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父辈中,我最亲爱的人除了父母外,就是干爸爸王鹤寿了。在我的相册中,有一张在延安时期我与陶铸爸爸和王鹤寿干爸爸的合影。大约只有四岁左右的我,坐在干爸爸的怀里,却扭头望着陶铸爸爸,他们两人都在开怀大笑着,而我则傻乎乎地摸着头,稚气的脸上有一些严肃,似乎在想:他们为什么这样高兴呢?这张相片非常形象地反映了我与两位爸爸之间的关系。
为什么会有王鹤寿这个干爸爸呢?说来话长,我爸和干爸爸是南京军人监狱的难友,他们都是狱中最英勇顽强,铁骨铮铮的共产党囚徒,彼此都很敬佩,结下生死之谊。被党营救出狱后,先后到了延安,关系自然会更加密切。他俩以及胡耀邦,据说当时被称为“桃园三结义”。
别看我那时小,却特有主意,这个干爸爸就是我自己认下的。摇篮中的我,对前来看望的父亲众多朋友都无动于衷,唯独对干爸,只要他一来我就莫名地高兴,要他抱,对他咯咯乐,而他一走就大哭不止,要伤心上好半天呐!这种天然的感情至今也解释不了,或许归于“缘分”之说吧。事实证明,我在一岁时给自己找的干爸爸是多么英明,因为在我人生中,特别是童年和少年时代,他给予我的父爱,丝毫也不亚于我的亲生父亲。我至今存留着在哈尔滨干爸家生活的美好记忆,我想我当时一定是个被娇宠坏了的小女孩,因为等我稍长大后,干爸最喜欢逗我的一句话是:“亮亮啊,你还记不记得你在哈尔滨的时候,一次就吃掉半只鸡的事呀?”我当然记得,因为我竟霸道到不许干爸和干妈动一筷子。在东北解放战争期间,我的父母都在前方,幸亏有干爸的抚育,使我在炮火连天的年月、在寒冷的白山黑水,安逸地度过了童年。
全国解放后,我随父母南下,因不适应广东的语言环境,加之思念干爸爸,无奈之下,父母将我送到时任冶金部部长的干爸家。这一住就是四年(初中三年,高中一年)。干爸无微不至地关心我的衣食住行,对我的宠爱那是出了名的。干爸家有个小月亮门,每当春天,门上便会垂下一串串的紫藤萝花,宛若紫烟一般,散发出淡淡的芳香,成为我对福绥境胡同最清晰的回忆。干爸爸每天下班回来,只要一从大门拐到这个小月亮门,就开始大声叫:亮亮!亮亮!我则会欢呼雀跃地跑出去迎接,唉,那是一段多么美好的时光啊!
我初中同学至今记得我的一个笑话。那个时代学生们都是自带午饭,每天上学时在书包里塞进一个铝制的饭盒,到学校放笼屉蒸。由于干爸每天都要亲自检查我的饭盒,所以厨师不敢怠慢,总把好东西塞满我的饭盒。久而久之,同学们就都知道我的饭盒里有好吃的东西,于是一到开饭时间我的一个顶调皮的女同学就会走过来:亮亮啊,有什么好吃的呀?说着说着就分享掉了我的好饭,我自己则什么也没吃到。终于我不干了,开饭时间拿回饭盒后,我两手护着饭盒盖就是不打开,什么时候她们吃完了我才开始享用干爸爸给我准备的美餐。几十年过去后,我和我的同学每当忆起此事,都会忍俊不禁。那个时代,吃饭实在是一件顶重要的事情。
北京这四年的生活,不仅享尽了干爸干妈的宠爱,而且在很多方面都受到干爸的潜移默化,甚至说是在塑造着我。如他对信仰的忠贞不渝;对党的事业的热忱虔诚;对原则问题绝不妥协的政治操守;廉洁正直又有点清高的心性品德;固执倔犟又不善掩饰的性格;以及看似刚强严肃实则体贴细腻重情的特点……这一切都对我人生观的确立起到了至关重要的影响。有件至今难忘的小事:我在北京读高一时,一天在家写入团申请书,团支书让我深刻挖挖小资产阶级的思想根源。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小资产阶级”,更不用说“思想根源”了。干爸见我抓耳挠腮的样子,问明原因后,说了句:“胡闹!你一个小孩子家哪里谈得上什么小资产阶级思想,你无非就是自由散漫点!”我顿开茅塞,给自己戴了顶“自由散漫”的帽子,果然管用,很快就入了团。
