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在雄鸡一片此起彼伏的唱晓声里姗姗来迟。东方刚露了几许鱼肚白,宋小晴迫不及待地起了床,一个激动人心的日子就晃到了面前。她蹑手蹑脚地开了门,把黎明的湿润迎进了屋。门轴在转动时唱出了吱吱的歌声,无比亢奋地搅动着黎明的寂静。听着父亲的鼾声仍在惊心动魄地奏响着,宋小晴才松了一口气,踏实地走到院子里。这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好天气。星星稀稀疏疏但却亮而醒目地紧扣在高深莫测的夜空中。院子四周的泥巴墙像一只只手遮住了晨光,影子从四面八方倾压下来,裹紧了院子里一小片天地。
宋小晴回到灶间,她沉浸在幸福的遐想里,眼里盛满了深深浅浅的憧憬和向往。一只老鼠从她脚边蹿过去,她惊了一下,定了定心神后,开始收拾灶台。宋小晴的身影印在灶房的墙壁上,朦胧而美好地晃动着。自从母亲中风后,宋小晴就过早地结束了童年,接过母亲不得不卸下的生活的重担。母亲瘫痪那年宋小晴才9岁,刚上小学二年级。她洗衣做饭、喂猪养鸡,承担起全部的同龄人不会干也干不了的家务。
宋小晴把灶台收拾干净后,便起身去灶下生火做饭,她顺手把电灯拉灭了,灶房骤然陷入了黑暗的包围之中,晨光透过窗户飘落在灶台上,又圈出了一片温馨的天地。宋小晴摸索出这种节省电费的办法,一年下来节省的电费,也可置办些笔墨纸张。在不知不觉中,东方渐渐亮了起来,清新的晨风扑进了灶房,锅里的米粥已熬好,她嘱咐自己再不能胡思乱想,新的一天已经开始了,有许多的家务正向她招着手。她必须赶在上学前把里里外外料理好。
宋小晴匆匆忙忙地出门时,父亲喊住了她。宋木匠刚起床,萎靡不振地打着呵欠伸着懒腰。自老婆中风瘫痪后,宋木匠就丢开了谋生的木匠手艺,整天沉溺在麻将和酒里。
不管输了还是赢了,下牌桌就喝酒,酒醒了再去赌。宋木匠凶神恶煞地喊:洗脸水打了吗?
宋小晴的身子从门边弹了回来,她不敢看父亲,咬着下嘴唇,去灶间打采了洗脸水,小心翼翼地端到宋木匠面前。宋小晴胆战心惊,害怕触怒了父亲。父亲一句话就让她上不成学。有好多次都是这样,宋小晴刚背着书包走到门口,宋木匠一声喝住,“给我歇一天学。”宋小晴就像猛遭雷电击中,只有慢腾腾地折回身子,在痛苦和失落中熬过似无尽头的一天。宋小晴痛恨父亲,但她又从不敢违抗父亲。瘫痪在床的母亲形同废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儿逆来顺受。
宋小晴慌乱和不安地等着宋木匠发话,害怕父亲又不让她上学。而今天可不同寻常。校长李冬生争取到了一个希望工程,那些下来搞一帮一结对子的城里人今天就要来学校了。宋小晴心里七上八下地跃着许多奇怪的念头,她平日一天不拉地打着洗脸水,今天偏偏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
宋木匠瞥了女儿一眼,上你的鬼学去吧!宋小晴差点被巨大的欢喜击晕了头,像一只被人追赶的狗仓皇逃离出院门,一口气奔出了很远才放缓步于。她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洒满阳光的低矮草屋,轻轻地吁了一口气,感到希望像太阳似的在自己面前灿烂地升了起来。
宋小晴跑进学校时,师生们正集中在学校的大操场上,排成了两列长队。宋小晴气喘吁吁地赶过来时,校长李冬生把她拽到了一面大鼓前,说你来做鼓手,别慌了,把你平日操练的水平发挥出来。李冬生一心一意要搞一个隆重的欢迎仪式,他借来了几套锣鼓,把学生召到一起,接连演练了一个多星期的敲锣打鼓。
