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的一个周六上午，我和朋友Q又相约去了高丽营集。这次没有看见警察，看来禽流感的风要过去了。狗贩子们也堂而皇之地进入集市的中心地带，主要是分布在一片杨树林里。我们到时，已经车满为患，下了车，我们一如既往地兵分两路分头寻找。
临近马路的边上，我看见了那个圆脸老头和他的那辆装载着七八条大狗的中型三轮车，车上的驾驶室里坐着一个打扮颇为妖艳的年轻女子，很明显不是上次在木林见到的那个人。圆脸老头一眼就认出了我，他说：
“你可真是集集不落呀。”
“哦，周末没事干，在家待着也是待着，还不如来逛逛集市。”
“你们这些上班的真好，还有周末。像我们这个……”
正说着，一对中年夫妻，牵着一条身上有点杂毛的苏联红走了过来。那狗看上去挺老实的，我问：“这是苏联红吗？”
“是啊，但不是很纯。”女的回答。
“刚买的吗？”我问。
“不是。我们想把它给卖了。”
“我看着挺好的，为什么要卖呢？”
“我们想卖了后，再买条纯一点的藏獒。”
“你这条狗打算卖多少钱？”圆脸老头过来问道。
“五百。”那男的回答。
“五百？开玩笑哪？两百都不一定有人要！”圆脸老头装着不屑地说。
“我们不想卖给杀狗的！”女的说，“如果有人喜欢狗，我们白送都行。”
“你们应该牵着狗到处走走，也许会有人买来看家的。”我说。
“我们没有时间耗在这里，想尽快卖完走人！”男的显得有点着急。
我不知道该继续对他们劝说什么好了。我的目光转移到圆脸老头车子旁边的另外一辆大型三轮车。这辆车的车身全部用铁皮包了起来，侧面是可以打开的门。我从这扇打开着的门看到了车上有七八条大狗分别拴在一条长长的铁棍上。与其说是“拴”不如说是“挂”，因为每条狗的脖套上都穿着一个铁扣，而铁扣的另一端扣住铁棍上的钩子。因此每条狗就像是一大块活肉整齐地挂在那里，毫无生命的尊严。
这些狗都像是没有睡醒似的，眼睛半眯着，其中一条体形高大的杜宾犬鼻子下边正挂着一道白色的脓鼻涕，看样子是感冒了。我很想上车去给它擦一下，但是基于实际情况，这是不可能实现的想像，所以也只能用眼光悄悄地安抚它一下了。我正看着，从车上的驾驶室下来一个方脸的老头，他可能察觉到我的异样神态，走到侧面车门的正中央，然后两手张开分别搭在车上正好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只好知趣地走开了。
在不远的一棵树下，围着一圈人，我好奇地走了过去。原来是一对母女俩正抱着厚厚的一摞寻狗启事分发给围观的人，这对母女看上去十分着急，悲伤的脸上正在克制着愤怒的情绪。小女孩抿着嘴，目光游移不定，她在迫切等待着回应。而那位母亲边派发寻狗启事，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描述着狗的特征、性格特点和丢失时候的情况，她说这条公狗已经丢了一周了，因为遛弯时候的一个疏忽就莫名其妙地失踪了。我也伸手要过来一张看个究竟——这是用彩色打印的，上面的照片是一条白色的狗，看着头部有点像白狐的样子，表情淡定平和，应该是一条非常乖巧的宠物狗，页脚还写明酬谢五千元。我把这张寻狗启事递给了正要围观过来的一个男的，我想我拿着它意义不大，不如给其他可能提供线索的人。从人群中走开，我的步伐也变得沉重起来，因为我现在实在太理解这些丢狗主人的心情了。这条白狗一定与主人有着深厚的感情，它一定是小女孩最开心的玩伴，现在狗没了，她的心灵深处也从此留下了阴影……
