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老桅用鼻子哼了一声,转身走开。
这时候,范大锚抱着渔篓走下了渔船。
美人蟹听不到潮声,拼命地拱动起来,范大锚掖紧小渔篓上的麻袋片,阻止美人蟹出逃,同时也是阻止渔村人的眼睛对渔篓的觊觎。
孙主任求范老桅不成,转而求范大锚。
范大锚倒没有计较孙主任姓什么,有人想求蟹,卖谁不是卖呢,儿子读书,哪一天不要钱,上大学还得要花好多的钱,没有钱寸步难行啊。范大锚历经破产的磨砺,越发知道钱是生命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他不想让儿子让钱阻挡了前程。范大锚答应了,伸出了二个指头,把每只蟹的价格定位在二百元。
孙主任掏出一种盒上印有华表的烟,抽出一支递给范大锚,范大锚摇头拒绝了。孙主任点燃香烟,深吸了一口,说,能不能少点儿?
范大锚淡淡地一笑,他说,这种蟹,你能买到手就烧高香了,还讨价还价?说着,就要走开。
孙主任把半截烟掐灭,只说了一个字,好。
范老桅走得老远了,见儿子没跟上来,停下来等一会儿。范大锚追上父亲,说,爹,就卖给他吧,谈好了价,二千。范老桅上下打量了几眼儿子,又瞅了眼跟在后面的孙主任,厉声说,你敢做我的主,我还没死呢,说话就不听了。
范大锚就差跪在父亲的面前了,他低声喃喃道,爹,你孙子等着家里拿钱念书呢!咱老范家就出这一个念书的人啊。
范老桅的眼睛潮湿了,他本想把蟹子煮熟了,让全渔村人尝,哪怕是一人只尝一口,儿子这么一说,他心软了,吃了,只是一口香,落下几句夸奖。若是大海不被打穷,一条大橹划进去,就是银行里数钞的机器,何苦为几口海鲜犯愁呢。范老桅重重地叹了口气,不无伤感地说,我老了,管不了你了,随你的便吧。
孙主任驾着小车,心满意足地返回了县城。
那种鲜味首先回荡在县政府招待所的食堂里,人们惊讶地发现,世上竟有藏得如此之深的美味。饭会,客人们半真半假地嘲笑起了县长,当了地方官,有什么特产都搞不明白,回家卖红薯去吧。虽说都是十分要好的宾客,县长的自尊心还是受到了伤害,他脸红脖子粗,当场拍板,此蟹作为本县的特色,专门招待最重要的客人。
这一板拍下去,拍得太狠了,狠得震颤了辽东湾。涌动的波浪突然间惊愕了,像遇到了骤降的寒流,一下凝固了,停止了涌动。歇息了片刻,才软绵绵地重新推动大海。自然,环城礁也被震动了,美人蟹们在仓惶地奔逃着,搅得海水煮沸了一般。
蟹王用力地拍打巨螯,充分显示着保护子孙的威武,才止住了环城礁里的骚乱。小美人蟹们睁大惊恐的眼睛,四处张望,企图弄明白震动的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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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老桅不再陪儿子出潮了,一次就拎回来十只美人蟹,大家的眼睛都盯着呢,不让谁尝,他都于心不忍,没准心头一热,就把美人蟹分了。他不出潮了,不安的心就解脱了,供孙子上学的钱,也不用愁了。就让儿子范大锚独自去闯荡吧,反正儿子把环城礁外明流暗涌看得透透亮亮,对付的招法也是明明白白,开船也好,摇橹也罢,风咋刮,流咋走,涌咋旋,把握和判断得丝毫不差。
