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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鼠浪岛

1

天终于晴了,人们三三两两地赶往渡口,匆忙的脚步声中已经听到轮渡的风笛声。去鼠浪岛,每三天才有这一班船,行不行驶还要视天气情况而定。海上七级风以上,谁都没辙。

太阳一点点地从海面上升起来。

太阳发出来的光细碎、慵懒,没升多高,就掉到了浑黄的海水里,随波去了。

男人挑着担子站在码头上候船。男人蓬乱的头发不时地被风吹起,再落下,像水鸟胡乱堆在海礁上的巢穴。男人没什么特别,唯一能引起人注意的是他左耳朵上夹着的一根纸烟,长的是白的烟杆,短的是棕黄色的过滤嘴,在黑乎乎的毛发里显得格外分明。男人不时地拿手摸耳朵上夹着的纸烟,摸了再放下,没几秒钟后再摸,反反复复,动作竟有些滑稽。

他是想抽烟,男人的烟瘾上来了任凭谁都挡不住。可这会儿他却只能拿手摸一摸解馋,船马上要开了,是没有时间允许他抽这根烟的。人们陆续地上船后,男人才挑着担子走上跳板。海浪撞过来,打湿了一点点船跳板,却没影响男人蹒跚的步履。他是最后一个上船的,待站稳后,男人把一担青翠欲滴的蔬菜和满身的疲惫放在了甲板上。

船老大收回了缆绳,再转动舵盘,轮渡“呜”的一声驶离了三琴港,破浪而去。

2

海上五级风,薄雾,海水波光浩渺,碰击船舷立马就碎成白色的粉末。

很多人都进到船舱里面去了,只有男人靠在舵楼旁,抽那根纸烟。风大船不时地晃动,烟燃得很快,三口两口就到了烟根。男人还是再轻吸了两口,才将烟蒂扔到脚底下,蹍灭。

大海一望无际,不时有飞鸟与之亲吻,溅湿一点点翅膀之后再奋力飞起,向远方逃离。

男人看到了这一幕,他可能在想那些飞鸟细小的翅膀究竟能经历多久的风雨,它们会不会因为没寻到足够的食物而累死在烟波浩渺的大海上?

这时,有人过来跟男人搭讪,问他水芹菜多少钱一两。问话的是个女人,三十岁左右的年纪,脑袋上蒙了条细格棉围巾,遮了半边脸。男人没有搭腔,男人只顾低头摆弄手中的秤杆。秤杆上有几颗星被磨去了漆色,仅剩了很小的凹坑。男人想没使几年呀,怎么就磨损得这么快呢?

女人的半边脸上始终都是那种铁锈一般的暗红色,像遭了海风的熏染,上面还隐约有些斑斑点点的泥污。女人以极快的速度靠在了男人的身边,小了声地说:“我知道你去岛上干吗?”

已闭了眼睛打盹的男人觉得耳根处有股热气吹过,他便睁开眼,冲着女人小声地问,你又在瞎嘀咕什么?

女人笑了笑说:“我知道你去岛上干吗?”

男人铁青的脸上就有了些许的愠怒,他哑着喉咙说:“女疯子,你想死咋的?”

男人转身进了船舱,他真觉出冷了,任凭多么厚的衣服都经不住海风的吹拂。

女人的声音细弱却清晰,在男人的身后跟了进来。女人说:“我知道你去岛上干吗,你不是去卖菜的。”

男人禁不住哆嗦了一下,他小声地嘀咕了一句:该死的女疯婆。

3

鼠浪岛,因形得名,是大海上的一座孤岛。

小岛像只老鼠样趴在浪尖上,远看近看都是如此。

轮渡是私人的,每周才通一次航,原因极其简单,岛上人口太少了,仅有几百户人家,渔业资源也不像从前那么丰富,也就很少有人光顾岛上了。县上搞渔业资源开发,打算好了把岛上的人家都迁出去,可这些人家却死活不肯,你想想世代居住的地方,搁谁也不愿意挪这个窝。

鼠浪岛傍山而居,渔民们的房子都有上百年的历史,青石灰瓦地盘踞在山腰上。打远了看,像飘在散漫的浮云里。山坡上没有多少庄稼,全都是黑绿的茅草和青石,石头叠石头,历历在目。更加醒目的是山上面的座座墓葬,跟房子一样,矗着,面朝大海,呈现先祖般的风范。

