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波浩淼的震泽,宛如一面明亮的巨镜,摆放在长江与浙江之间。湖中大大小小的岛屿连同沿湖的山峰和半岛,好似无数颗闪闪发光的珍珠,镶嵌在这面巨型的明镜之上。波光潋滟的湖水与千姿百态的山峰岛屿,共同组成了一幅山外有山、湖中有湖、山峦连绵、层次重叠的壮丽画卷,湖光山色融为一体,自然天成,美不胜收。
在震泽的西南方,有座周围百余里、高度三千尺的山峰。相传,在春秋末年,铸剑圣手干将、莫邪夫妇,为吴王阖闾所召,曾在此山铸剑,剑成而身亡,后人便称此山为莫干山。莫干山上修竹浓阴,古木参天,清泉遍布,飞瀑宣泄,云雾出没,遮谷吞峰。在莫干山上,有一个方圆百尺的天池,池水清澈;池畔有合抱粗的银杏树数株,苍劲挺拔,遮天蔽日。每逢盛夏时节,山外酷暑难耐,此处却凉爽如秋,是一个不可多得的避暑胜地。
同往年一样,今年刚一入暑,乌程侯孙皓就又带着姬妾和家丁,抬着美酒和佳肴,离开了乌程,来到了莫干山的天池畔避暑度夏。当建业城里的孙休在生命的尽头痛苦地挣扎时,孙皓正与他的姬妾在清凉的天池中游水嬉戏;当吴国的朝臣正在为立谁为帝而进行明争暗斗时,孙皓却在天池畔的阴凉处与姬妾饮酒作乐。这个失意的王子皇孙,早已经把国事家事丢到了脑后,将自己沉溺于酒色之中。
孙皓字元宗,又名彭祖,字皓宗。他是原太子孙和的长子、大皇帝孙权的嫡孙。太元二年(252),孙和被废去太子之位,改封为南阳王,逐出建业,遣送到长沙。当时,年仅十岁的孙皓也随父亲离开了京城。后因民间传言孙和之妃张氏的舅舅诸葛恪欲废掉孙亮,迎立孙和,所以在诸葛恪被孙峻和孙亮合谋诛杀之后,孙峻就夺去了孙和的南阳王之玺绶,把其迁往新都,并遣使将其赐死。从此,孙皓便成为孤儿。孙休即位以后,封孙皓为乌程侯,移居乌程。
十多年过去了,当年那个乳臭未干、爱动爱闹的孙皓,如今已经长成了一个魁梧的男子汉。他身长八尺,四肢健壮,圆头大耳,鼻直口方,高额宽颏,长发浓密而漆黑,脸庞白净而红润,一副福贵之相。有些遗憾的是,他那两道粗壮的眉毛,根根直竖,像是两行齐刷刷的荆棘,隐藏着一股凶顽之气;两只扁长的眼睛,好似两条幽暗的深谷,饱含着忧郤和阴森;还有那满口参差不齐的尖牙利齿,也给人一种恶狠之感……
儿时那种钟鸣鼎食、珠服玉馔的奢侈生活,使孙皓沾染上了纨祷子弟的习气,种下了贪图享乐的根子;父亲的不幸遭遇,在他幼小的心灵上留下了深深的创伤,对他尚未发展成熟的性格产生了一种扭曲的作用;多年坎坷生活的磨难,又让他学会了如何保护自己和怎样苟且偷安……这一切在孙皓的身上产生出了一种综合作用,使他的性格和行为变得复杂甚至古怪起来:他痛恨那些有权有势的人,但又盼望着能成为有权有势的人;他十分讨厌读书,但又常常强迫自己去读书;他厌恶那些束缚人的礼节,但在外人面前又变得彬彬有礼;他从来不把法度放在眼里,但却表现得安分守己;他在府内刚愎自用,粗暴骄淫,多忌讳,好酒色,但在外面却显得温文尔雅,豁达随和……
这一日,孙皓又与姬妾在天池中尽情地嬉戏了一番。然后浑身水淋淋地爬出天池,坐在银杏树的浓阴下,一边饮着美酒品着佳肴,一边兴致勃勃地观赏着那几名姬妾的歌舞。这时,有一个婢女来到天池旁的树阴下向孙皓禀报:“万或大人从京师来到此处,说有要事求见。”
“万或求见!”孙皓连忙放下酒樽,朝那几名正在歌舞的姬妾摆了摆手,“万兄来矣,尔等速速回避!”说罢,披上锦袍,趿着竹履,迎下山去。
孙皓刚走出不远,就见万或在一名家丁的引导下走上山来。他紧走了几步,迎上前去,兴奋地说:“万兄久违矣,真是想死我也!”
