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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夏天的一个早晨,一辆辆马车载着姑娘们、士兵们,极其亢奋地驶离桃树街,到林地去采集装饰用的松柏,准备给医院福利举办的义卖会使用。阳光在大树下闪烁,那条红土大道在树荫中斑驳陆离,马蹄激荡起一阵阵红雾。最前面的大车载着四个粗壮的黑人,他们带着斧子去砍常青树以及藤蔓;大车背上堆放着盖着餐巾的大篮子、橡树条编成的餐具和西瓜。有两个黑人带着班卓琴和口琴,他们正在激情演奏《骑士詹恩,如果你想过得快乐》。他们后面跟随着大队人马,女孩子们穿着淡薄的花布衣裳,披着轻纱,戴着帽子和长手套,还撑着小小的阳伞。年长的太太们在笑声和马车间的呼唤的杂乱声中,依然春风满面。康复病人挤在壮实的青年和苗条的姑娘们中间,放任姑娘们放肆的吵闹。军官们沿着马路在马车旁边伴随着前进——轮声辚辚,马刺丁当,金色的穗带闪闪发光,小阳伞相互碰撞,扇子纷纷挥舞,黑人们放声歌唱。人们纷纷离开桃树街去采集青枝绿叶,聚会和吃西瓜去了。思嘉坐在窗前沉闷地想:除了我以外都去了呢!而我怎么就不可以?

他们纷纷向她挥手致意,她也尽量佯装开心予以回复,但那是很困难的事。她心里隐隐作痛,随即转向喉咙,并在那里凝结,眼泪顿时涌出。除她以外,人人都去野餐了。而且人人都要参加今晚的义卖和舞会。为何她就没有这个机会呢?

这说明,除了她和皮蒂帕特和媚兰以及城里正服丧的那些不幸者之外,算是倾城而出了啊!可是媚兰和皮蒂却并也不在意。她们甚至不是很喜欢,只有思嘉才如此想去呀。

她想,这不公平。她比任何一个姑娘都努力,为义卖做足了准备工作。她编织了袜子、婴儿帽、毯子、围巾、画了许多瓷器,她还做了许多绣有美国国旗的沙发枕套(唯一的缺点是上面的星星有点歪斜,有些成了圆的,其余的有6个甚至7个尖头,总体效果还不错)。昨天她还在布满灰尘的废弃军械库里,给展览品摊悬挂帷布,一直忙得精疲力竭。这是医院妇女委员会监督下达的艰巨任务,并不是闹着玩的。要知道,在梅里韦里瑟太太、埃尔辛太太和惠廷太太左右,由她们来当主管,你尤如黑人劳工队中的成员,马虎不得。还要听她们吹嘘自己女儿的受青睐度。最不幸的是,思嘉在帮皮蒂帕特和厨娘烙千层饼时,不留神把手指烫出了水泡!

她现在像个劳工那样奋斗工作许久,眼看快乐时光就要开始了,可是她却被迫退出。这世界太欺负人了,她有一个牺牲的丈夫,一个在房间里嚎啕大哭的婴儿,最后被欢乐排挤。刚刚一年多前她还在跳舞,还在穿光彩照人的衣裳(而不是这件黑色丧服),并且同三个小伙子有暧昧关系。现在她才17岁,还有许多的舞等着她跳。啊,太不公平!欢快的队伍在她面前走过,沿着林荫大道。队伍中有不少军官和丁当响的马刺,淡薄的花布衣裳和悠扬的五弦瑟。她想不要对那些男人微笑挥手,那些她在医院里护理过的男人,却控制不住脸上的酒窝,很难装出心灰意冷的样子——因为它并没有死去呀!

她突然停止了任何动作,因为皮蒂帕特走进屋来,她因爬楼梯而气喘吁吁,并且有点粗鲁地把她从窗口拉开。

“你怎么向外面的男人打招呼?你是不是疯了,宝贝。思嘉,你把我给吓坏了!如果你母亲知道了会如何?”“唔,他们不知道这是我的卧室呀。”“可是他们会怀疑到你的,结果一样糟糕嘛!宝贝,你一定不可以再这样了。到时人人都会议论你,说你不规矩——而且梅里韦瑟太太知道这里属于你嘛?”“我想她会告诉那些小伙子,这只老猫!”“别说了!多丽·梅里韦瑟可是我最亲密的朋友嘛!”“唔,老猫依旧是老猫——对不起,别哭了!姑妈,我忘了这是我的卧室。我不会再这样了——我——我只是想看着他们离开。我也想去呢。”“宝贝!”“我真的想去呀,我不喜欢老坐在家里。”“思嘉,请答应我不要再说这类的话。人们会议论的,他们会说你对查理斯毫不尊重——”“姑妈,你别哭了!”“我把你也惹哭了,”皮蒂帕特抽泣着说,情绪稍有缓和,一面伸手去掏手绢。

思嘉心中那点伤痛终于被激发了,她不禁放声痛哭起来——皮蒂帕特心想,这不是为查尔斯而伤心,而是因为那些外面欢笑声消失了。这时媚兰从房间里走了进来,她皱着眉头,拿着一把刷子,整齐的黑发现在解开了发网,成了波浪式的发卷披散开来。

“亲爱的,怎么了?”

“查理!”皮蒂帕特颤声说着,好像热衷于哭诉伤痛似的,把头紧伏在媚兰的肩窝里。

“坚强点,亲爱的!”媚兰听到她哥哥的名字便哆嗦起来,“别哭了,思嘉!”思嘉倒在床上扯开嗓门痛哭,她哭的是自己失去了青春和被剥夺的快乐。当她还是孩子时,一哭就能得到想要的东西,而如今哭已经没有作用了,只剩下气愤和绝望。她把头埋在枕头里,哭闹着并乱踢着被子。

“我还不如死了!”她伤心地说。面对如此悲痛的场面,皮蒂姑妈的眼泪也收停住了,媚兰跑到床边,竭力安慰她那悲痛欲绝的嫂子。

“别哭了,亲爱的,想想查理是多么爱你,这会让你得到安慰。还要想想你的宝贝儿子。”思嘉既因为被误解而愤慨,又因自己所失去的觉得孤单,多面情绪混在一起,令她无法闭不作声。这真太糟糕,如果她能够开口,她就会直率地把一切真实想法都大声讲出来。媚兰拍着她的肩膀,皮蒂帕特踮着脚尖在屋里徘徊,她想把窗帘放下来。