又是个落大潮的日子,又是个风平浪静的早晨,范大锚拎着渔篓,带上那串泡过海蛎子的羊肉,迎着海面上腾起的大日,从容地站立在驾驶台前。这时候,海水还在满潮,满潮最适宜渔船起锚出港了。范老桅送着儿子上了船,直到马达轰然响起,他才恋恋不舍地走下船,边走边向儿子翻着巴掌,示意只能打十只美人蟹。范大锚把头都点疼了,父亲才相信儿子的承诺。
也许是前几天刮过西北风的缘故,这个潮落得特别的好,远远地就能看到,四方城墙一般黑黝黝的环城礁,几乎全露出来了。此时的海上,风息浪止,天青水蓝,高阳朗照。范大锚的心也像这天海一样,无比的宽广与爽朗。
渔船的“嘎嘎”声弱了下来,船已经驶到环城礁外的大海沟旁,范大锚停船止锚,卸下船舷上挂着的小瓢岔子,跳了下去,摇着大橹,小心翼翼地挺入了环城礁。
没有风,没有浪,现在又有一圈显露出来的礁石把里面的水域和外面的大海隔开,环城礁里的水,平得镜面一般,海水也从来没有如此的清亮,清亮得能看得见二米多深的海底。范大锚清楚地看到,海底下一片片蛎子,大如碗口,清澈的水中,到处游荡着花点大鲈鱼、红眼大梭鱼、黄姑铜罗鱼,海底下还伏着鞋底状的塌板鱼,会咳嗽的老头鱼,还有眼睛专往上瞅的高眼鲽鱼。这些鱼类,翻着眼睛,惴惴不安地瞅着范大锚。
环城礁里,最多的当然就数美人蟹了,虽然长满蛎子的海底礁石,到处都是美人蟹的藏身之地,可是美人蟹实在太多了,洞穴石缝都藏满了,无处可藏的美人蟹,屁股紧紧地靠在石缝的边上,紧张地收缩着身体,立起黑豆一样小眼睛,观察着范大锚的一举一动。
惟有成群成群的毛虾,懵懵懂懂地飘来飘去,时常不由自主地把自己送进鱼蟹们的嘴里。小毛虾是海里食物链的最底层,几乎所有张嘴的海物都可以吃它,早春的时候,如果毛虾旺了,差不多所有的海物都能旺起来。
范大锚感慨万千,二十年前,辽东湾里所有的水域,都是环城礁里这个样子,如果海不穷,他的造船厂会是何等的辉煌啊。
再细看下去,范大锚看到了父亲弃在海底下的那张螃蟹网,网已经千疮百孔了,可还是有鱼不知深浅地撞上去,美人蟹们挥舞着双螯,左右开弓地往嘴里送着鱼肉。一只馋嘴的美人蟹,急着过来抢鱼肉,结果误撞网中,几只美人蟹放弃了争食,横飞过来,用嘴嗑开了螃蟹网,解救出了那只美人蟹。
范大锚只知道美人蟹贪吃,没有想到美人蟹这般的狡猾。
小美人蟹都如此,那只蟹王呢?范大锚睁大眼睛,四处搜寻着,蟹王那么巨大,清澈的海水根本藏不住,可海水里却根本看不到蟹王的影子。范大锚抬起头,看见蟹王趴在露出水面的礁石上,立着黑豆般的眼睛,正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呢。
范大锚觉得自己欠着蟹王的,过一会儿还要捞取它的子孙呢,没有直视蟹王,重新把眼光投向难得一见的清澈海里。
接下来的发现,让范大锚激动不已了,海底下缓慢地蠕动着两枚圆圆的小东西。那两枚小东西是深黑的蓝色,几乎被海水的颜色淹没,若不是亲亲热热地碰撞着移动,范大锚根本无法发现。
这正是久违了的蓝海胆啊,是范大锚日思夜想的稀罕物,更是妻子春芳永葆青春和嫩白的珍惜物啊。这是送上门来的机会,范大锚怎肯放过。顾不上秋水的凉意,范大锚脱光了衣服,戴上了潜水镜,一头扎进了海水里,捞取了那两枚蓝海胆。
日过中天,范大锚回来了,渔篓里不多不少,正好十只美人蟹。美人蟹躲得过网,却躲不过美食的诱惑,只能成全范大锚的渔篓。
买蟹的人仍然是县政府的孙主任。货款两清的时候,范大锚突然提出个要求,搭孙主任的车去县城,去看妻子和孩子。孙主任打量了一眼范大锚,眉头皱了起来,他可以多给范大锚卖蟹的钱,甚至给往返县城的打车钱,也不愿意范大锚坐他的车,范大锚衣服上沾了许多油污,身上散发着一股海腥味儿,他实在是不情愿。尤其是今天,腥味更加浓重,那是蓝海胆散发出来的,范大锚是久在腥中不知腥了。
