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岭矿难,说到底,实是国有大矿膨胀了暴利欲望所造成。115名九死一生的受伤者,38名葬身井下的魂灵,都是一种牺牲。
我看到,中煤集团王安,作为事故主要责任方领导,在抢险中回归了他的矿工时代。他井上井下往返不停,拼尽了全力。他们都是老煤炭,怎能和被困矿工没有感情?可是,也只有到了这种时候,他们才会冷静下来,深感内疚,才会讲实话。王安老总向媒体坦承:发生事故的深层原因,确实是国有大型企业盲目扩张,层层承包,安全落实不到位造成的。
前头已经讲过,之所以形成“层层承包”,就是所谓国企改革推行“减员增效”,不养工人了,不愿意承担社会责任了,一味地向农民工要效益,甩掉社会责任要效益,只要效益最大化,不管伤病人死活——这个“层层承包”,是手段,是现象,比较容易说清楚,读者容易听明白。
那么,怎样深入思考“国有大型企业盲目扩张”这一条?这是动机,是相似于“大跃进”式的主导思想,我们不容易揭示其内情与真相,我们很不容易弄清其中的奥秘。
要说“国有企业盲目扩张”,也有一个逐步形成过程。这个过程贯穿在我们改革开放几个阶段当中,还是可以理清脉络的。
30年以前,国有企业依附在僵死计划经济体制下,没有什么自主权,也就谈不上什么“扩张”。
同理,改革开放以前,山西等地也不存在什么“煤老板”,正如没有粮老板、菜老板和焦铁老板那样。所有蛰伏于广大县镇乡村的能人们,都在集体经济半军事化劳动中,一边偷懒,一边等待,等待着告别贫困,希冀着新生机会。人们坚信,大中国不会照此穷下去,阶级斗争流血太多,人和人那般厮杀,一定会停顿下来。
史无前例一场文化大革命,终于被否定了。停止政治运动,终止多年徘徊;平反冤假错案,允许农民承包;拓展经济模式,开辟沿海特区;反对制度争论,迎接科学春天。总括一下:对外开放,对内搞活,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
山西能人思大干,黄土高坡有煤田。贫穷不是社会主义。现成的、可借鉴的道路并不存在,改革开放只能摸着石头过河。
山西民营小煤窑要崛起,必成历史大势。又是那句发问:咱村有煤,咱村人凭什么不能挖?
老百姓记住两句话,一句说,改革就是解放生产力,一句说,发展才是硬道理。管它什么条条框框,山西能人们,乘着一种穷则思变大劲风,乱纷纷挥舞着镐钎,先自本村土地上挖将起来。晋省藏煤多处不深,具有煤层浅、易开采、煤质好、成本低等等优势。挖煤,等于挖钱——从太行到吕梁,再到临汾到阳泉雁北到大同,抢购煤炭的各省中间商从来都是一堆一堆的,不用谁去找他,他自己就会上山订货要煤,并且常是老大提包耀眼现金。
穷了几十年,群众最恨啥?最恨的就是往昔种种政策限制:河里有鱼不让打,树上生果不让摘,矿山有铁不让炼,山中有宝不让开,人人长腿不让出远门,个个有嘴不许讲人话,明明饿极了肚子,还要割资本主义尾巴。
大地复苏,经济腾飞,煤铁供不应求。过去受限制,如今大放开——山西不少老农至今仍把“开放”说成“放开”。北京高层大决策不断出台。1983年4月,国家煤炭部根据国务院指导思想,为满足经济发展需要,多多产煤,隆重发布了一个历史性的文件,叫做《关于加快发展小煤矿八项措施的报告》。这就给“有条件的地区”开了大绿灯。换句话说,从今往后,小煤窑开采原煤,也是合法煤,也是纳入国家煤炭销售计划内的正牌货。
