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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1862年5月的一个早晨,思嘉一行前往亚特兰大。她想,这里可不像查尔斯顿和萨凡纳那样令人讨厌,尽管她对皮蒂帕特小姐和媚兰没有好感,她还是存在着那么一分好奇。从战争爆发前她拜访这里以来,这个城市是否发生了改变。

为什么这里比别的城市更令她兴奋,她小时候就听父亲告诉她亚特兰大恰巧与她同年诞生的。后来她才发现父亲是在夸大其词,因为他认为适度的夸张会使故事变得更加丰富,不过亚特兰大确实仅仅与她相差9岁,它至今比起她听说过的城市显得年轻,而萨凡纳和查斯顿的特点就是庄重,一个存在了一百多年,另一个正在跨入它的第三个世纪,这对思嘉看来像是坐在阳光下安详的老祖母了。而亚特兰大则是她的同辈,它带有青春气息,并且像她那般倔强而浮躁。

杰拉尔德讲给她的故事确实存在依据,那就是亚特兰大的命名与她的出生同年。在思嘉出世之前9年里,这个城市被称做特尔米纳斯,已改叫马撒斯维尔,直到思嘉诞生那年才更名为亚特兰大。

杰拉尔德起初迁到北佐治亚来时,亚特兰大还不存在,连个村子也找不到,只是片荒原。到第二年,州政府授权修筑一条向北的铁路。这条铁路以田纳西和大西部为终点,但是它的起点尚未确定,直到一位工程师在那里打了一根桩子作为它的南端起点,这才确定。于是,亚特兰大在特尔米纳斯的基础上诞生了,并且开始发展壮大。

北佐治亚那时没有铁路。在杰拉尔德与爱伦结婚之前,在塔拉以北的25英里处的那一个居民点慢慢发展成一个村子。铁轨也不断向北延伸。于是铁路的时代算是拉开序幕。从奥古斯塔旧城,第二条铁路与通向田纳西的新铁路相互呼应。从萨凡纳旧城,第三条铁路首先通到佐治亚的梅肯,然后向北经过杰拉尔德所在的地区到达亚特兰大,与另外两条线路相连,为萨凡纳提供了通往西部的大道。从亚特兰大这个铁路交叉点开始,修筑了第四条铁路,它是往蒙哥马利和莫比尔方向的。

亚特兰大由一条铁路诞生,同时与它一起成长。直到第四条铁路的完成,亚特兰大和西部、南部以及滨海地区都被连通了,并且通过奥古斯塔与北部和东部也连上了。它已经成为重要的交通枢纽,原来的小村子已经飞速发展起来。

在十七年的岁月里,亚特兰大从一根木桩成长为拥有上万人口的繁荣小城,成为瞩目的中心。那些略显古老的城市,总是用长辈的感觉来欣赏一个新兴的城市。为什么这里与别的佐治亚市镇区别那么大呢?为什么它成长得如此快速呢?总之,人们认为它没有炫耀的本钱——所拥有的只是那些铁路和一批勇敢的冒险者罢了。

先后在亚特兰大的市镇落户的人,都是敢于冒险的勇敢者。这些强有力的居民来自佐治亚州和一些更加遥远的地方,他们纷纷被吸引到这个市镇上来。他们带着激情而来,在车站附近交叉线路的周围纷纷开起店铺,他们在大白厅街和华盛顿大街,在地脊上一条名叫桃树街的小径两侧,盖起了自己的住宅。他们感到自豪,为它的发展感到骄傲,为促使它发展的那些人,他们自己也感到欣慰,至于那些饱经沧桑的城镇,它们怎样称呼亚特兰大都无关紧要。亚特兰大不在乎。

思嘉很喜欢亚特兰大,喜欢的原因反而就是萨凡纳、奥古斯塔和梅肯诋毁它的那些理由。这里像她自己一样是佐治亚州新旧产物的融合,而旧的成份在与那执着的新成份发生冲撞时往往屈于下峰。而且,这里面包含着个人情感上的因素——他们是一同诞生的,至少是同一年命名的。

头天晚上大雨持续一宿,当思嘉抵达亚特兰大时太阳已经露出了笑脸,准备把那些到处淌着的红泥汤的街道全部晒干。车站旁边上的泥土,由于车辆的往来,不断塌陷搅拌,快要成为大泥塘了,也频频出现车轮被杂草缠住动弹不得的情况。军用大车和救护车频繁交替,忙着装卸运来的军需品和伤员,有开进来的,有要出去的,车夫的咒骂,骡马的厮叫,泥浆飞溅,这让本来就混乱的局面变得更加糟了。

思嘉站在车厢门口的梯级上。她穿着黑色丧服,绉纱披巾下垂过膝,那纤弱的身材仍然令人心动。

她犹豫着没有走下地来,不希望泥水弄脏了身上衣物,便向周围拥挤杂乱的大车、短途运输车和马车匆匆望去,开始搜寻皮蒂帕特小姐。但那位胖乎乎的太太连个影儿也看不到,思嘉感到焦急。这时一个花白胡子的老者,手里拿着帽子,流露出庄严不凡的气度,踩着泥泞向她走过来。