“别这样!”思嘉从枕头上抬起脑袋吼道。

“我还没死呢,用不着拉帘子——尽管离死也不远了。请离开这里,我要一个人待着!”她再次用枕头蒙住了脸。媚兰和皮蒂帕嘀咕了一番,看了看她,悄悄出去了。她听见她们在楼下时,媚兰低声对皮蒂说:“皮蒂姑妈,我希望你别再提起查尔斯了,这总是叫她伤心的。可怜啊,每次一谈起,她的表情就很古怪,拼命忍着不要哭出声来。我们不能让她这么痛苦下去。”思嘉听了气得一脚踢开被子,想用最恶毒的话来咒骂。

“该死的,真是见鬼!”她终于骂出来,觉得稍微舒服一点儿。媚兰才18岁,怎么如此安心待在家里,没有任何乐趣,还为她哥哥佩戴黑纱呀?媚兰没发现,或者不在意,大队人马正在一路上驶过去,而她竟然漠不关心。

“她简直是个木头人嘛。”思嘉想,并且捶着枕头。

“她从来也不像我总被人捧着追着,所以并不热衷于我所怀念着的那些。并且她已经有了艾希礼,而我什么也没搞到呀!”想起伤心事,她又一次痛哭起来。

她郁郁寡欢地独自待在房里,直到看见那些野餐的人回来,大车上堆满松枝、藤萝和蕨类植物,她仍然无法高兴。因为每个人都显得那么快活,她们向她挥手致意,她只消沉地回答。生活仿佛失去了希望,这样的日子该怎么过?

午休时分,梅里韦瑟太太和埃尔辛太太亲自登门拜访,她忧郁的心情竟如此轻易便得到了解脱。媚兰、思嘉和皮蒂帕特姑妈都对不适时的来访而惊讶,赶快扣好胸衣,打理下头发,下楼迎接客人。

“邦内尔太太的孩子出疹子了!”梅里韦瑟太太冷不防地说。她是在隐约批评邦内尔太太对于这种事应该承担责任。

“麦克卢尔家的姑娘被叫到费吉尼亚去了,好像与其相似的事情都无关要紧似的。”埃尔辛太太慢条斯理地补充说,懒懒地摇着扇子,“达拉斯·麦危尔也受伤了。”“这太可怕了!”几位女主人喊道。“难道达拉斯——”“只打穿了肩胛,”梅里韦瑟太太轻松地说。“不过在那样的时候发生,确实很不幸。姑娘们正去接他,我们没有时间在这里闲聊了。我们得赶快去军械库,把剩余的布置工作完成。皮蒂,你和媚兰今晚去替换邦内尔太太和麦克卢尔家几位姑娘吧。”“我们不能去,多丽。”“皮蒂帕特·汉密尔顿,别跟我说这些,”梅里韦瑟太太严肃道:“我们要你去看护那些做点心的黑人。这应该属于邦内尔太太的事,至于媚兰,你得把麦克卢尔家姑娘们的摊位接过来。”“我们真的不能——查理才刚刚去世——”“我理解你,但对我们的吩咐,做出些牺牲都是应当的。”埃尔辛太太插嘴说,她那温和的声音最终把事情做了个定论。

“我们非常愿意帮忙,可是——你们怎么不让那些漂亮姑娘来接管摊位呢?”梅里韦瑟太太用鼻子嗤了一声。

“我真弄不明白这些年轻人最近都中了什么邪,他们丝毫没有责任感。那些还没接管摊位的姑娘都找借口推脱,也说不出什么。可她们休想耍弄我!她们只是不让你妨碍她们与军官们的独处,她们就怕站在柜台后面无法展现自己华丽的衣裳。我真希望那个跑封锁线的——他叫什么?”“巴特勒船长,”埃尔辛太太补充道。

“我希望他多运进一些医疗用品,少来一些花哨的东西。如果我不得不去检查一件衣裳,恐怕我就会检查他走私进来的20件。巴特勒船长——这名字光是听到就腻烦。皮蒂,我没时间说太多。你一定得来呀。大家会理解的。没人能瞧见,媚兰也用不着抛头露面嘛。麦克卢尔家姑娘的摊位是最远的,摆的也不过如此,所以不会引起别人注意。”“我想我们应当去,”思嘉说,克制自己的情绪,尽量显得单纯一些:“这是我们替医院做的最微弱的事。”两位来访的太太本来对她提也没提一下,此时才转过身来认真地打量起她。她们尽管极为宽容,可是还不打算叫一位居丧的寡妇到这种场合去服务呢。思嘉像个孩子,满不在乎地与她们犀利的目光相对抗。

“我想大家都有责任去帮助把义卖会办好。最好我同媚兰一起负责那摊位,因为——我觉得两个人去总比一个人要好。你不这样看吗?媚兰?”“好吧,”媚兰无奈地说。如此想法简直是骇人听闻,还在服丧期间就冒然到公众集会上露面,这让她无法决择。

“思嘉是对的,”梅里韦瑟太太说,她已注意到媚兰开始慢慢妥协。她站起身整了整裙腰:“你们俩——甚至所有人都得去。不要再解释了。你要好好想一下,医院是多么需要钱来买床和药品。而且我觉得查理会支持你们为国家出力的。”“好,”皮蒂帕特说,她像往常那样在强硬的人面前不知所措,“只要你相信人们会理解,就可以了。”“太好了!好得叫人难以相信!”

思嘉在心中欢乐起来,谨慎地钻进用黄红两色帷布围着的摊位,这本来是归麦克卢尔家的责任。现在她真的来到集会上了!经过长期的蛰居,身着黑纱、默默不闻和几乎苦恼得要发疯的一年之后,她此时真的又来到了集会,亚特兰大前所未有的超大集会上。她能够听到音乐,能够看到大量的宾客和灯光,还能够观赏著名的巴特勒船长跑封锁线带进来的美丽装饰品。

她坐在柜台后面的小凳子上,左顾右盼地观看整个展览厅,这原来是个空荡的教练厅,女士们今天花了很大力气才收拾稳妥。亚特兰大所有的蜡烛和烛台都聚集到此处了,银烛台伸出弯弯的胳膊,瓷烛台底座描绘着生动的人物雕像,古铜的烛台庄严而挺拔,它们都擎着各种各样的蜡烛散发着月桂树香味,在大厅的枪架上,在布满鲜花的桌子上,在柜台上,甚至在窗棂上,暖风徐来,恰使烛光格外明亮。

