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叔叔,三十多岁或四十多岁了,都没结婚。在楼红镇住。楼红镇离阿beng的老家小镇不远,只隔了三四个小镇。
在苏叔叔快满三十的时候,阿beng爹妈从外省回来,刚到楼红镇,一路听说计划生育特别严,要罚很多票子;阿beng又是第二胎,医生没说什么,孩子长得白白胖胖。倒是爹妈特别相信算命先生。
就请算命先生掐算掐算,殊不知算命先生说:命当弃一子。
爹妈心想乡下老家有一个儿子,这个小儿子就是命中应当丢掉的,就把阿beng放在楼红镇尾巴上的一棵榕树下。
苏是个隔几天爱往村子里走走的人,他老家不是楼红镇这个地方的,这天回来时候已经是天黑了。
树下的小孩,他抢起来,左看右等:天黑透了,没人认领,就带了回来,养着。
到阿beng有十岁的时候,爸爸妈妈悄悄来楼红辨认,花了有半年功夫,才打听出来:有个孩子一直叫一个男人叔叔。
爸爸就约苏叔叔出来会谈。
“我也不晓得该咋说。”爸爸不好意思直接说。
“有啥子事,你直接说,就行了!”苏不怎么习惯和陌生人打交道。
“是这样的,我听说,你十年前……”
“哦,你是那孩子的亲生父母?!那就好!”苏说,“我还一直担心找不到你们呢!现在准备要回你们的孩子了?”
“也不是这个意思!”爸爸很急,“你看,我屋原来有个大儿子,可跟人家出去打工,就一去毫无音信了!”
“好,好!”苏点着头,笑着,“你下午就接他走吧!”
爸爸什么话都不好说了,拿出一叠钱来,推到苏面前。
苏有些吃惊,愣了一下,就又立即推了回去,摆手说:“如果你这样做,就别要孩子了!”说完,苏交待了下午在车站口,就起身走了。
苏有点以这样的钱为耻。
下午到车站口时,苏还在跟阿beng说:“今天不上学了,你看,苏叔叔说过的,你是苏叔叔一个朋友,一个好朋友的孩子,乖,去跟爹妈打招呼。”
小孩子盯着爹妈好久。在苏的再三说服下,勉强叫了声“爸!”“妈!”
孩子送走以后,苏迁居了。
苏是一个善写文章却不出名的,阿beng从小的文章就好!
因为苏的迁居,阿beng在中学二年级时来找,花了好久才找到。苏已不住在原来的新街80号了,迁到老街的一个小木楼住。
阿beng妈妈林芬,其实早就知道阿beng在苏家了。林芬娘家在楼红镇街上。
早在阿beng三岁的时候,林芬就知道了,只是不怎么说,也不敢怎么说。她心里的事多着呢。
苏在镇上教书,教育局安排的。当时的教师是很令人羡慕的。
林芬是一个初中毕业就到广东打工的女孩子,很漂亮,不多开口。家中三秭妹,上有一个姐姐,下有一个弟弟。
这一年有人说媒,说林芬可以跟苏一辈子一起生活。这是苏人生中第一次和女孩子相亲。
说实的,苏心中七上八下的。因为他的心中根本容不下第二个。他心中已经有一个人了,思念很深,也很苦。
媒人是街上的一个妇女。把林芬的相片给他送来了,说是年关时候,林芬回来,就可以相见。
苏就给自己思念的人写了一封委婉的信,得到的回信却是:
你另外找一个姑娘,带回家去,“骗骗”你的父母吧,我是不来的了。
写信,有隔世之感了,是许多或太久没给你写过了。
而且,我也觉得仿佛写信的你,不是你,而是另一个人。
我却是我,我始终以为你是了解并理解我的想法的。因为我一直是那么想,那么说的,对你。
我深能体会爱与被爱的矛盾交织的苦痛。
爱,本是没错的。
可能只能说是造化弄人吧!
