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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劳拉快跑

◎木木爽

第五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获得者,中国少年文摘知名编辑。

这样一个女人,她跑到风中脱光衣服。她从酒吧出来,那里刚刚发生一场枪战。当然这与她无关,总之她一改倦怠神情惊叫着逃出来,并且看上去有了那么点兴奋。现在谁也不能否认这是一个孤独的充满悲怆的女人了:她的裸体上有风的刮口,背景是漫天黄沙,满面泪痕。

这样的女人很多,汤姆提克威把她们取名叫劳拉,于是有了满街的劳拉,这是她们共同的名字。大多体胖,多肉的胸脯在奔跑中晃动,景象壮观。金发,白腻肤色,眼角或者鼻下有突出的肉痣。所以当真正的劳拉在她们中间奔跑时,娇小黝黑的身躯就备受关注起来。“真正的”只是一个用以区别的副词,整条街的劳拉都是平等的并由于她们都在奔跑,使得“被关注”也只是独自的事情。所以劳拉很想回到一片黄沙中再次苍远一次,她极力想要跑到街的尽头,脚步越来越快,带动了整个群体的速度,就有人开始高声咒骂起来,但步伐毫不怠懈。

劳拉就想,这越来越像是一场梦了。梦魇。就是这么个词。这通常都是个圈套,当然你也可以尽情享受,劳拉最终选择后者。她想此时她的真身是在哪里的床上呢,这么一想就很有意思,身边躺着的是个怎样的男人,有着怎样的毛色和恶癖,是否口臭,鼻毛几许坏牙几颗?用这么一连串的疑问作为消遣,劳拉的奔跑就完全与体能无关了。她这样想着,越跑越快,最后很可能便飞了起来。劳拉想,我的天,我的天,现在真是无比接近了。尽管所有人都仰头可见她的下体,劳拉还是被自豪感充斥着,极力挺胸,并保持两腿的微小间隙以使穿过的气流不那么锋利。

“真是一股恶臭。”古怪老女人像往常一样在清晨啐了口唾沫,她在自家阳台剔牙,面皮已皱如核桃。劳拉看到这样一个人,就立刻俯身到她的面前,但也迅速地后悔了,她认识这个老太婆,当街辱骂过她并在她的菜篮里装满牛粪。她这么突然地出现在她面前,本想把她吓住,却被从她牙缝里迸出的肉丝弹了个正着。而老太婆自言自语过后就揉着嘴皮满意地进了房屋,全然无视面前这个从天而降的人。她见到她儿子在我的床上时可不是这副表情!劳拉攥着拳头跳起来,不过我甚至不清楚她儿子的相貌,那屋在夜里可是黑咕隆咚的,还有她家那张破烂的铺着潮湿被褥的鬃床,几乎能把大腿蹭出血口,这婆娘可真会算计。她透过窗户朝屋内看去,发现卧室变成了刚刚那间酒吧。一个满脸正气的有着浑圆脑袋的男人正在电视里做节目,电视机悬挂在墙壁的右上角,使得每个人都得仰起脖子翻着眼皮去看,而那些食客三五成群,轮换着咬住彼此的耳朵。“我会和他们战斗,就像电影剧本一样。”瞧那鬼节目在放些什么呢,开始有女人掩着鼻子模仿英国贵妇的娇笑了,“那完全是句蹩脚台词。”她们说,并独自发出哧哧的声音。