大厅中央的吊灯十分丑陋,挂在从天花板垂下来的链条上,但它已经用常春藤和野萄萄藤打扮得焕然一新,尽管这些藤蔓被灯火熏烤得快速凋萎。四壁墙脚放满清香扑鼻的松枝,某些角落更装饰得如凉亭一般,那是老夫人们和其相伴的人爱坐的地方。这里到处垂挂着常春藤、葡萄藤和牛尾藤,墙壁上的被围成花环,窗户上的仿佛翠绿的流苏,在用色彩鲜艳的粗布围砌而成的摊位上则组成扇子的形态。在这万绿丛中,到处都闪烁着以红蓝两色为背景的璀璨星星。

为乐队布置的平台更富有艺术性。它隐蔽在青枝绿叶和缀满星星的国旗之中,人们难以发现。思嘉明白,差不多全城的盆栽花卉和植物,如锦紫苏、天竺葵、绣球花、夹竹桃、秋海棠等等,都被搬来了——连埃尔辛太太那珍贵的橡胶植物也被借来当装饰,摆在平台的四个角上。

平台对面的一端,妇女们很少,也并不惹人注意。墙上挂着戴维斯总统和佐治亚州自己的“小亚历”、南部联盟副总统斯蒂芬斯的巨幅肖像。他们上方是一面庞大的国旗,而长桌上是从各花园搜集来的珍奇花卉,如蕨类植物、三色蔷薇、金色剑兰、彩色金莲花、高昂着头颅傲视群芳的蜀葵,等等。蜡烛在它们当中仿佛灯火般静静地燃烧着。那两张肖像上的面孔是可以在紧要关头掌握大权的领军人物,它们迥然不同,但同样俯视着眼前场景:戴维斯两颊扁平,眼光冷酷,薄薄的嘴唇紧闭着;斯蒂芬斯拥有着一双炽热的黑眼睛,仅是为了预见疾病和痛苦,并且凭胆气战胜了它们——肖像里的人都是人们所深爱的。

义卖委员会里几位有实权的老太太拖着衣裙,威风凛凛地走了进来。她们催促那些晚到的太太们和嘲笑打闹的姑娘们赶紧进了摊儿里面去,然后迅速穿过门道,到背后那些点心的后屋里去了。皮蒂姑妈气喘吁吁跟在她们后面。

黑人的乐队爬上了乐台,咧着嘴,胖胖的脸颊上已经汗流满面了。他们开始规整丝弦,将拉弓咿嗯咿嗯地试着。梅里韦瑟的马夫老利维,从亚特兰大还叫马撒维尔的时代起就一直领导着每次义卖会、跳舞会和结婚礼的管弦乐队。他把拉,叫大家准备。这时,全场人的眼光都集中到他身上,接着便听见小提琴、大提琴、手风琴、班卓琴和骨片呱嗒板儿配合着奏起了一曲缓慢的《罗琳娜》——它慢到不能和着跳舞的节拍,好像舞会要到所有摊位都清掉了货物才开始。思嘉一听到那支华尔兹舞曲,不由得心脏已怦怦跳起来了:

年华慢慢流去,罗琳娜!

雪又落在草上。

太阳远在天涯,罗琳娜……

一二三,一二三,低回旋——三,旋转——二三。多么美妙的华尔兹!她微微张开双手,闭上眼睛,身子随着那烂熟的悲伤的节奏晃荡着。这关于罗琳娜失恋的爱情调子里,有一种东西同她自己情感上的激情混合起来,又结成一个硬块进入她的喉咙里了。

然后,仿佛是由华尔兹乐调所引发的,从下面月光照耀的大街上飘起各种声音,一些得得的马蹄声和辚辚的车轮声,热空气中载着的笑声,黑人们因争夺拴马地方的互骂声。楼梯上一阵嘈杂和欢笑,女孩子们的尖声和陪护人们的低声吩咐混杂在一起,还有熟人相互招呼声,朋友见面的笑声。

霎那间大厅生机勃勃起来,到处都是女孩子。她们穿着蝴蝶一般漂亮的衣服,鲜艳的衣裙被撑得大大的,甚至露出了底下的花边衬裙;圆圆的、雪白的小肩膀赤裸在外面,小小的酥胸被花边领口托着;花边披巾随意地搭在臂膀上;洒金的扇子,天鹅毛和孔雀毛的扇子,吊着细细的带子在手腕上荡漾着。有些姑娘的黑发从两鬓向后梳成沉重的髻儿,使她们的头也微微后仰;还有些将金光灿烂的发卷披散在脖子周围,让金耳坠跟它们一同跳跃着。花边,绸缎,辫绳,丝带,全是通过封锁线进口的,愈觉得珍贵,愈足以自豪。人们想,这也是他们对北方佬的一种侮辱。

其实,并不是括尽全城珍品的花都是献给南部联盟两位领袖的。那些最小最香的花朵都点缀在姑娘们身上。茶花插在粉嫩的两髻上,茉莉花和蔷薇花蕾围在鬈发上;有的花朵插在胸前的缎带上,有的预备作为珍贵纪念品装进那些灰制服的胸袋中。

在人群里不计其数穿制服的人中,思嘉大半都认识,是她在医院里、在大街上或者在训练场上初次见到的。

他们都穿着漂亮的制服,胸前有亮晶晶的扣子,袖口和衣领上搭配着金煜煜的袖章和领章,裤子上钉着红黄蓝三色条纹,将那单调的灰色点缀得更加完美。此外还有大红和金色的绶带前后飘荡,亮闪闪的军刀碰撞着雪亮的长统靴,马刺铍铍地响着。

思嘉暗暗赞赏:“多么潇洒的男人!”看着他们向朋友们挥手致意,躬身吻着老太太们的手,他们个个都是美男子。其中一人衣服特别精神,颜色特别鲜艳,像只热带鸟立在鸦群中,连姑娘们的装饰也黯然失色了——他是个路易斯安那义勇兵,他是梅贝尔·梅里韦瑟的密友,名叫雷内·皮卡德。整个医院的人,一定都来了,所有部门的职工也都来了。女士们是多么高兴啊!没准今晚上医院要挖出个银矿来呢!

随后,大街上又响起了低沉的鼓声、脚步声和马夫们赞赏的喊叫声。接着便吹起号角,同时一个低调的声音发出解散队伍的命令。于是,身穿鲜艳制服的人从楼梯潮涌上来。乡团里有的是以战争为光荣、愿意上前线的男孩子,也有以儿子在前线而自豪的白发老头。民兵中有许多中年男子和一些年长的人,也有少数正当服役年龄的人。这时人们已经开始议论了:他们为何没有到李将军的部队去呢?

