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吴国的各派政治势力正在为立君之事而进行明争暗斗时,魏国的都城洛阳也正进行着一场立谁为晋王世子的政治较量与角逐。随着巴蜀紧张局势的逐渐有所缓和与夔门之危的解除,司马昭便把他的目光和注意力由巴蜀转回了洛阳,开始认真地考虑起立嗣的问题。
按照司马昭原定的作战方案,他计划在消灭了蜀国以后,伐蜀大军在巴蜀地区稍事休整,然后就挥师东进,顺流而下,扫平江汉,直捣建业,一鼓作气再灭掉吴国,完成三国一统的大业。然而,事与愿违,他万万没有料到,兵多将广的伐蜀大军,竟会遭到兵微将寡的姜维的如此顽强而有效的抵抗,几乎让他的伐蜀之战半途而废。后来,尽管他取得了伐蜀之战的最后胜利,但却损失惨重,消耗掉了七八万兵马和大量的粮草军资,使伐蜀大军的作战能力大为削弱,再东下去伐吴已是力不从心。更为严重的是,由于邓艾和钟会的被诛杀,能征惯战的陇右之军实际上已经瓦解,进入蜀地的中原将士也是四分五裂,人心思归,很难再形成一只有力的拳头,去打击远比蜀国要强大的吴国……这种种事先没有预料到的惨重损失和重大变故,使司马昭疑虑重重,不得不一再改变原定的作战方案,最后只好被迫放弃了“灭蜀后接着灭吴”的计划,决定暂时按兵不动,先积蓄力量,调整部署,待时机成熟后再去灭吴。免得火候不到就揭锅,将灭吴之战煮成了一锅“夹生饭”,欲弃不忍,欲吃不能!
尽管司马昭没有能够按照原定的作战计划统一天下,但这也已经使他的功绩超越了其父兄,把司马家族的权势推到了登峰造极的高度。如今,他已经与当年的魏武帝曹操一样,堂而皇之地登上了“王”位,距离他梦寐以求的“帝”位只有一步之遥了。他随时都可以取代那个毫无抗争能力的傀儡皇帝曹奂,入主皇宫,称孤道寡。
有所得就必然要有所失。自从司马昭决定用武力吞并蜀吴之后,两年来他提心吊胆,寝食不安,精神上一直处于高度的紧张状态之中,惟恐画虎不成反类犬,鸡飞蛋打,将他们父子兄弟几十年所创下的这份基业葬送掉。大概正是由于这种长时间的紧张状态和操劳过度,使他的身心都受到了很大的损伤,精力大为衰退,近来更是常常感到头晕目眩,疲惫不堪。这种明显的变化,迫使他不得不改变南面称孤的主意,决定仿效曹操,把皇帝的位子留给儿子去坐,自己只做为儿子称帝扫清障碍的周文王……
主意已定,司马昭就开始考虑起立谁为世子的问题。
司马昭共有九个儿子:司马炎、司马攸、司马兆、司马定国、司马广德、司马鉴、司马机、司马永祚和司马延祚。其中司马鉴、司马机、司马永祚和司马延祚是姬妾所生,不是嫡出,不可立为世子。在原配夫人王元姬所生的五个儿子中。司马兆、司马定国和司马广德皆幼年夭折。所以,可以立为世子的儿子就仅有司马炎和司马攸二人。
司马炎是嫡长子,按照“立嫡以长”的礼法和古训,这晋王世子之位是非他莫属。然而,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司马昭对这个言语谨慎且有些唯唯诺诺的嫡长子并不十分喜欢,而是偏爱次子司马攸。
司马攸字大猷,比司马炎小十来岁,生得眉清目秀,面白如玉,儒雅俊美,风流倜傥,像是一位技艺高超的雕刻家精心雕琢出的一尊白玉娃娃。他性情温柔平和,待人宽厚诚恳,亲贤好施,多才多艺,爱经籍,能属文,善尺牍,工诗赋,琴棋书画无不精通,颇似当年的曹植。司马懿在世之时,就对这个浑身上下都充满了灵气的孙子非常喜爱,视为掌上明珠,常让其绕于膝前。司马师生前,也特别喜欢这个乖巧聪颖的侄子,对其倍加呵护。因司马师无子,司马昭欲把司马炎过继给兄长为后。以续其香火。但司马师却偏偏看中了司马攸,以他为嗣,并时常把他带在身边,待他胜过己出,几岁时便被封为长乐亭侯。司马师病故后,司马攸便袭封为舞阳侯……