贱人们都还不知道吧,就在这里,即将发生一场恶斗。劳拉得意地想,那时就看她们的狼狈样吧,婆娘们。节目依然在继续,对于战争的报道使整个屏幕呈现了高亮的色态,女人像长筒丝袜一样又臭又皱的脖子此刻相互缠绕在一起,口中流出白色的涎水,而下体仍不失时机地交媾,劳拉极力夸大她们的肮脏,污血,黏稠汁液和庞然性器。“该死的,我对这些再熟悉不过了。”但她立刻从喉尖涌起一股热乎乎的秽物来,吐满了窗台。此时她的小情人X跑到阳台来哭泣了,他是先抽了一支烟之后开始涕泪纵横的,他是一个虔诚教徒,也是因为如此,他的双腿坐成禅状,并把细瘦的手伸了进去,像是探入一个阴湿的囊中。某个女人伸头不小心看到这一幕,觉得受到了莫大的污辱,但在一阵骚乱之后大家纷纷效仿起来,于是人人都独自干活,凳子上的人全都爬上桌子,或者把头仰成270°在地上翻滚。原来老太婆的居所不过是藏污纳秽之地,她多么希望这不是一个梦啊,这样就能在次日清晨的集市上理直气壮地揭发她的丑恶,把她的假发扯下来,所剩无几的牙齿全部敲光,再让她的儿子在那张烂床的鬃板上滚上百个来回。这可就好了,镇上再没人认为这个儿子还有能耐做出什么下作勾当,像野孩子们所唱的那样,菜市的黄瓜也将走俏啦。

劳拉对这样一个梦境简直快意极了,她满足地从老太婆家的阳台跳了下去,没能再次飞起来,而是重新掉入那群奔跑的劳拉中。她一加入其中,就发现她们都在不怀好意地笑,这次她特别注意了其中一些面孔,她们大多是酒吧里的那几个,掩嘴窃笑的,像蛇一样扭动的,忽而娇贵忽而淫乱,此时都把大大小小的胸脯晃动在她周围,仿佛等候已久。有几只白胖的手伸过来拍住她的肩头,劳拉立刻闪开了,接着拼命跑起来,这次她有了恐惧,就使奔跑成为不那么轻松的事。

接下来的事情发生得很快,劳拉们或许跑了相当长的一段路程,但最终看到了远处站立的白色人影。枪响的时候比赛就结束了,那表示有人到达了终点。真正的劳拉没能看清那个白色人影,她很狡猾地落在了队伍的后面,现在她一个人在跑道上了,她躺下来,心里想的是停止做梦吧,这就如在床上姿势一样,这种姿势使她很快在梦里睡着了。

有个故事,说的是大卡和小卡。他们是突然出现在镇上的两个小矮子,尽管矮,但不能称作侏儒。这事应该这么理解,初见时,他们中的一个有着正常的身高,而在另一个面前则会立即被比下去,因为另一个可真是太高了,我们只好称正常的那个为矮子。他们莫名其妙地出现在镇子上,被人问及姓名,异口同声地回答:我们是大卡和小卡。这样,谁也不会知道矮的那个究竟是大卡还是小卡。一段时间之后,高个子很少出没了,但人们认为大卡和小卡一定要是在一起的,就宁愿相信兄弟俩都变成了矮子。事实上从此也只有矮个子的那个成天在街道乱窜,他的速度非常之快,如同一只老鼠,让人眼花缭乱,于是人们更加确信那是两个人。出于对外来者的轻鄙和排斥,大卡和小卡就被称为突然出现在镇子上的两个小矮子。

他们有时做贼,有时做探子,秋天就提着果子去集市做点小生意。当然他们在家做菜做饭做蛋糕和做爱,这些都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劳拉多次看见他从晾晒在竹竿上的裤子口袋里取出湿漉漉的揉烂的卫生纸,这说明他不仅独自做爱,还有顺手把擦过的卫生纸塞进口袋的习惯。他很勤快,一天能洗多次裤子,这不仅说明他的裤子极多,也说明这个矮小的身躯里蕴藏着源源不断的欲望。但当劳拉想到这个矮子其实是两个人时,这种看似独立的行为就更好理解了。他提着新洗的裤子一趟趟地来回于厅堂和阳台之间,早晨晾,中午晾,晚上晾,半夜晾,他似乎从来没有一件上衣,而下身总是穿戴整齐,还用麻绳编成的裤带束在腰上把裤边勒成花边状。劳拉趴在栅栏外的草丛里窥视他光着上身踮起脚尖把裤腿从竹竿上方悠过去的时候,对紧藏在裤子里的器官产生了无尽的想象。

