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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一般人看来,像思嘉·奥哈拉那样的女孩长得不好看,仔细看她脸上有着两种特征,一是她母亲的娇柔,来自法兰西血统的海滨贵族;一是她父亲的粗犷,来自浮华俗气的爱尔兰人。这样并不相称,但她尖尖的下巴以及四方的牙床骨,很吸引人;她那双淡绿色的眼睛显得天真纯洁,乌黑的睫毛以及微微翘起的眼角,显得韵味十足;那两条墨黑的眉,给她白皙的肌肤画上非常分明的斜线。她常常用帽子、面纱和手套将身体全副武装起来,以免受暴晒。总之,她的美貌最终捕获了塔尔顿家那对孪生兄弟的心。

1861年4月一个晴朗的下午,思嘉同塔尔顿家的孪生兄弟斯图尔特和布伦特坐在凉爽的走廊里,她显得更美丽更动人了。她穿绿花布衣裳,漂亮的裙子在裙箍上舒展着,配上她父亲从亚特兰大给她带来的新绿羊皮便鞋,看上去漂亮而迷人。她的腰围不过17英寸,是附近最苗条的了,而这身衣裳使她看上去更为迷人,里面紧绷的小马甲,使只有16岁但已发育得很好的乳房越发明显了。不过,尽管她散开的长裙,梳在后面的发髻,那双交叠在膝头上的小手洁白而细嫩,她的本来面目却是藏不住的。那双绿色的眼睛生在她脸上,却仍然是任性的,充满活力的,与她的装束不配。她的行为举止是由她母亲和嬷嬷强加在她身上的,但是她的眼睛却释放出发自她内心的纯真光芒。

身旁,孪生兄弟斜靠在椅子上。他们全身被阳光照着,两个人因经常骑马而鼓胀的高统靴交叠在那里。他们刚刚19岁,身高6英尺2英寸,黝黑结实,深褐色的头发,看上去十分快乐。他们穿着同样的蓝上衣和深黄色裤子,长相也像两个棉桃似的。

外面阳光灿烂,花朵在绿色的笼罩下显得格外漂亮。孪生兄弟带来的马就拴在车道上。那是两匹十分健壮的大马,毛色红得像主人的头发;马腿旁边有猎犬。稍微远一点有一条随车大狗,它把鼻子贴在前爪上,耐心等待着两个小伙子回家去吃晚饭。

在他们所有人之间,有着特殊亲近关系。他们都是年轻、健康而毫无思想的动物,也同样圆滑、优雅,小伙子和他们的马一样精神,虽有冒险性,可同时对于那些清楚怎样驾驭他们的人又是可爱的。

他们都生在优裕的庄园主家庭,有人服侍着,但他们并不懒散。他们更像乡巴佬。他们生活在北佐治亚的克莱顿县,与奥古斯塔、萨凡纳和查尔斯顿比较起来更粗犷。南部开化早的文静居民不亚于内地佐治亚人,可在这儿,不管接受教育与否,只要在重要的事情上学得精明就行了。他们所要考虑的无非是棉花种得好,马骑得好,枪打得准,舞跳得轻快,喜欢体面地追逐女人,像个正在喝酒的温文尔雅的绅士。

这对孪生兄弟对这都很熟悉,但他们对于书上教的东西却是一窍不通。他们家拥有的财富在全县可以说是数一数二的,可是两兄弟的文化水平低得实在可怜。

这会儿,斯图尔特和布伦特在塔拉农场走廊里闲聊,消磨这4月傍晚的大好时光。他们刚被佐治亚大学开除,这已经是他们被开除的第四所大学了。他们的两个哥哥,汤姆和博伊德,也不去了,因为这所学校不欢迎这对孪生兄弟,哥哥也就不想待下去了。兄弟俩把这当做一个有趣的玩笑;而思嘉呢,从去年离开费耶特维尔女子学校以后,也不愿意去摸书本,她觉得像现在这样多好啊。

“你们俩一点也不在乎被除名,汤姆也是,”她说:“博伊德一直想受教育,而你们把他从弗吉尼亚大学、亚拉巴马大学、南卡罗来纳大学拖了出来,如今又从佐治亚大学回来了。不能够再这样下去了!”“唔,他可以到费耶特维尔那边的帕马利法官事务所去学法律嘛,”布伦特若无其事地答道:“这没什么,反正在学习结束之前我们得回家。”