大概是司马昭出于对父兄的敬重,因此对司马攸也就格外疼爱和另眼看待,每次见到了司马攸都会眉开眼笑,经常拍着自己的座位,呼唤着司马攸的乳名说:“桃符啊,此乃汝之座位也!”就是当着许多大臣的面,司马昭也曾不止一次地说:“天下者,我兄之天下也。我虽摄居相位,但百年之后,大业应归于攸。”其立谁为嗣的态度已多次流露了出来。
然而,说归说,可真正事到临头时,司马昭却又犹豫不决了。立嗣之事关系到司马家族的千秋大业,他们父子兄弟千辛万苦创下的这份基业能否传下去,就在此一举了!他必须选择一个能够掌管这份基业的人为嗣,而不能仅凭个人的感情和好恶行事;他必须慎之又慎,万无一失,确保司马氏不会重蹈曹氏的覆辙,绝不能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轻率地作出决定!司马昭毕竟是一个久经风雨和磨难的政坛老手,理智始终占着上风,尤其是在这种关系到司马家族兴衰荣辱的重大问题上,他更不会感情用事。因此,他决定还是再等一等,再看一看,再想一想,待到确有把握之后,再决定嗣位的归属。
这一日,司马昭正在书房内翻阅着典籍,探求着历朝历代在立嗣问题上的成败得失,反复比较着司马炎与司马攸的高低优劣,羊祜和杜预却不请自来,走进了司马昭的书房。
虽然司马昭有言在先:羊祜和杜预可以不经通报,随时来见他。任何人都不得加以阻拦。但羊祜和杜预却从来没有滥用过这一特权,无有紧要之事,绝不前来此处。今日他俩不请自来,肯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司马昭连忙把思绪从立嗣之事上收回来,关切地问道:“叔子、元凯有何紧要之事?”
“禀晋王。”羊祜公事公办地回答,“征东大将军石苞遣人从寿春送来密报,言吴主孙休已经病故,濮阳兴等人拥立乌程侯孙皓为帝,已于二十日前在建业即位。”
“孙休病故……孙皓即位……”司马昭有些愕然,喃喃自语道,“孙皓乃何许人也……”
杜预沉稳地说:“卑职接到征东大将军密报后,即刻去见了几位昔日吴国之降将,向他们打探孙皓其人状况。据他们所言:孙皓乃吴国原太子孙和之长子,年纪约二十三四,余皆不详。”
“孙和之长子……年纪约二十三四……”司马昭手捻胡须,沉吟了片刻,若有所思地说,“吴国易主对我国有利还是有弊?”
羊祜如实答道:“此事暂且无法判定,卑职不敢妄言。”
“孙皓即位以后,吴军有何异常举动?”司马昭问。
“据征东大将军密报所言:吴国大将军丁奉已加封为右大司马,现坐镇建业;征北将军陆凯已进位镇西大将军,出镇武昌;镇军将军陆抗已擢升为镇军大将军,仍镇守西陵。此三人东中西遥相呼应,沿江河山川布防,吴军戒备森严,如临战之状。”杜预认真地回答。
“以二位贤弟之见,我军该如何应变?”司马昭警觉地问。
“晋王不必担忧。”羊祜胸有成竹地答道,“以卑职之见,吴军此举只不过是为防备我军趁其国家易主之际大举进攻而已,并无进犯我边境之意。晋王只需命征东大将军石苞、荆州刺史胡烈严加防范,便可保我边境之安全。”
“叔子兄所言甚是。”杜预认真地说,“目前吴国正处于新旧交替之际,自保尚且惟恐不及,不会有进犯我国之意。”
司马昭点点头,严肃地说:“既然如此,叔子与元凯就代我拟两道军令,命石苞与胡烈要严密监视江淮、江汉吴军之动静,以防万一。”
“遵命!”羊祜和杜预领命后,转身要离去。
“二位贤弟暂且留步。”司马昭叫住了羊祜和杜预,不露声色地说,“二位贤弟请先落座,愚兄还有件疑难之事要与二位贤弟相商。”
羊祜偷觑了司马昭一眼,并没有落座,谨慎地问:“莫非立嗣之事乎?”