他们做贼是在白天。因为小镇上的男人在太阳刚刚发出一点光热的时候极为亢奋,这一点由于劳拉的作用,很容易地成为大卡小卡作案的契机。

这个镇子的女人大多是同性恋,劳拉作为为数不多的异类总是备受排斥。这种排斥更恰当地来源于妒忌,女人们认为,她不仅对男女之事抱有充分享乐的态度,同时还在她自己的小屋里得到源源不断的报酬。这实在可恶极了——“为什么这么便宜的活尽让她捡了去?!”她们聚集成几小团窃窃私语,并共同对异性的身体接触表示了强烈的厌恶。而在劳拉或者从劳拉的小屋鱼贯而出的男人面前,她们从不表露出一丁点儿的羡慕,她们把唾液吐到她家的窗户上,用树枝蘸着粪便写下各种污秽词句,这使劳拉每天都得早起去清理这些垃圾和满屋的臭味。准点,劳拉就会看见远远走来的男人身影,他们通常是经过预约的,偶有意外,她就立刻站得高高的,对矮子的小屋比划出来人的姓名。在他们做爱的同时,矮子就立刻潜入男人家里行窃,由于他动作迅速以及每次仅偷些无关紧要的小东西,这勾当安全地持续了很长时间,逐渐成为每日晨练一样的消遣。

“这可真得感谢你。”

有天劳拉在路上被矮子拦住,当时她正为钻进裤管里的蚂蚁而烦扰不已。大卡小卡突然从草丛里钻出来,犹如一个害羞的鲁莽少年。他像是顺手揪着一把草,头发粘在额头,面部带点新鲜的泥。劳拉觉得他的个头恰到好处,其实是相当挺拔的。他的一张脸在这个早晨欣欣向荣,他递过那把还晃动着露珠的草叶有点羞涩地说,这,你看,这可真得感谢你。

劳拉稍微有点局促,裤管里的蚂蚁弄得她大腿十分不适,她极力阻止右腿去蹭的欲望,就这么强忍着使身体也轻微抖动起来。

“我说,你是个好人。真的,心地善良。”

“唔,其实。这也……”

“真的,像姑妈一样的。在我的家乡,姑妈除了会做水果蛋糕之外,每个姑妈都是很温柔善良的妇人。”

这是张极其诚恳的脸,劳拉把嘴稍稍咧开作为微笑,并尽力靠拢双腿,蚂蚁似乎就朝着大腿根部开始行进了,在它经过的地方有了一片连绵不断的痒感。

再这样下去可不行啦。她这样想着,旋即低着头匆忙跑掉了。

理所当然地,真正的劳拉从一大群劳拉中醒来了。她确信是在自己的床上,而身边没有任何男人,这种景象令她轻松许多。似乎是梦里奔跑所致,劳拉欠起身时腰部有酸疼的硬感,就像夏天里塞满汗渍的淤青,这小小的不适立刻使接下来的一整天都有了充实的理由。她抚摸着腰部,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看天花板,那里有条粉红色的凹陷,正汩汩地渗出汁液,凝成澡堂里那种浑圆的球类体,摇摇欲坠,小心并且充满肉感。

几分钟后,劳拉出现在23号水果铺旁。心情不错,一身泰国装扮,加上她的大胸脯,远远看上去像极了一个人妖。几个女人站在店铺门口打毛线,把线球相互滚来滚去,并不时把头凑在一起尽力眨眼以便触碰到各自的睫毛。当其中一个被夸奖为长睫毛时,就会抖着下巴哈哈大笑起来,露出肥厚的牙床,同时把左肩(或者右肩)随便朝哪个人身上蹭上几下以示快乐。她们都不是我的朋友,劳拉这么想着,手里的丝巾再次攥紧了些。这里离旺铺实在远了点,搭马车过去需要花上两个多钟头,跑上这么一大段路去拍卖一件小东西就太麻烦了,还得用去一大瓶香熏油的钱。劳拉在太阳下蹲下,这才发现自己一觉睡到了将近正午。耳后和腋下都有点黏湿了,此时街上人也极少,一个乞丐,三两个走动的花伞贵妇,一些零星的吵架的商人,以及镇子里随处可见把毛发扎成喷泉的狗。