他们怎么全都到这个大厅里来了!到处弥漫着各种东西燃烧的气味,以及花的芳香,以及因为脚步杂沓在原教练场地板上飞扬的一点点尘土味儿。一片嘈杂,几乎什么也听不见了。这时老利维好像受到了现场的兴奋之情,便暂时中止了《罗琳娜》的演奏,重重地敲击乐弓,然后开始奏起《美丽的蓝旗》一曲。

几百个声音高声和唱。这时乡团的号手跳上乐台,在合唱开始时用喇叭合奏进去,只听得众声合唱那彻骨凄凉的歌词道:

万岁!万岁!为了南部的权力!

万岁!为了美丽的蓝旗,

只有一颗星的蓝旗,万岁!

及至唱到第二段,思嘉忽然听见媚兰的美妙女高音在背后飞扬起来,像喇叭声那样清澈嘹亮。她回过头,看见媚兰两手交叠着放在胸前,眼睛闭着,小小的泪珠从眼角渗出来。唱完了,她轻轻用手绢擦着眼泪,同时怪异地向思嘉微微一笑,做出一种强颜欢笑的神情。

“我快乐极了,”她低声说:“而且为这些士兵感到骄傲,竟止不住哭起来了。”她的眼里闪耀着浓烈到近乎狂妄的火焰,这使她那张平淡的小脸放出满脸光辉,变得十分美丽了。

这种表情几乎浮现在所有妇女的脸上,她们唱完那支歌时,脸上都满是骄傲的泪水,一同望着她们的男人:情人望着爱侣,母亲望着儿子,妻子望着丈夫。她们都很美丽,这种令人目眩的美使一个很平淡的女人也变得很出色了。

她们爱她们的男人,相信他们,至死不渝地信任他们。她们有这样一道健壮的灰色防线拦截在她们和北方佬之间,还怕什么灾祸会降临到她们头上来呢?自从世界诞生以来,何尝有过这样的男人?这样勇敢,这样狂妄,这样风流,这样温柔的男人!像他们为之战斗的这种主义,除了绝对的胜利之外,哪里还会有其他的可能呢?她们爱这个主义像爱她们的男人一般,她们用自己的双手和心灵为它服务,她们每天谈它,想它,梦见它——必要时,她们愿意为它而牺牲自己的男人,并且像男人们负荷着战旗那样傲慢地负荷她们的损失。

这是她们心里尽忠极爱的最高潮,南部联盟事业的最高潮,因为最后胜利即将来临了。“石壁”将军杰克逊的几次胜仗和北方佬军队在里士满附近“七日战役”中吃的败仗,已使最后胜利毫无疑义了。有像李将军和杰克逊这样的将领,胜利不属于他们属于谁呢?只要再打一次胜仗,北方佬就会跪下求和,男人们就会骑马回家,有的是亲吻和欢笑了。只需再打一次胜仗,战争就要结束了!

当然,在屋子里还有一些无人补缺椅子和永远见不到父亲的婴儿,在弗吉尼亚寂寞的溪涧旁和田纳西静静的山岗上也有许多没有立墓碑的坟,但是为了这样一个主义,这能算做太大的代价吗?妇女需要的丝绸,茶和糖,都很难得到,但这是微不足道的。而且,那些冒险跑封锁线的人当着北方佬的面源源运进这些物品使你觉得获得这些东西特别有趣。拉斐尔·塞姆斯和南部联盟的海军不久就可以对付那些北方佬的军舰,港口就会重新开放。同时英国正进来协助南部联盟,因为英国纺织厂由于缺乏联盟州的原料已经都闲在那里了。英国贵族自然是同情南部联盟的。所谓贵族护贵族,所以都反对北方佬那群拜金主义者。

妇女们就这样摆扭着丝绸衣服,心花怒放地望着她们的男人,她们知道从死亡面前抢夺来的爱是弥足珍贵的,因为从中可以感受到一种异常的刺激。

开始,思嘉骤然看见这群人时,她因自己得以参加如此大的盛会而感到异常刺激,心脏禁不住怦怦直跳,不过当她似懂非懂地看见周围人们那激昂慷慨的神情,她的喜悦便消散开去。在场的女人个个都燃烧着一种情绪,这使她感到迷惘和灰心。不知为什么,大厅变得不大美丽,姑娘们也不漂亮了,可是每个人脸上似乎仍然在闪耀着忠于主义的白热——在她看来,这一切似乎有点愚蠢可笑!

一阵自我意识突然掠过了她,这使她惊异得瞠目结舌,原来她并没有分享这些女人的骄傲,她们渴望为主义牺牲自己的一切。她虽然还没有恐惧地想到:“不——不!我不应该这样看!这是错误的——有罪的,”但已认为所谓的主义,她听别人谈论它已听得厌烦了。在她看来,这所谓主义并没有什么神圣,战争也并非什么崇高的事,却只是无故杀人、耗费金钱、妨害人们享受的一切烦恼罢了。她知道自己已厌倦了无穷无尽的编织,卷绷带和刷整棉布。对于医院尤其厌倦!对于那些令人作呕的烂肉臭气,那些不断的呻吟,实在不能忍受;对于那种临死时的肿胀面孔,实在害怕得不敢再看了。

当这种亵渎思想在她心中奔腾而过时,她偷偷地向四周观察,生怕脸上显现出来。啊,她为什么不能跟这些女人有同样的感受呢!她们都是一心忠于主义的,是出于至诚的。而且,倘使有人要疑心她——不,决不能让人知道!她必须继续装出对主义很热心的样子,又必须装得像个联盟军官的寡妇,像是严肃地忍受着悲哀,像是她的心已在坟墓里,并认定她的丈夫已经为了主义的胜利而死,此外一切都无所谓了。

但是她为什么跟这些女人不一样呢?她永远不能像她们那样绝无私见地爱什么事业或什么人。这是一种隔绝——而以前她向来没有过。她企图压下这种想法,可是她那不肯自欺的意识不允许她这样做。因此,当她和媚兰一起在她们的摊位上接待顾客时,她的心仍在不停考虑,并总想找理由相信自己是正确的——而这种考虑,对她来说从来就是一件容易的事。

别的女人大谈什么爱国心和主义,简直是愚蠢可笑罢了,而那些谈论什么紧要关头和州权的男人也无非是痴和蠢。惟有她思嘉·奥哈拉·汉密尔顿一个人,才具有清醒的爱尔兰人头脑。她不会傻到去相信什么主义,同样也不会傻到暴露自己真实感情。她头脑清醒,不会在估计形势时只讲实用,因此没有人知道她内心的想法。如果这些在场的人知道她此时在想些什么,他们一定会大吃一惊!如果她突然爬上乐台,公然宣布她认为战争应当停止,以便人人都回家好好种棉花,让他们又重新聚会,重新找情人重新穿浅绿色衣服,那会使大家多么惊骇啊!