“为什么?”“战争嘛!傻瓜!战争随时可能发生,那样的话要学校有什么用?”“你要明白这会儿不可能打仗的,”思嘉气恼地说:“只是说说。不久前,艾希礼·威尔克斯和他爸爸还对我父亲说,咱们派往驻华盛顿的专员将要同林肯先生达成——达成一个关于南部联盟的协议呢。总之,北方佬从来就惧怕我们,不会有战争,现在讨论它干什么,我厌烦听到你说的这些东西。”“不会有战争!”孪生兄弟喊叫起来。

“亲爱的,不要指望短暂的和平了!”斯图尔特说,“那些北方佬肯定是害怕我们的,可是自从前天波尔格将军把他们赶出萨姆特要塞,战争便会一触即发,要不没面子。什么,南部联盟——”听到这里,思嘉很不耐烦。

“只要你再说一声‘战争’,我就走,我这辈子最不愿听这个词,除非那个词意味着‘脱离联邦’。爸爸和所有来的人都说这些,我快疯了!而且所有的男孩子都是,还有他们的军队。今年春天,在一些晚会上总可以听到有关战争的事情。庆幸的是佐治亚要等到过了圣诞节以后才宣布脱离联邦,要不圣诞晚会也糟蹋了。听着,要是你再谈’战争’我就走。”是这样,她总想以自己为主题。不过她说话时总是笑,刻意加深酒窝,同时把两圈又硬又黑的睫毛灵巧地扇动起来。小伙子们被她迷住了,她心里肯定是这样想的,于是他们道歉,他们更不敢轻视她,相反,他们更敬重她了。战争是男人的事,与女人无关,因此他们把这当成是女人味十足。

当有关战争的谈论暂停一段时间时,她便饶有兴趣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来,想把谈话继续下去。

“你们俩被开除的事母亲知道吗?”一提到被开除的事,他们显得有点窘迫,想起三个月前从弗吉尼亚大学被请回家时母亲很不高兴。

“唔,不知道,”斯图尔特答道:“我们出发前她还在睡觉。汤姆半路上去方丹家了,我们来这儿。”“昨天晚上没说吗?”“昨晚上我们的运气可好了。有人把我妈在肯塔基买下的那匹公马送来了,正热闹着呢。那畜生——它长得可真英俊威武。思嘉,必须要告诉你爸,那畜生一路上就把马夫咬了两大口,踏坏了我妈的两个黑小子,是在琼斯博罗遇上的。刚要到家的时候,它差点儿把马棚给踢倒了,还有把我妈的那匹老公马草莓也给弄伤了。当时,妈妈正在马棚里拿着一口袋糖喂它,还真有效果。黑奴们躲得远远的,看它这样,简直被吓坏了,可妈还在跟那畜生亲切说话。可以说世界上谁也比不上我妈那样,那时她看见了我们,便说:‘上帝啊,又出了什么事?你们真让人讨厌!’这时那匹公马好像发疯似的,她忙说:‘你们走开,难道没看见这个大宝贝在生气吗?等明天早晨再说!’于是,我们睡觉了。今天一早,趁她没起,我们便溜了出来,只留下博伊德。”“你们认为她会打博伊德吗?”思嘉非常明白,瘦小的塔尔顿太太对她那几个大儿子还是很不留情面的,有时还会用鞭子抽打他们的脊背。对此,思嘉和县里的其他人都看不惯。

比阿特里斯·塔尔顿是个大忙人,她经管一大片棉花地,100个黑奴和8个孩子,还有个养马场。她生性暴躁,为了儿子天天生气。她决不允许打马或黑奴,却不知为何打孩子。

“她没有打过博伊德。他年龄最大,但很矮,”斯图尔特这样说,对自己个头儿很自豪。“这是我们把他留在家里的原因。上帝啊,我们都19了,汤姆21了,可她依然拿我们当小孩子看待。她不应打我们!”“明天你母亲会骑那匹马去参加威尔克斯家的野宴吗?”“她想骑,但是爸爸说那匹马很烈,骑上去很危险。同时,家里的女孩子也不同意。她们说,要让她像个贵妇人乘坐马车去。”“希望明天别下雨,”思嘉说:“几乎天天下雨。要是把野宴改成家餐,太扫兴了。”“唔,我想明天一定是个好天气,”斯图尔特说。

