里,不让我出去。不让我出去看电影,不让我出去玩。她还会把对我五叔的不满,嫁接到我头上,便于她指桑骂槐,让我在莫名其妙中挨一顿骂或瘦竹棍。我曾暗暗用最恶毒的话来诅咒她。

龙的活动基本上在春天。它最后一次出现是油菜结籽的时候。下过一场龙蛋它就销声匿迹了。要到第二年才重新出来。它不像队长的哨子,要经常吹,大家才记得他是队长。它偶尔露一次面,我们便长久地记住了它。而且我们,并没有真正见过它。但我们可以肯定,它决不会像德余老倌用竹篾和纸扎的龙头那么简单。我们小孩子曾长久地望着天上,希望它在打雷下雨的时候出现,我们不怕风不怕雨任大人怎么呵斥,还在执拗地望着。如果天空忽然出现一个火球,我们会兴奋不已,以为火球是它吐出来的。后来天晴了,我们还在望着。我们望着天上的鱼鳞云,心想那是不是龙在睡觉露出的半边身子呢?起大风了,是不是它在打呼噜呢?前村的抬喜说他看到了天上的仙女,说仙女穿着过去戏台上的彩色衣服,好看得要命。大家便说抬喜疯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老把两只手抬在胸前,人们才叫他抬喜。如果我们说看到了龙,大人们会不会认为我们也疯了呢?

但现在,他们毫无疑问不会了。因为我五叔看到了龙。队长从公社里回来了。他向公社报告,说年轻社员陈老五在本村下首渡家咀看到了一条龙。龙从稻田里一闪而过很快就不见了,田里的稻子被压了长长的一垄。那些痕迹不可能是牛、野猪、马或人为的。公社领导马上摇电话向县里汇报。县领导严肃批评了公社领导这种没经过调查研究便下结论的作风。县领导说,都什么年代了,你们居然还敢宣扬封建迷信?哪里有龙?龙是封建迷信的产物,谁也没看到过龙,大概是蛇!你们那个社员看到的肯定是蛇,一条大蛇!县领导嘱咐公社领导保护好现场,他再向上级汇报。

队长寅茂从公社回来时,既喜又忧。喜的是他的话引起了上级领导的重视,并且据说是马上要派考察队来,忧的是稻田里的现场已经被破坏得不成样子。他马上召开全队会议,商量补救办法。为了让大家对症下药,他特意把社员全部叫到渡家咀那块稻田旁边去。我们小孩子喜欢看热闹,自然跟去躲在大人的阴影里偷听。有人建议全队社员排队从田这头滚到田那头,但这样会使留在稻田里的脚印越来越多。于是又有人建议把下田滚的社员用麻袋捆起来,这样就不会留下脚印了,但人被捆在麻袋里还能不能滚得动也是个问题。大家为此争得面红耳赤。后来还是仓库保管员李青林提醒大家,说他认为还是不要做任何手脚为好,上级怪罪下来也不要紧,不知者不为怪,再说,罪不责众啊。大家认为他的话有水平,纷纷鼓起掌来。不愧是回乡知识青年。队长寅茂有些生气,觉得群众的掌声都被保管员抢去了,他咳嗽一声,说,不要急于下结论,我还是想听听老五的意见,他是真正见过龙的人,只有他最有发言权。

我五叔坐在田角,我看到,有几次他都要站起来,但末了还是重新坐了下去。他的手绞在一起,好像在进行某种激烈的斗争。他一会儿看看大家,一会儿又看看自己的手。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脸色苍白,眼角有泪滴。我以为他犯了病。五叔有肚子痛的病。每次犯病的时候,额角冒汗,手捂着胸口。五叔说,这种病就是怪,好像肚子里有一把火,火烧火燎的,刚吃饭就饿了,哪怕吃了三大碗,吃得越多饿得越快,好像肚子里有一头怪物。有一次,他忽然问我,是不是有一条特别大的虫子在他的肚子里,它把他吃下去的东西全部抢去了?或者说,从喉咙到屁眼,他的肚子里就是这么一条虫子?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他就不是他而是那条虫子。他不过是虫子的衣服。一个虫壳。想到这一点,五叔的脸上露出跟他年龄不相称的绝望。现在他脸上的神色与那时有些相似但又有不同。相似的是害怕,不同的是那时好像有悲凉,现在却是激动。看到我五叔身体在发抖,队长示意大家说话小声点。他说,毕竟是看过龙的人,现在我五叔是否是神龙附体也未可知。他才不相信公社领导说的鬼话。他认定那就是龙,而不是什么蛇。蛇怎么能跟龙相比,那不是拿老鼠和大象比么?那不是拿小丑和英雄比么?为什么一定要亲眼看到才是真的?谁看过自己的祖宗?没看过难道就是没有祖宗?没有祖宗哪里有我们?这简直是不攻自破。现在,队长看着我额角冒汗浑身颤抖的五叔就好像看到一条龙缠绕在他腰间。他想上前去摸摸又有些害怕。他又咳嗽一声。我发现,如果队长想自己镇定下来,就会咳嗽一声,像是在提醒对方又像是在给自己壮胆。队长说,老五啊,你说怎么办呢?这时,我五叔定定地望着什么地方,忽然大叫一声,像一条狗那样夹着尾巴飞快地跑掉了。他的尾巴自然是看不到的,然而正是这条看不见的尾巴,使队长包括其他许多人认为我五叔真的是神龙附体了。他们说,我都看到尾巴了,别以为只有狐狸藏不住尾巴,龙也是藏不住尾巴的。