万或边喘着粗气边高兴地说:“数月未见,乌程侯愈加显得精神焕发、神采奕奕,令卑职深感欣慰!”
孙皓携起万或的手臂,边向天池走去边歉疚地说:“我事先不知万兄要来,故而离开了乌程,到此处暂避酷暑,让万兄多跑了许多冤枉路。抱歉,抱歉!”
万或狡黠地笑笑,不以为然地说:“卑职料定乌程侯不会呆在乌程忍受炎热之煎熬,定会来此处逍遥一番。故而,卑职并未前往乌程,而是从京师直奔此处。”
“哈哈哈……”孙皓开怀大笑,欣悦地说:“知我心者,惟有万兄一人!”
万或也笑眉喜眼地说:“卑职与乌程侯前世有约,今生有缘,虽相距遥远,然心灵相通,故诸事皆能不谋而合。”
孙皓与万或手挽着手,肩并着肩,说说笑笑地来到了天池畔的银杏树下,在竹席上坐了下来。孙皓命家丁重新摆上酒菜,并亲手为万或斟上酒,热情地说:“万兄不如陪我在此住上几日,逍遥一番,何必回到建业那个火炉里去受烘烤。”
万或痛痛快快地饮尽杯中之酒,压低了声音说:“卑职此次乃偷偷出京来见乌程侯,不敢在此久留,必须尽快赶回建业,以免被外人知晓,生出事端。”
“噢——”孙皓闻言一怔,惊奇地问:“万兄匆匆来此,有何紧要之事?”
“这……”万或瞟了一眼侍立在一旁的家丁,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孙皓马上明白了万或的意思。吩咐家丁:“我与万兄自斟自饮,不需汝侍候。”
“是!”家丁知道孙皓多忌讳,躲得远远的,免得引起孙皓的怀疑。
天池畔只剩下了孙皓和万或二人。万或向四周打量了一番,突然改变了口气,诚惶诚恐地说:“陛下在上,先受微臣一拜!”说罢,便稽首而拜,向孙皓行起了大礼。
孙皓见状,不由得大惊失色,诧异地说:“万兄为何要戏弄于我?”
“微臣岂敢戏弄陛下!”万或行罢大礼,仍旧跪在孙皓面前,毕恭毕敬地说,“陛下不久便要继承祖业,面南称帝。故而微臣才偷偷出京,昼夜兼程,赶来向陛下报喜,贺喜!”
“继承祖业,面南称帝……”这从天而降的喜讯,一下子把孙皓惊呆了。虽然他日夜都盼望着能有这一天,可一旦盼望就要变成现实时,他却又不敢相信了。他将信将疑地瞅着万或,自言自语地说,“不可能,绝不可能……”
万或跪爬了两步,伏在孙皓的脚下,郑重地说:“微臣方才所言,句句是实,千真万确,两三日内,朝廷就要遣使到乌程来迎接圣驾进京登基!”
“不可能,绝不可能……”孙皓连连摇头,疑惑地说,“五叔年方三旬,精力正盛,不会退位;即使退位,他还有四个儿子,也轮不到我头上。”
“此乃苍天有眼,陛下洪福,故而将国家社稷交于陛下!”万或仍跪伏在孙皓面前,把孙休病逝后建业发生的一切全讲了出来,其中对他如何打探消息、如何游说张布等更是添枝加叶,讲得活灵活现。
孙皓听罢万或这番话,恍然大悟,知道自己盼了多年、梦了多年的美事,马上就要实现了。他惊喜异常,腾地一下子从竹席上弹了起来,双手把万或扶起来,激动地说:“多谢万兄鼎力相助,使我美梦成真。来,让我先敬万兄一杯,以表谢忱!”
“陛下莫要折杀微臣,更莫要再如此称呼微臣。否则,微臣将犯下不赦之罪,死无葬身之地!”万或惊恐万状地说。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孙皓斟满一杯酒,捧与万或。
“谢陛下赐酒!”万或再次跪倒,双手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感动地说,“微臣能得遇陛下,实为三生有幸!”