等了许久,终于有个男人看起来还算阔绰的样子。劳拉猛地起身,快步赶上去把捏着蓝丝巾的手朝他面前凑了过去。

“天气好,卖你100.”

男人有些被吓到,急剧停住,腮边的肉由于惯性抖动了一下。

“这可是好面料,这色质,啧啧。”劳拉把丝巾在手中摊开,挺了挺胸脯,距离一下子拉近不少。

“是这样的小姐,可我不需要,它呢——”男人看清劳拉的脸时把“呢”字拖了很长,另一边用手指捻起丝巾的刮角反复揉搓,“看上去是有些旧了呢。”

“作为我的贴身小物已久了,”劳拉用丝巾遮住嘴巴笑,然后把它抖得娑娑响,“否则哪值100呢。”

“价钱倒真不成问题。如果你明天早晨没有预约的话……”

“它是您的了先生。”

男人这下把丝巾完全地握在了手里,放在鼻前嗅了一下,咧开嘴笑了。既而抖开,在太阳下看了好一阵,然后用中指和食指从口袋里夹出50元,“剩下一半明天就看你了。”

还算顺利,劳拉想。真是一个值得庆贺的生日啊!她捏着50元钱在街巷来回走动,途经各种餐店都觉得不足以把这些钱充分用掉。我得找个最奢华的地方,并且找人分享我的喜悦。她迅速买了几支蜡烛,然后站在太阳底下视线最好的位置朝每条街打量去。这下,她透过橱窗看到许多平时不常见到的美女,她们高挑,优雅,白皙,尊贵,把手指微微翘起让人亲吻,垂眸收颌,动作缓慢,进食极其微小细致,牙齿如小贝般把生菜叶轻轻咬出咔嚓声。这些细微声响是劳拉想象出来的,但她因此开心起来,她拿定主意进入一家甜品店,要了最甜腻的冰淇淋火锅和八成肥牛,捧着一扎啤酒挑了临窗的座位坐下。这下全镇的人都有可能看见这样一个女人了,对热量和礼数的无视使她像个男人般豪气冲天,尽管她并不知道此时人们更愿意相信坐在这里的是一个人妖。这期间,她遇到很多老相识,她举起啤酒隔着玻璃热烈地朝他们打招呼,叫喊,飞吻,这些举动都叫人意外,同时气氛已被她一厢情愿地调动起来。她想的是,这是一个多么难得的好日子,如果有这么一个人,他坐在我的对面为我欢唱生日歌,那可真是要命的事了。

她的快乐持续到她离开这家甜品店,还剩七枚硬币,可以打辆车回家了。她琢磨着,最终决定买了一小束玫瑰。现在她的节目都完结了,她把玫瑰缠在发辫上,天色暗下来,街道刚刚显露生机。

劳拉现在奔跑在回家的路上。或许是想起昨天的梦,或许为了消耗高热量的晚餐。她跑起来,心中满是快乐,并且有了微微醉意。现在街道上奔跑的只有她一个,劳拉就成了“真正的”真正的劳拉,而不是仅用于区别的副词。她逐渐觉得奔跑的作用是用来思考问题,由于奔跑的疾速,成团的问题现在撕裂开来,成为长且尖利的东西,她的高跟鞋发出激烈的叮叮声,每一脚都可能嵌入地面,醉的惯性也使她越发肆意地摇晃起来,把头尽量后仰,张着嘴巴犹如一条落难鲤鱼。