司马昭迟疑了一下,开诚布公地回答:“看来近期内大兴师旅去伐吴已不可能,我欲趁此时机,将嗣位确定下来,以解除后顾之忧。然而,我思来想去,总是在炎儿与攸儿之间摇摆不定,无法作出选择。古语云: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以二位贤弟之见,炎儿与攸儿何人可居嗣位?”
羊祜和杜预相互瞧了瞧,沉默了好久,始终不肯表明自己对立嗣的态度。
司马昭苦笑了一下,又直言不讳地说:“民间有一种习俗:兄弟分家之时,要由舅父与姑丈主持其事,父母反倒不便多言。二位贤弟乃炎儿与攸儿之舅父与姑丈,又是大智大明之人,观人察事入木三分,故而愚兄才吐露肺腑之言。请二位贤弟不必多虑,尽管直言相告。”
羊祜又沉默了一会,才严肃地说:“恕祜直言。立嗣之事,是晋王之家事,祜乃一外姓人,不便多言,请晋王莫要强祜之所难!然而,无论晋王立何人为嗣,祜都会一如既往,尽心尽力为其效劳。”
杜预郑重地点点头,心领神会地说:“叔子兄之言道出了小弟之心曲。立嗣不同于分家,外姓之人不宜插手,请晋王能理解我等之苦衷。”
司马昭瞅了瞅羊祜,又瞧了瞧杜预,朝他们拱了拱手,无奈地说:“既然如此,愚兄不再强二位贤弟之所难便是。愚兄有一事相求:无论立何人为嗣,请二位贤弟莫忘方才所言,尽己所能辅佐我儿,使其能够成就大业!”
羊祜和杜预认真地说:“此乃我等分内之事,责无旁贷,晋王不必多言。”
就在司马昭与羊祜、杜预谈论立嗣之事的同时,司马炎身着便服,携带着一小坛御酒,独自一人悄悄地来到了羊瓘的书房。正在伏案读书的羊琇并没有发觉有人走进书房,仍旧低着头读书,没有理睬司马炎。
羊琇与司马炎虽然在辈分上是舅甥关系,但在感情上却是亲密无间,不分长幼。
羊琇的堂姐羊徽瑜是司马师之妻,婚后未曾生育,深感孤独寂寞。在羊琇年幼之时,羊徽瑜常将这个讨人喜爱的小堂弟与比羊琇略小几岁的司马炎接进家中,逗他们玩耍,以消愁解闷,往往一住就是十天半月。这两个年龄相差无几的孩童经常在一起玩耍,久而久之便玩出了感情,几日不见就相互思念,便要不约而同地跑到羊徽瑜那里一起玩耍。
孩提时期结下的友情是最真挚的,也是最难忘的。以后,司马炎和羊琇逐渐长大成人,并相继涉足官场,不可能再经常一起玩耍。但他们之间从小培养起来的感情却始终没有淡薄,依然几天不见就相互思念,仍旧要偷偷地私下进行聚会。当司马炎与羊琇单独在一起时,就仿佛又回到了孩提时代,无拘无束,那种亲热劲,简直比亲兄弟还有过之而无不及羊琇读完了一节书,才抬起头来,猛然发现了坐在对面的司马炎,不由一怔,惊喜地问:“安世何时来此?”