宋小晴把鼓缚在胸前,全校师生跟着校长出发到远处去迎接下乡来的人们。到了村头,村庄被师生们抛到了身后,退到了绿树浓阴之中。宋小晴估摸着他们已走了四里多路,20多斤的鼓越来越重,她挺了挺身子,心里反复嚼着校长的话,李冬生说这次希望工程结上对子的同学读书再也不用愁学费了,会有叔叔阿姨捐款的。想到这里,她觉得鼓变轻了,脚步也加快了。
到了国道的三岔路口,村庄已被群山遮没得无影无踪。李冬生说,就在这里吧,学生们立即在道路两旁排成两队,只待校长一声令下,就敲起锣打起鼓。
校长李冬生的目光滑过那一张张红得能刮下颜色的脸,感到自己的脸也有些红了。自从在镇教委余主任那里软磨硬泡抢来了一帮一结对子的希望工程,他就陷入了莫名的兴奋和激动的包围中。这是学校有史以来的特大喜事。学校近两年学生失学率一直居高不下,而且有越演越烈的势头。李冬生寝食难安,和教师们通过家访做了许多工作,但收效甚微,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道理,归根究底在一个穷字上,现在李冬生抢来来了结对子希望工程,他和孩子们一样,做了许多深深浅浅的憧憬和设想。
上午十一点多了,师生们在道路两旁等熬了三个多小时,还不见来人的踪影。师生们一个个伸长着脖子,目光抓住了国道上来来往往的每一辆车,但又落空了,来来往往的车辆在他们的眼里一晃而过,并没有任何一辆驶上往村庄的这条狭窄的岔道,李冬生叫学生散了队,歇息一会儿去。
十二点多,3辆车子猛然辗上了师生们的希望之道,李冬生的心像一下子就要窜了出来,疯狂地跳动着,他眼睛一热,情急之中打了个手势,学生们手中的锣鼓就欢天喜地地敲响了。为首的是一辆黑色的小车,小车后而又紧咬上来两辆大面包车,大面包上载满了欢乐的人群。李冬生立即粗略估算了一下,两车大车上大约有30来个人。这是一个让人幸福得流泪的数字。
从小车里最先钻出镇教委的余主任,接着又走出一个戴着眼镜的年轻人和一个扛着摄像机留着一头长发的年轻人。眼镜一下车就在车门边躬着身子用手扶车顶,护着从车上走下一个威武的中年人。教委余主任跨前一步,向李冬生介绍中年人说,这就是一心一意救助失学儿童的马局长。
马局长一边威严地点着头,一边朝李冬生伸过手来,李冬生慌得忙不迭地把手送上,他惊讶地发现马局长的手简直是肉的积累,厚而绵软如同棉絮似的。李冬生还从未握过这样的手。神魂颠倒得一时忘了松开。
余主任又介绍戴眼镜和留长发的年轻人,告诉李冬生说是张秘书和王记者。李冬生的双手又慌忙伸出,但他们仅象征性地碰了碰李冬生的手就果断地抽回。
张秘书和王记者撒下李冬生紧跟到马局长身边。李冬生恍惚中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刚才面对初次见面的马局长自己连一句您好的话也没说出来。不知演练了多少遍的欢迎词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后悔莫及,想亡羊补牢明显已来不及了,马局长已晃着身子走到了敲锣打鼓的学生们面前,后面两个大面包车也哗啦啦地涌下大群人,像流水似的把李冬生圈在了中间。他在人群中东张西望,看见马局长正亲切地拉着宋小晴的手,女教师杨满英也站在宋小晴的身边。王记者的摄像机一直对着马局长和他的周围,前前后后转个不停。
等王记者来来回回拍了一阵,马局长回到了车上。人们也纷纷又上了车。车子缓缓地开动了,依然是黑色的小车打头阵,大面包车紧咬小车的屁股,李冬生让师生们敲锣打鼓地跟在大面包车后步行。
车队一直开到学校的大操场上才停了下来。师生们气喘吁吁地赶到时,马局长已仰头站在了大操场中间,目光像蜜蜂采粉似的落在宋小晴身上,他微笑着向宋小晴招着手。张秘书也急切地朝宋小晴一边招手一边喊,过来!快过来,局长喊你呢!女教师杨满英暗中推了宋小晴一下,低声说,快过去!马局长看中你啦!他要和你结对子呢!
