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村越来越小了,岸上的庄稼也只剩下一片一片的颜色,苞米地成了白色,高粱地成了红色,大豆的褐色。
秋高蟹儿肥呀,父子二人这次出潮,打的就是螃蟹。
近海已经无蟹可打了,下了十里长的网,恐怕也打不出十几斤的蟹,父子二人只能开往更远的海域。
渔船沉闷地开了好长一段时间,长得一点岸的影子都没有了,开到了距环城礁一两海里的地方,他们开始抛网了。蟹子不像鱼儿,总会在海面上留下蛛丝马迹,蟹子在海底呢,只能靠经验判断。范老桅选择这里下网,就是因为渔民不愿意在环城礁附近打鱼挂蟹,他们害怕碰到暗流,害怕船毁人亡。
暗流能骗过别的渔民,却骗不了范老桅,范老桅躲过有暗流的地方,选择平稳的水流,抛下了淡绿色的螃蟹网。范老桅也不知道海底是否有蟹,他不过是怀着试试看的心态下的网,不管是飞蟹花蟹红夹蟹,还是其他的什么蟹,只要找准了螃蟹窝子,今后就有地方下网了。
等待了小半晌,开始起网了,那网是轻飘飘的,显然啥也没挂上。后来,网却越来越重,越拔越吃力,是那种死沉死沉的重。一般来说,挂满鱼蟹的网是那种颤动的沉,绝不是沉得如入泥海。
费尽了吃奶的劲儿,范老桅才拔上来几片网,再看那网,已不成网的样子了,糊满了细如羊毛的绿色海草。范老桅失望了,没有了鱼啃蟹剪,海底下的草长疯了。
到底是上了年纪,拔过了几片网,范老桅累得不行,张开大嘴,对着太阳喘粗气。范大锚也是多年没有拔网了,虽然手上还残留着茧子,却也承受不住网纲的拉扯了,殷红的血滴滴落下。范大锚紧咬着牙关,一片片的网就是一片片的百元大钞,网拉不上来,那是多大的损失,螃蟹没打上来,网却丢了,这趟潮出得亏了大本啊。
范老桅不忍心看到儿子那双滴血的手,他抽出斧子,砍断了网纲,把剩余的网全丢给了海底。范老桅失望极了,养育了他六十几年的海,居然穷到了只剩下了盐水。
没有汹涌的波涛,没有海鸟的鸣叫,海里安静极了,只有太阳与他们父子做伴。太阳扬着高傲的脸,像是嘲讽又似安慰。他们就这样失落地望着大海,久久地望着,他们无法相信,广阔无边的大海,打几只蟹子就这么难吗?
这时,海面上突然间腾起一道细浪,一只黑色的小点,鱼雷一般急驰而来。范老桅定睛细看,惊奇地发现,那是一只老蟹。老蟹来到渔船前,挺起身子,露出了人脸一样的蟹壳。范老桅猛然醒悟,十几年前的那只美人蟹,依然活在海里。范大锚激动起来,眼眶里沁着泪,那次海难,没有美人蟹驮着,他早就喂鱼了。
老蟹举起双螯,“嚓嚓”碰了两下。那一瞬间,范老桅的心窗砰然打开,老蟹的心声猛然灌进范老桅的心田。
老蟹告诉范老桅,环城礁里没有污染没有赤潮更没有人类的光顾,他们的家族蟹丁兴旺,差不多是辽东湾最旺的旺族了,只是担心被人捕捞,始终不敢扩散到环城礁外,它们这儿蟹满为患了,恳请昔日的救命恩人,进入它们的领地,每天奉献十只肥硕的公蟹,报答当初拯救美人蟹家族的恩德。
范老桅迟疑片刻,卸下了渔船上的瓢岔子。渔船老了,说不定啥时船底会漏水,机器会罢工,带条瓢岔子,有备无患哪。范老桅让儿子守在大船上,自己带着一片螃蟹网,跳上了瓢岔子。范老桅眯缝着深邃的眼神,望向了接近中天的太阳,又把手伸到海水里,感受一番海流子的变化。他感觉到了这是个流子落到最低点的时候,便操起大橹,追随着蟹王在海面上留下的痕迹,摇入环城礁。