过去的许多事,我都不敢深想,也不愿去想。尤其是如今能明了一些事的时候。
我只希望我们每一个人都该是为自己而活,不要说更不要真为别人而活,尤其是一些不值得爱,不值得等的人而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轨迹,改变了自己对未来和前途的设计。
原来,苏发信是请她来楼红,一同见见家里人,准备把两个人的关系挑明,这是第三次了。而且,在去信上也注明有人说媒了,形势是紧急的。
苏只敢在笔下说,嘴上是不敢说的。每次打电话,都只是互相问候,说点书上的事,两个人都不敢提到感情上的事。
苏是一个需要借口需要梦想,才能活下来的人。
老家的老爹老妈,苏是不敢面对的。每次回家,总是问苏:“媳妇在哪儿啊?”后来,苏连老家都不敢回了。
接到信后,苏就找电话给思念的那个她。
“你决定了?!”
“哎,”她说,“苏啊,我一直都跟你我这样说的啊!我不是考验你啊,你知道。”
“我觉得我心中自从有你,就再也容不下别人了。虽然从前不曾给你说,你也看得出来啊!”苏说。
“现实一点吧!”她说,“你也可以试着接受另外一个人啊!试试吧!”
苏有些绝望了,放下电话的时候。几年等待,几年倾诉的结果,是这样的。流泪了。这夜正下着雨,街本来就小,这时更是关门闭户了。
慢慢地回来,也不知道怎么睡着的。
二天,狠了狠心,就接受说媒吧!这一辈子终归要结婚的。
他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写道:我希望娶一个心甘情愿的人,并不希望接个漂亮而心思不在我这里的人。
他知道:很多人都有各自的伤痕;都掩了,装作完整,在大街上溜达,期盼望奇迹。
就和林芬会面。
也拉手了,是看林芬回来几天在家劳动手上有茧疤的时候。
苏说:“我从前在学校,大学的时候,管了两年舞厅,却从不跳舞,觉得拉一个女孩的手就意味着我要把她娶回家来。搂着一女孩子就该是夫妻了!”
弄得林芬发笑。
苏把所有的第一次,都保存,想留给陪伴相处一辈子的人,在他的心目中,只有这样,才算真诚,才算全心全意。
林芬觉得幸福。
苏说,有了林芬,就再也不担心媒婆找上门来;有了林芬,就有了一分责任;有了林芬,就有了一个约定。
他们约定三年以后的冬天结婚。
对于苏来说,三年,可以强迫自己了解林芬,把心思都有交给林芬,学着和林芬相处。这是一生中第一次和女孩子定亲,得好好对待。
对于林芬,三年,可以在外面打工,集聚一点经济实力,独立一些。回来结婚了,也自己找个事情做,设个小摆,开个小店,不成苏的包袱。
他们相处了一个月,都很满意。起初,苏总跟林芬的爸爸说,别强迫自己的女儿,由她自己做主才是最好的。为这,苏还私下里当着林芬问:“你是不是被逼的?”
“最初,爹妈说是让我回来看一眼爷爷婆婆,回来了,就说这事。我一时是接受不了。不过,到现在,你还是个好人,也没什么了。”苏很知足,从不问一个人的过去。人家也没问他。
他们牵了手,也只牵了手。
告别的时候,他把一个晚上会发光的小佛像给了她。这个小佛像是纯玉的,他常挂在颈上,贴着自己的前胸。
取出来,交到她手中的时候,她还感觉到温度。他笑了。
他说:“这是母亲从前给我的!”
她说:“你要等我啊!”
他点着头,眼睛里有些苍凉。
阿beng三岁的这一天,林芬走进苏的门。
林芬站在门上的那一刻,苏很吃惊,愣着很久都没说话。
“你在家啊!”她说。
“是你啊!”
“不让我进来坐坐?”
“进来坐啊!”苏说着,“随便坐!”