司马炎轻松地笑了笑,把带来的那一小坛御酒放在书几上,笑眯眯地说:“昨日父王赏给我一坛御酒,我不敢独自受用,今日便忙里偷闲跑出来,与小舅舅共同享用。”
“如此甚好!”羊琇笑嘻嘻地说,“我让厨下备上几样小菜,以供下酒。”
“不必,不必。”司马炎指着书几上摆放着的一盘梨,“就用此物下酒。”
“也好,也好。免得惊动了他人,传扬出去惹起闲话。”羊琇说着,就像个馋嘴的孩子,急不可待地打开坛盖,捧起酒坛子喝了一口,高兴地说,“好酒,好酒,又香又绵又醇!”
司马炎也像个贪吃的孩子,拿起一只梨啃了一口,连声说:“好梨,好梨,又酥又脆又甜!”
司马炎和羊琇好似两个还没有长大的顽童,你一口我一口地喝着御用美酒,大一嘴小一嘴地啃着梨,东一句西一句地说着开心话,那种兴奋劲难以形容。
半个时辰过去后,那一小坛御酒已喝掉了大半,一盘梨也被吃得所剩无几,司马炎和羊琇都有了四五分酒意。羊琇把酒坛移到一边,适可而止地说:“不喝了,不喝了,以免只顾喝酒,耽误了正事。”
“也是,也是,莫要喝得面红耳赤。被父王发现又要责怪我贪酒误事。”司马炎也知趣地说。
羊琇像个江湖术士在为人相面似的,把司马炎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含笑说道:“我观安世之貌,倒是一副大福大贵之相,将来必然是人上之人。到那时,汝可不要忘记还有一个儿时一起玩耍打闹之小伙伴啊!”
“小舅舅何出此言?我就是把那几位兄弟忘了,也忘不了小舅舅。只可惜……”司马炎突然想起了父亲对他的一贯态度和做法,不由得长叹一声,哀伤地说,“父王有些偏爱攸弟,早欲立其为世子……”
羊琇收敛起笑容,两眼紧盯着司马炎,郑重地问:“安世欲为晋王世子否?”
司马炎郑重地点点头,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何尝不想成为世子,只是怕惹恼父王,故而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小心谨慎度日。只有到了小舅舅这里,我才敢吐露心声。”
“安世不必心灰气馁。”羊琇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推心置腹地说,“以我观之,晋王绝非感情用事之人,而是胸怀吞纳四海、囊括天下之雄心壮志,欲成就司马氏之千秋大业。晋王虽曾三番五次表露要立大猷为嗣,那不过是出于对兄长之敬重,随便说说而已。但真正事到临头,晋王定会以基业为重,反复权衡利弊得失。而绝不会轻率行事。”
听了羊琇的这番分析,司马炎沉重的心情略有缓解,将信将疑地说:“如此说来,父王对立嗣之事尚未作出最后决断,我也尚还未到山穷水尽之地步……”
羊琇接着刚才的话茬继续分析道:“大猷虽然多才多艺,并因此博得许多赞扬。然而,治理国家并非吟诗作赋、弹琴绘画,而是需要谋略权术,需要胆识气魄,需要审时度势。晋王自年轻时就涉足宦海,经历过无数次风波坎坷,参与过无数次明争暗斗,深知创业之难,精通为官之道,谙熟治国之术,更明白如何才能保住并弘大这份基业。大猷得益于多才多艺与诗赋文章,也极可能要毁于多才多艺与诗赋文章。曹子建前车之鉴,令人深思……”
羊琇的话像是一阵风,吹燃起司马炎已经快要熄灭的希望之火。他眼巴巴地瞅着羊琇,恳求地说:“小舅舅要鼎力助我!”