“是思嘉小姐吗?我叫彼得,皮蒂小姐的马车夫,不要踩在这烂泥地里。”他厉声说道。由于思嘉正准备跳下来。“让我来背你吧,你跟皮蒂小姐一样,像小孩似的不怕弄湿了脚。”他看起来似乎有点年老体弱,却轻松地背起她来。瞧见百里茜抱着婴儿站在梯台上,他说:“她是你的小保姆吗,思嘉小姐?她太小了,无法照看查尔斯先生的婴儿呢!这些以后再说吧。小姑娘跟我走吧,小心点别摔着那娃娃。”思嘉乖巧地让他背着向马车走去,路上不断地听他用严厉的口吻斥责她和百里茜。他们在烂泥地里穿行,百里茜郁闷地跟在后面。

“他跟随父亲经历了墨西哥的所有战役,父亲受伤时她就在一旁当看护——实际上是他救了父亲。彼得大叔抚养了我和媚兰,因为父母去世时我们还小呢。就在那个时候,皮蒂姑妈同享利叔叔发生过争吵,所以她搬来同我们一起生活,并照顾我们。皮蒂姑妈活像个大孩子,彼得大叔也这般对待她。为了怕惹事上身,她什么事都由彼得大叔来决定。我15岁积攒到不少零用钱,那就是他的主意;当亨利叔叔鼓励我念大学时,也是他坚持要我到哈佛去读四年级的。他还决定媚兰在适当的年龄就盘头发并开始参加舞会。他告诉皮蒂姑妈何时不宜出门,什么时候该戴披巾……他是我认为最能干的老人,也是最忠心尽职的。但是,惟一愦憾的是他把我们三个都当做他个人所有的了,他自己也非常清楚的。”查尔斯的这番话记忆犹新,等到彼得大叔爬上马车并拿起鞭子时,思嘉便认定这是真的了。

“皮蒂小姐因为没有亲自接你而有点郁闷,她也怕有失礼数,但是我告诉她,如果她们跟来只会溅一身泥水,弄脏了衣服,而且我会帮忙解释的。你最好自己抱孩子。思嘉小姐,那小姑娘快把他给摔了。”思嘉叹了口气。百里茜的确算不得是个好保姆。

她刚刚从一个翘着小辫儿、瘦弱的小鬼,顿时成为头戴浆过的白头巾的保姆,正忘乎所以呢。如果是在战争时期,在对塔拉的要求下,爱伦必然会让出嬷嬷或迪尔茜乃至罗莎或丁娜,她是不可能在这种年纪就上升到如此位置的。百里茜从未去过离“十二橡树”村或塔拉一英里远的地方,因此这次的旅行加上晋升,便令她兴奋得不能自己。从琼斯博罗到亚特兰大的旅程使她处于亢奋状态中,以致思嘉不得不亲自来抱娃娃。下了火车后,繁华的景象进一步把她迷惑住了。她左顾右盼,又蹦又跳,把孩子弄得嚎啕大哭起来。

思嘉此刻对嬷嬷那双充满魔力的大手是那么的渴望。孩子哭闹时,嬷嬷的手只要一放到孩子身上,哭声就会立即停止。可如今嬷嬷在塔拉,思嘉想不出办法。她即使亲自抱着小韦德也没有用。无论是谁抱着他仍旧大声嚎哭。除此之外,他还拉扯她帽子,而衣裙也被弄皱,所以她干脆装做没有听见,让百里茜继续抱着孩子。

“也许我会慢慢摸准小毛头的脾气,”她厌烦地想着,而马车已颠簸摇晃着驶出了烂泥地:“不过,我不会喜欢逗他开心的。”这时韦德已哭叫更加凶狠,她这才怒声喝斥道:“他一定是饿了,赶快把糖奶头给他,百里茜。不管怎么样,只要叫他别哭就行。”百里茜把嬷嬷给她的糖奶头塞进婴儿嘴里,哭叫声嘎然而止。由于得到了清静,眼前的新景象相互更替,思嘉的情绪逐渐好转起来。到彼得大叔把马车驶上了桃树街时,几个月来她头一次产生出兴奋的感觉。这城市发展得太快啦!距她上次拜访这里才一年多,她熟悉的那个亚特兰大怎么发生的变化如此之大呢?