这是新街一间一进二的简陋的房子。
“孩子呢?”
“里屋睡着!”
“你一个人过?”
“不,和孩子一起过嘛!”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林在看桌上的书,用眼睛。
“有事吗?”苏终于忍不住。
“没有啊!这次回来,听说你还在这里,来看看!”
“听说你结婚好几年了!”
“是啊!”她心下想,他还是那般小心翼翼。相处一月之久,只牵牵手的男人,太小心了啊。
“几个孩子?”
“两个了!”想了一下,才说的。
“祝贺你啊!”
“谢谢了。”她笑着,“你的孩子我可以看看吗?”
“可以啊!只是他现在睡着了!”
“没事!我只是看看,绝对不吵醒他的!”
苏就允许了。
林看见孩子睡熟的脸庞,一阵想哭的冲动。她得忍住。
出来坐下,她那低哑的嗓子说:“苏啊,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不用放在心上啊!”
“我知道!”
她心里深以为,他是在为失去她而伤心抑郁。
“那时候,是我们家不对。我爹妈认为你不讲究穿着打扮,不大跟社会上的人搭话,说你骂你。你受不了。我也有错。我的婚事是父母做主的。当时听他们说你看不起我,我也很伤心。你知道的,毕竟你是个教师,有个固定工作。我只是个打工妹,算什么。我心里也有些自卑。”
“我知道。所以,我并没有主动说算了。是你的父母说不得我是不是有二心,我又没有偷偷养一个女人啊。既然不相信我,就算了解,也只有算了。”
“此后,你就没有找女人?!”
“想找,但估计,没谁看得起我!”苏说。苏的心里明白,即使再找,找到一个,想驱掉心中那个思念的人,是办不到的。“再说,后来有这个孩子了,我花了很多心思在这个孩子身上。就没什么了!”
两人都有没说什么。林芬不忍心提孩子的事,就告辞了。毕竟苏在阿beng身上很用心。
林芬走后,在夜中,苏找出那段与林芬相处的日子悄悄记下的本子:
在外打工的姑娘,回来,也多数是找一个手艺而已。她说,她三年后回来在小镇街上开个小店呢。
所以和她相约三年,主要是打破陌生,要有一段时间。
困在这个地方,很寂寞。她来了,给了我一个借口。我就想跟她聊。跟她说了很多很多。
跟一个姑娘聊了很多,好。
从前,我很少跟一个女孩子说这么多话的。
她呀,简直是我的克星。
今天跟她说了我老家的样子。我爹妈都有是农民,纯粹的农民啊。
她总要求去我老家去看看。说她没见着公公婆婆,怕以后我老爹老妈一句反对,我就和她算了。
哎呀,我是孝子,也不至于这样不懂事啊。毕竟,我是给自己讨老婆。将来,她是跟我一起过日子,不是专门讨老爹老妈欢心的佣人啊!
我就跟她说,我们家很穷,我爸我妈又很笨拙。她去看了,一定会看不起我的。我不愿意她抛下我不管,所以反对她去我老家。
好歹她不追究了。她听了我的。哈,我是幸福的。
那些读过书的人,精神需求或许要大些。她好像比我这个所谓的大学生更厉害啊。
牵她的手,哎,不是有意的。她进来的时候说她做了很多家务。我说她是个懒虫,我不信。
她就把手拿给我看。我就把她的手拿在我的手里了。哎,不是有意的。
她要走了,我又要孤独了。我这才发现,我从前一直是孤独的。遇上她的时候,我记起谁说过“孤独是可耻”的啊。
她走了。
我把她的影子放在桌上。天天都有可以看见她的笑容。
这个人给了我实实在在的感觉。看得见,摸得着,哈,幸福啊。
她打电话回来说,那块玉发光的时候,她老想起我。
我跟她说,早上一睁开眼睛,我就看见她,夜中,要看她很多次,我才入睡。
我心里很踏实。
她开玩笑,问我又找到别的女人了没有,我很生气。
后来知道她是折磨我,看我想不想她了。我就装着,说我找了一个跟我一样高,眼睛大大的,很好看的姑娘。而且,我跟她说,要她头发蓄着,长发好看些。
她笑了。
我分明说的就是她啊!