古怪老太婆家的鬃床果真能让黄瓜走俏吗?想到这个问题她不禁开心起来。镇上的女人果真都是同性恋吗。大卡小卡的裤子口袋里永远都有团洗烂的卫生纸吗?两个做着下贱勾当的男女能够互称善良吗?50元除了能吃上一顿冰淇淋火锅买上一束玫瑰之外还能做些什么呢?没错,还能把她买上一次。这就是说,一条丝巾的价值相当于劳拉的一夜外加一顿生日晚餐,但大卡小卡是会趁这个时候去狠狠偷上一笔的,这样一来,丝巾的价值就远不止这些了。这样想就对了,明天得叫那个矮子别再心软了,起码应该偷足50元的东西。这个贼,她想,还真派上用场了。可这无论如何不能同白天那个羞涩少年联系在一起啊,人真是多皮动物,没错,他是个变形金刚。

她乐不可支。一跤摔倒在大卡小卡的门阶上。

“你为什么要在白天如此羞涩呢?”

“我不知道,可那并非做作。你知道,我夸你善良,也是出于真心。”

“你太恶心了。你是个猥琐的人。你把裤子晒得满阳台都是。”

“不啊,它挺好的……”

“你的哥哥呢,那个高个?”

“我还是带你去看姑妈吧?!”

“她和你的哥哥有关系吗?”

“她可比哥哥有意思多啦。”

劳拉当然没去看大卡小卡的姑妈。

她成功勾搭上一个叫做乌的人。叫做乌的人是镇上最年轻的花草修理工,劳拉在大卡小卡的花园里看到他,当时他的大半个身子都钻进了苇丛,露出半圆的年轻的屁股。等他站直了身,才把一张少年的脸呈现在劳拉面前。鼻头尖脆透明,淡眉淡眼,嘴唇短厚,像新摘的红肉椒。

此后劳拉开始想方设法诱骗叫做乌的少年。起先以为他是大卡和小卡的高个头哥哥,后来在坏老太婆的儿子那里否定了这一点,同时还得到一些关于少年乌的零碎资料。她趁他外出剪草时偷偷在他家里放上新鲜草莓,从窗户口扔进一本本有着精美绣花封面的诗集、几片玫瑰鱼干、一枚发夹(她常戴的那种)、浇着心形果酱的面包片(当然下面有她的名字缩写)……甚至是一捆上好丝袜。她几乎把一切她认为可人的小玩意儿都送给他,都想送给他。一个怀有如此少女般小心思的姑娘总是很容易成功的,加上小矮子大卡小卡的帮忙(他经常不留痕迹地撬开少年乌的房门以便劳拉做上一些手脚),他们终于出双入对啦。

少年乌毫不犹豫地搬进劳拉的小屋与其同住。这使劳拉的生意被迫告一段落,有天少年乌指着门上“停干”的告示表示了疑问,看见边角翘起,就用舌头小心地舔好,他的所有举止都像个脆生生的孩童。此时他用奶味十足的嗓音说停干就是停止营业的意思吗,随即大力赞赏此名词的简约,那声音尽量压低并像是被迫堵在嗓子眼一样发出艰涩痰气。是的,宝贝,你真聪明。

两个人就亲吻起来。期间换了三种姿势,像连体婴那样从台阶挪进里屋,并换气三口。他们显然吻了很长时间,估计由于谁也不好意思先行松开,就这么一直吻到桌子旁,有意无意地碰掉一个茶杯,终于在慌乱中把吻结束。

“你都营业些什么呢,是你常扔进我窗户的那些小东西吗?”