放好大橹,敲打掉糊满网眼的海草,范老桅把那片网撒下去,坐下来,抽上一袋烟,静静地等候。一袋烟过后,范老桅起网了,然而,网却扎了根似的,丝毫不动。他这才明白,从来没人敢进这片海域,海底已经生满了蛎子,无论投进去多少片网,都将是有去无回。
美人蟹的蟹子蟹孙们从海底鱼贯而出,似乎嘲笑范老桅的无能。蟹王立在一块暗礁之上,很无奈地伸展着双螯,都是它的子孙,无论牺牲谁,都心疼,让它夹起自己的子孙,奉献进范老桅的船里,是不可能的事情,王者总有王者的风范,就看范老桅用什么招法捞取蟹王的许诺了。
范老桅拿起一只网超子,左右摇摆两下,突然超入海水中,那速度闪电一般,几只蟹子来不及逃脱,应声落网。他把网超子拽回瓢岔子,把圆脐的母蟹扔回海里,只带走了两只肥硕的公蟹。老蟹的那双大螯又举在了空中,“嚓嚓”地碰撞。范老桅听得明白,那是老蟹对他的感谢。
驾船返回岸边,范老桅将那两只蟹,放入锅中,煮了个云腾雾绕。蟹子的香味渐渐地溢了出来,溢得范老桅家门外的人伫立了脚步,贪婪地吸着飘逸的香味,暗想着,范老桅这一潮打了十几筐蟹子吧,否则怎能一煮一大锅地解馋?
起初的时候,范老桅没怎么在意,只是觉得香味浓了些罢了,待到即将干锅时,范老桅揭开锅盖,一股更加浓郁的鲜香扑入他的鼻子。就像酒鬼遇到了茅台,范老桅立刻就沉醉了,沉醉得闭上了双眼,不停地用鼻子嗅,恐怕香味跑了再也追不回来了。范老桅在海里奔波了一辈子,啥海鲜没尝过,沉迷到这种程度,还是他一生中的第一次。
范老桅睁开眼睛,蟹壳的样子更让他惊讶了。煮得彤红的蟹壳,鲜艳极了,上面的纹理,清晰地印着完整的美女头像,似乎是故意画上去的。头像的眉毛又细又弯,丹凤眼脉脉含笑,紧抿着的元宝嘴欲言又止,就差从蟹壳上鼓出来说话了。
范老桅傻愣愣地站着,如果不是煮熟了,仅仅像人的脸罢了,可是煮熟了的美人蟹,壳子竟然和人的脸如此相像,他真的不敢相信,美人蟹的那种美味,范老桅终生难以忘怀,尽管他尝过了无数的海鲜,不过是充饥解饿罢了。无论是活对虾生牡蛎,还是昂贵的海参鲍鱼鲨鱼翅,以及拼死吃一口的腊头捧子(河豚),与美人蟹比,简直是味如嚼蜡。美人蟹的肉细嫩得如膏似脂,闻起来鲜而不腻,放入口中清香四溢,久久舍不得咽下去,即使滑入肚里,香味仍然反哺回唇间,再吃其他东西,便索然无味,仅留香味在胸间足矣。从那一刻起,范老桅突然明白了,自己活了六十多年,吃海物和品海物是多么的截然不同。
美人蟹是海中的奇珍哪。
剩下的蟹肉,范老桅不肯吃了,他用蟹螯把所有的蟹肉,一点一滴地剥出来,然后装入十几个小酒盅里,把冯乐礁等十几个老哥儿们都请进自己的家,将那些酒盅发下去,让他们品美酒一样,品着盅中的美味。老哥儿们都是六七十岁了,不吃上这一口,恐怕这辈子就没机会了。
范大锚和他父亲一样,只吃了一口他就觉得很幸福了,剩下那只美人蟹,他们没舍得吃,也没舍得让全村人共享,他的妻子春芳儿子范天齐还没尝到呢,他要让全家人共同品味生活的幸福。
范大锚立马动身,去了县城,只为送这一只蟹。
范天齐被范大锚从教室里唤出来,还沉浸在课堂中,没怎么在乎这只蟹子,也没听清父亲说些什么,他看了眼蟹子,只是觉得蟹壳有些独特。送走了父亲,范天齐便把蟹子送给了任课的老师。老师觉得蟹子的模样怪怪的,怎么看怎么像美人,就把蟹子送给校长看。最终,校长吃掉了那只蟹子,蟹壳摆在办公桌上当工艺品。