自我辩解使她暂时高兴起来,不过她仍在厌恶地环顾着周围一切。麦克卢尔家姑娘们的那个摊位,正如梅里韦瑟夫人所说的,并不十分显眼,有时长时间无人过问,所以思嘉无事可做,只嫉妒地望着快乐的人群。媚兰感觉到她的忧郁,但以为她是在为查理悲伤,便不准备去同她说话。她自己忙着整理摊位上的义卖品,让它们摆得更好看些,而思嘉独坐在那里眼光四下涉猎,甚至连戴维斯先生和斯蒂芬斯先生肖像下面所供的鲜花,也只能使她感觉不快乐。

“摆得简直像个祭坛。”她暗暗嗤鼻:“看他们对待这两个人的态度,简直就像看待圣父和圣子啦!”这时,她突然自觉大不敬,便急忙在胸前画了个十字表示忏悔,并且及时克制住自己的情绪。

“可不是吗,”她向自己的良心辩解:“人人都在把他们当做圣人,可事实上他们也只是人,而且很难看呢。”当然,斯蒂芬斯先生由于终生残废,是不可能不难看的,可是戴维斯先生呢——思嘉抬起头来望着那张浮雕般光净而骄傲的脸孔,感到最懊恼的就是他那把山羊胡子。男人要么剃得精光,只蓄八字须,要么蓄上满面的胡须,怎能像他这样子呢!

“瞧那一小绺,好像还很神气哩!”她这样想,至于他脸上那种准备担当一个新国家的重任而冷静刚毅的表情,她却一点没有看见。

总之,现在她很不快乐。看来,仅仅见见这个盛会是不够的,她来到了义卖会上。没有人注意她,她又是会上惟一没有情人的年轻已婚妇女,可她以前是一直做舞台中心呢。这多么不公平!她才17岁,她的脚在地板上不停地拍着,急于想舞起来。她才17岁,她有一个丈夫已躺在奥克兰公墓,她有个孩子睡在皮蒂帕特姑妈家的摇篮里,而人人便都当她应当安分守己了。跟在场的所有女孩子相比,她的胸脯更白,腰肢更细,双脚更玲珑,但是,她仍然只配躺在查理身旁,做查理的妻子。

她已不再是女孩子,不能再跳舞和调情了,也不是一个太太,不能同别的妻子坐在一起批评那些跳舞调情的女孩子。可是,她的年纪还未老,哪里就该做寡妇呀!寡妇应当是老年人——老得不想跳舞,不想调情,也不要别人爱慕。啊,她才17岁,就得端端正正坐在那里,守着寡妇的规矩,这是多么不公平呀!当帅气的男人到她们摊位来买东西时,偏要她放低声音,两眼看在地下,这简直太不公平了!

在亚特兰大,每个姑娘都有三个男人追求,甚至最平淡的女孩子也红得像个美人儿似的——而且,最让人痛心的,她们都穿得那么漂亮呢!

思嘉像只乌鸦似地坐在那里,手腕上戴着黑纱,钮扣一直密密地扣到下巴底下,没有一点花边或饰带,只胸口上插着一枝黑玛瑙胸针。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俗不可耐的女孩子牢牢搭在漂亮男人的臂膀上,这一切的一切,都只为查理出了一次疹子。可恨的是他竟这样无声无息地死了。

她撑着两肘倚立在柜台内观望人群,尽管嬷嬷屡次告诫她这样会把肘子磨皱和扭歪的。即使扭歪了又有什么要紧呢?她想今生已没有机会再显露它们了。她馋馋地望着一群群穿着各种服色的姑娘们浮荡过去,其中有的穿牛油葵的绸,戴蔷薇花蕾发箍;有的穿粉红缎子,打着18道用黑天鹅绒带镶嵌的荷叶边;有的穿浅蓝色绸衣,托着10码长飘着花边的修饰;她们都袒露胸口,簪着诱人的鲜花。梅贝尔·梅里韦瑟倚在那个义勇兵的膀子上向隔壁那个摊位走来,她穿着一身苹果绿的薄纱,把她的腰身衬托得纤细极了。上下都镶着乳色的上等花边,那是从查尔斯顿最后一艘船通过封锁线弄来的,梅贝尔穿着它大摇大摆,好像封锁线商人不是大名鼎鼎的巴特勒船长而是她自己呢。

“我要穿上这件衣裳,该有多么好看啊!”思嘉看着,越想越气。“她那腰粗得跟牛腰一般。这种绿色非常配我,它会使我的眼睛像是——她怎配穿这种颜色呀?”

她那皮肤绿得像块干酪。可是,我这辈子也不能穿这种颜色了,即使出服之后也不能穿。就是以后我再婚时也是不行的。也只能穿老灰色,穿褐色和淡紫色了。

她又想起这一切的不公平来。本来嘛,人一生之中,属于玩乐、穿漂亮衣裳、跳舞、调情的时间何等短促,只不过几年罢了!接着你就得结婚,穿颜色暗淡的衣服,生孩子,眼看腰围变粗了,在舞会上跟太太们坐到角落里,只偶尔出来同自己的丈夫跳,或是跟那笨手笨脚总踩你脚老头子跳!如果你不守这套规矩,那些少奶奶就会议论你,你的名誉就彻底毁了,你的家庭也就蒙羞了。你做小姑娘的时候,得花很大功夫学习怎样吸引男人和收伏男人,可以后实施这些本领的期间不过一两年,这是大大的浪费啊!于是,思嘉想起她在母亲和嬷嬷手下所受的训练,她认为这种训练是全面而优良的,因为它实施起来总获得成功。它有一整套规矩叫你遵循,只要你照着去做,你的努力没有不成功的。

对于年老的太太们,你总得装着天真可怜,要装得十分老实,老太太们精得很,像老猫似地监视着年轻姑娘,只要你口头眉梢稍不谨慎就跑过来抓住你。至于对年老的爷儿们,一个姑娘最好带几分淘气,而且可以稍稍露出浪意,把那些老傻瓜挑逗起来,这会使他们觉得自己很年轻,没有什么可忌讳的了,便要来拧你的面颊,说你是个小妖精。你在这种情况下当然得红起脸来,否则他们会愈加放肆,甚至回头告诉他们的儿子,说你很放荡。