中午,我忽然被一阵吵嚷声惊醒。原来,是邻近村子里的人到我们这里看龙来了。他们像是游行,自觉地排成一条长队。队长号召大家紧急集合去保护现场。幸亏仓库保管员李青林觉悟高,他好像早已知道邻近村子里的人会来,吃了午饭就蹲到渡家咀去了,才使现场没遭到进一步的破坏。有人惊叹,真的,真是龙啊,瞧,这是它圆滚滚的身子滚过的地方,它的尾巴在出垄时还扫了一下,我敢肯定,龙鳞还沾到了泥呢。但马上会有另一个人反驳:不可能,龙鳞怎么会沾到泥呢?泥多脏啊,龙是可以飞的,它的身子根本没挨着地,稻子是被它鳍下的风刮倒的,如果它真的挨着了地,别说这一块田,恐怕整个畈里的田都要遭殃,你忘了清明过龙时的情形了?来看的人越来越多。开始还是邻近村子里的人,后来那些面孔越来越陌生,我们完全不认识了。他们一来就问,龙在哪里?龙在哪里?快带我们去看看。他们走了很远的路。有的还是坐车来的。他们居然可笑地以为龙还在这里等着他们。

上面派来的调查组终于到了。他们说,如果情况属实,他们会向上海一个很大的捕蛇队汇报,捕蛇队的人会把蛇捉起来。这个消息让人振奋。但他们硬要把龙说成是蛇,还是让我们不服气。调查组的办公室设在生产队的仓库里。他们把我五叔叫去询问。中午,饭量很大的五叔一反常态,几乎什么也没吃。我母亲打量他的目光也不免狐疑起来。本来,母亲对五叔的态度已经有些好转,当祖父呵斥他的时候,她甚至还上前劝解了几句。五叔跟队长一起往外走的时候,他的腿忽然筛起糠来。队长说,咦,老五,你怎么啦?没事的,你看到什么就说什么,你龙都看到过了,还怕什么?

我看到,在出廊口转弯的时候,五叔的腿忽然不抖了。

调查组的人是不相信有龙的。不但如此,他们连祖宗、鬼魂都不相信。他们已经到渡家咀去看过了,因为现场被严重破坏,什么也没发现。他们把我五叔叫到仓库里仔细询问,问蛇的具体形状,长度,颜色。我五叔坚持说是龙而不是蛇。调查组的人火了,说你再说龙我就把你抓起来。看起来,那人是调查组的头儿,不然谁敢这么说。我五叔这才不敢嘴犟,他结结巴巴说,他都吓晕了,哪记得清它的样子。调查组的头儿颜色缓和下来,说陈老五同志你别急,慢慢回忆。他没注意到我五叔相貌和身体的巨大反差,叫我五叔同志,五叔高兴得几乎跳起来,两手用力搓着,又用力想了想,说,它一会儿像一堆金子,一会儿又像是一团火。调查组的头儿说,你肯定是记错了,我来问你,它的背部是不是灰黑色的?它的肚子是不是乳白色的?它的尾巴是不是有茶杯那么粗?它的身子是不是滚圆的?我五叔忙点头,说是啊,是的,好像真是的。调查组的头儿朝其他几个人说,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果然是一条大蟒蛇。听到蛇,我们几个趴在那里偷听的小孩子吓得四散奔逃。事实就是这样,我们并不怕龙,如果不打雷闪电的话,但我们怕蛇。就像我们不怕大象而怕老鼠。