女人秦的食杂店在岛的中部靠近堤坝的地方,两间石头房既是卧室又是卖货的地方,光线暗淡却干净。女人秦的食杂店没有柜台,只有一张木桌,涂着红漆,已经斑驳样。周遭堆着一个又一个的旧纸壳箱,里面盛着各式的食品和油盐酱醋瓶及其他简单的生活用品。

外面依旧是很好的阳光,海浪挺大,一波一波地打在乌白的沙滩上。

附近泊着的几艘渔船却纹丝不动,像静物,很有“小舟从此逝,大海寄余生”的感觉。

女人秦坐在房门口的一只小木凳上,织几片网。绿色的网绳,白色的木梭,能看得见的是一只素手,像舞在船舷上的桨,荡来荡去。

这是上午十点钟的光景,食杂店里没人光顾,只有一盏四十瓦的灯泡伴着她,似乎有些生机。

女人秦织好网,便起身淘米。三把米,抓到一只青灰的瓦罐里,再舀一瓢水。女人秦的几根手指搅拌米粒时,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她就停了动作,到旁边的石头墙壁上瞧。墙上是本粘了灰的挂历牌,女人看到了上面翻开的洋字码是红色的,才转身去米缸里又抓了两把米,然后再加半瓢水。

水是从院里的地缸中舀出来的,纯天然的雨水,雨天接下的。岛上没有淡水,多少年了就是这样。岛上的人家洗衣做饭,吃吃喝喝都是这,比矿泉水还金贵。

女人做饭可谓手脚麻利,淘米洗菜,刷锅洗碗。蒸上饭的同时,菜也备下了。豌豆苗炒腊肉片,一碟油炸辣椒,再加上一盆刚烧好的鲜鱼汤,也就齐了。

饭菜算不上丰盛,但香味却有,香味沿着海堤飘出去很远,就招来了几条野狗,也招来了头上扎细格格棉围巾的女疯婆。

狗被食杂店女人秦的几声吆喝就吓跑了,它们摇着瘦骨嶙峋的尾巴,去往船坞的方向继续觅食。可女疯婆却不走,她微笑着凑到食杂店女人秦的身边小了声地说,给姐姐说个秘密:“男人来岛上卖水芹菜了。”

女人秦的脸上立时就飞起了一丝红晕,那是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红晕,昙花般一闪即逝。可就是这么一丝红晕,却被女疯婆捕捉到了,她拍着手说,姐姐羞了,真的羞了。

女人秦没办法,只好拿手拢了拢被海风吹乱了一点的头发,扭身进屋抓了一块包了塑料纸的饼塞到女疯婆手里,推她走。可疯女人抓了饼却不走,依旧赖在原地微笑。无奈,女人秦再次扭身进屋,这次拿出来的却不是饼,而是一盒蛤蝲油,没等往女疯婆的手里塞,就被其抢去,女疯婆的人影也随之消失在房门口。

女人秦叹了口气,从木桌的抽屉里找出一截彩色的粉笔头,到挂历牌下面的石头墙上画了一道,那上面已经长短不一地画了几十道了。在女人的心里那是个数字,既是给疯女人蛤蝲油的数量,也是卖菜男人来家里吃饭的次数。粉笔的颜色是红色,画出来的粗杠也是红色,看起来很暖和,也很稀奇。没人知道女人画的是啥,都以为是女人正念书的娃淘气画着玩的。

墙上的挂钟敲响十一下的时候,娃蹦蹦跳跳地回来了。娃是个男孩,八九岁的样子,脑袋瓜不大却剃了个平头。娃是从山上顺着石阶跑下来的,这说明学校在山上。娃跳进门槛的当口,嘴里就喊出“饿”字了。

胡乱的一碗饭,就些鱼汤和腊肉片,娃就吃了中饭。再到院里的水缸里舀瓢水,咕嘟嘟灌下去,娃的身影便又晃出了院门。

这时有人来打酱油了,打酱油的是个腿瘸的中年男人,也跟娃似的一跳一拐地进了院门。

瘸腿男人把瓶子放到木桌上后说,打三两半,要海鲜味的。

女人接了油瓶说,四两,半两没法算账,总共一块三毛。

瘸腿男人早就把他那条瘸腿平行着搁在了房门口的饭桌上,歇乏。

打了酱油后的女人便看到了男人的那条瘸腿,便粗了嗓门喊,往哪放呢狗腿,没见上面有未吃的饭菜吗?