“差不多吧,要知道那些可爱的零碎的物件,人们总很容易被打动。”

“这倒是,比如我。”

“真是一点也没错。”

两个人又吻上了,胳膊和鼻头都如同连续的海绵体。

这期间,劳拉完全是个春心少女了。她在白天晒太阳,种花,把一些尚未适应变化的男客谢绝出门,然后坐在台阶上等候少年乌,耳朵用音乐塞住。她已经故意地去听些轻音乐了,多明妮嘉或者神秘园,但她还是很喜欢明卡小调,就把多明妮嘉藏在口袋里,远远看见少年乌,才把小黑匣的卡带换掉。少年乌的长胳膊把她紧紧箍上好几圈,他们每次都能从门口吻进里屋的小塌上……生活实在无可挑剔,劳拉无数次独自感动得流泪。为了避免很快失去这些,劳拉很小心,从此远离熟识的人,连同坏老太婆和她的儿子,并对黄瓜的市价失去热忱。少年乌的到来,使房间变成了奇怪的容器,她总能感到一些正在悄然进行的变化,作为一个懂得享受的劳拉,她甚至可爱地想到:如果现在的生活是瑞士糖果那么这些新奇的小变化也是糖果纸的闪光而已。尽管奇异事件不断发生,墙壁有了渐变的颜色,酱油里长出豆芽,而房屋也总在夜里发出噼啪膨胀的声音……

“原来愚蠢的女人都是恋爱造就的。”现在,即使是在马路上,只要是劳拉的身旁,总会有人这么说。

停止营业,生计就成了问题。不能行窃的大卡小卡也只有去集市卖果子了,这种行当也不是每个季节都能进行。可谁都知道小镇的时间是飞快的,任何时候我们都能说上一句:“啊,秋天就快来了。”

少年乌原来是个魔法变来的。少年乌有恋童癖!据说他的爱人早已死掉了,是个死婴!他整天用药水把皮肤泡得发白起皱,总有一天那些五官都会消失……天啊!那是个死孩子吗?那么他有恋尸癖吗?他从池塘爬上来的时候,有人亲眼看见他的眼球鼻孔牙缝汩汩地喷着水柱!

劳拉可不会理睬这些。昨晚的蚊子骤然多了起来,在梦里它们是个飞虎队,当时劳拉认为醒来一切都会好(她向来具有辨别噩梦的本事),但当她醒来脸上确实多了个包。尽管只是很小的一颗,这个早晨她可忙坏了,连唾液都用上也没能让它立即消下去。而那些邻居唆使她们的儿子在屋外到处散播谣言可真是烦得要死。可怜的小甜心,劳拉拿定主意,等他回来一定要给他一个大大的安慰。

现在全镇的人都对她怀恨在心了。再富有的男人也无法随意进出她的小屋,洗衣粉和纸巾店的生意明显好起来;而姑娘们由于失去了攻击的对象,旋即觉得生活的充实度远不及从前,她们聚在一起,只能谈论毛衣的新织法以及某某商店有特价拖把供应……现在她们只有无聊到编出各种歌谣教给自己的儿子了。这种歌谣流传甚广,有的留存至今成为黑色童话的先行者,这说明人类智慧极限的开发是需要充分的无聊作为催化剂的。在那些不作诋毁的人中,有那么一小部分的同性恋者把劳拉作为共同的性幻想对象,可谁知道那都是些什么样的女人呢。

形势所逼,劳拉对外来者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忱。少年乌总神出鬼没,劳拉每天都拥有一大段空闲的时间,她坐在园子里,巴望栅栏后突然出现某个陌生人,最好是一群吵吵嚷嚷的妇人,以使她有机会重新结识一个可以被称做邻居的群体。

大卡小卡仍然非常勤劳地换洗长裤,只是他多了几件彩色上衣,那些上衣有花边和挖洞,是女人式样,大卡和小卡穿着它非常得意,整天哼着小曲。他的生活看来出现了一些变化,劳拉这才发觉甚至把他干干净净地遗忘了一段时间,而看见他仍然快乐的样子,不可避免地失落许多。有了这样的反省,这种错误就再不会发生了,劳拉很快发现他的家里多出一个女人,长着一张朴素而温和的脸,劳拉想,那可真是一张姑妈的脸啊。