孙主任又知道范家人的脾气,翻了脸,才不管你是多大的官儿,给多少钱,说啥就不卖你了,到时候,难堪的还是他。
孙主任忍着腥味,答应了,佯作热情地说,没关系,我的车就是你的车,随便坐。
范大锚被让在后排坐下,坐副驾驶位置上的孙主任开玩笑地说,你坐的是县长的位置,今天我是你的秘书。
小车没有使用空调,天窗开着,车窗也开着,一路上风呼呼地灌入,带走了范大锚身上的海腥味儿。渔村里的人向来是直来直去,范大锚当然看不出孙主任的不悦。
找到了县城里的出租房,范大锚蹲在外边等了好久,妻子春芳才回来,打开房门,让范大锚进去了。那是间小得可怜的小屋,一张上下铺的床,一个小书桌,就把屋子挤满了。床铺得干干净净,书摆得整整齐齐,屋子的墙壁上,错落有致地粘着动漫大头贴,让小屋子即温馨又活泼。
好久没在一块儿了,趁着儿子还在课堂,范大锚拉上窗帘,想把春芳扑倒在小床上。春芳推开了范大锚,拍打了几下自己的衣服,好像范大锚的手给弄脏了,她说,想我了,你也该洗净身子,换件干净的衣服再来。
范大锚定定地瞅着春芳,春芳不再是从前的春芳了,春芳穿着翻领小西服,里面雪白的衬衣绣着淡红的花儿。春芳的头发高高地盘起,干净利落得一点也不像渔家婆了,一副职业女性的样子。
范大锚不悦地说,养家糊口是男人的事儿,你别在城里抛头露面了,跟我回家。
春芳说,孩子上学,那是没边的钱,你供得起吗?
范大锚掏出了卖蟹的钱,说,每次出潮,准能拿回二千块钱。
春芳淡淡地一笑,尽管她知道范大锚从不说谎,可她还是不相信这是真的,谁不知道,海瘦得差不多只剩下盐水了,一潮能打出二千块钱的海物,一年能遇到几回?
范大锚看懂了媳妇的表情,他解释着说,咱爹带我进了环城礁,每回捞十只美人蟹,每只卖上二百元,还不够孩子的念书钱吗?
春芳的脸色大变,渔村里的人谁不知道,环城礁是魔鬼海域,是个有去无回的地方,这爷儿俩真是要钱不要命了。春芳大声说,能赚多少钱,我也不许你去,我不想当寡妇。
范大锚最不爱听这样的话,厉声说,闭上你的臭嘴。
春芳的嘴没有闭上,她不再嫌范大锚被油污过的衣服,抱着范大锚的肩头,流着眼泪说,咱不挣那个钱好吗?
范大锚推开了春芳的手,他说,不落大潮,我不出船,一个月只赶两次潮,趁海流最平稳的几十分钟,出入环城礁,我不会冒险的。
春芳叹了口气,说,孩子读高中,上大学,找工作,买房子,娶媳妇,咱们夫妻俩没有个三五十万,没法让孩子出人头地呀。你让我回家干嘛,当看家婆啊,我在厂里拿一千五百块的工资,比国家干部还多,两个人挣钱,总比一个人强啊。你要是对我不放心,也进城来,厂里正缺懂海的人呢,你来正好帮他们收购海钻子。
范大锚怔了下,他只考虑到够儿子念书就可以了,没把事情想得更远,可这也是摆在他们面前的事实呀,他本想把春芳劝回家,可春芳的语气和神态都清楚地告诉了他,不可能跟他回渔村。
临分手时,范大锚从衣兜里摸出了那两枚蓝海胆,放在桌上,他说,急着给你送来,没来得及加工。
尽管春芳没有风吹日晒,用不着担心脸黑了,普通的化妆品就能满足她,可她还是滴下了感动的泪水。
回去的途中,范大锚想了一路,他若是能挣个三五十万,没有了后顾之忧,后半生就能和春芳过上很悠闲的生活了。家里的境况搞得这么惨,全都是他的责任啊,渔船卖不动的时候,他若是听春芳的劝,及早地终止了造船,手头留出三五十万,还不是轻而易举。现在,钱却是挡在他幸福路上的一座高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