瘸腿男人竟很麻利地收了那条瘸腿,将几张脏旧的纸币扔到了木桌上,提起酱油瓶落荒而去,他是看到了女人手里多出来的一把笤帚疙瘩。

瘸腿男人拐到院门口时,被突然间从斜刺里蹿出来的一条黄狗扑了一下,使他险些摔倒。黄狗没有咬到瘸腿男人,黄狗是被一条铁链拴住的,却吓了瘸腿男人一跳。倚在院门口惊魂未定的瘸腿男人冲着屋里的女人喊,野菜花,野菜的花,别看你长得水灵,没有男人伺候,好看也白搭。

瘸腿男人骂过之后笑着离去了,他的笑声也在瞬间被屋门外不远处的海浪吞没。

4

上岛两个多小时,男人把青菜卖了半担。

他蹲在离码头不远的一块空地上,不吆喝也不走动,只是掀响菜担上绑着的那只小电动喇叭就可以了。小电动喇叭被两条绿色的塑料线连着,接向另一端的一块方形的蓄电池,掀动了就发出一种很好听的音乐。

音乐是一首老歌的曲子,很熟悉。曲调优美,抑扬顿挫,从小喇叭里传出来,随海风能跑出去很远。男人在掀响小喇叭之前,还要放两只二踢脚,也就是年节时小孩子们喜欢放的那种双响的炮仗,“叮咣”“叮咣”地炸响在海岛的上空。

岛上的住户便都知道卖菜的来了。

男人的两只担子里分别盛着各式各样新鲜的蔬菜和瓜果,还有一些大大小小的油纸包和塑料袋,那里面自然是装着已经称好秤的各式吃食。诸如半只盐水鸭,那是给养扇贝的刘崇祥预备的;三两五花肉,新杀的猪肉呀,代丽娟婶子割下的;还有其他的一塑料袋鸡蛋,或者一小瓶香油,分别都有它们的主人;纸袋上写着取货人的名字,或塑料袋上贴着小标签,说明那是有主人了。

男人经常卖的蔬菜有土豆、茄子和辣椒,还有无根蒜、韭花和水芹菜,还有花生米、紫菜团和豆腐乳。他每星期随轮渡上岛一次,蹲六个小时,卖掉一担菜,已经十几年如一日了。男人有四十岁的光景,方脸白面孔,买菜的很多妇女都说他不是打鱼的料。男人听后就咧开嘴乐,很开心的样子。买菜的人走后他就自个琢磨着说,果真如此呢,自己要是个打鱼的料,咋就能挑担子卖蔬菜呢,去那大海里行船撒网会有多气派呀。

掐手指头往前推十五年,他在岛上有份工作的。那工作不赖,是小岛上的邮递员,接他父亲的班,穿绿制服。薪水不说,还受老百姓的尊重。那时候渔业资源丰富,男人们都开着大船出海打鱼了,一年半载的不回来,就只有靠海上的书信和电报给家里的孩子婆娘报个平安。

男人就每星期二接船,从县上来的轮渡上卸邮袋,再把信件和汇单分拣出来逐家逐户地送。也就熟识了家家户户那些留守的妇女和老头、老太太。男人是接替死掉的父亲的班有了这份工作的,他倍加珍惜,毕竟是铁饭碗呀,毕竟比当渔民强,风吹不着雨又淋不到的。

那期间男人跟现如今开食杂店的女人秦认识了,女人秦也就二十三四岁,男人比她大不了几岁。女人秦的父亲是船老大,出海那帮人的头,很霸道,不讲理。男人背着邮箱给女人送船老大的信,每周送一封。女人秦接了信后把他让进屋里喝水,喝烧好了的白开水。雨水烧开了有股子咸味,女人秦就往瓷罐里面放白砂糖,水的咸味便淡了。白砂糖融化之后,水就变成了薄荷味,好喝。