过去一年,她沉溺在巨大悲痛中,只要想到战争就异常烦恼,所以她不明白从开战起亚特兰大就在逐步发生改变。那些平常使亚特兰大成为贸易枢纽的铁路,如今已成为重大的战略意义。由于距离前线十分遥远,这个城市和铁路成了南部联盟两支大军即弗吉尼亚军团和田纳西部军团之间的联系纽带。亚特兰大也可以让大军与南部内地沟通,从而获得给养。如今,为了战争的需求,亚特兰大已成为制造业中心,医疗基地,以及南方为前线大军征集食品和军需品的重要补给站了。

思嘉环顾四周,想寻找那个她记忆中的小市镇,却没有找到。此刻的这个城市就像一个婴儿一夜之间长大成长为巨人似的,令人惊奇。

亚特兰大一片喧嚣,它大概意识到自己对南部联盟的重要地位,所以在不停歇的工作,将一个农业社会转变为工业化。战争前这里只有马里兰以南有几家棉纺厂、毛纺厂、军械和机器厂,仅仅如此也让南方人足够炫耀了。南方产生政治家和士兵,农场主和医生,律师和诗人,却肯定不出工程师和机械师。让北方佬去接受这下等职业吧。此时南部联盟各州的港口已被封锁,只有个别偷越封锁线的货物偷偷流入,于是南方也开始制造起自己的战争物资。北方可以向全世界要求物资和兵源的补给,在金钱引诱下,大量的爱尔兰人和日耳曼人不断地加入到联邦军队,而南方则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

在亚特兰大,只有生产速度缓慢的机械厂才被用来制造军需品——之所以缓慢,就是南方很少有可供参考的机器,每一个部件都是依照偷运来的图样制成的。亚特兰大现在的街道上出现很多陌生的面孔,以往市民们还会驻足倾听一个陌生腔调,可如今连外国话也不以为然了。这些欧洲人都是跨越封锁线来为南部联盟生产装备的。他们技术熟练,要是没有他们,南部联盟就不会轻易地制造手枪、来福枪、大炮和弹药了。

在亚特兰大,工作不分昼夜,随时感觉到这个城市紧张跳动的心,将军用物资输送给铁路干线,然后运往战区。列车每天按时吼叫着在这个城市进进出出。新建工广的烟囱喷吐着浓烟,纷纷落到房子上。直到夜深人静的晚上,工厂里仍是铁锤丁当。以往空无人迹的地段,现在已建满工厂在那里制造马具、鞍鞯和鞋子。而兵工厂在生产枪炮,碾压厂和铸造厂在修补建造战争损失的货车,还有各种零件厂在制造马刺、缰辔、扣子、帐篷、手枪、刀剑等等。能够越过封锁线运进来的物资很少,铸铁厂大量缺铁,而亚拉巴马铁矿工都上了前线。亚特兰大的草地上已看不见任何铁器,甚至连铁铸的人像也不见了,因为它们早已在熔化炉里派上用场了。

在桃树街以及街道两旁有各军事总部,办公室里天天塞满了军官;还有物资供销部、通信队、邮政服务公司、铁路运输机关、宪兵司令部等等。市郊区有驿站,一群群骡马在马棚里来回徘徊。

根据彼得大叔所说,思嘉觉得亚特兰大已成为伤员的聚集地,因为这里有大量的普通医院、传染病医院和流行病医院,而且每天下午列车都将卸下大批的伤病员。

市镇不见了,现如今是一个迅速崛起的城市,它正用巨大的力量与紧张喧扰的活动变换着自己的面貌。繁忙的景象使习惯悠闲生活的思嘉喘不过气来,但她喜欢这样。有一种振奋气氛使她振作,好像她可以体会到城市的心脏与她自己的心脏一起跳动。

他们在城市的大街上缓慢前进,思嘉兴味盎然地观望着城市的新面貌。人行道上挤满了军人,他们的徽章标明他们的军阶和所属部队。狭窄的街道被各种车辆堵满——马车,短程运输车,救护车,驾驶员浑身污泥,骡马在车辙中拉着军用大车;信使溅着泥水往返于各个首脑机关之间向其传递命令和电报;正在康复的伤兵一瘸一拐地走动,有的还由护士小姐搀扶着。喇叭声、军鼓声和口令声从训练操场上传来。思嘉还头一次看见北方佬的制服,那是彼得大叔指给她看的被俘虏的北方兵。他们正由一小队南部联盟军押解到火车站去,然后运往俘虏营看管。

“啊,多么富于刺激性啊!在这里住下去会令我兴奋!”思嘉自从那次参加野宴以来,她还是首次体会到生活的乐趣呢。

事实上这城市比她所看到的还要富有朝气。这里有新开的酒吧,有蜂拥而来的妓女,有春色满院的娼寮。旅店、公寓和私人住宅都被挤满,他们是来探望伤员的亲属。每个星期都有各种活动和各种婚礼。新郎们都是正在休假的人,穿着飒爽制服,佩着金丝穗带;新娘穿戴的是走私来的精美服饰,礼堂上挂的是交叉相应的军刀,祝酒用的是香槟,接着便是潸然泪下的话别。每天夜里,两旁大街上都回响着舞步声,与之相伴的还有客厅里的钢琴。女高音和来宾的声音交相呼应,唱着悲喜交集的《吹起停战号》和《你的信来了,可是来得太晚了》。这些凄凉的战时民歌,既使是已没有悲伤过的人也要潸然泪下,悲凉涌上心头。

马车在大街上碾着泥泞,思嘉一直不断盘问,彼得大叔也很高兴可以显示一下自己的见识,指点着一一回答:

“那边是兵工厂。他们在那里造枪炮什么的。不,那不是商店,是实施封锁办事处。喏,小姐,外国人来买咱们的棉花,把它运到查尔斯顿和威尔明顿去,然后给咱们火药。不,小姐,我答应皮蒂小姐要把你送到家的。哦,我不知他们是哪国人。皮蒂小姐说他们是英国人,但谁也无法听懂他们的话,是的,小姐,煤烟令人厌烦,曾把皮蒂小姐的绸窗帘都弄坏了。那些是从铸铁厂和碾压厂来的。它们发出的响声呀,令人无法入睡!不,小姐,我不能停下来。我答应皮蒂小姐要把你送到家的……”马车行至一家店时,彼得突然说道,“思嘉小姐,快快行礼。梅里韦瑟太太和埃尔辛太太向你鞠躬问候呢。”思嘉对这两位太太的名字稍有印象,她们参加过她的婚礼,她仿佛记得她们是皮蒂小姐的朋友。于是她赶紧起身回鞠了一躬。她们俩坐在绸布店门前的马车里。店主和伙计站在走廊上,将一捆捆棉布展示给她们看。梅里韦瑟太太是个健壮的女人,她的腰身束得很紧,那高耸的胸脯像个船头。她的头发中掺有一抹褐色假发,显得很怪异。她的脸圆圆的,流露出和善而习惯于发号施令的神情。埃尔辛太太跟她恰恰相反,比较年轻些,身材纤细,她曾经是个美人儿,至今风韵犹存,但仍显骄矜。

与此同时的另一位,即惠廷太太,是亚特兰大的三大势力。她们管理着那些属于自己的教堂、牧师、唱诗班和教区居民。她们组织义卖,她们陪同姑娘们参加舞会,她们知道她人对象的好坏,谁常常偷酒,谁要生孩子了等等。这些方面她们是权威,了解佐治亚州、南卡罗来纳和弗吉尼亚所有人的家世,至于别的州就不再理会了,因为她们坚信只要是有身份的人不会在这个州以外。她们懂得行为是否够端庄,并且还可以让别人知道自己的真实想法——梅里韦瑟太太是用放声呼喊,埃尔辛太太的腔调缓慢而略带伤感,惠廷太太则用痛苦的低语,表示她对其事的厌恶。这三位太太像罗马的三头政治那样互相猜忌,只有如此她们才结成了坚实的联盟。

“我对皮蒂说了要你来我的医院,”梅里韦瑟太太高声说:“你不要再允诺米德太太或惠廷太太啊!”“我不会的,”思嘉说,虽然没明白梅里韦瑟太太说的什么,但认为人家如此欢迎和需要自己,心里很受用。“我希望很快就会看到你。”马车行驶停了片刻,让两位挎着篮子的妇女战战兢兢走过溜滑的街道。这时思嘉看见人行道上一处身影,她衣着华丽——这在大街上太过彰显了,披着佩斯利须边披巾。思嘉转过身来,发现那是位漂亮的女子,浓密的头发红得令人不敢相信,脸上的表情也低俗至极。这是她第一次看见这种显然“在头发上用足功夫”的妇女,于是打量着她,有点着迷了。

“她是谁?彼得大叔。”她低声问。

“我不知道。”

“我相信你知道的,到底是谁嘛?”

“她叫贝尔·沃特琳。”彼得大叔回答。

思嘉马上注意到他没有称“小姐”或“太太”这一情况。

“她到底是谁?”

“思嘉小姐。”彼得面色阴郁地说,同时在马背上抽了一鞭子:“皮蒂小姐不会让你打听那些与你无关的事情,这毫无意思。她们在城里没有任何地位。”“哎呀!我的天!”思嘉不敢声张。“肯定是个坏女人!”她以前从不知什么是坏女人,便回过头打量她的背影看,直到消失在人群中。

商店和战时盖的建筑物之间相隔有段距离,中间被空了出来。他们驶离了市区,住宅区慢慢出现在眼前。思嘉把那些住宅当做旧近老友般纷纷辨认出来,那里是莱登家的房子,庄重富有气质;那是邦内尔家的,有绿色百叶窗;那是麦克卢尔家的佐治亚式红砖住宅,前面围着灌木篱。现在他们放慢速度,因为到处都有小姐太太在与她打招呼。其中有的她并不熟悉,有的印象很模糊,但大多数是她不认识的人。皮蒂帕特小姐一定把她到来的事情传开了。小韦德被多次举起,让那些跑到马车道口的人能够看个清楚。她们纷纷对思嘉大声叫喊,希望她参加她们的缝纫会或看护会,并提醒她不要参加其他的组织,她只能随口应和着。

他们经过一幢凌乱破败但装有护墙板的房子时,一个站在台阶上的女孩喊道:“她来了!”米德大夫和他太太以及小费尔随即走了出来,纷纷吵嚷要表示问候。思嘉记得他们也曾出席了她的婚礼。米德太太跑到马车道上遥望着看了看小毛头,可大夫丝毫不顾泥泞地来到马车旁边。他身材高瘦,蓄着一把铁灰色胡子,衣服穿在那副身躯上像是被大风刮到上面似的。这里的人把他看作力量和智慧的象征,而他也从他们的信念中有所收获,并不是说他喜欢发表神谕式的讲话和那种自大的态度。人们称赞他是本城最善良诚恳的人。

