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人对纳兰影响深远,可却并不能算作是纳兰的好友,因为他们之间并未有过任何的交集。他也不是纳兰的老师,他并未亲自传授纳兰一些什么。但纳兰与他就是有着那么一层剪不断、理还乱的渊源。
这个人就是明末的大才子王彦泓。王彦泓(1593—1642年),字次回,出身金坛望族,仕宦之家。他的祖上非常荣耀,祖孙三代进士,皆为博学鸿儒,连他的女儿王朗也是著名的词人。与他的祖上相比,王次回的仕途之路一生不得志,仅在晚年做了松江府华亭县训导,不过是个无名无实的小官。然而他的作品上承李义山,下启清初词坛,对近代的鸳鸯蝴蝶派也颇有影响。
纳兰诗词中常见王次回《凝雨集》的踪影。纳兰曾作过一首思念之词,其中就可依稀看到王次回诗歌的影子。
点滴芭蕉心欲碎,声声催忆当初。欲眠还展旧时书。鸳鸯小字,犹记手生疏。
倦眼乍低缃帙乱,重看一半模糊。幽窗冷雨一灯孤。料应情尽,还道有情无。
——《临江仙》
纳兰始终对往昔无法释怀,在他心里,那些逝去的情感,永远是他珍藏着的最宝贵的财富。
“忆当初”,短短三字便如一把利剑斩断今生。今生已作永隔,窗外雨声风声入耳,曾有多少夜晚流逝于情意缱绻的呢喃?未来又将有多少不眠的孤夜,唯有回忆聊以回味?所幸,过去的日子并未消逝于流年,在那发黄的红笺之上仍可略窥一二。
情爱悲欢,这真是人世间最难躲开的情愫。纳兰穷尽一生,也未能逃开这四字的魔咒。在爱而不得的漩涡中,拼命挣扎,他伸出手,想要抓住一丁点可以让他浮出水面、得以呼吸的东西,却始终两手空空。
一如词中所写“点滴芭蕉心欲碎,声声催忆当初。”心欲碎,不知是芭蕉心碎,还是纳兰心碎。“早也潇潇,晚也潇潇”,古往今来的诗词中,芭蕉似总喜欢同雨相伴出现。雨滴蕉叶比兴唱和,急雨嘈嘈,私语切切,诉尽人间相思意。
“鸳鸯小字,犹记手生疏”,怕是纳兰也在怀念把笔浅笑的她吧。此语原出王次回《湘灵》:
戏仿曹娥把笔初,描花手法未生疏。
沉吟欲作鸳鸯字,羞被郎窥不肯书。
王次回的诗歌总是给人情感真挚、香艳流芳的感觉,这可能是因为王次回将写诗当做是自己的生命,他总是用华丽词句来化解自己心中的郁结。看似绝艳的句子中,所潜藏的却是无尽的悲伤和痛苦。
这一点,只怕也是纳兰仿效他的原因之一吧。
很多人都知道王次回诗歌了得,纳兰写词绝佳,却很少有人知道,这两个生活在不同朝代的才子,却同样有着自己所不能掌握的悲伤命运。
王次回也如纳兰一般,爱妻早丧,不过凉薄人世一孤伶人。若可同世而立,纳兰与次回或许也能成惺惺知己吧。
当年的娇语长萦耳畔,那副欲语还休的羞涩模样犹在心头,鸳鸯小字里,似可见这位解语花的身姿若隐若现。然而,以为是一生一世的一双人,所托竟几页满蘸相思意的旧时书。南宋蔡伸曾慨叹,“看尽旧时书,洒尽今生泪”。蔡伸是书法家蔡襄之孙,官至左中大夫。名门之后,位高权重又如何?三更夜,霜满窗,月照鸳鸯被,孤人和衣睡。
旧时书一页页翻过,过去的岁月一寸寸在心头回放。缃帙乱,似纳兰的碎心散落冷雨中,再看时已泪眼婆娑。“胭脂泪,留人醉”,就让眼前这一半清醒一半迷蒙交错,梦中或有那人相偎。
又是一窗冷雨,纳兰看到了半世浮萍随水而逝,如记忆中挥之不去的她,“一宵冷雨葬名花”。还是纳兰身边这盏灯,只是不再高烛红妆,唯有寒月残照,灯影三人。太白对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故人入梦,又渐行渐远,“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姗姗来迟。”汉武帝为李夫人招魂,灯影明灭处,留得千古一帝不得见的叹息。
一梦似千年,从来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纵观纳兰词与次回诗,不难发现二人作品的字里行间,都透露着对美好情感的向往和对现实世界的无奈。他们用最情深意切的词句,来抚慰自己伤痕累累的心灵。
任凭岁月变迁,世事变更,二人的痴念依然留在人间,他们所付出的情深一片始终崭新如昨。对于王次回,纳兰恐怕已经不仅仅是当做研习诗词的前辈来看待了,他们应该算得上是知己。
在各自的时空里,仰望着远逝不可回的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