后来女人秦开始留男人吃中饭,给男人烧新鲜的鱼汤喝。都是她父亲新捕回家的海杂鱼,鱼的形状大小不一,可鱼肉却是鲜的。女人秦告诉他那一种是石斑,那一种是小梅鱼,那一种又是黑狗铁鱼,说得男人直吐舌头,自己也是生在海岛上,咋就没有那么多关于鱼类的知识呢,怪就怪他父亲生下来便端公家的饭碗。

再后来两人便拉了手,去岛四周的山坡上散步。两人躺倒在长满了野茅草的山坡上眺望大海。大海是无边的,两个人的思绪也无边,指点着在哪儿搬石头盖房子,弄个属于两人世界的小窝。

世上的任何一件事情都得有结果,好的或坏的,破碎的或完美的。当邮差的男人跟船老大女儿相恋的结局是棒打鸳鸯鸟,散了,无可奈何。当然执棒人是船老大,他在海上便听到了一些关于女儿的风言风语,归航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带人找到了那个瘦小的邮差男人,乱棍轻杖之后,逼他在一纸保证书上押了手印。

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过去的事想起来没劲。现如今邮差男人也是经历了沧海桑田的变迁,改为不送信而卖菜了。能让他充满信心地活下来的,还是这座四面环水的小岛,和半山坡上那些亲切的石头屋。

男人收回思绪看了眼腕上的那块老式手表,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便挑起菜担子朝码头的另外一面走。男人的步子轻快,像堤下汹涌着的海浪,沉稳有序。

男人一直走进了女人秦食杂店的屋门。

5

男人把菜担子放在食杂店的院子里时,拴了铁链的黄狗从窝里走出来,朝他摇了几下尾巴,男人便从担子里摸出一根煮熟也啃过的肉骨头丢给它。

女人秦迎出门瞅着男人笑,女人的笑跟院当中那蓬细粉莲花般,华美而不雍容。

之后两个人便都不说话了,男人从担子里再次取出一条子裹了塑料膜的猪肉来,递给刚刚给他打了洗脸水的女人秦,再摸出一个小酒瓶来揣进衣兜里,然后擦肥皂洗手。

男人坐下来喝酒吃饭的时候,女人秦又在灶下忙活开了。女人秦在一只碗里磕碎了两只鸡蛋,搅拌匀后倒进锅里炒,将熟时加葱花和干辣椒,然后再翻炒几下出锅,装盘端给男人吃。女人秦说话时先笑,女人秦说没啥好吃的,就对付一口吧。男人也不搭腔,只是自顾自地喝自己带着的酒瓶里的酒。男人喝口酒吃一口炒蛋,再喝一口鱼汤,然后才抬起头来朝女人秦笑。

屋内是两个人无声地笑,屋外是海浪拍击堤岸的声响,有一点点的吻合。

好半天男人才把酒瓶里的酒喝完,然后他跟女人秦说,下回赶岛我带些香烛供品来,陪你去青石崖吧。

女人秦拿手拢了拢头发说,也得你有时间,咋也得把菜卖完才行。

男人说我就少担些来嘛,老爷子的祭期哪能让你一个人上去呢。

女人秦给男人的碗里添饭,然后说去了又能咋,还不得老远地等着,又近不了前伸不上手。

男人说能陪你上青石崖就知足。

女人秦最终是答应了,说香烛供品就不用带来了,家里还有一些,够得用。

男人说早几天就备下了,县城里的东西齐全,也新崭,咱俩谁跟谁,你就别推辞了。

饭后,男人打了两个饱嗝,再伸一个懒腰之后,便坐着吸烟。女人秦则洗碗,再给男人送碗泡好的茶叶水来。男人趁女人送茶叶水的当口,伸出手指捉了女人秦的手,两只手扣在桌子上,不动。

许久,男人才小了声地说,她的病又重了。

男人下面的话还未说出口,便被女人秦的另外一只手给捂了嘴巴。女人秦说话的语调里有了生气的成分。她说,不许咒嫂子,你看她是躺着起不来,可她的心却是块镜子呢。

说过了话的女人秦转身去里间屋里取来一个小塑料袋,塞到男人手里说,带回去,是个偏方呢。海藻粉加山胡椒和六十度的老酒配制的,兴许能好用。

男人想再一次去抓女人秦的手,却被躲开了。女人秦朝男人使了个眼色,并朝院门口点了下头。

女疯婆一眨眼间就来到了两人中间。女疯婆的手里拿着女人秦送给她的那块饼,跟男人说:“我知道你来岛上干吗,你不是来卖菜的。”