甚至,我的很多生活和饮食习惯也都深受干爸的影响,如不爱吃鱼、爱吃硬的酱猪蹄,爱吃荞麦面、爱听侯宝林相声……唯独在读书上,虽然我还算比较爱阅读的人,但与干爸那是没法比的。在共产党的高级干部中,很少有像他这样终日与书相伴的人,他的身边永远有一大摞已经读过的书和另一大摞准备要读的书。
80年代,我曾又一次在干爸家住过一年。这座位于麻线胡同的四合院,古朴别致,因为住了干爸这等手不释卷的老翁,因此常给我一种书香缭绕的书院的感觉。
说起麻线胡同,还有件令我终身难忘之事。大概是1981年,干爸让我陪他去北京饭店探望一位美籍华人。据我所知,中纪委的工作素不与外国人打交道。那么,这是位什么样的外籍客人,竟要中纪委的领导同志亲自去探望?我很纳闷。在车上,干爸告诉我,这位美国女士也是他1926年在莫斯科东方大学的同学,并一起出席过党的六大。回国后,干爸和这位女士先后被捕入狱。释放后她投奔了国民党,解放前夕逃到台湾。1964年迁居美国经商,买卖兴隆,生活富裕。此次回国观光,这位女士多次向有关部门试探、请求,想见见当年莫斯科的老同学。组织上安排干爸前往探望,但他不想一个人面对有如此复杂历史的人,所以就拉上了我。
这是一次多么不寻常的会见啊!当房门打开后,我眼前出现的俨然是一位阔太太。虽然已七十高龄,依然化着浓妆,上着鲜艳绸衫,下穿绿喇叭裤,尖尖的高跟鞋,佩戴着项链和耳环。交谈中,老太太首先打听当年东方大学同学们的下落、境况。干爸简短的回答,平静的叙述,分外感人肺腑。那些东方大学的共产党人们,离开人世的,个个是鬼雄;尚存人间的,亦皆为人杰。老太太面带愧色,神情很不自然。她吞吐地向干爸陈述了1927年被捕的经过,极力为自己的变节行为开脱。她还表示,为了祖国的统一大业,愿意为共产党效劳。最后,她以同情的口吻问道:“这几年来,你受苦了吧?”干爸始终神态自若地靠在沙发上,摇着一柄纸折扇,听到这话,淡淡地一笑:“这是我们党内自己的事情,算不了什么!”一句话,噎得老太太顿时无言以对。
我望着这两位走过半个世纪再度重逢的老人,心情极不平静。干爸爸,旧衣布鞋,满头飞雪,神情冷峻,一望便知是历尽沧桑之人。他解放前曾六次被捕入狱,表现出一个共产党员坚贞不屈的气节。“文化大革命”期间,在“叛徒”、“走资派”等罪名下,被批斗573场,关押达十年之久,受尽了肉体上的折磨和精神上的凌辱。我干妈于1972年饮恨病故,直到老伴临终前,干爸才被押到病榻前匆匆见了一面。由于长年独坐,现在他的背驼了,身体也垮了,哮喘病搅得他日夜不宁。但他对信仰从未动摇过,意志从未消沉过,自信也从未丧失过。
在回来的路上,我有意激干爸爸:“你这一辈子,蹲过国民党的六次大狱,‘文革’又关了十年牛棚,到头来还是孤老头一个,你不后悔吗?”“后悔什么!这条路是我自己选择的,又没有哪个强迫,为什么后悔?”他斩钉截铁地回答。“有些人会认为像你们这样的人很傻。”“我就是愿做傻子,甘当革命傻子。”他坦然地说道。听到这样的回答,一股敬佩油然而生,我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崇高”!