“你看那落日,那灿烂的火红的光辉真令人着迷。用落日来判断天气,通常是不会错的。”这时他们都朝远方望去,前面是奥哈拉家新翻耕的棉花地,直到红红的地平线上,火红的太阳正在群山后面的一片红霞中慢慢隐去,4月白天的温暖也在消退,还有一丝凉意了。

这年的春天来得很早,接着是几场温暖的春雨,粉红的桃花绽放,山茱萸白雪似的繁花开满了河边湿地和山冈。春耕已接近尾声,湿润的土地等待播种,犁沟的顶上是淡红色,在沟道两旁的地方则是猩红和栗色。农场那座被粉刷白了的砖房像海中的一个岛屿。远远看去,连绵的群山被无边的红色海洋所包围,风光奇特。北佐治亚连绵起伏的山麓地带被犁成了无数曲折的地垅沟,这样做显然是保护那肥沃的土壤不被冲刷到河床里去。

这一片土地红得耀眼,雨后更明显,干旱的时候像红砖粉,这是世界上最好的产棉地。洁白的房屋,翻耕过的田地,黄泥河水,大片棉花田微笑着暴露在阳光之中。在这些田地的边缘上有着一片还未开垦的林子,再炎热的中午在这里也是幽暗而凉爽的,还有点神秘,其中那些飕飕作响的松树心平气和地等待着,好像在说:“小心呀!你们本来是我们的。回来吧。”此时,他们听到得得的马蹄声,马具链环的丁当声和黑奴们的欢笑声:是干农活的人和骡马回来了。这时从屋子里传来思嘉的母亲爱伦·奥哈拉温和的声音,她在呼叫黑女孩,后者答道:“太太,来啦!”就听从后面过道里走向薰腊室的脚步声。爱伦给回家的田间劳动者准备食物。接着便听到餐具响声,这时负责食品的男仆波克已经在摆桌子了。

听到这些,那对孪生兄弟知道该回家了,但不想见母亲,便在塔拉农场的走廊里徘徊,盼望着思嘉能挽留他们。

“谈谈明天吧,思嘉,”布伦特说:“不能因为不知道明天的事,就不让跳舞。你没有答应他们大家吧?”“唔,我答应了!我怎么知道会这样?我哪能就等你俩啊?”“你在一边等着?”他们不禁笑出声来。

“亲爱的,你得跟我跳第一个华尔兹,末了跟斯图跳最后一个,然后吃晚饭,像上次那样坐在楼梯平台上,让金西嬷嬷再来给咱们算命。”“我可不想。你知道她说过我什么?她说我会嫁给一个有着黑发的英俊的男人,但是我绝对不想要那种类型的。”“亲爱的,你喜欢红头发的吗?”布伦特傻笑着说:“快做决定吧,答应跟我们一起来跳舞,跟我们一道吃晚饭。”“你答应,就告诉你一个秘密。”斯图尔特说。

“什么?”思嘉叫着,听到秘密显得很调皮。

“斯图,是我们昨天在亚特兰大听到的吗?如果是,我们答应过不说的。”“嗯,我们是从皮蒂小姐那里听来的。”“什么小姐?”“就是艾希礼·威尔克斯的表姐。皮蒂帕特·波密尔顿的小姐,查尔斯和媚兰的姑妈。”“这我知道,一个傻老太婆,她真是太蠢了。”“对,我们昨天在亚特兰大等车回家时,她的马车恰好经过,她停下来跟我们说明晚舞会上要宣布一门亲事。”“唔,听说过,”思嘉失望地说:“她的那位傻侄儿查理·汉密尔顿和霍妮·威尔克斯。老早都知道了,虽然他本人对此不怎么关心。”“你觉得他傻吗?”布伦特问:“去年圣诞节他在你身边转了个够呢。”“我没办法,”思嘉不屑地说:“他太女人味了。”“但是,明晚要宣布的不是他,”斯图尔特得意地说:“是艾希礼和查理的妹妹媚兰小姐订婚的事哩!”听到这,思嘉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可是嘴唇发白了,就像冷不防受到当头一棒,一时间惊得没知觉了。

思嘉注视斯图尔特时的脸色仍旧很平静,以致这位无知的人还以为她只是突然听到这些。

“皮蒂小姐告诉我们,原准备明年才宣布订婚,因为媚兰小姐近来不好,可周围都在谈论战争,两家人都觉得快点的好,所以决定明天晚上说这件事情。”

“你看,秘密告诉你了。思嘉,真心希望你能与我们共进晚餐啊。”“当然,我会的。”她下意识地说。

“还要跳舞吗?”