几次去到他家,姑妈的蓝围裙塞在裤腰带里,这就表明烹饪已经结束。而无论劳拉去得多早,总是在大大小小的菜碟摆满长桌之后,实在神奇。塞着围裙的姑妈似乎是个哑巴,常年带笑,让人不忍疑虑,她像个母亲那样陪劳拉坐在床边,由于不说话,总使气氛变得怪异。劳拉悠着小腿百无聊赖地环顾四周,这下她对大卡小卡的房间有了强而有力的印象。他的壁橱挂满裤子,床底塞满裤子,地上摆着大大小小用洗衣粉浸泡的待洗的裤子。现在劳拉是个少女了,看到这些并想到他被紧身裤包裹的下身就会脸红心跳。最后她再不去了,待在家里完全过起了自闭生活。

少年乌整天都做些什么呢?她从不尾随他,只在家里顾自伤脑筋,她的掉发明显多起来,暗红格子的发夹被永远地丢在床上。她开始留意房间的怪异现象了,当然这仅出于无聊,而非不忠或者别的什么。

她家的墙壁快要塌啦。

瞧那傻女人,她会得到像她妈妈一样的下场!

那种女人会有什么好妈妈呢?

是啊,她连头发都是猴急猴急的。

她东跑西蹿,把墙壁重新上色,检查每个抽屉是否有变质的积灰,还认真检查了每一条送电线路以使灯光不再忽明忽暗(为此她差点把头发嵌进开关孔里),而诸如把酱缸里的死老鼠扔出去以及杀灭所有的苍蝇等等就变成了每天必要的手续。这些做法仿佛在刻意掩盖少年乌的罪行,她这才相信自己已向愚蠢深处滑去。做完这些所剩的大段空余时间,她听着明卡小曲让自己尽力入睡,做奇怪的梦。这些小曲太欢快了,所以她在梦里总是荒诞癫狂地大笑,从来不懂得任何悲伤。有次她梦见少年乌怀抱一个石头向她走来,近了才发现是个死婴,而婴孩的眼睛睁开,竟然是对有着淡褐色的略微发白的苍老瞳孔,眼角也生出皱纹,劳拉立刻发现自己快速地衰老了,于是她笑的时候就有了咳嗽的习惯并且喘得厉害。

外来人拜访了。劳拉觉得他们都不怀好意。

确实他们都是些神情诡异的人,并且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与这些人交谈使劳拉更远地脱离了原本那个世界。谁知道这都是些什么人呢,他们有的在额头上长出肉角,有的背着大捆的风干粪便向她兜售……有天来的是个阿拉伯人,他从窗户爬进来,讲话很用力,誓把每个音节都咬准的样子,以致神情紧张。劳拉看到他立刻感到了害怕,门就“砰”的一声,且伴有坠物和尖叫。劳拉不知道是不是把他的手指夹断了,事后再没敢接近那窗。劳拉不断被骚扰着,后来终于忍无可忍地把家里可供出入的地方都钉上木板,只在门旁留着细瘦的缝隙。

少年乌总是很有办法,不知是怎样从缝隙里钻进来的,他钻进来,轻轻说句真黑啊,然后再没声响。劳拉在黑暗中无法看到他,但这已成为无关紧要的事情,她有那么久没与他有过任何交流了,好几天,也可以是好几年。她甚至把他给忘了(这可真是了不起的事)。

所以当劳拉在床上回想昔日生活并尝试手淫的时候,少年乌表现出的惊诧让劳拉终于意识到了他一直存在。

天哪,这是什么!

你快给我说说,这是什么?!

你真恶心!

劳拉的少女形象轰然倒塌,少年乌觉得受到污辱,像菲佣那样哭着跑了出去。

少年乌的离开使劳拉变成一个目光游离并且呆滞的人。人们猜想他们受到诅咒,一起化为乌有了,他们想到镇子上总是发生此类怪事,生活得更加谨慎起来。

劳拉缺少一场旅行。一次活力充沛的做爱或者孩童般的痛哭流涕。好像都不重要,劳拉现在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对欲望的探究上。

到底想要做些什么呢?