大夫同她拉拉手,在韦德的肚子上抚摸了下并赞美了几句,宣布皮蒂帕特姑妈已经应允让思嘉除了米德大夫那里外,不会去其他医院和看护会去了。

“啊,亲爱的!我已答应了所有太太呢!”思嘉说。

“我敢肯定!一定有梅里韦瑟太太吧!”米德太太气愤地嚷道:“令人讨厌的女人!”“我答应了,但我不知道那都需要做什么呀?”思嘉承认。

“看护会做些什么呀?”

他们夫妇都对她的无知而有些许惊讶。

“唔,当然了,你一直在乡下,因此不知,”米德太太帮忙辩解:“我们在各个医院分别组织了看护会,每天轮流去进行护理。我们的任务就是看护伤病员,帮助大夫,等到他们出院时便把他们带回家静养,直到他们康复为止。而且还要照顾家属中的穷困户——甚至不止是穷困而已。米德大夫负责公立医院工作,我也在那里,人人都夸他,而且——”“行了,米德太太,”大夫得意地说:“别给我吹嘘了。我做的这些事还远远不够呢,你又不让我去前线。”“不让!”她嚷道:“我?你心里明白,明明是市里不让你去。思嘉,人们听说他想去前线当军医时,全城的太太们都请求他不要离开。而且这个城市没有你是不行的。”“行了,米德太太,”大夫再次说,明明被夸得甜滋滋的。“也许,有孩子在前线,暂时够了吧。”“而且我到时也要去!”小弗尔兴奋地嚷着,跳着:“去当鼓手。我正在学呢。你们听不听?我现在就去拿鼓。”“不,不是现在,”米德太太说,一面紧紧拦住他,显得很紧张,不舍地说,“暂时还不行,宝贝,也许后年吧。”“可那时就没有战争了!”他急躁地嚷道,努力挣脱母亲的手:“而且你应允过的!”他父母彼此交换眼色,被思嘉看见了。原来达西·米德已经战斗在弗吉尼亚前线,他们要把这个小的紧紧抓住。

彼得大叔清了清嗓子:

“我出门时皮蒂小姐仍然在生气,要是我没有及早赶回去,她会晕过去的。”“再见。我下午就过去看你。”米德太太说:“你皮蒂,如果你不来我的看护会,那就让她更难受!”马车在泥泞的道路上向前驶去,思嘉靠在褥垫上微笑着。她感到很轻松,几个月来都从没有如此开心。

亚特兰大,它如此地忙碌,生活中荡起一股振奋的激流,是轻松惬意的,比起查尔斯顿城外那个只有鳄鱼吼叫的农场来,比起在高墙后面作梦的查尔斯顿本身来,比起那栽着棕榈的街道和到处流淌着泥水河的萨凡纳来,不知好多少倍呢。

这座泥泞的城市坐落在丘陵中,它有种莫名的令人兴奋之处,某种简陋的东西,这与思嘉她母亲和嬷嬷所赋予她的优美外表底下那种本质正好彼此呼应,恰如其份。让她觉得这里才是最适合地方了,而那些古老幽静的城市却是她生来就不习惯的。

路旁的房子渐渐开始稀疏,思嘉看见了皮蒂帕特小姐的住宅,这几乎是城市西边尽头一所房子。再过去便是桃树街,它越来越窄地蜿蜒向前,最终消失在密林之中。皮蒂小姐住宅门前的木板围墙漆成了白色,院子里零星闪烁着花时未了的黄水仙。门前站着两位妇女。后面是一位胖胖的女人,她的手笼在围裙底下,微笑时便会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皮蒂帕特姑妈兴奋地挪动着那双小脚,一只手压在胸脯上,想使心平静下来。思嘉看见媚兰相伴身旁,便顿生反感,她明白了,如果亚特兰大美中不足,有着瑕疵,那准是此时眼前的这个人造成的。她满头乌黑鬈发打理得很好,很适合少奶奶的身份,脸上流露着欢迎和可爱的微笑。南方人的特点是好客,如果有人愿意旅行去做一次客,那么他起码要呆上一个月,往往还要长得多。南方人对待客人很热心,也很乐意去拜访别人,例如在别人家里过圣诞假日,会一直住到第二年七月,亲戚之间是很普通的。新婚夫妇常作环游式的蜜月旅行,有时留在满意的人家住下,直到第二个孩子出世为止。年长的姑妈、叔叔星期天到侄儿侄女家来吃午饭,然后便留下不走了,甚至若干年以后在此去世。家里来人不会添什么麻烦,因为房子和仆人非常充足,而且几个月膳食开支在这个富裕地区不算什么。没有年岁的划分,人人都出外做客,度蜜月的新婚夫妇啦,失去了亲人的老人啦,离家躲避婚配的女孩子啦,没有订婚对象想换个地方选择佳偶的姑娘啦,等等。有人登门做客给单调死板的南方生活增添了兴奋剂,所以总是受欢迎的。