1998年6月21日,母亲离我而去,悲痛差点让我崩溃。一年不到的时间,1999年3月2日,干爸以九十高龄仙逝。当我凌晨时分赶到北京医院时,见到最后这位最疼我的人静静躺在白布单下。我抱着他却欲哭无泪。有一智者曾嘱咐我,亲人去世时千万不可抚尸大哭,要庄严肃穆地送亲人的灵魂升天。所以父亲的追悼会我一滴泪没掉,妈妈走时我也是强压悲痛没有哭。
干爸爸是个拒绝一切庸俗的人,甚至一般通俗的做法他也不屑,例如,他竟然没有留下一个字的遗嘱!我认为他是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死去万事空,身后任由去!像这样的事在别人看来不可思议,但凡了解干爸爸性格的人是不会感到奇怪的。
3月8号,我清晨5点即起,6点赶往北京医院,准备与王颖阿姨、王昆大姐、微微和敬敬一起,护送干爸灵柩前往八宝山。出门一看,不由得暗暗称奇,昨夜一场大雪,覆盖了大地,洗涤了空气,天地间顿时变得如此素白、如此洁净、如此澄明,难道寰宇也在为一个伟大的灵魂送行?
告别仪式上,亲属的队伍有70多人,黑压压的一片。这里面除了老王家的,还有谷牧家的,王蒙家的,陶铸家的(就是我了),这些不同血脉的老人、年轻人和孩子们,今天都是干爸的亲人,怀着沉痛敬重之情来为他送行。干爸的夫人王颖阿姨站在首位,之后是干爸的妹妹林浦,第三位是王昆大姐和周巍峙姐夫,再后就是我了,我后面才是敬敬和微微。这显然是把我当作家里的女儿来排列的。
但是不明就里的人,对我出现在亲属队列中就不免感到奇怪。锦涛就是,他都一一握手从我面前走过去了,却又回头有点诧异地看了我一眼,仿佛在问:你怎么会在这里?果然,没几天我就接到他亲自打来的一个电话。我将与干爸的半个多世纪的父女情讲给了他听,还告诉他我要写一篇纪念干爸的文章。“你都成了写纪念文章的专家了!”锦涛笑道。
从一个人的葬礼上,最能感受到他在人们心中的真实性,因为此刻已无须玩虚假,流露出来的应是真性情。干爸的老朋友高扬文去麻线胡同吊唁时哭倒在地,他在挽联上写下这样的一行字:老领导老朋友你为什么不等等我就去了!这样的句子必是用心醮着泪水写就的,读来让人感叹嘘唏。在遗体告别会上,我看到很多人都悲痛地落泪,特别是他的老秘书和身边工作人员哭得最为伤心,王颖阿姨则已悲痛得不能自控,需要人搀扶。但最最让我感到意外的是朱镕基,这个被称为“铁面总理”的刚毅汉子,在干爸遗体前站立了很久很久,眼眶渐渐红了,眼中有泪光闪烁……去年元月份我去看望镕基时,谈及此事,他说在东北工业部时,曾是干爸的部下,“我很敬重鹤寿同志!”作为国家总理的朱镕基,能为半个世纪前的老领导落泪,这说明两个人都不是一般人。
干爸殁于元宵节,葬于三八节。且是猝死,逝得尊严,又有洁白的雪花为他送行,怎么着都是造化了!世上有几人能像他这般潇洒地离去?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八年过去,我却始终未能拿出写干爸的文章来。今天又到了三八节,又到了与干爸永别的日子。坐下来,静静地写这篇文章,感怀着与干爸一世的父女情,才发现我对他的思念非但没有衰减,反而与日俱增。这是因为在我的世界里,像他这么真诚、纯粹、率性的人真是少之又少了,对我而言,干爸已经升腾为一种精神象征。在现在这样一个物欲横流的社会里,父母和干爸的在天之灵将护佑我不致迷失,得以享受只有坚守信仰才会有的那份充实和幸福。
(陶斯亮,2007年3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