“嗯。”

“思嘉,你真好!别人都会气死了。”“别去管他们会怎样,”布伦特说,“我们俩能行。”

“思嘉,明天上午的野宴也跟我们在一块儿如何?”“什么?”斯图尔特又说了一遍,思嘉回答道:

“当然。”

哥俩很兴奋,但也觉得奇怪。尽管他们把自己看作思嘉所认同的追求者,但以前还从来没有这样过。她常常只让他们失望,从不表示什么,他们烦恼时便报以笑颜,他们生气时则默不作声。今天,她实际上已经把明天所有时间给了他们——答应与他们共进晚餐,跟他们跳所有的华尔兹,并且一起吃晚饭。为这开除也值。

显然,成功给他们带来了快感。两个人不舍得离开,谈论着明天、舞会和艾希礼·威克斯与汉·媚兰。哥俩谈笑不止,他们明显要人家挽留他们吃晚饭。他们闹了很长时间,才发现气氛不对。哥俩并不知道是怎么了,只觉得那种高兴没有了。思嘉好像并不在意他们发表什么议论,尽管她的一些回答还不错。他们意识到某种难以理解的事,为此感到不快,最后又待了一会儿,才勉强站起身来。

时间过得真快,太阳已经落山,河对岸高高的树林已经看不清楚了。家燕在场院上空飞来飞去,小鸡、鸭子和火鸡都纷纷回家了。

斯图尔特大喊一声:“吉姆斯!”这时,一个和他们很像的男孩,匆匆忙忙地从房子附近跑出来,飞快地向两匹拴着的马走去。吉姆斯是贴身佣人,像那些狗一样跟随着主人。塔尔顿家的猎犬一见他便立刻从红灰土中跳起来,站在那里等着主子们。他们同思嘉握手告别,告诉她明早他们将赶到威尔克斯家去等候她。然后他们下来,骑上马,吉姆斯跟着他们跑上柏树夹道,然后回过头来,挥着帽子向她告别。

他们在尘土飞扬的大道上拐过那个看不见塔拉农场的弯以后才停下来。两匹马觉得缰绳松了,便去啃柔嫩的春草,猎犬们重新在灰土中躺下,贪馋地仰望着在天空中飞舞的燕子。布伦特显得不解。

“听我说,”他说,“难道你不认为她好像要我们留下吃饭吗?”“我本来也以为,”斯图尔特答道,“可最后也没说。你想这是为什么?”“不知道。不过据我看,她应当留我们的。毕竟这是我们回家后的第一天,我们也好久不见了。我们还有好多话没跟她说呢!”“据我看,开始时她很好。”“本来我也这样想。”“不过没有多久,大约半个钟头以前吧,她就变了。”“我知道,可没说。你想她是哪儿不舒服了呢?”“我不知道。我们说错了话?”他们两人回忆了一会儿。

“不记得。况且,我们都很熟,如果她真的生气,看得出来。她可不会一声不响。”

“对,这就是我喜欢她的地方。她生气时沉默寡言,一语不发。不过,一定因为我们,使得她才不吱声,并装出不舒服的样子。可以肯定的是,我们刚来的时候她不那样,完全有意要留我们。”“是因为我们被开除的缘故吗?”“决不会的!我们告诉她时,她还在笑啊。再说,思嘉对读书也没兴趣!”布伦特在马鞍上朝向那个黑人马夫喊:“吉姆斯!”“唔。”“你听见谈话了吗?”“没有呀,布伦特先生!我不会那样做!”“我的上帝!偷听,你们完全明白。你这不是明明撒谎吗?我看见你刚刚静悄悄地走过走廊的拐角,蹲在墙边茉莉花底下。那么,你认为我们说错什么——怎么叫她不高兴?”他这一说,吉姆斯不再撒谎,皱着眉头想。

“我没感觉啊。我看她非常高兴,嘁嘁喳喳像只小鸟儿乐个不停呢。后来你们谈论艾希礼先生和媚兰小姐结亲的事,她才变了,像只雀儿发现老鹰从头上飞过一般。”哥俩也认同,但不知道原因。