她懒得上蹿下跳,深深爱上那张大床。少年乌就此消失,虽然巨大的空虚随后袭击了她,劳拉认为这完全与他无关。连大卡小卡都对封锁住门窗的小屋丧失了信心,每天在屋外喊她的名字,担心她不声不响死在里面,他绕着屋子边跑边喊,得不到回应就攀上屋顶,试图从烟囱爬进去。劳拉躺在床上听见他费力敲打瓦片发出的噼啪声,眼睛像咸带鱼一样泛起脏白色。

冬天来啦。

好了你不要再骗我了。

她还没有傻到想死的地步。有天劳拉从屋里走出来,街上的人像见鬼一样惊慌失措。世界果然变成白色,雪光刺得她几乎短暂性失明。她抓住某个看见的熟人说,她已经很久没有做过梦了。“难道你指望我能施舍你一个梦吗?你这疯子!”由于她的衣服不再光鲜(在这种天气里明显不合时宜),这些人对她的口气宛如一个异物。男人们习惯了自慰,面对这样一个旧女人,再不会为了跟她上床而用100元钱去买一条旧丝巾。

而她确实是饿了,她跑到大卡小卡家里,希望看见菜碟摆满长桌的样子,但碟子都空空如也,她不禁怀疑起以前的景象不过是姑妈的一场巫术。她软弱地喊着姑妈,把身体粘在墙壁上勉强移动,(她实在是没有什么力气了)到了大卡小卡的房间,姑妈蹲在地上,周围是一盆盆待洗的裤子。她告诉她,下雪了,有人冬眠,有人离开,有人出发寻找他的哥哥。

“您看上去累极了。”

“我都这么老了。”姑妈说。劳拉难过得快要哭下来。

此刻她多么需要一个梦啊。她告诉他们这些,而人们都认为她在开玩笑,或者借此得到关注。她希望看到大卡小卡额头沾着新鲜泥巴的样子,我再不会管他到底有没有哥哥以及究竟是不是一个矮子了,她想,如果让她找到他,一定把他的牙打掉。她走在街上想起去年那个生日,幻想再次得到那种快乐,就像小牛犊那样逐渐跑了起来,而除了她自己,谁都能看出她的脚步已相当迟缓与勉强了。

真是好极了。她又路过那个乱糟糟的酒吧。“如果里面发生一场枪战的话,就让一切都从那个早晨重新开始吧。”

她跑了一圈,渐渐获得力量,此刻已运疾如飞。当她再次回到酒吧时,那里依然很安静,人们各自讲着黄段子,墙壁右上角的吊柜里发出胖男人报道战争的激愤声音。而坏老太婆的阳台此时正有一个贼头贼脑的男人,他想象曼森那样把一本经书夹在生殖器上,无奈它太短小,这模仿简直滑稽透顶。

气氛看来逐渐好起来。人们在雪地上翻滚,已经有人从窗户跳出,追逐并且打架了,他们一路欢快地往窄小地方滚去,仿佛里面正等待着一场巷战。

打架的男人中有个长了细眉细眼,她叫他凤凰,相应的,另一个被叫做山鸡。她这么想着的时候,叫山鸡的那个就长出一头火红的头发,他像大卡小卡那样跳来跳去,穿着湿漉漉的裤子。她立刻相信这是一个梦了,随即所有枪火都有了戏剧色彩,恐惧被美感取代,她沉浸在剧场般的寂静中。他们打了很久,直到天黑。劳拉就快在梦中睡着了,此时有人叫她的名字,随即红头发的身体像被电击一样急剧地颤抖起来,她看见他那么坚硬的身躯垂直栽倒下去,一下子感到了实实在在的悲伤和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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