继续往前走，我看见一辆小三轮车，车上挤挤挨挨地装着四条大狗，其中有一条眼睛发红的成年圣伯纳，我问一个黑瘦的中年男子：“这是你的狗吗？”
“是的。”黑瘦男子回答。
“这条圣伯纳的眼睛怎么这么红啊？”
“上火了。”
看着这条红眼睛的圣伯纳憨态可掬的样子，我突然很想喂它一点吃的。于是，我拿出两根火腿肠，喂它吃了半根的时候，我突然看见另外三条大狗正在眼巴巴地望着我，嘴里劈里啪啦地流着口水，我只好把其中一根分成三截分别喂给了它们。黑瘦男子看在眼里，问道：
“你想买什么狗啊？”
“哦，我挺喜欢大狗的，但是因为住楼房目前家里养不了。不过，将来如果有钱打算在郊区找块地儿建个房子，到时候肯定会养大狗的！”
“哦，我那个村里就有卖地的，靠着山空气特别好，旁边还有滑雪场。你要不给我留个电话吧？”
“唔……还是你给我个电话吧，我的手机坏了，等修好后告诉你。”
“行。”黑瘦男子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写上了他的手机号码。
我收起了他的电话，一个穿着皮衣的年轻男子牵了一条大黑背过来，他对黑瘦男子说：“我把这条狗牵过来了，今天还换不换狗？”
“换啊。”他说完，把车上的圣伯纳牵了下来，然后把狗绳递给皮衣男子，并同时接过了皮衣男子手中拴着黑背的狗绳。
“你千万别宰它喔。”我在旁边插了一句。
“不会的。我是用它来看门的。”皮衣男子看了我一眼说，“你这姑娘还挺好心的，这样吧，我给你一个电话，不放心的话，你有空就到我那看狗去。”接着，他写给我一个电话号码，然后继续说，“我是建别墅的，如果你有朋友需要买别墅也可以跟我联系。”
“好的。”我收起了他的电话号码。我说：“这条狗说是有点上火，在饮食上你要多费点心喔。”
“好的。”皮衣男子回答。
“是啊，你要对我的狗好一点呀。人家出八百我都没有卖呢。”黑瘦男子边说边把那条大黑背拴到了车上。
“你也不要把我的黑背当肉狗宰啊！”皮衣男子说完，牵走了那条圣伯纳。
“你们这是换狗吗？”我问。
“是啊，上个集，他说他喜欢我的圣伯纳，要跟我换狗。”
“那你为什么要跟他换呢？”
“圣伯纳特别能吃，一般人养不起，换条黑背更好卖些。”
“哦。”我说，“这条黑背卖给看厂子的，应该还不错。你千万别宰它呀！”
“放心吧，不会的。”
这时，过来一个中等身材的中年男子，他一口黄里带黑的瓜子牙，看来是个既爱抽烟又爱嗑瓜子的男人。他问黑瘦男子：“你家那怀孕的黑狗怎么样了？”
“估计快要生了。”
“哦，到时候带出来我看看。”
“好。”
瓜子牙男子上下打量了我一眼走了。
“这人是买狗还是卖狗的？”我问黑瘦男子。
“具体我也不太清楚。我也是这两次集才认识他的，每次他都会买一到两条狗，有的是大狗，有的是小狗，不过都不是什么特别好的狗。”
“听着口音像是东北人。”我想起很多东北人是有吃狗肉的习惯。我说，“他是不是要吃狗肉啊？”
“不太清楚。”
我希望这个人不是吃狗肉的东北人中的一员。我打算尾随那个瓜子牙男子而去，看看他今天买什么狗。
他到了一个卖小狗的三轮车前停下脚步，指着两条一身黄的狗问道：“这两条狗怎么卖？”
“两条一百。”小贩回答。
“便宜点？”
“八十，不能再便宜了。”
“好吧。”瓜子牙男子付完钱，抱走了两条小黄狗，然后消逝在了我的视线中。