“吉姆说得对,但我不明白为什么,”斯图尔特说:“天啊!艾希礼对她有什么?只是个朋友罢了。她只关心我们,对他没兴趣。”布伦特点头认同。

“可是,你想过没有,”他说:“也许艾希礼没告诉她而先对别的人都说了,她会因此生气了呢?姑娘们总是十分看重这个。”“唔,可能,就算没有告诉她又怎样呢?本来是秘密。一个男人就没有权利对自己订婚的计划保密吗?要不是媚兰小姐的姑妈透露出来,我们怎么会知道这些。思嘉知道他最终要娶媚兰的。我们知道这件事也很久了。威尔克斯家和汉密尔顿家向来如此。他总有一天要娶她的,这谁都知道,就像霍妮·威尔克斯准备和媚兰小姐的兄弟查尔斯结婚一样。”“好了,别说了。不过,她不留我们,我感到遗憾。其实,我不想回家听妈妈大发雷霆,不能当作第一次那样看待了。”“说不定博伊德已经和她说过了。你明白那家伙嘴多贫了。他每次都能搞定妈。”“是呀,不过那要花博伊德许多时间。他可能得费些心思,直到妈妈被弄晕了,情愿让步,才答应律师的事。可是眼下,他恐怕还没想好开场白呢。我敢跟你打赌,妈妈还在为那匹新来的马兴奋呢,说不定要到吃晚饭和看博伊德的时候才会想起来!所以,只要晚饭前,她的怒火就存在。因此要到10点钟左右博伊德才有机会去说,既然咱们校长采取了那种态度斥责我们,我们要是还留下也太没面子了。如果他把她说服了转而对校长大发雷霆,责问博伊德为什么不开枪把他打死,那时间可就长了。因为,我们要到那时才能回家。”哥俩不知所措。他们对于烈性的野马,以及一些争吵打骂之类的事,一点不怕,惟独妈妈的痛责与马鞭让他们害怕。

“那么,就这样吧,”布伦特说,“我们到威尔克斯家去。艾希礼和姑娘们会非常愿意留我们进餐的。”斯图尔特显得无奈。

“不去。他们一定在为明天准备。”“唔,我忘记了,”布伦特立刻解释说:“不,不行。”他们对自己的马吆喝了两声,向前跑了一阵。这时斯图尔特褐色的脸膛上泛起了一抹红晕。一直到去年夏天为止,斯图尔特曾经在众人的赞许下追求过英迪亚·威尔克斯。他们想冷静含蓄的英迪亚会对他有作用。他们热切盼望。斯图尔特本来是可以匹配的,但布伦特并不那样认为。布伦特也喜欢英迪亚,可是觉得她太平淡也太柔顺,不能产生爱情,从而无法与斯图尔特相比。这是哥俩头一次在兴趣上发生分歧,而且布伦特对此不高兴。

后来,在去年夏天琼斯博罗橡树林里一个政治讲演会上,他们发现了思嘉。他们认识她已多年了,从小她是个极好的游伴,她会骑马,会爬树,跟男孩子一样。可现在他们惊奇地发现她已经不再是个小女孩,而是个迷人的姑娘了!

他们第一次注意到她那双绿眼睛,她笑起来的两个酒窝,她的手和脚是如此细嫩精巧,而那腰肢又是多么纤细柔弱呀!他们对她的赞扬使她很高兴,同时,一想到她已把他们当作一对出众的小伙子,他们自己也得意了。

那是哥俩一生中值得纪念的一天。之后,他们每当谈起都觉得奇怪,以前怎么没有发现?他们至今也不知道,为什么思嘉要在那一天引起他们的注意。原来思嘉看到别人恋爱很难受,因此见到英迪亚和斯图尔特在一起便生气,便会产生掠夺之心。她并不满足于斯图尔特,还想把布伦特也夺过来,并且很诡秘地把他们两个控制住。现在她得逞了。如果有一天思嘉选择一个时,另一个怎么办,这个问题哥俩没有考虑过。眼下他们对一位姑娘取得了一致的看法,这很好,因为他们相互间不会产生嫉妒之心。这种情形引起了注意,并叫他们的母亲痛苦难过——她不喜欢思嘉。“如果她挑上了任何一个,那就够他受的了,”她说。“不过如果她喜欢上你们俩,那时你们就得到犹他州去做摩门教徒——我怀疑人家骗你俩……我惟一担心的是,很快,你们俩就会被她弄晕了,自相残杀起来。然而,如果真是弄到那步田地倒也不是坏事。”