男人的脸腾的一下就有了红晕,比原先印上去的酒色更重了些,他想发怒,却又忍了,低下头继续吸烟。

女人秦走过去拿手拍女疯婆的肩膀头说,好妹妹,别乱讲,人家是卖菜的,来食杂店里搭伙呢。

男人刚好吸完了烟,将烟头在脚底下踩灭后,从衣兜里摸出一张五元钱的纸币来,搁在桌上说,付你饭钱了,可别忘了收。

女疯婆并不看男人掏钱的动作,凑近女人秦跟前小了声地说,千万别信他的话。我老娘说了,宁信世上有鬼,也不能相信男人的嘴。女疯婆说完便哈哈大笑着跑出了房门。

屋里剩下的两个人都面面相觑,不知说啥好了。

好半天,男人才轻轻地笑了起来。笑过之后问女人秦,她什么时候疯的?

女人秦说十几年了吧,打她男人出海淹亡之后,就没见她清醒过,真是可怜。

男人一下子抓了女人秦的手说,难道你不可怜吗?

女人秦浑身颤了一下,不说话了。

石屋外面的风大了些,海浪拍打堤岸的声响也加重了很多。

6

雨是午后下起来的,由细密到瓢泼,染白了千里海滩。

落雨没多久,海上便起雾了,风升至九级。

回县城的轮渡接到了天气下给它的指令,不能在这样的状况里返航。

依旧蹲在码头上卖菜的男人手机响了两次,一次是轮渡的船老大打来的,告诉他今晚不归航了,已经开到港湾里避雨。另一次是食杂店的女人秦打来的,问他晚饭吃啥?

男人撑起一把油纸伞,在雨中朝码头的西边走。男人将担子扛在肩膀头上,两只筐已经摞到了一起。他走过那几艘废弃了的渔船时,朝上面望了一眼,见仍旧有两个小孩子坐在上面的舵楼下面望海。舵楼已经没了玻璃,却有铁蓬可以避雨。孩子们的眼睛很亮,望海的同时还不时地盯他一眼,再飞快地转回去。

男人的腰有些许的弯度了,再加上淋了雨的担子,便更弯。可男人的步履却相当的矫健。雨小些时,他终于沿着石阶走到了山坡半腰处的一间石屋旁。

男人直起腰身站立了一会儿,方伸出手去叩门。

“咚咚咚”,他敲击的声音不大,却在风中传出去很远。

木门打开后,一个白发老头将他迎了进去。

老头正在屋里喝酒,桌上有两样下酒菜,盐水花生和腌好的咸鱼干。菜简单却佐酒,而且足兴。酒更是烫好的,一铁壶多,依旧温在浸了热水的瓦罐里。

男人脱了湿衣服,拿毛巾擦把脸,便坐下喝酒。端起酒杯欲喝时又放下了,再去旁边的担子里摸出几只鸡蛋来,递给一旁给他添碗筷的老太婆。老太婆的牙齿快掉光了,这是她接鸡蛋时朝他笑一下才发现的。男人说七婆的牙这么不好呀,得抽空去县城里瞧牙医的,要不过阵子咋吃东西呀。

老太婆又朝他笑了一下,再摆摆头示意没关系,说她会吃稀粥或者汤泡饭的。老太婆把接过去的几个鸡蛋重新放回男人的担子里,扭身去了厨房。没多久,就端出来一盘热气腾腾的韭花炒蛋来。

男人端酒杯敬老头,说七叔福气,天天有酒喝。

老头喝下酒后回他话说,福气个啥呀,海娃子要转业呢。

男人说真吗。

老头说晌午刚撂下的电话,部队正规化了得裁下一些人,他不走别人就得走。

旁边喝茶的老太婆插话说,这哪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还不是他婆娘的爹拖后腿,撺掇他们回来接那老不死的水产批发店。

老头“吱”的一声又喝进去一盅酒,然后叹着气说,这海岛有啥好,死鱼烂虾的气味还闻不够吗,哪能跟大城市比呀。

男人掏出一包烟,拽出一根递给老头,再帮他点上火,然后说,我看未必不是好事情。咱家一左一右的渔港都要开发搞活呢,回来干点事业既赚钱又锻炼人,还能给你们二老尽点孝道。