对于年轻女孩和年轻的少奶奶,你就得满嘴抹蜜,每次见面都要吻她们,哪怕一天见10次也无妨。你得拿臂膀搂住她们的腰,并让她们也搂着你,无论对她们怎样不喜欢。你得表示很羡慕她们的衣着,或者她们的孩子,常提起她们的情人作戏谑,恭维她们的丈夫,并且谦逊地否认她们对你的称赞,说你自己非常一般,无论如何也比不上她们。

最重要的是,你一定不要比她们更多地说出自己对什么事物的意见,让她们觉得你比她们正确。

至于别人的丈夫,你得极力地避免嫌疑,哪怕他们就是你所抛弃的情人。如果你对年轻的丈夫们太殷勤,他们的太太便会说你轻浮,你的名誉就要毁坏,从此再也找不到情人了。

但是,对于未婚青年——哦,那全然是另一回事了!你不妨对他们轻轻一笑,而当他飞跑到你面前,你可以拒不说明,并且笑得更起劲一些,逗着他们一直在你周围找出这笑的原因。你可以眉目传情,叫他们想方设法要跟你单独说话。等到你单独跟他在一起了,他要吻你,你就得装出非常非常受委屈、非常非常愤怒的样子。你可以让他请求你原谅并且用温柔的神态表示原谅,使他还会舍不得丢下你再一次想来吻你。有时,你让他吻了一下(母亲和嬷嬷并没有教她这样做,可她自己发现这很有效),然后你哭起来,并且说你一时糊涂,从此他再也不会尊重你了。于是,他自然会替你把眼泪拭干,一般来说总要开口求爱的表示,表明他的确很尊重你。此外——对于单身男人有那么多的事情好做,而且她统统知道,像横送秋波,扇遮笑口,摇摆纤腰,流泪啦,痴笑啦,说恭维话啦,嘘寒问暖啦,等等。唔,所有这些手法每次都见效——惟独对艾希礼例外。

不,学会这些巧妙的伎俩,仅用了很短一个时期就被束之高阁,这真是太不合理了。要是始终不结婚,始终穿着淡绿色衣裳,始终有美男子向她追求,那是一件多么美的事呀!但是,日子久了,你就会变成一个老处女,人人都会讥嘲似讽地叫你:“可怜的家伙!”了。不,到底还是结了婚,维持着你的自尊为好,即使再没什么好玩的也罢。

啊,人生多么混乱!她为什么会这么傻,偏偏嫁给查尔斯,16岁时就断送了自己的一生呢?

她的这种愤激而又绝望的幻想忽然给打断了,因为人群开始向墙壁纷纷后退,太太们急忙撩起长裙,免得遭践踏。思嘉踮起脚尖伸着脖子看了看,只见民团队长正登上乐队演奏台。他喊着口令,队员迅速归了队。他们演习了几分钟熟练的操练,赢得观众的热烈喝彩,思嘉也随着大家。接着,一声解散,士兵们向那几个卖糖拌酒和柠檬水的摊位拥去,思嘉也转身对着媚兰装出一副多少有些关心的神气。

“他们的样子不是很漂亮吗?”她说。

媚兰正忙着整理摊位上的编织物。

“他们要是穿上灰制服出现在弗吉尼亚,还会漂亮很多呢!”她说话时并没有降低声音。

有几位民兵队员的母亲就站在旁边,自然会听见了媚兰这轻描淡写的批评。吉南太太气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因为她那位25岁的威利也在队里呢。

思嘉想不到这种话会从媚兰口中说出,不由得目瞪口呆。

“媚兰。怎么了!”

“思嘉,这是真话呢,我这不是说那些小孩和老头也该去前线。但是他们里面有很多是完全能够打起枪来,而眼下正该到前线去服务呢。”“可是——可是——”思嘉一时无话可说,因为她从未考虑过这件事。“也总得有人呆在家里——”威利·吉南是怎么跟她说的?“有的人待在家里是防备这个州不受侵略嘛!”“现在没有人侵略我们,也没有人要来侵略我们,”媚兰冷冷地说,同时朝一群民兵望去。“防备本州受侵略的最好的办法是到弗吉尼亚前线去跟北方佬打仗。至于说什么民兵所以不去是要防备黑人暴动,这是我一辈子都没听过的蠢话!”

“我们的人民为什么要暴动呢?这只不过是懦夫们一句好借口罢了。我敢打赌,只要各州的全部民兵全都开到弗吉尼亚去,包管那些北方佬一个月就被干掉了,我就是这个意思!”“怎么,媚兰!”思嘉再一次瞪着眼睛喊。

媚兰温和的黑眼睛冒出了怒火:“我的丈夫不害怕去前线,你的丈夫也不怕去。我宁可他们两人死了也不要死守在家——啊,亲爱的,对不起。我太忍心了!”她安慰地拍拍思嘉的臂膀,思嘉瞪眼看她。但是思嘉心里想的不是已故的查尔斯,而是未死的艾希礼。要是艾希礼也会死呢?这个当儿米德大夫朝她们的摊位走来,她急忙转身机械地对他笑了笑。

“你们好啊,”他招呼她们:“谢谢你们都来了。我知道你们今晚出来是很困难。不过,这全是为了主义呀。”

“我现在要告诉你们一个秘密。我想出了一个新奇的法儿,能在今晚给医院多筹一点钱,可是我害怕有些女士们是要觉得惊异的。”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捋着山羊胡子嗤嗤地笑着。

“唔,什么?快说吧!”