从演讲会那天起,斯图尔特每次见到英迪亚就不自在。这不是因为英迪亚埋怨了他,或说他朋友不忠诚,她绝不会这样做的。可是跟她在一起时斯图尔特总感到很抱歉。他明白是自己的错,也知道她现在仍然爱他,所以感觉不是实行一夫多妻制,而是一妻多夫。他喜欢她,对她的一切都十分尊敬。

但十分不幸的是,一跟思嘉比起来,她就显得十分渺小,不值一提。你跟英迪亚在一起时永远头脑清醒,而跟思嘉就不会。仅凭这一点就足以让一个男人心烦意乱了。可对一个被少女缠住的小伙子来说,这种烦乱很遭。

“那么,咱们到凯德·卡尔佛特家去吃晚饭。思嘉说过凯瑟琳已经回来了。也许还有关于萨姆特要塞的消息呢。”“不会有的。我敢和你打赌,她甚至连要塞在海港里都不清楚,哪里还知道战争啊。她只知道舞会和情人。”“那么,去听听她的那套胡扯也行呀。况且也能藏身,我们可以躲开妈妈。”“唔,好极了!我喜欢凯瑟琳,她令人着迷,我也想打听打听卡罗·莱特和其他查尔斯顿人的消息;可要跟北方佬继母坐在一起吃顿饭,那真是无法想象的事情!”“别对她太苛求了,斯图。她没恶意的。”“我没有苛求她,而是难过,我从来不喜欢这样。她围着你,总想叫你放松,可是她的言行举止使你反感,简直让我坐立不安!把南方人当作蛮子。她还说过她害怕南方人。我们在她家,她都吓得要死似的。她如同一只蹲在椅子上的瘦母鸡,瞪着可怜的眼睛,仿佛一听到有什么动静就要扇着翅膀咯咯地叫起来。”“不能责怪她。你开枪打伤过凯德的腿哩。”“对,但我喝醉了,要不然不会发生,”斯图尔特辩解道,“而且凯德从不怀恨。凯瑟琳和雷福德或者卡尔费特先生也是一样。就是那个北方佬继母,她却不依不饶,说我是个蛮子,说文明人跟粗野的南方人在一起不安全。”“别。她是个北方佬,不懂礼貌,你毕竟打伤了她的继子呀。”“也不能那样对我!你是妈妈的亲生儿子,但那次托尼·方丹打伤了你,她发过火吗?她只请大夫来给你包扎了一下,只问怎么打错了方向。你想那句话使托尼十分难过啊。”哥俩说到这里都乐了。

“妈妈真行!”布伦特衷心地赞赏说:“她永远如此,让你不会感到难堪。”“但是今晚,她很可能要当着所有人让我们很没面子呢,”斯图尔特闷闷不乐地说。“听我说,布伦特。咱们不能到欧洲去了。你记得,如果咱们再被学校开除,就别指望参加大旅游了。”“无所谓!欧洲没什么好的,我敢打赌,那些外国人拿不出一样在咱们佐治亚还没有的东西来。我可以肯定地说,他们的马不如咱们的强壮,他们的姑娘不如咱们的漂亮,而且,他们的哪一种威士忌都不能跟咱爸的酒比。”“但艾希礼·威尔克斯说过,那里风景迷人。艾希礼喜欢欧洲,他经常谈起。”“唔,你该知道威尔克家的是些什么样的人。他们对那些都出奇地喜爱。妈妈说是因祖母是弗吉尼亚人。她说弗吉尼亚人喜欢此类事物。”“随他们。我只要有好马匹,有好酒喝,有好的姑娘追求,还有个坏姑娘开玩笑,就随他们去好了。”“……咱们别想它了。”就算我们现在是在欧洲,如果战争发生了怎么办?真要打起来看你怎么收场。我宁愿去打仗。”“我也是,随时都可以……喏,布伦特,我想起可以到哪儿去吃晚饭了。咱们骑马越过沼泽地,到艾布尔·温德那里去,告诉他现在我们如何。”“真是太棒了!”布伦特兴奋地叫起来:“而且咱们能听到想听的消息,知道用哪种颜色做制服。”“如果采用法国步兵服呢,那我不去了。穿上那种衣服,我会觉得自己像个娘们,看上去跟女人穿的红法兰绒衬裤没有什么两样。”这时,吉姆斯插话了:“少爷们想到温德先生家去吗?”“如果您想去,就别吃晚饭了。他们家没厨子。现在他们随便找了个女人做厨子,那些黑小子告诉我她做得糟糕。”“他们应该买个新厨子呀!我的上帝!”“像他们那样,还买得起黑人?他们家从来顶多只有四个。”吉姆斯的口气很蔑视。因为塔尔顿家拥有上百个黑奴,他的社会地位很高,而且像所有大农场的奴隶那样,他看不起那些小农场主们。