“薄酒一杯,何足挂齿。”孙皓粲然一笑,“患难之交不可忘,待我即位以后,再对万兄重加封赏吧。”
“谢陛下!”万或热泪盈眶地说,“微臣愿竭尽犬马之能,终生侍奉陛下!”
“罢了,罢了。”孙皓再次双手把万或扶起。
万或踌躇满志地放眼远眺,眼含热泪得意地笑了……
孙皓听从万或之言,当日就离开了莫干山,返回乌程。孙皓返回府第的次日,宗正卿孙奕和中书丞华覈等人便来到了乌程孙皓的府第。正等得有些心焦的孙皓心中大喜,连忙迎出府外,一手携着孙奕,一手挽着华覈,将他二人请人府内。
三人分宾主坐定,家丁献茶已毕,孙皓明知故问地说:“二位光临敝舍,不知有何指教?”
孙奕和华覈赶紧离座,躬身施礼,恭恭敬敬地说:“卑职奉濮阳丞相之命,特来迎接乌程侯进京!”说罢,取出濮阳兴的亲笔书信,双手捧与孙皓。
孙皓装出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双手接过濮阳兴的书信,强抑住内心的激动,认真地阅读起来。书信中写道:
……国家不幸,景帝驾崩,国失其君,民失其主。蜀国覆灭,唇亡齿寒;曹魏虎视。大兵压境;交趾叛乱,夷蛮呼应。置此危难之际,朝野臣民皆欲得长君,以外御强敌,内平骚乱,定国安邦……公乃大皇帝之嫡孙,才识明断,礼贤下士,众望所此官皆以皇族中人担任。中书丞;官名,中书监、中书令的属官。归。满朝文武皆衷心拥戴公承继祖业,以力挽狂澜,中兴国家。故文武百官皆如旱时盼甘霖,翘首以待。望眼欲穿。请公能以国家社稷为重,以举国民众为重,大驾早日降临京师……
孙皓读罢濮阳兴的书信,不由得心花怒放,真想振臂高呼几声:“我是皇帝!”然而,他知道此时此刻还不是他为所欲为的时候,不能忘乎所以,不可得意忘形,以免乐极生悲。也多亏了万或提前把此事告知于他,使他有了较为充分的思想和心理上的准备;否则,他还真说不定难以承受这一喜讯的猛烈冲击,兴奋激动之中做出什么可笑怪诞的举动!
因而,孙皓没有喜形于色,而是仍旧沉稳地坐在原处,不动声色地说:“濮阳丞相对我过奖矣!文武百官对我过誉矣!请二位来使回京转告濮阳丞相与文武百官:我虽大皇帝之嫡孙,然德才低浅,且久离京师,对军国大事不甚谙熟,恐有误国家社稷,愧对列祖列宗,请丞相及朝臣另立德才兼备、堪胜军国大任者为君,以保国家社稷之长治久安!”
孙奕和华覈闻听此言,慌忙双双跪倒在孙皓的面前,十分恳切地说:“朝野臣民皆以为,在大皇帝诸位皇孙之中,惟有乌程侯年轻有为,德才兼备,可独臂擎天,砥柱中流,确保国家社稷之安固!请乌程侯以祖业为念,以苍生为念,莫要冷了朝臣之心,莫要失了民众之望!”
“二位来使快快请起,我实在承受不起!”孙皓站起身来,伸手去扶孙奕和华覈。
孙奕和华覈仍旧跪在地上不肯起来,苦哀哀地说:“我等受满朝文武之重托,前来奉迎乌程侯进京。若乌程侯坚辞不去,我等便无颜回京复命,只好跪死在乌程侯面前,以谢天下!”