县长来学校视察,呆愣愣地看着那蟹壳,一动不动。县长走南闯北,差不多吃遍了全世界,什么没见过,从没见过海洋里还有这样的生物,便追问起了出处。校长就把美人蟹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末了,对美人蟹的滋味大加赞赏。县长把这事牢记在了心中。
39
半个月后,范老桅带着儿子范大锚又去了环城礁。他们把船泊在礁外不很远的地方,跳上瓢岔子,将大橹脐部的凹坑,置入船尾的凸部,左右摇摆着大橹,向着环城礁进发了。海面上的每一阵风,海里面的每一股流,范老桅都烂熟于心,就算闭上眼睛,他想摇到哪儿,就能摇到哪儿。
范老桅没有把橹,把大橹推给了儿子,到底是年龄大了,不像从前那样,浑身涨满力气。好在儿子重新热爱上了大海,他终于安下心来,一身的本事后继有人了。范老桅指点着儿子躲开明流,绕开暗流,借助水面上的平稳水流,把瓢岔子送进了环城礁。
这片被暗礁包裹着的海域,只有几处极难发现的入口,即使如此,任何一种有马力渔船都无法驶入,环城礁的入口,海域的四周突兀出来的暗礁让海流变幻莫测,没有非凡的驾船技巧,准会被海流弄得晕头转向。辽东湾西海岸这几百里的渔村,除了范老桅,谁还有这个本事?
现在,子承父业,范大锚成了第二个能闯入环城礁的渔民。
瓢岔子里不再有网了,仅仅是一截十几米长的尼龙线,渔线上拴着一串泡了一夜海蛎子的鲜羊肉。范老桅对蟹类熟悉透了,他深知蟹最爱吃的是什么。那群涉世不深的美人蟹见到羊肉,什么都顾不得了,一根渔线上,像麦粒箍住麦穗一样,箍满了美人蟹。
范老桅将渔线拽出海面,除了几只机警的蟹跳回海水里,剩余的仍然死死地扎在“麦穗”上。范老桅仅从“麦穗”上摘取下十只肥硕的公蟹,他在手中惦量了下,每只都超过了一斤,装进小渔篓里,膨膨乱蹦。范老桅扯过一条被海水浸透了的麻袋片,将篓口封得严严实实。剩余的蟹,连同那根绑着饵料的渔线,范老桅全抛进海里,让美人蟹尽情地美餐一顿。
父子二人驾着瓢岔子,驶出了环城礁。蟹王立在暗礁上,向范老桅挥舞着双螯,他看到蟹王黑豆似的眼睛里滴出了两粒珍珠,显然,蟹王依依不舍地送别她的孩子。
范大锚摇着大橹,赶回渔船的途中,范老桅望着蟹王越来越小的身影,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捕获的螃蟹,壳上背负着美人的脸呢,他觉得,那该是海的精灵,或许,他不该捕获他们。
渔船赶回码头,范老桅爬下渔船,捶着酸疼的腰,慢慢地往家里走,从前出潮,无论多累,都不会腰酸腿疼,现在,没有付出多大的体力,居然有一点吃不消了,看样子,真的是老了。还有,刚才下船时,有个人跟上了他,他竟迟钝得没有感觉到。
跟上他的是个干部模样的人,他追到范老桅的面前,陪着小心问,您是不是范天齐同学的爷爷?
范老桅充满警惕地问,打听这个干嘛?
那个干部赶紧拿出个名片,递了过去。
范老桅推回了名片,说,渔村不时兴这个,你叫啥,干啥来了,直来直去地说。
那个干部说,我姓孙,是县政府的办公室主任,县长要买你打上来的蟹子。
一听说来人姓孙,范老桅气不打一处来,自己的二儿子就栽在了姓孙的渔政身上,姓孙的干部没好人,他把眼睛一瞪,说,你想拿走蟹,到海神娘娘庙里跪一晚上吧,海神娘娘啥时张嘴,你再来求我。
海神娘娘再灵验,也是个不能张嘴说话的泥菩萨呀,一句话等于把孙主任拒之千里,他满脸苦相地哀求,范老爷子,您就是咱这海里的活神仙呀,我求谁也不如求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