“你说这话,当心我宰了你!”斯图尔特十分愤怒地喊道:“你怎么能叫艾布尔·温德‘穷白人’呢。他穷,不是下流坯。所有人,谁要是瞧不起他,我就跟谁过不去。他人最好,要不军营里怎么会推荐他当尉官呢?”

“我不懂,”吉姆无所顾虑地顶嘴说:“我看他们的军官基本上都有钱有势,不会是他。”“他不是下流货呀!你要是拿他跟真正的白人下流坯比,艾布尔只不过没有钱罢了。他至少可以说是个小小的农场主。既然那些新入伍的选举他当尉官,那么哪个黑小子敢说坏话。”骑兵营是3个月前佐治亚州脱离联邦那天成立起来的,所有兵都想打仗。可至今没取名,尽管有了各种各样的方案。这类问题正像军服的颜色和式样一样,看法太多,并且谁都不放弃。什么“克莱顿野猫”啦,“暴躁人”啦,“北佐治亚轻骑兵”啦,“义勇军、内地步枪兵”啦(尽管这个营将是用手枪、军刀和单刃猎刀而不是用步枪来装备)“克莱顿灰衣人”啦,“血与怒吼者”啦,“莽汉和应声出击者”啦,等等很多称呼。在统一之前,大家只称“营”,而且不管怎样,他们都用“营”字。

军官由大家选举。因为全县除了参加过墨西哥战争和塞米诺尔战争的少数几个人外,谁也没有军事经验,而且,如果大家讨厌他,也不会让一个老兵当头领。大家十分喜欢塔尔顿家四个小伙子和方丹家三兄弟,不过没人选举他们,因为塔尔顿家的人太爱玩,而方丹兄弟脾气差。最后艾希礼·威尔克斯被选中,因为他是县里最出色的骑手,经验丰富,大伙相信他。雷弗德·卡尔弗特是每个人都喜爱的,被任命为上尉,而艾布尔·温德,那个沼泽地狩猎手的儿子(他本人是小农),则被选做中尉了。

艾布尔个子很高,看起来成熟稳重,不识字,心地善良,稍年长,在妇女面前也很有礼貌。“营”里几乎没有骄下媚上的现象。他祖辈大多是以小农发家的,不会有那种势利眼。而且艾布尔是“营”里最好的射击手,是“神枪手”,甚至可以在75码外瞄准一只松鼠的眼睛。他还十分熟悉野外生活。“营”里很敬重他,而且由于大伙喜欢他,因而都推选他当军官。他对待这种荣誉的态度很好,好像这仅仅是他的本份。可是那些农场主太太们和他们的农奴们有偏见,不能容忍他不是上等人。

这个“营”开始是从农场主的子弟中招募营丁,因此是个上层的组织;他们每人自备马匹、武器、装备、制服和随身仆人。只不过,有钱的农场主在克莱顿毕竟很少。为有一支充实的武装力量,他们只得从小农户和森林地带的猎户、沼泽地捕兽者、山地居民,乃至穷人(只要他们在本阶级的一般水平之上)的子弟征招士兵。这后一部分青年人也和别人一样,他们时刻盼望着能去教训北方人,但随之金钱问题也来了。