老头和老太婆都不说话了。外面的风更大了些,风挟着雨扑打在窗玻璃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极其吓人。

饭后老头留男人在家里过夜,被男人谢绝了,他说还是去岗上的小旅馆吧,只需十块钱,住着方便,就不给七叔七婆添麻烦了。

男人起身穿好衣服往外面走的时候,从兜里掏出十块钱放到饭桌上。老太婆速度很快地奔到跟前,伸出一只干枯的长满了树皮样褶皱的手,将钱抓起来再塞回到男人手里。老太婆嘴里叨咕着说外道了不是,吃口便饭要的哪门子钱。

海岛的风雨之夜,有电光闪闪,照着男人前往小旅馆的路。

7

天大亮了,风和雨却没有停,听声音好像还大了许多。

躺在小旅馆床上的男人吸燃了一根烟,闭目沉思。当年自己当邮差那阵儿,倒是挺风光的,手捧铁饭碗不说,工作也轻闲自在,岛上喜欢自己的女孩也不在少数,可却偏偏喜欢上了船老大的女儿。殊不知人家船老大是个炮筒子脾气,不喜欢招他这样吃官饭的男人做女婿。

棒打鸳鸯后,船老大速战速决,把女儿嫁给了他手下二舵的儿子,也是个捕鱼的好手。那家伙生性蛮横,对新娶的婆娘表面上百般呵护,实质上是非打即骂,不当人看。一个大字不识半筐的捕鱼汉子,在识情达理方面自然就差了很多,加之后来知晓了女人婚前曾跟岛上的小邮差热恋过,便更是妒火中烧,更加变本加厉地欺负婆娘。直到女人生下一娃后,两人的夫妻生活才稍稍安顿了些,可好景不长,那家伙却在一次出海捕鱼时遇险丧生,撇下女人带着娃孤苦伶仃过活。

赶巧那时候岛上撤乡并镇,所有的公共事业单位全部都迁到县城里去,男人的邮电所也搬走了。再过两年,集体所有制变私企,男人成了聘用之人,送信投递就真的不容易了,工资少不说,还加上各种诸如储蓄、营销和揽储任务,工作压力越来越使他喘不过气来,索性辞了职单干做点小买卖。

男人便选择来岛上卖菜,既能赚点钱养家餬口,又能顺便看一眼初恋时的女人。

烟吸到一半时,男人起身走到窗前看天气。外面依然是狂风暴雨,海浪越加汹涌,差一点就淹没了石头水泥浇铸的堤岸。

男人禁不住叹了口气,真是天公也不作美,他成年溜辈地搭船来岛上,遇不上几回这样的天气的。

男人叹气不光光是为了海上的气候,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家里还躺着一个病人在床上。那是个女人,几乎掉光了头发的女人。是他的结发妻子,跟他结婚六年后就患了腰椎病,瘫在了床上。

男人想无论如何也得在今天晚饭前赶回去,女人的药快吃完了,得接着去抓药。

8

男人穿好衣服走出旅馆门时,女疯婆不知从哪里幽灵般地闪出来,贴他耳根处说:“我知道你来岛上干吗?”

女疯婆的身上披了件蓝色的塑料布,光溜溜的头发上还插了束黄色的迎春花。男人发现她经常扎在头上的那条细格围巾不见了,整张脸露了出来,而且是相当的干净。使男人奇怪的是女疯婆脸上常有的泥污一点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满面的红晕。女疯婆再一次把嘴贴近男人的耳根处说,我姐让你去店里。

听了女疯婆的这句话,男人才知道是食杂店的女人秦打发女疯婆来的,肯定也是女人秦给女疯婆洗的脸。他想女人秦是猜到了男人昨晚上没有走,许是让自己去家里吃早饭的。

男人收拾了担子往肩上扛了随女疯婆往外面走,顺着雨水清洗过的石阶。小旅馆在山的高岗处,食杂店在码头的边上,有一段距离。两人一前一后,就像一对起早赶海的兄妹,有些色彩也有些滑稽。因为女疯婆不伦不类的衣着和男人肩膀头上扛着的挑担箩筐。两个人的前面不知啥时候还出现了一条狗,一步一回头地给两个人引路。

