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最令人难忘的时刻往往都是人生的初次。
比如初次遇见时,你为他偷偷飘来的视线愣了一秒,这一秒从此扎根在心底。
比如初次相约时,你为她神气活现的表情和飘飞的裙裾悄悄失神,那一抹失神的微笑羞涩地蔓延到了两个人交汇的眼神中。
再比如初次来到一个新的城市那种奇异的距离感,让你感到陌生的不安,或者久违的放松。还有孩子初次的啼哭声,那尖锐的嗓音含着无限的生机和希望,听在耳里竟奇妙地化作一支毕生难忘的歌。
当然,还有初恋,青涩的初恋,提醒我们年少时都曾有过一颗剔透的水晶般的心。在心灵不曾落灰时有过一段单纯的过往。
对初恋的感怀,应当是古今相通的吧。纳兰亦然。他与表妹的初遇,那甚至说不上是恋爱的甜蜜的羞涩,再到“从此萧郎是路人”的别离,一直兜兜转转地徘徊在他的心头。
多少年过去,纳兰已不再是那个单纯的少年。身为纳兰一族的后人,爱新觉罗的臣子,他的学识需要贡献给这个还不算太平的天下,他的思想要忠诚于那个站在权力制高点的家族,甚至他的感情也无法由自己把握——他须听从父母的安排、皇权的意愿。更赤裸裸地说,他也不过是政治利益中的一枚棋子。
长大后的纳兰终于看清楚了这样的现实。与其日日受这相思难相见的苦楚,莫若就此罢手,相忘于各自的世界中。
只是相忘岂是件容易的事吗?
冷香萦遍红桥梦,梦觉城笳。月上桃花,雨歇春寒燕子家。
箜篌别后谁能鼓,肠断天涯。暗损韶华,一缕茶烟透碧纱。
——《采桑子》
那一夜,你宿在红桥。
梦中开满了清香四溢的花朵,这本是完美的约会。
却在梦外,听到孤寂的胡笳声,醒来时,身边一切成空。
月光洒向花枝,桃花如画,人更如画。
风雨过后,春寒料峭。
离别之后,万物皆空,天地悠悠,佳人离去,从此断肠人在天涯。
韶华不再,芳踪难觅,岁月如同一缕茶烟,就这样飘然远去。
纳兰在词中叙述的是所爱的女子离去后的苦闷心情。情景交融,时而虚,时而实,现实与梦境交汇,描绘出一幅脱离于现实的画面。纳兰通篇选取寂寥的景物,来烘托自己内心的寂寞和不舍。
对于纳兰来说,遗忘恐怕是比舍弃生命还要难做到的一件事情。
忘记是个很玄妙的东西。它就像沙漠里的楼兰古城,需要在一片荒芜和空白中被岁月的风沙悄悄地销蚀。多年后,当我们面对这一场风花雪月的遗踪,虽依稀有着似曾相识的印象,却怎么也记不起来那年那夜明月几分。
像纳兰这般,刻意地忘记一个人,往往是徒劳的。纵然你可以克制自己在忙碌的白日不要沉沦于儿女情长的温柔乡中,却管不了这些被压抑的感情在夜晚愈发生机勃勃地缠在心上。
他们的故事,在院里那棵高大的梧桐树下,在门前长了青苔的水井边,在盛夏里缠了葡萄藤的花架下……小小的院子里,几乎每一处都掖着温柔的笑。
这一夜,入梦来的是那座弯弯的桥。
纳兰在这里所说的红桥是不是扬州城里瘦西湖边上的那座?三百年后的今天无从考证。扬州的那座红桥,因着文人墨客的歌咏,早已扬名天下。“红桥飞跨水当中,一字栏杆九曲红”,几十年前的王士祯在做扬州一闲散官员时修葺了红桥。他作《红桥游记》引得大江南北名士纷至,纳兰随行游历苏州时,也忍不住特地来此唱和了一番。
时至今日,我们不再关心那座红桥的来历。我们只需要知道,这座红桥承载了两个人心有灵犀的交谈,或许还有执手相看的旖旎。而今,在这些温馨的记忆被冰封前,纳兰将它们一页页展开,仔细抚摩着。他留恋的目光,是在与这段逝去的美好的岁月作最后的道别。
对于纳兰来说,心存期待又毫无希望的等待比永别尴尬得多。
告别一段没有未来的感情,重新回到光耀门楣的正途上来,莫再因那双握不到的手而徒增悲伤。须知道,他的时代容不得这样自由的、纯真的爱恋。
如果还有机会选择一次人生,估计纳兰宁愿不曾认识这样聪慧的佳人,不曾见识她的美丽与温柔。如果今天站在这份回忆面前的是纳兰的一位友人,纳兰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劝他选择遗忘。即使无法遗忘,也要与此作永远的分别。唯有如此,才能逃脱那些虚无的回忆,才得以开始人生新一段的旅程。
只是,当主人公换成纳兰自己时,他舍得么?
与这些美好的过去告别,如同将身体的一部分挖去,它让我们的人生变得不完整。日后,当白发苍苍的我们躺在摇椅里回想年轻岁月时,会不会觉得心房缺了一角?那残存的一角在岁月悠长的注视下,成了一道碰不得的丑陋的疤。
纳兰在这泠泠的夜里也反复思量着。站在梦与醒的交界处,耳边打更的笳声提醒纳兰莫再做那寂寥的梦。怎奈那梦境里巧笑倩兮的表妹,如黑洞一般,疯狂地拉扯着他的心,让他始终踏不出那违心的一步。
寂静的凌晨三点,平日里听不见的声音全部涌了过来,在耳根下零零落落地绽开。窗外晨雨初歇,料峭春寒中但见双燕归来。“双燕复双燕,双飞令人羡”,连谪仙一般豁达的青莲亦对双燕心生羡慕,何况羁绊于尘世中的自己呢?想到这里,纳兰有些无名的恼怒,细思量,仿佛双燕的出现从来都是用以衬托人间夫妻的孤独与憔悴。
双燕双飞双筑爱巢,一人一木一地落花。
这样的对比只会让多情的人更加难堪。她的离去已是既定的事实,没有任何驳斥和假设的余地。她的软语和芬芳早已不见,只有那珍藏于纳兰屋内的那一架箜篌,一方小小的首饰盒,还有她从前戴过的一只发钗,证明她的来去不是一场梦。
多少次,纳兰远远地望着这架已满是灰尘的箜篌,越过密密的琴弦,似又隐约看到了那个秀丽的身影。那双灵巧的手在粗细不一的琴弦中勾抹拨挑,将一串串清丽的音符扬在两个人的心间。每一个音符落在心上,都像是蒲公英的种子,顽强地在心底扎了根。爱恋与思念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疯长。
那架箜篌如今还停放在那里,只是静默得像被吸去了灵魂。纳兰随手拨动了琴弦,原先那清脆的铮铮之声现在已喑哑得如同她离去前的呜咽,叫人不忍再弹。谁能想到,多年的朝夕相对,一人一琴竟演变成了灵与肉的合一。灵已去,琴便如病入膏肓的躯体,那珠圆玉润的风采也随她一同消散。
纳兰咬了咬唇,还犹豫什么呢?
整夜的思虑不过就像将这些伤害又温习了一遍,让疼痛再深刻一点,沉睡的心再麻木一些而已。就让那无休止的思念透过天青色的窗纱,弥散于这熹微的晨光中吧。只是,悄悄地,莫再奏响沉默的笙箫。
就在此刻,纳兰心里默念,如果有机会,我愿与你相遇在淡烟微月的江南红桥之上,只瞥一眼,烙下一个模糊的影,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