再往前走，我看见了几张熟悉的面孔，那是最初在沙河集上卖肉狗的几个狗贩子，一对年轻的夫妻、一对中年的夫妻和一对父子搭档。他们都同时认出了我。我跟他们简单地打了个招呼，再偷偷瞄上几眼车上的狗，没有见到黑子，我就尽快离开了。
绕了一大圈，我回到了圆脸老头的车子附近。他正在和旁边的方脸老头聊着天，看来两人也是老相识了。我再走近一看，他们车上的狗都分别少了两三条，却多了几张血淋淋的狗皮。那条流鼻涕的大杜宾还在方脸老头的车上“挂”着，而那条苏联红已经装上了圆脸老头的车，它正茫然地东张西望。看来，那对夫妻还是把它卖给了圆脸老头。我问圆脸老头：
“这条苏联红是多少钱收的？”
“二百元。”圆脸老头得意而诡异地回答，并用手指做了个“二”的手势。
正说着，有个中年男子手里拎着一条龅牙的白色小京巴走到圆脸老头跟前说：“老哥，我要先回家了，剩着这条狗也不打算带回去了，白送给你吧。”
“好啊，谢了老弟，改天哥儿俩喝酒去啊。”圆脸老头高兴地回答。
“没问题，别忘了把你的新媳妇一起带上啊。”那个中年男子说完就走了。
“这么瘦小的狗你也要啊？”我疑惑地问。
“你别看这狗小，肥着呢。”圆脸老头用棍子捅了捅小京巴后说。
过了一会儿，三个看上去也就二十来岁的小伙子走了过来，领头的那个穿着黑衣服，打扮得挺时髦，但是满脸都是青春痘。他对圆脸老头说：“我们想买条狗。”
“是吃肉还是养着？”
“吃肉的。”
“你看这条行不行？”圆脸老头指着那条苏联红说道。
“可以。多少钱？”
“五百，少了不卖。”
“好，那就它了！”
我一听心里一阵阵地抽痛。完了，这条狗死定了！不知道那夫妻俩要是知道了会怎么样？我希望他们还没有走，或者反悔回来把狗带走！可是，再说什么也没有用了，圆脸老头已经把它牵了下来，其他的狗开始叫起来。然后，就在车边，圆脸老头用铁管冲着狗的脑袋狠狠地敲下去，那条苏联红立马失去了知觉，接着拿起刀给那狗割喉放血。周围渐渐围满了人，有个老太太对着圆脸老头骂道：“你真缺德，不得好死！”圆脸老头回了一句：“我宰狗关你屁事！”老太太说：“当着这么多狗的面干这种事情，你不是人！”圆脸老头没有回嘴，等那狗身上的血差不多流尽后，他就在车边支起一个铁架，铁钩直接钩住狗的嘴部，接着开始熟练地剥起皮来，然后将狗的四个爪子截断丢弃在地上，最后再切成若干块装进一个麻袋递给三个小伙子。那个满脸青春痘的男子满意地对另外两个同伴说：“这个老师傅的服务还挺周到的！”
“看来你们都是够爽快，我就喜欢爽快的顾客。那条小京巴我白送给你们吧，算是买一赠一了！”
“好啊，正好我的哥们儿也多！”
很快地，圆脸老头又开始依样画葫芦。由于他忽视小京巴对于生命的渴求和对于死亡的反抗能力，只是随手一抓，结果小京巴一挣扎给溜了。它躲在了车底下，圆脸老头对它左轰右赶，二者玩起猫捉老鼠的游戏，不过可怜的小京巴还是难逃此劫！圆脸老头抓住了小京巴，先把打晕，然后放血剥皮……
围观的人纷纷感叹道：“真是太残忍了！”
那个老太太眼眶湿润了，她不停地念叨着：“真是作孽啊！真是作孽啊！”
我的心在流血啊！不行，我必须要离开了，不然我绝对会发疯的！我快速地走开，尽管双腿像灌了铅似的无比沉重。回到了车上，朋友Q也已经回来。他说没有看见黑子的身影。而我则把刚才的所见所闻跟他重述了一遍。他感慨地说：
“这里可真是狗的地狱啊！”
“唉……”
“我估计黑子已经不在了！”
“谁知道呢？在没有得到确认之前，我会继续找它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