“我如不欲助汝,何必要费此口舌。”羊琇淡淡一笑,站起身来,从书箱中取出一沓写满蝇头小字的纸,交给了司马炎,深思熟虑地说,“我思虑此事已久,只因时机未到,故不曾向汝谈及。近来我观晋王气色大不如前,精力明显衰退,处置军国大事常呈力不从心之状。晋王乃大智大明之人,定要于近期内决定嗣位归属,以保其所创之基业后继有人。故而,我将近年来观察晋王为政之损益与国内外局势之变化,以及应对之策,写将出来,供汝在回答晋王顾问之时而用。汝可先把其默而识之,牢记于心,然后再把其付之一炬,焚而弃之。”
司马炎双手接过那沓纸,粗略地浏览了一遍,才知道上面写的全是如何才可保持巴蜀稳定,如何才能吞并吴国、统一天下,如何选贤任能、笼络人才,如何才可提高军队作战能力,如何才能富国富民增强国力……近些年来,司马炎为了改变父亲对他的印象,在司马昭面前表现得唯唯诺诺,惟命是从,不敢越雷池半步,对许多军国大事没有去多想深思,因而羊琇写的这些有关军国大计的问题,他大部分都未曾认真地考虑过,更不用说应对之策略了。要是父亲真的对他来个突然袭击,向他提出这类问题,他还真的无法应答。多亏羊琇深谋远虑,事先为他准备好了这一切,使他不致在关键时刻手足无措,慌乱之中胡说一气,白白地丢掉了日夜思念的世子之位……
司马炎手捧着羊琇为他准备好的应对之策,心中异常感动,眼含着泪花说:“此乃小舅舅对我之一片真情实意啊!若是我能如愿以偿,被立为世子,定要重谢小舅舅!”
“我与汝之间,何必言谢。”羊瓘粲然一笑,半玩笑半认真地说,“若日后汝富贵见用,位居九五之尊,让我任中领军、中护军各十年,逢年过节再赐我一坛御酒,则我此生足矣,断不敢另有他求。”
司马炎也半玩笑半认真地说:“若我果如小舅舅所言,定如约封赐小舅舅,绝不食言!”
“还有。”羊琇突然又收敛起笑容,一本正经地说,“晋王乃谨慎之人,对立嗣之事不会自作主张,定要与几位心腹之人相商。汝近日之内,要借讨教为名,前去拜访何曾、山涛、裴秀等人。以争得此数人之拥戴。”
“小舅舅思虑周全,我明日便遵命行事。”司马炎用感激的目光瞅着羊琇,无限感慨地说,“莫非天命在我,故而让我与小舅舅幼年相识,结下莫逆之交!”
羊琇款款一笑,再次捧起酒坛,故古代方术家认为这是人君的象征,因而以“九五”代称皇位。爽朗地说:“此乃我应尽之责,安世不必如此。喝酒,喝酒。”
司马炎伸手取过一只梨,开心地说:“大恩不言谢,一切尽在不言中。喝酒,喝酒。”
事情果然不出羊琇所料,司马昭经过了一个时期的思考,仍旧不能在司马炎与司马攸之间作出最后的选择。为此,他决定找几位心腹之人谈一谈,以决定谁为世子更合适。
这一日,司马昭把司徒何曾、相国左长史山涛、尚书仆射裴秀和贾充请到他的书房,共议立嗣之事。
司马昭精心挑选出此四人作为咨询对象,其用心是良苦的。何曾年近七旬,位列三公,当年曾经是司马懿的主要智囊,预谋并参与过司马懿诛杀曹爽的政变,为司马家族的兴盛立过大功,可以算作是老一辈的代表;山涛虽然官职并不显赫,但他是司马昭之母的表侄孙,且与司马师私交甚厚,被司马师誉为“吕望”,可称得上是亲戚故旧的代表;裴秀尽管与司马昭非亲非故,但其熟读经书典籍,对军国大事颇有见地,所上之策皆合司马昭之意,多被采纳,深受司马昭的赏识,被视为少壮派的代表;至于贾充,则是司马昭心腹的代表人物,再加之其家已与司马氏联姻,是司马攸未来的岳丈,具有一种特殊的身份。本来,司马昭还想请羊祜和杜预参加,但因他二人已明确表示不愿参与立嗣之事,故而只好作罢。