思嘉这次到亚特兰大来,事先没考虑要在这里住多久。要是她觉得在这里依旧压抑无聊,那她也就会待一个月。如果住得开心,就无限期地住下去。她刚一到来,皮蒂姑妈和媚兰就行动起来,劝说她跟她们长期住在一起。她们拿出各种理由来说服她挽留她,首先是为了她自己,因为她们很关心她。她们住在这幢大房子里难免会感到孤独,而她的勇敢,可以给她们壮胆。她又那么可爱,令她们忧郁时受到鼓舞,既然查尔斯已经死了,她和她的儿子就应该跟他家里的人一起生活。根据查尔斯的遗嘱,这所房子的一半是属于她的。而南部联盟正需要大量的人参加缝纫、编织和护理伤兵的工作呢,她也应当为自己谋点差事做。

查尔斯的叔叔亨利·汉密尔顿,独身住在亚特兰大旅馆,他也认真地跟她谈了这个问题。亨利叔叔是个脾气暴躁的老绅士,体型宽胖,脸孔红红的,一头蓬乱的长发。他看不惯女性的怯弱和夸大说辞的习惯。

就是因为如此,他才与皮蒂帕特小姐没有什么交谈。他们从小就是水火不相容的,后来又因为他看不惯皮蒂小姐教育查尔斯的方式使矛盾日益加深——他说皮蒂帕特简直是犯罪,把查尔斯“从一个军人的后代改造成文弱的小白脸!”几年前他们凶狠地争吵了一次,从那以后皮蒂小姐不再提他,要谈也是暗自嘟嚷几句,她那种沉默态度会令他人以为这个诚实的老律师肯定是凶犯呢!那次的事件是这样的:有一天皮蒂姑妈想从由亨利管自己的不动产中提取500美元来投资一处名不副实的金矿。亨利叔叔不同意,并指责她糊涂得像臭虫,显得那么烦躁不安,在她身边待不到5分钟就离开了。从那以后,她只在重要场合同他见面,那就是每月一次到亨利那里去领取家用开支。而且她每次回来,都要在屋暗自流泪和服用镇静剂,甚至闹个通宵。媚兰和查尔斯跟叔叔相处不错,常常想办法来解除她的痛苦,可是她总是耍孩子脾气,拒绝劝说。她说亨利就是她的十字架,她恐怕要受一辈子。查尔斯和媚兰从此方面只能得出一个结论,这种偶然的刺激——对她平静生活唯一的刺激中,可能会享受到特殊的乐趣呢!

亨利叔叔一见思嘉就喜欢她了,他说思嘉头脑还算灵活,尽管有那么一股傻劲。他不仅是皮蒂和媚兰的不动产保管人,也是查尔斯遗产的保管人。思嘉忽然发现她现在是个不算小的年轻女财主了,查尔斯不仅将皮蒂那所房子的一半给她,而且将农田和市镇上的财产也一并给了她。同时车站附近的一些店铺和栈房也是遗产的一部分,自从战争爆发以来它们的价格持续上升。想到这些,思嘉暗自庆幸。亨利叔叔在向她提供财产清单时劝解她在这里永久定居。

“等韦德·汉普顿长大成人,他将成为年轻财主,”他说,“照目前形势看,再过20年他的财产起码会增加10倍,而最正确的办法是让孩子在产业所在的地方居住,让他慢慢学会照管它——还要照管皮蒂和媚兰的那部分。因为我不可能永远待在这里。他过不了多久就将成为汉密尔顿家族惟一男丁了。”至于彼得大叔,他似乎感到思嘉已经要定居于此。他很难想象查尔斯的独生子在他无法监督的地方能够被抚育成人。面对这些建议,思嘉只报以微笑,不表示什么,因为她搞不明白自己究竟喜欢不喜欢亚特兰大,愿不愿意与他们长久相处,不好贸然承诺。她也清楚,同时也要争取到杰拉尔德和爱伦的支持。她离开塔拉还没几天就开始想念得不行了,想念那红土田地和那绿色棉苗,以及傍晚时的幽静。她想起杰拉尔德说过他对土地有着一种眷恋,这句话的意思让她现在才有所体会。所以她暂时回避着,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同时很容易便投身到这幢红砖房子里的生活中。

思嘉跟查尔斯的亲人们住在一起,看到他成长的家庭,如今才对这位在瞬间娶她为妻、丢下她当寡妇的小伙子稍微多了几分认识。已经开始理解他为什么羞怯单纯而不切实际了。查尔斯即使从他的坚强、无畏的军人父亲那里继承了某些品质的话,也会被从小养育他的闺门气氛消磨殆尽,他一生最爱皮蒂姑妈,同时比一般兄弟更密切地亲近媚兰,而后者又是最柔顺的女人。