宋小晴局促不安地来到了马局长身边。马局长和善地俯下身,捉住了宋小晴的手。马局长说,小晴同学,我们从今天就是一帮一的对子了,我郑重地向你和所有的师生承诺,我要资助你读完小学、中学,直至大学毕业。马局长话音未落,操场上就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
宋小晴被这份从天而降的承诺击得头晕目眩。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全身都瘫软了。但仿佛从掌声里汲取了勇气似的,她突然大着胆子说,局长,我感谢您!我永生永世都要感谢您!宋小晴说着满含热泪地向马局长和人们深深地鞠了一躬。接着她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操场上一时静得鸦雀无声。马局长说好了!好了!小晴起来,我们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嘛!张秘书带头鼓起了掌,操场上又裹进了掌声里,像起暴风骤雨似的。王记者早把这一幕动人的场面吸进了摄像机并请马局长再回答了几个早设计好的问题。
王记者采访马局长完毕,张秘书指挥着人从大厢包车上扛下了书和巨幅标语。张秘书让几个学生捧着标语站在人群前面,红布上书写着XX局深入贫困山区积极开展扶贫助教,一帮一结对子活动!接着叫结对子的学生一人捧着一本中小学生课外读物,张秘书示范一下动作,让学生们一律把书的封面耀出来。
张秘书井井有条地把现场摆弄好了,就退到了马局长身边。接下来王记者又开始马不停蹄地抓拍镜头,王记者换了一个又一个角度,镜头由近而远,又由远而近地推近。然后又把话筒凑到了马局长嘴边让他作正式讲演。
马局长早摆好了姿势,他一手拿着话筒一手牵着宋小晴,宋小晴仿佛是他身边一件装饰物似的。马局长他妙语连珠,侃侃而谈。从自己小时失过学谈起,说到贫困山区今天还有这么多失学儿童,马局长触景生情,说,当我们面对山区这些“嗷嗷待哺”的失学儿童,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伸出手献出爱,救助这些失学儿童。所以我衷心地希望有越来越多的人加盟到我们这支一帮一结对子的救助队伍中来,和我们一起携手谱写失学少儿人生壮丽的篇章!操场上一时又浸在经久不息的掌声里。
马局长突然提出他要去宋小晴家走走。李冬生面露难色。马局长说,李校长,你不要顾虑什么,宋小晴已对我说了她的家境,我已知道,她母亲瘫痪在床,父亲不务正业,正是这样,我更要去看看。
宋小晴赶紧回家准备去了。李冬生带着马局长也上路了,陪同一起去的还有张秘书、王记者、余主任等一行人。宋小晴家离学校有五里地,要翻过几道山梁,因是土路,车子无法派上用场。马局长一行只好步行,走走停停,说说笑笑,用了40多分钟才赶到了宋小晴家。
当马局长一行人终于停在宋小晴家院子外时。宋小晴像一只被人追赶的兔子惊慌失措地从屋里跳了出来,她用单薄的身子挡在了马局长面前,哀求马局长说,您不能进屋,就在院子里坐坐吧!马局长笑呵呵地说,小晴,你为什么不让我进屋,不容分说地牵着宋小晴的手就往里走。王记者早把摄像机的镜头调好了,寸步不离地对准马局长,张秘书在马局长进屋时,抢到了马局长身后。
屋里像地窖似的光线很不好,马局长刚进来时眼睛显然适应不了屋里的阴暗。宋小晴开了灯,大家的眼睛才亮了起来。屋里空间很小,马局长的身子几乎占去了小半个空间,余下的人都得贴着墙壁贴着。宋小晴的母亲卧在床上,目光迟钝地落在马局长身上。宋小睛用激动得走了调的声音说,妈,和咱结对子资助我上学读书的马局长来看你了。宋小晴母亲的嘴里像嚼着豆子似的说着什么。宋小晴翻译说,妈说她身子不好,不能给马局长下跪,马局长是我们全家的大恩人大救星,她要我给马局长磕头谢恩!宋小晴突然扑通一声跪在马局长面前。马局长弯下腰,激动地说,我应该感谢小晴同学,她使我更加坚定信心:要把一帮一结对于的希望工程搞好!我向你们再次承诺:我每月资助小晴50元,一直到她高中毕业。小晴考上了大学,她的学费、生活费全都由我一个人包了。马局长说着,当场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崭新的50元钞,放在宋小晴的手上。宋小晴像烫手似的缩回了手。马局长说,收下!收下!马局长把钱握在宋小晴的手上,定格,让王记者拍下这一画面。
马局长要走了,临走时又牵着宋小晴的手,显示出一种依依惜别的深情。马局长又再次庄重地重复了他的承诺,并说今后一定要常来这里,带来更多的结对子的人。车子缓缓地开动了,然后就像梦一样消失在人们视线里。师生们怅然若失地站在大操场上为马局长送行。
三个月过去了。马局长一行人回城以后,杳无音信,当初的承诺也好像被山风刮走了,他们不但没有再带来结对子的城里人,就连上次结好的对子关系,也变得可疑起来。
有过结对子这一回事吗?马局长来过吗?山村里曾上演过敲锣打鼓,让人热泪盈眶的一幕吗?久而久之,李冬生都不敢完全相信自己的记忆了。
李冬生常看到宋小晴和那些结上对子的学生站在大操场上发呆,仿佛丢了魂似的。李冬生心里像刀子扎着似的痛苦,他总是匆匆躲开,有意回避那双双欲穿的望眼。但是一天,宋小晴突然堵住了李冬生,她的目光像刀子似的问,校长,你说马局长他们还会再来吗?要再没有消息,过了这学期我还是要失学了。
李冬生结结巴巴地说,马局长会来的!他们会兑现自己的承诺的!说完这话,李冬生想再也不能不明不白地受熬煎了。他找到了镇教委余主任,逼着余主任上县上走一趟找着马局长,问他该怎么向学生解释、说明、交代。
当学校里的学生开始三天两头就流失一个时,余主任从县上回来了,见了李冬生,叹了口气说,你们别指望马局长结对子时的承诺了,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自己想法阻止学生流失吧!我打听过了,马局长走了,他从咱们这儿回去不久就晋升了,调到市里当更大的局长了。
李冬生摇摇晃晃像喝醉了酒似的走开了,他站在学校的操场上声嘶力竭地吼道,操他娘的!咱让那马胖子耍了回猴子!李冬生从这天起学会了骂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