尽管司马昭是个玩弄权术的老手和高手,而且屡屡得逞。可是,今日并非玩弄权术的时候,所以他也就一反常态。没有先设置一个圈套引诱何曾等人往里钻,而是开宗明义地说:“今日我将诸位请来,是有件要事欲向诸位讨教。请诸位能以军国大业为重,坦诚相见,畅所欲言,不必有所忌讳。”
近些日子,司马炎已遵照羊琇的嘱咐,以请教为政之道作借口,先后拜访过何曾、山涛和裴秀,态度谦恭,言词恳诚,而且还不失时机地向他们展示过自己的奇异之处。如今,听司马昭这么一说,他们马上便与司马炎的拜访联系在了一起,意识到司马昭请他们来此,大概与立嗣之事有关。因此,他们一边在等待着司马昭的下文,一边在思考着该如何回答司马昭。只有贾充一人至今还蒙在鼓里,不知司马昭的真正用意。
司马昭瞟了一眼正襟危坐的何曾、山涛、裴秀和贾充,淡淡一笑,尚书令缺位时代行尚书令之职事。开门见山地说:“岁月无情,人生如同白驹过隙,稍纵即逝。不知不觉之中,我已年过五旬,垂垂老矣。近来我颇感精力已大不如前,常有力难从心之感。为使父兄所创之基业后继有人,我欲在近期内将嗣位确立下来。诸位以为司马炎与司马攸何人可立为世子?”
贾充闻听此言,不由得暗自吃惊,连忙低下头去,猜测着司马昭的真正意图,思索着应答之词。何曾、山涛和裴秀仍旧沉默不语。司马昭知道此事过于重大,需要给他们留有充分考虑的余地,因此只是冷静地等待着,并不急于要他们回答。书房内一片寂静,五个当事人好似五尊塑像,静静地端坐着,谁也不说话。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司马昭估计他们已考虑得差不多了,才把目光转向了何曾,轻声地说:“何司徒乃先考之故交,德高望重,我一直将司徒视为长辈。以司徒之见,司马炎与司马攸何人可立为世子?”
何曾见司马昭直接点到了他,就不能再装聋作哑了,只好推诿地说:“立世子乃晋王之家事,晋王应与族人相商,以决定嗣位之归属。”
司马昭赶紧解释道:“立世子虽是我之家事,但更是国事,关乎国家之安危存亡。家事为小,国事为大,故而我才与诸位相商。司徒当年曾多次为先考排忧解难,今日何不再为我指点迷津,以保国家长治久安,完成统一之大业。”
司马昭的话说到了这种程度,何曾便再也不好推脱了,就试探着说:“俗语云:知子莫如父。以晋王之见,新昌侯与安昌侯何人立为世子方可保国家长治久安,进而使四海归一?”
司马昭乃识途之老马,已从何曾的话中听出了其弦外之音,知其已经心有所向,于是就故意从反面相激道:“我家能有今日之基业,乃由先考开创,兄长弘扬,我不过是承奉父兄之业耳。故而,我欲将此基业归还于兄长,司徒以为如何?”
司马昭的话果然起了作用,何曾微皱了一下眉头,委婉地表示了自己的不同看法:“老朽以为,晋王家之基业,乃晋王父子兄弟所共创,父发其端,兄继其后,晋王成此宏业。此基业并非一人之基业,晋王应以此基业为重,以定嗣位,而不应以手足之情为先,置千秋大业于不顾。”
司马昭见僵局已被打破,就趁热打铁地说:“我家能成就今日之基业,司徒功不可没。对此,我父子兄弟皆铭记在心。父兄归天之时,曾再三向我提及司徒之功德,并嘱我:遇有疑难不决之事,可与司徒相商。今我遵父兄之叮嘱,诚恳向司徒讨教。请司徒明言,何人为嗣可保此基业千秋永固?”
司马昭这一“激”一“捧”果真收到了奇效,迫使何曾只得打开心扉,诚心实意地说:“老朽以为,新昌侯聪明神武,有超世之才,且又精通治国治军之术,晋王若立其为世子,不仅可保基业千秋永固,而且还能够弘扬光大之。请晋王明鉴!”