皮蒂姑妈60年前取名萨娜·简·汉密尔顿,但自从溺爱她的父亲针对她那飘忽不定到处乱跑的小脚而给如此一个绰号以来,就没人叫她的原名了。在第二个名字广为传播的若干年里,她发生了很多变化,使它应有的宠爱意味已失去了意义。原先那个跑来跑去的孩子,现在留下的只有与体重不相协调的小脚,以及喋喋不休的习惯。她身体健壮,两颊红喷喷的,头发银光闪闪,只是胸衣因为太紧而略显喘不过气来。她那双小脚很难行走一个住宅区以上的路程。她的心脏稍有点兴奋就会极速狂跳,而她却纵容它,以致稍有刺激就要晕倒。人人都晓得她的昏厥只是一种故作娇弱,她很受大家喜欢,但都克制着不说出来。人人爱她,把她当做一个孩子,从来不与她认真——惟独她的哥哥亨利是个例外。

她最喜欢聊天,那是世界上最愉悦的事了,甚至在吃的方面也无法相比。她可以喋喋不休地聊数个小时,但主要是谈论别人,并没有什么恶意。她总是那么健忘,经常把亚特兰大戏剧中的演员与其他戏剧中的演员相混淆,别人却不会被她搅得不知所措,因为谁也不会那么认真把她的话当真的。也没人告诉她真正惊奇或丑闻的事,为的是保护她良好心态。尽管她已是60岁的人了,可朋友们仍善意般地相互串通,要让她永远做一个受到庇护的老小孩。

媚兰与她的姑妈十分相像,她动不动脸红,羞怯而谦逊,不过她却很有常识——“有某种常识,我十分认可,”思嘉不情愿地想道。媚兰也有一张可爱娇嫩的娃娃脸,这样的脸型从来都是单纯和亲切,她从未有过粗暴和邪恶,即使看见了也不会被发现。因为她常常是愉快的,她要周围的人也都愉快,起码要活得自在。怀着这种想法,她常常只注意人最好的一面,并给以赞美。仆人无论怎么愚蠢,她都能找到弥补这一缺陷的忠诚等别的因素;一个女孩子无论如何丑陋,她发掘她体型方面的优点,性格方面的高尚;一个男人无论多么平庸或令人厌烦,她甚至可以变换角度对其加以评价而不是从实际行为的角度出发。

由于她诚恳而且宽广胸怀的美德,所有的人都喜欢与她相处,因为她竟然可以发现连他们自己也不曾发觉的良好品质,谁还能不被她的魅力所折服呢?她比城里任何人都有更多的朋友;但追求她的人并不多,因为她缺乏迷惑男人的任性的特点。

媚兰的一切都缘于南方姑娘的教育方式,就是说要让周围的人感到舒适。正是这种女性共有的情操,才使南方社会如此和睦。女人们知道,不管在哪,只要男人们在那里感到满足并且自尊心不受威胁,女人们才能在那里快活地生活,否则就别无他法。从摇篮到坟墓,女人们想方设法地让男人过得舒服安逸,而男人则用殷勤和崇拜来回报她们。实际上,男人们很愿意将世界上的一切都献给女人,只是不让她们拥有智慧。思嘉也像媚兰那样展现自己魅力,但是她还使用了一些高度的技巧。这两个女人的区别在于:媚兰为了使人们愉快而恭维对方(即使仅仅是暂时的),而思嘉并不如此。

查尔斯并没有从他身边两个人身上受到有效的影响,却也没有学会粗暴,因为养育他的家庭温柔得像只鸟巢。这里与塔拉相比,显得那样安静文雅。思嘉觉得,这幢房子正迫切希望能够得到白兰地、烟草和男性阳刚的气味,要求有粗犷的声音和偶尔的咒骂,有马鞍和缰辔以及伴其左右的猎犬。她很想念在塔拉常常听到的争吵声,罗莎跟丁娜斗嘴、她自己和苏伦争吵,以及杰拉尔德的恐吓声,等等。不需要奇怪,查尔斯出身于这样的家庭,像个小女孩子。这里闻不到那些刺激性的味道,人们互相尊重。说话也是心平气和,结果让厨房里那个独裁者开始发号施令。思嘉原以为逃避嬷嬷的监督而会遇到比较宽容的领导者,可如今彼得大叔给小姐太太定下的标准甚至比嬷嬷的仍要苛刻,便有点怏怏不乐了。

思嘉很快恢复了常态,不知不觉地情绪也平和起来了。她还不过17岁,身体挺好,精力充沛,查尔斯家的人又想方设法让她快活。如果他们有一点做得不到位,那也不能怪他们,因为她一听见艾希礼的名字就会出现情绪波动,而这种痛苦谁也帮不了她,何况媚兰又频繁地提到他!不过媚兰和皮蒂还是不断宽慰她,让她好起来。她们抛弃自己的忧愁,集中心思来转移她的注意力。她们为她准备吃的,安排她的午睡,让她到外面散心。她们羡慕她,羡慕她的勇敢性格,她的婀娜多姿,白皙皮肤,而且常常赞叹着。她们还用爱抚安慰她、拥抱她的方式来表达更加强烈的亲切安慰。