要说“加快发展小煤矿”,山西无疑是全中国最“有条件的地区”。这项政策一出台,首先打破了制约全国经济迅猛发展瓶颈,继而拉动了山西地方经济发展。上头开了口子,穷汉光了膀子。山西党政立即出台一系列助推政策,不仅允许全省快干,而且鼓励破格猛干。记忆中,我那乡亲们喊响了许多生动口号——打通太行山,冲出娘子关;政府搭台,群众唱戏;解放思想,开放搞活;无工不富,有水快流;抓住机遇,起用贤人;反对保守僵化,敢于一马当先!种种号令,不一而足。巨大能量释放出来了,群众积极性调动起来了,一个个万元户诞生了,一座座小煤窑崛起了。一要修路,二要挖煤,三要炼铁,四要烧焦,五要搞跨省汽车队,六要跑铁路计划单,七要找皮包倒煤贩,八要敢雇工大包干,九要权钱做交易,十要政坛铁关系。谁要不让咱挖煤,咱就和他斗一回,谁要不让咱炼铁,咱就让他放放血……
正面说法颇诗化:三晋大地上,一个个乡镇企业,像雨后春笋般崛起,呈现出一派蓬勃生机,而生机,是那样的盎然……
放眼全中国,是一个什么情景呢?作家何建明先生有一段生动描述,他看到那一时期“中国正处于全面发展的大高潮,基本建设在全国各个角落都呈现疯狂的飞速发展势头”,因此“用煤、用矿、用黄金的地方太多太多了,于是那些刚刚掌握了一点点简单知识的穷人和富人们,都开始将贪欲的双手伸向矿山,于是中国大地上演绎了一场场丑态百出的抢矿大战,其间发生的一幕幕卑劣、无耻和疯狂的争夺国家资源的乱采滥挖煤矿金矿和一切可以换成钱财的野蛮行径,在广袤的山野甚至海洋码头、江湖河泊之中泛滥”。一句话,“共和国告急”!
1992年,我去晋城巴公镇拍摄纪录片,看到这个我曾经十分熟悉的老乡镇,在一夜之间,突然间冒出了200多座小煤窑,200多座小铁厂,真让人难以置信。说“村村点火,处处冒烟”,这并不是个形容词,而是真纪实。我乘坐笼罐吊车,下到井底拍摄,只见一匹匹骡子一头头驴,拉着小矿车倒班干。矿工在煤洞洞挡上栏杆,就是牲口们歇息的圈。整年黑到头,这些骡马也不升井,一双双大眼睛混混沌沌,患了白内障,却并不影响它们日夜踏着固定路线运送优质煤。只有到了过大年,村民们要欢度春节,怕在井下把它们饿死,才将它提升出井,叫做“人过年牲口也过年”。牲口老弱病残,来年拉不动车了,便杀掉吃肉。在山西数以万千计的小煤窑里,这是很普通很普通的事。老实说,这等窑口,条件已经蛮不错了。就是在这里,在地层深处,不久前刚刚发生了一场村与村之间的野蛮械斗,血溅煤层,连死带伤。原因很简单:两个村办煤窑挖通了,为抢夺乌金,互不相让。
晋东南是这样。再看晋中,临汾、运城、雁北、阳泉、大同,无不如此。当年,从太原沿着汾水向南去,一路上煤尘滚滚,浓烟蔽日,汾河两岸以炼焦为主导,拉出五百里烟火景观。美国卫星屡屡拍摄下这般景致来,却不知是何原因,便急忙向中国政府通报,称贵国太行山与吕梁山之间,长达数百公里红火黑烟,灾害惊人,想必是发生了罕见的森林大火吧!
这是真事儿,决非是美国人一惊一咋太紧张了。那些年,山西污染三大项排放量均为全国最重,列居第一位。临汾飞机场由于空中烟尘严重,难以看清地面跑道,导致一年中有250多天飞机不能实施降落。
最可告急的仍是采煤安全问题。在王家岭抢险指挥部里,山西省煤炭工业厅厅长王守祯,到抢险空当时,曾对我说:民营煤窑五个字:多、小、散、乱、差,它所发生的矿难,相当于大中型煤矿4倍以上,全世界一次死亡10人以上的矿难,80%发生在中国,大多数还是小煤窑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