没过几天,上海的捕蛇队真的来了。他们带来了许多铁架和网状的东西。还有一种东西可以在草里发光或怪叫。村里人最羡慕的,是他们每个人手上都戴了一块金灿灿的表。听说上海的手表是全中国最好的手表,我们这里小伙子娶媳妇时都要给女方买一块手表,但很少有人买得起上海的。我们盯着他们闪闪发光的手腕,心想他们娶媳妇肯定十分容易了。陪同他们前来的还有县里和公社的人。县里和公社的人都带着钢笔和笔记本跟在捕蛇队后面。我远远闻到捕蛇队的人身上散发着一种难闻的味道,好像我生病发烧时母亲在灶上给我煎的中药。母亲把药叫做茶。她说,去开一副茶来煎给崽喝。她对我父亲说。父亲就赶忙去找后村的郎中。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只知道像乌龟晒壳一样埋头干活。后来离捕蛇队近了,我又闻到了他们身上的膻味。我猜他们肯定捉过不少蛇。他们怎么就不怕蛇呢?在我看来,人永远是害怕蛇的,就像人永远热爱美好的事物而讨厌丑恶的事物一样。他们在村子里走来走去,有时候就把随手抓来的小蛇放在手上玩或塞进口袋里。如果他们要吓我们小孩子往往是这样,他们亲切地向我们招手,等我们走近了,就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什么来,我们一看,有一只蛇头竖在他手上,我们吓得哇地大叫一声哭了起来。这使我们不敢再靠近他们,以为他们的身上到处都藏着蛇。然而我们又不得不接近他们。他们像下乡来的工作队一样,吃住都安排在我们家里。住在我家里的是捕蛇队的队长。吃饭时,我远远地、暗暗地打量着他。他狠狠瞪了我一眼。晚上我很久都睡不着。我胸口窒息得厉害。自从捕蛇队来了之后,我们村子里的鸟也不叫了,鸡也不打鸣或下蛋了。猫也不抓老鼠了。我曾看过蛇吃老鼠。蛇的脖子鼓了一鼓,老鼠就只剩下了一条尾巴。又一鼓,尾巴也没有了。我家里又不见了一只鸡。又不见了一只鸡。我忍不住对五叔说,都是你,看到了什么龙,现在把家里搞成这样。奇怪的是母亲倒没有抱怨他什么。

眼看就要割稻子了,可村里人已无心去管它们。远地方的人还在络绎不绝地往我们这边来。不管是龙还是蛇,他们都想看个究竟。经常有谁家的亲戚来打听情况,吃饭,过夜。村子里的老鼠都跑到野外去了,那些日子,我可以肯定,偌大的渡家咀,谁也找不出一条蛇来,面对捕蛇队,它们望风而逃。老鼠们开始兴奋地在田埂上打洞,过着无法无天的日子。它们把稻穗咬断,再把已经成熟的谷子搬到它们新建的洞穴里去,还有许多掉到地上浪费了。即使是白天,我们也能看到它们在稻杆上做着爬杆的游戏。它们一会儿上一会儿下,把稻杆剪下来横在嘴边当笛子吹。由于它们阵容整齐庞大,青蛙根本不是它们的对手。它们经常跟青蛙玩恶作剧,把青蛙捉弄得气急败坏跳来跳去呱呱乱叫。当老鼠们吃饱喝足玩累了在洞里呼呼大睡的时候,跳蚤又大批地来了。它们搬不动谷子就啃稻叶。等大人们发现情况紧急,稻田里已经只有稻杆光秃秃地竖在那里了。