她家里人说我。气死我了。
她这里人做主,说我太差了,算了。伤心了一夜。
我是爱你的,林,说实在一点,无论怎么说,你是走进我生命的第一个女孩子,真正愿意走进我生命的第一个。我没有忘记。
我也决定离开你们家了。我不想欠你们家超越来越多。那样,什么时候才还得清呢?
而且还有一个小弟。如果我们勉强保持下去,他会以为我可以帮他,他会自以为是,他读书势必不会认真的。他即将毕业了啊!
听说,你们家又给你物色了一门亲事。祝贺你啊。
今晚,我看了你整整一个晚上,不得不把你放下了。
这时候我才发现,我看中你的不多话,正是我从前深念着那个人的样子。
我想要一个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你曾经给了我这种感受。这种面对,我奢望了很久。
林啊,我们再见吧。你有你的归宿。
我们的相逢是个误会。
苏合上笔记本子的时候已满面泪光了。他总那么小心翼翼。
和林芬散了之后,桌子上的镜框是变成了从前他苦苦思念的人。林芬的相片,他已经交给林芬的小弟弟了。
这个人,他天天看着的,却是一个从未给他同意,从未给他允许的人啊!
这张相片的背后,是他有一个苦思的黄昏沉醉在微笑中写下的:
她们就在左边,左边
街灯亮了那么巧
和她往那个广场走
我偷偷看她的时候
她在看我
她的眼睛里有好多笑容
也许我的眼里也是
可是不不敢牵起她的手
第一次找到苏叔叔,也是夜晚上灯时分了。敲着苏叔叔的门。里面大声问道:“是哪个?”
“我,苏叔叔!”“你是哪个?”
“我是红娃儿!”阿beng小名红娃儿,苏取的。
里面一阵急促的脚步。门开了。
“是你哈!”苏说,“这么晚了,你逃学了吧!”
“嗯。”阿beng低着头。
“哪个兴的?”
阿beng不开腔。
“来,你先进来再说!”
坐下了。阿beng四处望望,苏叔叔的屋子还是老样子,一张桌子,一张床,一口锅,几只碗……总之,都与“一”有关。
“我今年都二年级了,高中。成绩不太好。今天,我,我专门来看你。找了好久,才把你找到!”
“你看你。我不是过得好好的吗?跟你说过,要跟着你爸妈好好过,哪个兴的跑来找我?哪个兴的?”
“我只是来看看你。找你,都找了十几天。”
“那你不是又耽误了十几天的课了?”
“嗯!”
“你不想念书?”
“想!”阿beng说,“只是念不起。老师们说,我的文章倒是越写越好!”
“又是文章!你文章高得很?”苏有些气愤,“我就是写文章写背时了的!你又来了!管好你文章咋块,你明天就回学校去上课!那个书多好读,只要专心,相信你爸家……”
“我不想回学校!”
“你厌学?”
“不是。”阿beng说,“苏叔叔,我可以出书了!”
“出书?”苏的眼睛盯着阿beng,有些惊,“哪儿出书?现在哪个说起来不是好听的?到头来,你不上当才怪!”
“正儿八经的,苏叔叔,不骗你。”
阿beng也是聪明,晓得说服妈老汉儿不可能,找苏叔叔就撇脱多了。
苏叔叔终究同意陪他走一趟,外省一家出版社。由此就有了阿beng的书,《秋》。
平常,我们各自一方,为了生活忙忙碌碌的。难怪人家说四十岁以后人才可能算是成熟了:生活也有了,世面也多多少少见过一些了,心境也随之稳定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