“唉——”孙皓装模作样地长叹了一声,低沉地说:“二位来使莫要如此为难。我明日便随二位回京复命,当面向濮阳丞相及朝臣言明此事,免得二位蒙受不白之冤。”
当日,孙皓在府中大摆宴席,盛情款待孙奕和华屐。席间,孙皓彬彬有礼,侃侃而谈。孙奕和华覈均是首次与孙皓接触,完全被他那热情、谦逊、多学、豁达的举止和谈吐所吸引,暗自庆幸国得明君、民得仁主,社稷黎民有了依赖。
翌日清晨,孙皓在孙奕和华覈的再三请求之下,才半推半就地登上车驾,在孙奕、华覈和百骑从建业专程前来迎接他的禁军护卫下,离开居住了五六年的乌程,向建业进发。
三天以后,孙皓一行人来到距离建业仅三四十里的牛屯。为了迎接孙皓进京即位,濮阳兴已率领文武百官,带着法驾,提前一日来到此处迎候。由牛屯通往建业城的官道,进行了一番认真的修整,新铺了一层黄澄澄的细沙,显得笔直宽阔,金光闪闪。大道的两旁临时支起了许多顶军帐,像是在一夜之间平地上突然冒出了一大片蘑菇。这许多顶军帐,众星捧月般地簇拥着一顶金黄色的大帐篷,好似一个大草帽,雄踞于那一大片蘑菇正中。这就是临时为孙皓专设的便殿。便殿之中,铺着猩红色的地毯,坐北朝南地摆放着御座。
刚交巳时,濮阳兴就带领着身穿朝服的文武百官,来到了大道上,恭候着孙皓的大驾光临。张布顶盔披甲,率领着两千名全副武装的禁军。列队于大道两侧。
此时虽已人秋,但在江南却正是“秋老虎”猖獗的时候。炎热就像是一头不甘退走的怪兽,在进行着最后的挣扎,向着那些正在恭候着孙皓的文武大臣和禁军展开猛烈的进攻,把他们一个个折磨得汗流浃背,犹如负重的老牛,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排泄着体内的热量。那些年轻体壮的禁军还勉强能够支持,仍一动不动地站立着;而一些年老体衰、弱不禁风的文官则支撑不住了,不时有人中暑而昏倒在地;就是濮阳兴也几乎熬不下去了,摇摇晃晃地站立不稳,多亏身边的万或及时扶住了他,才没有栽倒。
刚近午时,孙皓一行人终于出现在那些朝臣的眼前。这时,濮阳兴像是被强烈地刺激了一下,陡然来了精神,带领着满朝文武迎上前去,跪倒在孙皓的车前,诚惶诚恐地说:“臣濮阳兴与文武百官恭迎圣驾!”
孙皓赶紧从车上跳下来,双手扶起了濮阳兴,谦逊地说:“濮阳丞相莫要折杀我也!”
濮阳兴偷觑了孙皓一眼,见他风度翩翩,一副福相,不禁暗自欣喜,以为自己为国为民办了一件大好事。
孙皓又向那些跪伏在道路上的文武百官拱着手说:“皓托祖宗之庇荫,忝为乌程侯,岂敢受如此大礼!诸位快快请起,莫要将皓放之炉火上烤!”
濮阳兴再次跪倒在地,恳请道:“请陛下入便殿即位!”
那些跪伏在道路上的文武百官也齐声说:“请陛下入便殿即位!”
孙皓的脸上掠过一片得意之色,随即又变得严肃起来,再次拱着手说:“诸位万万不可如此……”
孙皓的话音还没有落,濮阳兴和孙皓一边半推半就地向前走着,一边喃喃自语着:“濮阳丞相千万不可……”
孙皓在满朝文武的簇拥下,进入了那座临时设置的便殿,一瞧见那庄严的御座,两眼立即进放出兴奋的光芒。随后,他便低下头去,缓慢地来到了御座的东厢,垂首而立。
濮阳兴用一只金盘托着皇帝的玉玺和虎符,跪在孙皓的面前,恭敬有加地说:“请陛下受玺符,升御座即位!”
“请陛下受玺符,升御座即位!”文武百官跪倒在濮阳兴的身后,齐声请求着孙皓。
孙皓睁大双眼,用贪婪的目光紧盯着那代表着皇帝权力的玉玺和虎符,心中无比激动:拥有了这玉玺和虎符,他就变成了至高无上的皇帝,就可以主宰国家、臣民和军队的命运,就能够肆无忌惮地为所欲为;为了这玉玺和虎符,他的祖父数十年如一日,出生入死,东征西战,损耗掉数十万将士的鲜血和生命;还是为了这玉玺和虎符,他的父亲与叔父同室操戈,明争暗斗,直至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如今,这玉玺和虎符竟然出乎意外地摆放在他的面前,伸手可取,既不需要用出生入死的征战去换取,也不必以生命为代价去争夺……想到这里,他真恨不得立刻将那玉玺和虎符抢过来,抱在怀里!然而,他转念一想,又不得不把这种念头压下去,将贪婪的目光收回去,换上了一副惶恐不安的模样,言不由衷地说:“皓年轻无为,难以承继祖业,岂敢受此玺符!”