谁能说这不是一幅好看的风景画,在一个空旷富有生机的小岛,大海和群山的背景下,向大自然靠近的,绝对是心的孤苦和存于灵魂深处的那一点信仰,说白了就是一份能使心加热的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念想。

9

这是又一天的黎明。

透过泊在岸边的那几艘废弃的渔船和渐渐停止了喘息而平静下来的潮水,能够看到一望无际的海面和更远处星星点点的船帆。

出海的人也许正往回赶,出海的人都是身强力壮的男人,他们要回家来料理事情。难道他们是千里眼吗?还是冥冥中的一种感觉。我想都不是,他们是通过望远镜看到了修在鼠浪岛最高处的旧雷达监测站桅杆上挂着的黄布条。

谁都知道旧雷达监测站的桅杆上一旦挂上了黄布条那就意味着有船出事了。

鼠浪岛小得不能再小的码头上挤满了人,都是岛上的居民,老人、妇女和孩子,他们都默默地站立着,等着远行出海的男人回来,等着县里派出的海上救援队传回来的最新消息。

十几分钟后,食杂店女人秦的手机响了,是海上救援队的人打来的,他们说,人和船都找到了,两死一伤。确切点说摇船的人活下来了,两个搭船的没活,就是说已经淹亡了。

食杂店的女人秦跟大家伙通报了情况后便转身回家了。她的心跟刀一般的绞痛,她后悔咋就不死命地拦住卖菜的男人呢,这样大的风浪,多半是会出问题的。

事情经过如下:卖菜男人在食杂店里吃过午饭后,往县城的气象台挂了电话,得知风浪还将持续几天不等,他便心急如焚地去找了划小橡皮船贩海货的孙家老二。两人分析了海上风浪走势,决定利用傍晚风小些时出海,以双倍的价格送卖菜男人回县上。

结果同船的还有另外一个急于出门赶亲戚婚礼的中年女人,没想到船出海途中却被突起的海浪掀翻了。由于风浪大连救生衣也不当事,终是出了事故。

女人秦回到家里伏在木桌上嚎啕大哭,女人秦的哭声和着屋外面的狂风暴雨。

她有很多年没这么哭过了,她一起一伏的身形映在对面墙上的一面铜镜里,有些笨拙,却生动无比。

女人秦小声地呢喃着说,人都是命,类似一个人的爱情,是没法子左右的。

好半天,女人秦才起身到一只柜子里翻找出一样东西,是只装在小纸盒里的银手镯,那是卖菜男人曾经送她的定情信物。

女人将那只银手镯放到一个包袱皮里,再从货箱里拿了几包烟和两瓶酒,一块提了,出门到院子里舀水梳头。女人秦梳洗打扮利索后,进屋再换套干净朴素的衣服,才撑伞奔码头的方向走。

雨真的小了些,风却没有止。女人秦蹲在码头的石阶上望海,她的手里握着一个酒瓶,已被启了盖子。酒瓶的口朝下,任凭酒液滴入大海。女人秦的身边同样蹲着女疯婆,头发丝上的那束黄色迎春花还是那般鲜艳。

女人秦是最后站起身将那只银手镯奋力抛进大海的,她使尽了全身的力气,然后让自己流出了眼泪。

旁边的女疯婆依旧小声地说:“我知道他来岛上干吗?”

令人想不到的是女疯婆的眼眶里,竟也有两滴浑浊的泪水。

10

半月后,海上有了晴天。

食杂店的女人秦穿得干干净净地上了鼠浪岛开往县城的轮渡,女人秦进客舱后找个位置坐下没多久,女疯婆便出现在她身边。女疯婆把手里攥着的一束新采的野菊花塞到女人秦手里,小声地说:“我知道你去岛上干吗?”

女人笑了笑说:“你说说我去干吗?”

女疯婆笑着说:“卖菜呗。”

这会儿,售票员来打票了。女人秦掏出一张稍大点的钱,指着女疯婆说,给她也打一张,算我的。

女售票员笑了笑说,她从来都不打票的。

女人秦说那她坐船来往地跑,究竟干啥?

女售票员说,溜达玩呗。

船上的几个人听后便都笑了。

船开动起来后,女人秦有些晕船了。

她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想,把这点钱送给那个瘫在床榻上的女人后就回,自己的娃还等着下学吃晚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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