“我想,还是让你们猜一会儿。可是那些教徒们倘若把我驱逐出境的话,你们得替我帮忙。总之,这都是为了医院。你们等着瞧吧,这种事情是从来没有过的。”他得意洋洋地向坐在角落里的一群陪护走去了。思嘉和媚兰正要猜测他说的话,却见有两位老先生来到她们的摊位,要买10英尺长的梭织花边。好吧,虽是老头总比无人光顾好些,尽管思嘉在量花边时忍着让人家在下巴上捏了一下。老先生到柠檬水摊位那边去了,别的顾客就来补了缺。这个摊位的顾客不如别的摊位上多,因为人家那有里梅贝尔·梅里韦瑟的笑声不断,有范妮·埃尔辛的欢笑声,有惠廷家姑娘们灵敏的应答。媚兰就像个小店主似的一本正经,而思嘉又是学着媚兰的样。

间或有几个人光顾,也只谈谈他们跟艾希礼是大学同学,说他是多好的一名军人,或者有人说非常敬重查尔斯,他的死对亚特兰大是多么大的损失,等等。

这时,乐队忽然奏起《约翰尼·布克,帮助这个黑人!》这荡气回肠的舞曲,思嘉一听简直要惊叫起来。她想跳舞,她要跳舞啊!她掠过眼前的地板,双脚踩着音乐的节拍,同时她的绿眼睛燃炽得几乎裂开。直至看到地板的尽头,她忽然瞥见一个新进来的人正靠在门边对着女性凝神注视。

他穿一套黑色毛葛衣服,高个儿,高耸在几个军官的队里,阔阔的肩膀,但往下便渐渐瘦削,形成一个细细的腰身和一双小得荒唐的脚,穿着双雪亮的皮靴。他那一身纯黑的衣服,一件细绸的衬衫和一条笔挺的直罩脚背的裤子,都同他的体态和面容完全不相衬,因为他修饰得像个花花公子,他的人却凶狠狠的,没有一点斯文气度。他的头发墨一样黑,两片小小的黑髭修剪得整齐,看上去有点像外国人的模样。看他那神气,分明是个荒淫无耻的浪人。他非常自负,目中无人似的,而且他凝望思嘉时那双放肆的眼睛有几分不怀好意,直到思嘉最终感觉到了他的注视而向他看去。

她似乎在哪见过这个人,可一时想不起来。不过他是几个月以来第一次显示了对她注意的男人,于是她抛给他一个微笑。他向她鞠躬,她也随便回了一礼,接着他就向她走来。突然,她连忙用手去捂住自己的嘴,因为她突然记起他是谁了。

好像触了电似的,她站在那里浑身发麻,这时她才不知所措地转过身子,想逃向后面卖点心的房间,但是她的裙子被摊位上的一只铁钉挂住了。她愤怒地拽着、拉扯着,那人却已经来到了她身旁。

“让我来吧,”他弯身下去替她解开了衣裙:“奥哈拉小姐,我没想到你还记得我。”他那声音很悦耳,是上流人的抑扬顿挫的调子,响亮而带有查尔斯顿人的从容、悠长的味道。

她恳求地仰望着他,想起上次见面的情景不由羞得她满脸通红,看到那两只乌黑、现在又无情地闪闪发光的眼睛,她想,为什么偏会遇到这个冤家呢?他曾经目睹过她与艾希礼上演的那一幕!这个糟践过女孩子的讨厌坏蛋,他是曾经说她不是上流女人!

媚兰听了他的声音,便过来打招呼,这时思嘉才头一次庆幸上帝给了她一位小姑子。

“怎么——这是——是瑞德·巴特勒先生吧?”媚兰浅笑着,一面伸出手来。“我见过你——”“在宣布你们订婚的喜日。”他说着,一面低下头来吻她的手。“谢谢你还记得我。”“巴特勒先生,你从查尔斯顿跑来有何贵干?”“是为一桩麻烦人的生意,威尔克斯太太。以后我常常要在你们这个城市来往了,我觉得单单把货物运进来还是不行,还得我亲自来分配。”“运进来——”媚兰起先皱起眉头,但随后露出欢快的微笑。”怎么,你——你一定就是著名的封锁线商人巴特勒船长吧。这里每个女孩子都穿着你运进来的衣裳呢,思嘉,你不觉得激动吗——怎么回事,亲爱的?快坐下吧。你头晕了?”思嘉坐到小凳子上。她呼吸特别快,以致她怕胸衣上的纽带裂开。啊,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这时他从柜台上拿起一柄黑扇子,很关切地给她扇起来,他的面容是严肃的,但眼睛依旧跳动着。

“这里热得很,”他说:“怪不得奥哈拉小姐要发晕了。我陪你到窗口去好吗?”“不要!”思嘉说,口气那么粗鲁,媚兰不觉看着她。

“她已经不是奥哈拉小姐了,”媚兰说。“她现在是汉密尔顿夫人,是我的嫂子,”同时媚兰一个十分亲昵地向她瞥了一眼。看着巴特勒船长那张海盗般的脸上的表情,思嘉只觉得自己马上要闷煞。

“你们成了一家人真是可喜可贺。”他说着,微微鞠了一躬。这样的恭维话每个男人都常说,可是从他嘴里说出,思嘉便觉得是截然相反的意思了。

“你们两位的先生今晚都在这里了吧?我很愿意见到他们呢。”“我丈夫在弗吉尼亚,”媚兰骄傲地将头翘了翘,“只是查理——”她突然中断了。

“他死在军营里了,”思嘉直截了当地说。这家伙为什么还不走?媚兰瞧着她,不觉吓了一跳,那位船长则打了一个自责的手势。

“我!请你们原谅,亲爱的太太们——不过,请允许我奉劝一句,为了国家,虽死犹生嘛。”媚兰眨着泪眼对他笑了笑,思嘉只感觉愤怒和憎恨在狠狠咬她的脏腑。他明明知道她不爱查尔斯,而媚兰这个大傻瓜却看不明白。她想着又怕起来了。他会说出这个秘密吗?他肯定不是个上等人,所以他做的事是谁也料不到的。她抬起头来望着他,只见他闭着一张嘴,满脸都是假同情,同时他在继续替她打扇。他那表情越看越可恨,她不由得壮起胆来,一把从他手中把扇子夺了过来。

“我已经完全好了,”她尖刻地说:“用不着这样扇,把我的头发都扇乱了!”

“亲爱的!思嘉!巴特勒船长,你得原谅她。她——她一听到查理的名字,就要失神似的——本来呢,我们今晚不该到这里来的,早晨我们还平安无事的,你瞧,她受到很大的刺激——这音乐,这热闹劲儿,可怜的孩子!”“我很理解,”他一本正经地说,可是当他转过脸去深深盯着媚兰,他脸上就变成了一种尊敬而温和的神色:“你真是勇敢的人,威尔克斯太太。”“对我一字不提呢!”思嘉愤然地想,而媚兰不知所措地笑着,然后答道:“哎哟,巴特勒船长!医院委员会只不过要我们来管管这个摊位,因为临开会的时候——枕头套吗?这个就很好,上面有旗帜的。”她回过头去招呼那三位出现在柜台边的骑兵。随后,又有更多的顾客拥上前来,她便把船长、思嘉完全丢在脑后。

思嘉静静地坐在小凳上挥着扇子,也不敢抬头,只巴望巴特勒船长早些回到自己的船上去。

“你家先生死了好久了?”