濮阳兴与群臣诚恳的请求和孙皓虚假的谦让连续重复了三遍,孙皓才接过他梦寐以求的玉玺和虎符,登上他向往已久的御座,假惺惺地说:“既然将相诸侯再三推举寡人,寡人敢不承受玺符!愿苍天保佑,祖宗显灵,使我大吴国家昌盛,社稷永固!望诸位爱卿同心同德,各尽其才,辅佐寡人,外御强敌,内除忧患,强国富民,中兴大吴!”
“陛下圣明,臣愿效犬马之劳!”群臣朝着端坐在御座上的孙皓稽首而拜,齐声应答。
孙皓瞧着那些俯首称臣的将相诸侯、文武百官,不由得心花怒放,满脸瓘笑……
简短的即位仪式结束后,孙皓在卤簿的引导之下,在文武百官的簇拥之下,在众多禁军的护卫之下,乘坐法驾离开了牛屯,浩浩荡荡地向着建业进发。
十二年前,年幼的孙皓跟随着由太子被贬为南阳王的父亲孙和,流着眼泪悲惨地离开了建业。那时,满朝文武人人自危,没有人敢于公开来为孙和送行,只有陆凯、陆抗兄弟二人来到荒郊野外,站在道路旁,含着泪默默地与孙和一家挥手告别。父亲痛苦而无奈的表情,母亲满脸的泪水,都在孙皓的脑海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
山不转水转,十二年之后,孙皓作为至尊至贵的皇帝,重新返回建业。历史与孙权开了一个大玩笑,也和吴国开了一个大玩笑,绕了一个大圈子后,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孙皓端坐在包金镶玉、垂琉绘日的法驾之上,望着越来越近的建业城,怀着一种报复的心理,咬牙切齿地暗自说:“建业,朕又回来矣!朕要把这里折腾个天翻地覆,看谁能把朕如何!”
孙皓反反复复地默念着这几句话,在一片鼓乐喧天和前呼后拥之中,穿过了建业的宣阳门,进人了皇宫的公车门,来到太初宫的正殿——神龙殿前。望着这座金碧辉煌、庄严雄伟的大殿,孙皓伫立了片刻。尽管这座大殿在他的印象中已经很淡薄了,但他永远忘不了小的时候跟随着父亲来此殿给祖父孙权祝寿时的情形,永远忘不了祖父孙权那高高在上的威风样子。十几年来,他做梦都想回到这里,做梦都想能够像祖父孙权那样坐在那高高的御座之上,俯视群臣,呼风唤雨。现在,他终于如愿以偿了,美梦成真了!
孙皓在偏殿中更换了衣冠,在两名宦官的搀扶下,踏着神龙殿前的丹陛,缓步走进那座神圣的大殿时,不由志得意满起来,心中暗暗地说:“祖父,孙儿也要面南而坐,称孤道寡!朕要好好体味一下做皇帝之滋味,要耍一耍做皇帝之威风,要尽情享受一番做皇帝之美妙!”
但当孙皓真的坐上那个祖父和两位叔父曾经坐过、父亲本来也可以坐但却没有坐成的御座后,心中突然有些恍惚起来,他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甚至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就在这时,濮阳兴带领着文武百官再次向孙皓稽首而拜,齐声说:
孙皓这才从恍惚和疑惑中醒悟了过来,明白了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全是真的,并不是自己在做梦。现在,他真的已经坐在了祖父曾坐过多年的御座之上,真的像祖父那样成了至高无上的皇帝!他收起那些纷乱的思绪,稳定住心神,朗声地说:“众爱卿平身!”
“谢陛下!”文武百官站起身来,退到左右两厢,恭候着孙皓颁诏。
孙皓俯视着那些垂首而立、不敢仰视的文武百官,心中充满了自豪:这些威震敌胆的将军、才学高深的鸿儒、名扬四海的要人,如今都变成了他的臣子,都得规规矩矩地乖乖地听命于他!此时此刻,他才真正明白了身下这个御座具有多么神奇的威力和作用,他才真正懂得了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不惜以生命为代价来争夺这个座位!