然而,思嘉并不是很重视这样的亲昵,不过她被恭维时的感觉还有很不错的,在塔拉,从没有人对她说过。而嬷嬷把时间都用来压制她的骄傲自负。如今小韦德不再成为累赘,因为全家的人,以及左邻右舍,都把他奉为神圣,纷纷争先恐后地要抱他。媚兰尤其疼爱他,即使在哭闹的时候,媚兰仍然认为他是可爱的。而且她还要补充一句:“啊,你这惹人怜的小心肝,我真希望你就是我的孩子!”有时候思嘉很难控制自己的情感,她觉得皮蒂姑妈是愚蠢的老太太,她那种爱说大话的毛病叫人忍无可忍。她怀着日益增长的妒忌心理越来越厌恶媚兰。有时媚兰正开心地谈论艾希礼或者颂读着来信,她会突然起身离开。总的说来,生活还算愉快。亚特兰大比萨凡纳或查尔斯顿或塔拉都要有趣,它提供给你新奇的战时消遣,以致她没有功夫去发闷了。不过当她吹灭蜡烛准备入睡时,思绪不受控制地叹息一声思忖起来:“啊,艾希礼,如果他没有结婚,那该多好呢!要是我可以不到那遭瘟的医院里去护理,那该多好!要是我能找个情人,也不错呢!”她很快就嫌弃护理工作了,可是她却逃不掉这项义务,因为她同时参加了米德太太和梅里韦瑟太太看护会。这意味着每星期有四个上午头上都要扎着毛巾,裹着围裙,在那闷热的医院里干活。在亚特兰大,不分年龄的已婚妇女都在护理伤员,在思嘉看来这令人疯狂。她们认真地履行应尽的义务,她们认为思嘉也像她们那样沉浸在爱国情绪之中,如果发现她竟对战争毫不关心,准会大吃一惊的。除了时刻担心艾希礼的生命安全外,她对战争采取漠视的态度。她早已不愿再干护理,只不过无法推脱而已。

护理工作是不存在任何浪漫色彩的。对她来说,这象征着呻吟、死亡和恶臭。医院里到处都是肮脏的、满身虱子的男人,身上的腐烂的创伤会叫一个基督徒也不禁一阵反胃。他们臭气熏天,医院里到处散发着坏疽的臭味,她尚未进门就感到腐臭之气扑鼻而来,同时还有一种带有麻醉效果的香气粘留在她的身上挥之不去。大群的苍蝇、蚊子和白蛉子嗡嗡着、闹腾着,将病人折磨得咒骂或呻吟。思嘉搔着被蚊子咬成的肿块,挥着棕榈叶扇,直到肩膀酸痛。她有时恨不得那些伤兵都死掉才好。

媚兰却好像丝毫不受那些臭气乃至赤身露体的情景影响,这叫思嘉觉得奇怪——她不是最胆小怕羞的女人吗?有时媚兰端着放满手术器械的盘子站在那里,看米德大夫给伤兵剜烂肉清洗伤口,她的脸色也惨白得吓人。作完手术之后,思嘉还发现她悄悄用毛巾捂着嘴呕吐呢。

不过媚兰一直那么温和,只要是有伤兵的地方,她总是充满同情心,保持笑容满面,以致大家都叫她仁慈天使。

思嘉对那个称呼也很喜欢,可这意味着要接触满身臭味的伤兵,要将手指伸进昏迷病人的咽喉去检查是否窒息了,要给伤残的人裹绷带,要从腐烂的伤口中挑蛆虫,等等。她厌恶这样的护理工作!

如果她被充许对那些康复的病人施展自己的魅力,那倒是能考虑下,因为他们中有不少相貌出众,出身也不错的,可惜她不能这样做。城里的年轻小姐,由于女性身份的不便因素,是不许参加护理工作的,因此她们被安排在康复院工作。她们都是未婚姑娘,便向康复者发动进攻。根据思嘉观察,就是那些相貌平平的姑娘,也会轻松地找到订婚对象。

除了病情险恶和伤势严峻的男人之外,思嘉接触到的全都是女性,这令她苦恼万分,因为她不愿意与同性别的人交往,甚至还厌恶她们。但每星期有三个下午她不得不出席由媚兰和她的伙伴们组织的缝纫会和卷绷带委员会。组织中认识查尔斯的姑娘们,尤其是本城两位富翁的女儿范妮·埃尔辛和梅贝尔·梅里韦瑟,对她都非常照顾。不过她们对她总有点尊敬,好像她是她们的长辈,而她们常常谈论跳舞,谈情人。这使她既羡慕而恼恨,羡慕姑娘们的快乐自由,恼恨自己的寡妇身份而无法参加那些活动!她比范妮和梅贝尔漂亮很多!生活怎么如此不公平呀!当她的心还在欢快地跳动,还跟艾希礼在弗吉尼亚时,人们就认为它便失去了活力,这是多么不公平啊!

对于思嘉来说,尽管有诸多不称心的事,亚特兰大仍使她的生活充满光彩,心满意足。在不知不觉中她在那里习惯地住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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