捕蛇队的人在村子里呆了一个多月。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我们村子里外发生了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情。祖父每隔几天,就要狠狠揍我五叔一顿,用的还是那根犁头棍。奇怪的是我五叔不再逃跑和反抗。他蹲在那里一声不吭,开始还抱着头,后来连头也懒得抱了,好像挨打对他来说是一种难得的享受。他一松手,祖父的犁头棍就落在他脑袋上,我都怀疑他的脑袋已经不是脑袋了。这时大多是母亲上前护住五叔。祖父的犁头棍找不到落下的地方,他更加恼怒起来,便和我母亲发生了激烈的争吵。我对这种争吵也由害怕而厌烦了。我从家里跑了出去,却发现几乎全村的人都在吵架,有的还大打出手。被打破了脑袋的人捂着流血的伤口在村子里惊恐地奔跑。伤口的血飞了起来。对于此事,捕蛇队自然不好干预。他们在稻场上围着一条刚抓来的蛇,用竹棍拨弄着它。那是一条眼镜蛇,头昂起来的时候,脖子扁扁的,像刀片一样,很锋利的样子。在我所知道的蛇中,眼镜蛇是最不怕人的,它不但可以像一条疯狗那样追赶人,还可以和人比身高。据说,如果人比不过它,就要死掉。所以我一看到眼镜蛇,便马上提醒自己逃跑时不要走直线,因为蛇是直线滑行的,像一支箭那样,其次不要让蛇跟我比高。在我的想象中,一个人一旦被蛇追赶,他唯一的办法就是像一条蛇那样逃走。如果还像人那样,是逃不掉的。我不知道这条眼镜蛇是主动跳起来跟捕蛇队挑战,还是捕蛇队的人发现了它的藏身之处,反正他们在稻场上呈对峙状。但蛇还是过高地估计了自己。捕蛇队的人仿佛终于有了一条蛇出来打破他们的寂寞而开心。他们用了种种办法,最后把一条斗志昂扬的眼镜蛇弄成一条软软的布绳。一个捕蛇队员把绳子在手腕上打了个结,然后找了个地方剖净干净,在屋外支起一口铁锅把它煮吃了。

我五叔病了一场。他浑身发软地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后来还发高烧,说梦话。他说的什么我听不懂。以前给我开煎茶的赤脚医生辛琴也来了。他给我五叔打了一针,谁知我五叔说梦话更厉害了。祖父在裤腿上揩了揩手,流下几颗又老又硬的眼泪。他说我五叔肯定是遇上邪了。他去把捉鬼的刘兴贵也请来了。刘兴贵一来,我就觉得满屋子寒气。听说他可以把鬼捉住放到玻璃瓶里去。但他在我五叔床边转了几转,还翘起屁股爬到床底下去看了,也没发现什么。他遇上难题了。他抓了抓头皮,见我个子小,灵机一动,叫我钻进五叔的梦话里去,看五叔究竟在干什么。于是我就变成一条小虫子,蹲在五叔嘴边,等他一张嘴,我往里一跳。

我醒来时,刘兴贵已经走了。我看到五叔在哭。我问他哭什么,他说他怕。我问他怕什么,他说他怕龙。我说你已经看过龙了,你是我们村子里第一个看到了龙的人,还用得着怕么?他说没看到不怕,看到了才怕。这话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我揉了揉眼睛,撑着母亲的腿站起来。五叔很快又睡着了。我估计母亲的腿已经酸疼了,因为她跟着我站起来时,忽然把脚提了起来。我知道,她的脚转筋了。我扑上去帮她捶了捶。

母亲说刘兴贵在五叔的衣服里捉出了五个红头发小鬼。

这天,我脸也没洗,接着睡。祖父也已经懒得管我了。以前,如果我没洗脸,即使我睡着了,他也要拎着我的耳朵把我拽起来洗脸。好像不洗脸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不知什么时候,我被一阵沙沙的声音惊醒,忽然看到一个什么立起在我床前。我叫不出声来。但我马上发现那是五叔。他的小脑袋大身子。他的长手。我看到,五叔像一条大蛇那样在屋子里滑行游走。他的眼睛在暗中发着绿光。他的身上好像披着鳞甲。但我知道,他顶多是一条无毒的蛇。这种蛇既大又笨。想到这里,我流下泪来。不一会儿,他沙沙地移到捕蛇队队长的床前。他盘在那里。他的手从头顶上伸了出去,好像他的身体忽然变得奇长无比。他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他向队长睡的床上爬去。他爬上了踏脚凳,爬上了床檩,忽然把队长缠住。

队长大叫起来。

关于那条龙或大蛇的故事,我后来还在《湖口县志·异事记》中看到:

民国十九年五月,屏峰乡民涂龙辉、涂冬喜二人在皂湖螺丝山发现一条大蛇,最粗处直径约为30厘米,长度不详。蛇体呈黄褐色,背部乌黑色,圆光无脊。

1949年6月,干部徐搜奇等二人在东庄南湖一庙前发现一条大蛇,最粗处有小面盆大(约30厘米),后半截长十多米,全长不清。蛇体背呈灰黑色,腹白色,尾呈椭圆形,有茶杯粗。

1950年5月,干部李献松、喻金良及群众十余人在泊洋湖侧山上发现一蛇蜕,粗约二十厘米,长三米左右。

1960年端午节,干部徐长训、齐国阳在屏峰青竹岭发现一条大蛇的尾巴,长五十多厘米,直径十多厘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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