孙皓沉默了片刻,轻咳了一声,威严地说:“朕以薄德,承继祖业,重任在身,惶恐之至。望众爱卿鼎力辅佐朕,以振国威,中兴大吴!故朕加封丞相濮阳兴为侍郎,封大将军丁奉为右大司马,封征北将军陆凯为镇西大将军,封镇军将军陆抗为镇军大将军;封中军督张布为骠骑将军,封左典军万或为中军督、散骑中常侍……其余爱卿皆秩加二等。”
孙皓的话音还在大殿中萦绕,文武百官便又一次跪伏于地,感恩戴德地说:“谢陛下隆恩!臣当竭尽全力,效忠陛下,虽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文武百官谢恩已毕,退立两厢。濮阳兴出班奏道:“启奏陛下,遵照旧制,新君即位要在神龙殿前大兴歌舞,以示庆贺。为此,臣已作出安排,请陛下恩准。”
孙皓本是个喜好声色之人,早想一睹皇宫歌舞的精妙,只是因为刚刚登基,不便说出。今见濮阳兴已先提出,他岂能不应允,于是就顺水推舟地说:“朕初登大宝,对朝中礼仪不甚谙熟,就请丞相遵旧制行事。”
濮阳兴面露得意之色,喜眉笑眼地说:请陛下先驾临偏殿用膳歇息,届时臣再去恭请陛下御驾光临,与群当夜幕刚刚降临太初宫时,神龙殿前就点亮了数不清的灯烛,把偌大的一片空地照得如同白昼。灯光烛影之中,鼓乐齐鸣,丝竹悠扬,伴随着时高时低、时缓时急、时而雄壮激昂、时而轻柔婉转的乐曲,那些装扮成天神、武士、仙女、后生的舞者相继粉墨登场,或歌或舞,或边歌边舞,此方罢来彼登场。那一串串高亢清亮、抑扬顿挫的歌声,像是一股股旋风,在神龙殿前盘旋了几圈,又飞出太初宫,在建业城内四处飘荡:
炎精缺,汉道微。皇纲弛,政德违。众奸炽,民罔依。赫武烈,越龙飞。陟天衢,耀灵威。鸣雷鼓,抗电麾。抚乾衡,镇地机。厉虎旅,骋熊罴。发神听。吐英奇。张角破,边韩羁。宛颍平,南土绥。神武章,渥泽施。金声震,仁风驰。显高门,启皇基。统罔极,垂将来。
曹操北代,拔柳城。乘胜席卷,遂南征。刘氏不睦,八郡震惊。众既降,操屠荆。舟车十万,扬风声。议诸狐疑,虑无成。赖我大皇,发圣明。虎臣雄烈,周与程。破操乌林,显章功名。
承天命,于昭圣德。三精垂象,符灵表德。巨石立,九穗植。龙金其鳞,乌赤其色。舆人歌,亿夫叹息。超龙升,袭帝服。躬淳懿,体玄默。夙兴临朝,劳谦日昃。易简以崇仁,放远谗与慝。举贤才,亲近有德。均田畴,茂稼穑。审法令,定品式。考功能,明黜陟。人思自尽,惟心与力。家国治,王道直。思我帝皇,寿万亿。长保天禄,祚无极。
玄化象以天,陛下圣真。张皇纲,率道以安民。惠泽宣流而云布,上下睦亲,君臣酣宴乐,激发弦歌扬妙新。修文筹庙胜,须时备驾巡洛津。康哉泰,四海欢忻,越与三五邻。
这几篇鼓吹曲辞,不仅简练概括地叙述了孙策、孙权的丰功伟绩和吴国的历史,而且还曲折巧妙地劝谏君王只有以圣德践位、修文训武、则天而行、仁泽流洽,方可“康哉泰”、“祚无极”。
那些立于丹陛下的文武百官,尤其是那些曾跟随着孙权打天下的老臣老将,都被这精彩的歌舞打动了,不禁回忆起那些金戈铁马、刀光剑影的征战生涯和难忘岁月,有的甚至激动得热泪盈眶。他们多么希望自己用血汗换来的江山能够千秋永固,多么盼望孙皓能够继承祖业巩固这份来之不易的基业!
可是,坐在丹陛之上的孙皓,对那几篇颇具深意的歌辞却毫不在意,甚至是听而不闻。他感兴趣的是那美妙的乐曲和精彩的歌舞,他最欣赏的是歌舞伎美好的身段和动人的容貌。他就像个只见过一些野花野草的乡下后生。突然来到了一座大花园,面对着大片姹紫嫣红、争奇斗艳的鲜花,真有些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更为令他兴奋的是,眼前的这一切都已归他所有,他随时随地都可以取过来受用一番。至于祖辈创业的艰辛,则已经成为往事,与他无关。还有那些“修文训武”、“则天而行”,只不过是些陈词滥调,根本不必予以理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