小农户中有马的人少。他们使用骡子耕作,也没有富余的马,顶多四头。这即使营里接受,也不能拉到战场呀,何况营里不允许。至于那些穷白人,他们只要有一头骡子便自以为不错了。边远林区的人和沼泽地带的居民什么也没有。他们完全靠林地里的出产和沼泽中的猎物生活,因而很少见到金钱以实物交换。可他们尽管贫困仍非常骄傲,就像那些大农场主——决不接受任何带施舍意味的东西。因此,为了维护大家的感情和把军营建成一个充实的组织,除了思嘉的父亲,约翰·威尔克斯,巴克·芒罗,吉姆·塔尔顿,休·卡尔弗特,实际除宁格斯·麦金托什以外,全县每个大农场主,都主动捐钱把军营全副武装起来。这都是自愿的,这样,营里那些不十分富裕的成员也就能够接受他们了。

营队每周在琼斯博罗集合两次,操练和祈祷战争早日发生。战争所需的物资还没有准备好,但那些有马的人已经在县府背后的田野里搞起了演习,弄得满天灰尘,扯着哑了的嗓子叫喊着,手拿革命战争时代的军刀。那些没马的人坐在布拉德仓库前面的镶边石上边看边聊。也会比赛打靶,不用教他打枪。他们生来就是玩枪的,他们终日打猎,从而训练得枪法很准。

每到集合操练时,从各处,一队一队的年轻人携带着武器奔向每个集合点。其中的枪多种多样,有曾经在第一次翻越过阿勒格尼山脉时还很新的长杆枪,有佐治亚新开辟时老式毛瑟枪,有在1812年以及墨西哥和塞米诺尔战争中服过役的马上用的手枪,还有决斗用的镶银手枪、短筒袖珍手枪、双筒猎枪,带有硬木枪托的制作精美的英制新式来福枪,等等。

到了傍晚,操练结束时,还要在琼斯博罗一些酒馆里再闹:争斗纷纷发生。这使得军官们头痛,还没打仗便忙着处理伤亡事件了。就因此,斯图尔特·塔尔顿开枪伤了凯德·卡尔弗特,托尼·方丹打伤了布伦特。那时兄弟刚刚被弗吉尼亚大学开除,营队刚刚成立,他们便参加了。可是因此,他们的母亲打发他们到大学里学习,命令他们不要回来。他们十分留恋营队,觉得只要能够和伙伴们一起整天那样,就是牺牲了上学的机会也值得。

布伦特提议说:“就去找艾布尔吧。”

“咱们可以穿过奥哈拉先生家的河床和方丹家的草地,很快就到。”“到那里吃什么,只有吃负鼠和青菜了,”吉姆斯生气地说。

“你什么也别想吃,”斯图尔特奸笑道:“你想回家报告妈妈。”“不!”吉姆斯大声嚷道。“不,我可不希望再回去!”

“回去给比阿特里斯小姐打个半死。首先她会问我关于你们的事,再问,我今晚怎么没带你们回家,好让她惩罚你们。末了,她还会向我扑过来,像鸭子扑一只无花果虫一般。我得背着全部的罪名。如果你们也带我去,我就整夜蹲在外边林子里,就是巡逻队发现我,也不要在太太生气时碰到她。”哥俩瞧着这个倔犟的黑孩子,感到无奈。

“这有可能,会叫巡逻队给带走。真这样,又是个麻烦,够唠叨几个星期了。我说这些黑小子们最烦人。有时我甚至想,废奴也很好。”“不过嘛,总不能让吉姆斯替我们受罚。看来咱们只好带着他。可是,不要脸的黑傻瓜,你要当心,你如果敢摆架子,敢夸口说咱们常常吃烤鸡和火腿,而他们却什么也吃不上,那我饶不了你。而且,不会允许你同大家一起去打仗喽。”“摆架子?我在他们跟前摆架子?不,先生们,我不想显得太鲁莽。比阿特里斯小姐也教育我要有礼貌嘛!”“可她在咱们三人身上都没做好呀,”斯图尔特说。

“来吧,咱们接着赶路。”

斯图尔特用马刺在大红马的腰上狠狠踢了几下,叫它跳过篱栏,跨上杰拉尔德·奥哈拉农场。布伦特的马跟着跳过,然后是吉姆斯的,他跳时紧紧抓住鞍头和马鬃。吉姆斯不喜欢,然而他为了跟上,还跳得更高。

他们在昏暗的暮色中越过那些红土垅沟,跑下山麓面朝河床奔去。这时布伦特向兄弟喊道:“我说,斯图!你认为思嘉本来打算留咱们吗?”“我觉得是,”斯图尔特高声答道,“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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