“嗯,很久了。快一年了。”

“我相信,就像千秋万代似的。”

思嘉不很了解千秋万代的意思,但听他辞意之间没有恶意,也就不响了。“那时你们结婚很久了吗?请原谅我问这样的话,可是我离开这里太久了。”“两个月,”思嘉不耐烦地说。

“也算一场悲剧了。”他平心静气地说。

啊,挨千刀的,她愤愤地想。如果不是他,我马上就叫他滚开,但是他知道艾希礼的事,又知道我并不爱查理。因而,我的手脚就被束缚了。于是她只得忍着不开口,仍旧低着头看她的扇子。

“这是你头一次参加聚会?”“我知道人家会觉得奇怪。”她赶忙解释说:“可是,负责这个摊位的麦克卢尔家的姑娘们出门去了,又没有别的人,所以媚兰和我——”“为了主义而牺牲是值得的。”这句话埃尔辛太太也说过的,可是从他嘴里说出来听着完全不一样,她真想刺他几句,可是马上又压下去了。毕竟,她到这里来不是为了什么主义,而是在家里气闷不过才来的。

“我常常想,”他谨慎地说道:“服丧制度,让女人披一辈子的黑纱,这简直就像印度寡妇自焚殉夫一样的野蛮。”“自焚殉夫?”他笑了笑,她羞得脸红了,她恨人家说话为什么这么难懂。

“在印度,男人死了是烧掉的,而不是埋葬,他的妻子要跳到火堆里同他一起被烧死。”“她们为什么这样呢?多可怕啊!难道警察也不管吗?”“当然不管,妻子若不和丈夫同死是会被社会遗弃的人,就要受到那些高等太太的批评,这好比哪个角落里有身份的女士们正在议论你似的,倘若你今天晚上穿着红衣裳来领导苏格兰舞。不过,据我个人看来,自焚殉夫比我们南方活埋寡妇的习俗还要人道许多。”“你当我是活葬了的?”“我们的寡妇身上捆着锁链,不就等于活葬嘛!你认为印度的习俗很野蛮——但是假如今晚南部联盟不需要你们,你会有勇气到这里来吗?”像这样的辨论总是叫思嘉昏了头,现在他这一番话使她加倍地昏头。因为她恍恍惚惚觉得他这话是对的。不过,现在是压倒他的机会了。

“当然喽,我是不会来的。我来了就像我是——嗯,——就好像我并不爱——”他瞪着眼睛等她说下去,眼光里含着一种怀疑的兴趣,这叫她说不下去了。他很清楚她从来没有爱过查理,而且偏偏不容她装腔作势,同这样一个不是上等人的家伙打交道,是多么难以对付啊!凡是上等人,即使明明知道一位女士在说谎,也都装得相信她。

这才是南方的武士道。一个上等人总是遵守规则的,说起话来总是规规矩矩,总是想方设法使女人感到适宜,可是面前这个男人好像根本不管这套规则,偏偏只爱说一些谁也没有谈过的事情。

“我在洗耳恭听呢。”

“你这人实在可怕!”她无可奈何地垂下眼睛说。

他从柜台上扑了过去,直到嘴巴贴近了她的耳朵,然后活像一个戏台上的丑角对她细声说道:“不用害怕,我的好太太!你的秘密我替你牢牢守着呢!”“哦,”她忿然地低语说,“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我不过是安慰你,你还要我说什么呢?‘依了我吧,美人儿,否则我就给你宣布出来!’——难道这样说吗?”她不很情愿地面对着他的眼睛,觉得它就像个淘气孩子在捉弄自己。她噗哧一声笑起来。他也跟着笑,笑得十分响亮,以致角落里的几位老太婆都朝这边观看。那些人看见查尔斯·汉密尔顿的遗孀在跟一位陌生人这般作乐,便开始交头接耳了。

米德大夫登上乐台,挥手叫大家安静,接着响起一阵鼓声和一片嘘声。

“今天,我们大家。”他开头道:“应该衷心感谢这些美貌的女士们,是她们以不辞辛苦的爱国热情,不但把这个义卖会办得十分成功,而且使这间简陋的大厅装变为了一座优美的庭园。”大家都鼓掌赞赏。

“女士们付出的最大代价,不仅仅是她们的时间,而且用尽她们的心力;而且,这些摊位上的商品都是我们南方妇女们亲手做的。”又是一阵喝彩。这时,一直懒洋洋地斜靠在思嘉身旁柜台上的瑞德·巴特勒对她耳语:“你看他不像一只吹牛皮的山羊吗?”思嘉不由得大吃一惊,怎么能对亚特兰大这位最受爱戴的公民这么大不敬呢?她斥责地瞪了他一眼。不过,这位大夫下颔上那把灰色胡子,的确像只山羊,便又嗤嗤一声笑出来。

“但是,单单这些还不够。医院委员会里那些女士们,她们的双手安慰了许多苦难的同胞,把那些为了主义而受伤的人从鬼门关抢救了出来,她们是十分了解我们需要什么的。我现在也不必一一列举,我们需要更多的钱用来向英国购买药品,今天晚上还承蒙那位勇敢的船长来参加我们的盛会,他冒险替我们从封锁线里运来药品。瑞德·巴特勒船长!”虽然不是出自本意,那位跑封锁商人还是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未免近乎虚伪了,思嘉分析起来。看来好像是这样:他过份表示礼貌,恰恰说明他对所有在场的人都是满肚子轻蔑。他鞠躬时全场起了一阵哗然喝彩声,连坐在角落里的太太们也伸长脖子在看他。这就是可怜的查尔斯·汉密尔顿的寡妇在勾搭的那个人呀!可怜的查理死了还不到一年呢!

“我们需要更多的黄金,现在我就向你们请求,”大夫继续说:“我所请求的是一种牺牲,不过这种牺牲,跟我们那些穿灰军服的勇士们比起来,似乎不值一提。诸位女士,我要你们的首饰,是我要你们的首饰吗?不。是联盟需要你们献出首饰,我相信不会有人推诿的。一颗宝石戴在一只雪白的手腕上,多好看呀!金别针佩在我们爱国妇女的胸前,多美呀!但是,牺牲比金饰和宝石要美丽得多。金子要熔化,宝石要卖掉,把钱用来买药品和其他医药材料。女士们,现在有两位伤兵提着篮子巡回到你们当中来——”其余的话被暴风雨般的掌声和欢呼声淹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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