“司徒真乃忠义之士,方才所言,可谓一字千金,我定会牢记心间,仔细思之!”司马昭赞扬罢何曾,又把目光移向山涛,谦逊地说,“巨源乃先妣之中表亲,虽小我一辈,但却长我数岁,兄长在世之时,曾称汝为‘吕望。故而,我对汝素怀敬佩之情。今我有疑难之事,汝这位’吕望不会袖手旁观吧?”
司马昭已把话说到了这种份上,山涛就无法再保持沉默了;再加上何曾已经打了头阵,说出了他要说而未说的话,他就更没有必要再藏头缩尾了。于是,他便顺水推舟地说:“何司徒方才所言甚是有理!晋王重手足之情,欲把此基业归还于兄长。此举虽可成全晋王之美德,甚而可传为佳话。然而,以小侄度之,此举于基业有些不利。立嫡以长,此乃古训,历朝历代圣君明主皆遵此古训而行;废长立幼,违礼不祥,由此而生发出之祸患屡见不鲜。晋王熟读经书,精通典籍,对此定了然于胸,何用小侄再多言。小侄以为,晋王应以史为鉴,以千秋大业为本,遵照古训而行,切莫因小而失大,有误基业之安固。”
何曾和山涛已把话说明,将问题摆开,裴秀原先的担心和顾虑也就消除了,趁风使船地说:“卑职以为,新昌侯长发委地。巨手过膝,人望既茂,天表如此,非人臣之相也!晋王何不顺应天意,以固千秋之业?”
何曾、山涛和裴秀均相继或明或暗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逼得贾充有些坐不住了。在此四人之中,只有贾充的身份最为特殊,心情也最为复杂。因为司马昭已经正式向贾家下聘,把贾充之女贾褒聘为司马攸之妻,只待吉日良辰迎娶过门。作为岳丈,贾充当然盼望司马攸能够被立为世子。这样,他就将变成王妃之父,变成皇亲国戚;他的身价将因此而倍增,官爵将因此而大升,全家将因此而飞黄腾达,家族也会因此而变得异常显赫……可是,他又担心温顺文雅的司马攸不是强硬的司马炎的对手,会在这场王嗣之争中一败涂地,变成第二个曹植;到那时,不仅保不住司马攸的王公之位,反而会成为司马炎的阶下囚;他也将因此而受到株连,不仅无法升官晋爵,反而会失去好不容易才捞到手的一切……尤其令贾充深感不安的是:他今天突然发现,司马昭对立嗣的态度已经有了重大的变化,不像过去三番五次申明的那样,“百年之后,大业应归于攸”,而是态度变得十分暧昧,在司马炎与司马攸之间摇摆不定……凡此种种,使贾充产生出一种预感:司马攸被立为世子的希望已经不大,他与其冒着极大的风险去为司马攸争那个嗣位,还不如给司马炎送个顺水人情;只要司马炎能继承王位,登上帝位,照样少不了司马攸的王公之位,他也会因拥立之功而升官晋爵,这岂不是殊途而同归。异曲而同工……
贾充正反复思虑着,司马昭已把目光转移到了贾充的身上,含笑问道:“公闾意下如何?”
虽然何曾、山涛和裴秀与贾充一样,同为司马家族立过不小的功劳,又同为司马昭的心腹之人,但他们的所作所为没有贾充那么直露、显眼,声名也没有贾充那么狼藉,因而也都产生出五十步笑百步的想法,从内心里都有些瞧不起贾充。如今,他们都把目光集中到了贾充的身上,要看看这位司马攸未来的岳丈此番会如何表演。
贾充在四双目光的注视之下,有些难为情地说:“晋王方才所言甚是。晋王立嗣,不仅是家事,更是国事;家事为小,国事为大。卑职以为,新昌侯宽厚仁慈,谋略不群,有人君之德,具治国之才,且又是嫡长子,理应立为世子。”
贾充的回答大大出乎何曾、山涛和裴秀的意料之外,他们都莫名其妙地瞧着贾充。只有司马昭似乎已经理解了贾充的心思,心领神会地微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