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行任务回来,我们已经事先在驻地的走廊前支起了一个火盆,所有参加行动的人,都自觉地从火盆上跨过去,那位老工人讲这叫辟一辟邪气。然后,大家打开酒,人人痛喝上几口,驱一驱体内的寒气。大声地叫唤几声,宣泄一下。
第一天的行动既紧张又顺利地完成了。
头发里渍进去的煤渣、灰尘和油腻,洗发精竟然不起作用。手依然一如既往地黑,怎么洗都洗不净。
此后,特勤队每天后半夜都有行动。我们一连抬了6个晚上,精神上很受刺激。总共抬上来35具遗体。一个个遗体很惨,一边抬一边哩哩啦啦淌血水。都是七窍流血,头泡得极大,舌头伸出来,有强烈的尸臭。抬时装在袋子里,上来后划开袋子,让原先施工队留守的工友们辨认一下,抽一管子血供DNA化验。遗体的处理,是先拉到殡仪馆整容,整容后让家属辨认了再行火化。我们在井下采取接力方式抬人,如果是一拨人一直抬上来,要爬上2060个台阶,走27度的斜坡,我们也累死了。每晚干完活,大家要拼命灌酒才能睡着。
4月14日,还有最后三两名被困工人没能找到。我们得到命令,终于要撤退了。
我为那些遇难矿工感到悲痛。
有时,在早晨,或在某个夜晚,都会听到不知是什么女人的啼哭声。刚开始时,是那样撕心裂肺的痛哭,现在是那种呜咽的呻吟着哭,其实这种哭声听起来让人更痛苦,那种死寂般的绝望,那种对人生的毫无方向,让人在瞬间想到与矿难相关的无尽恐怖。
文海善诗。他最后写道:小小王家岭,我真不愿意你这样出名。真希望你还是那样默默无闻,在大山的怀抱中,安静地享受不被打扰的春夏秋冬。别了,白雪茫茫的王家岭。你看那些开遍了山山峁峁的不懂世俗的山桃花,收藏起了她因失血过多而苍白的脸色,此刻在春寒白雪的映照下,将忧郁的心事在料峭的风中慢慢诉说。
王文海关于王家岭的笔记,应该整理发表。
要说明的是,王文海未及写到,对于每一具矿工遗体,在提取DNA样品之后,究竟怎样进行具体的身份确认。这份备用的DNA样本,则需要与他的直系亲属进行血液对照。这英工作另有一批人在做。我们难以设想,安抚善后小组和公安人员在提取亲属新血液时,将是一件多么令人伤痛的事情,但是又必须这样做。我在采访中得知,被困153名矿工中,只有一户没有家属前来,这名矿工是山西长治壶关县人。安抚小组在等待多日之后,亲属仍然没有到来。他们只好在疑惑中启程前往这位矿工的故乡。到了村里才知道,这位矿工有过媳妇,却为了逃避贫寒早就跑了。这位矿工赡养着一位老爷爷,老爷爷领着一名小孙子,住在一孔破窑中。这便是他们无法前来王家岭的原因。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善后小组提取了爷儿俩的血液,回到了王家岭。
由于种种原因,我一直未能得到这位矿工后来的消息,我一时无法辨清,在被困的10多名壶关籍矿工中,他该是哪一位。
中国的矿难还要不断地发生下去吗?
王家岭采访最后一周,我日日夜夜猫在指挥部那个长桌边,守候着最后几名矿工遗体的被发现。以陈川平副省长为首的指挥人员们,经历了抢险初期的紧张,中期救人的激昂还有后期不断抬出死难者的沉痛,现在俱已筋疲力尽。4月10日晚9时,新闻组负责人李福明和发言人刘德政,召集各家媒体举行了第19次新闻发布会,内容平平。然后,大批记者开始撤退。指挥部院子里逐渐显现出一种枯燥与寂寥来。
但是,井下被困矿工既为153人,不论活着还是死去,抢险者必须找够这个数字。如果找不够,指挥部就不能撤下去,国务院调查组也不能接手入驻矿山。
总指挥陈川平,面相更加消瘦。他依旧裹着军大衣端坐案头,其余指挥者们按兵不动,大家就这样围坐在长桌边。众人少言寡语。
井下,以华晋公司董事长温百根指挥,昼夜轮班寻找死者。不,谁也不能从嘴里说出“死者”二字来。前头讲过,曾经有矿工在井下坚持到20多天乃至30多天而生还,现在不过半月多,有何根据判定最后的矿工已经死去?
还得找,不停地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井下总排水量达到28万立方米,退水后,泥浆沉积巷道,厚达一至两米,总量巨大,垃圾太多,工作面狭窄,翻找十分困难。指挥部调购了5000只编织袋,交给华晋公司所属最后一支队伍。这600多人轮番在井下找人,一袋一袋地装泥,搬运,翻找,连班不停。
4月14日晨5时,第37名遇难矿工遗体抬出井口。
还差一人。
这位矿工的名字已经锁定。我记得他叫王少永,山西长治壶关县晋庄人。令人痛心的是,他与父亲王计国同在一个队里当班,同时下井,而父亲已经遇难!现在,大家嘴上不承认少永已死,而心中明白,这场矿难,已将父子俩的生命同时夺去了。
有一位指挥提议说,去年,孝义煤矿发生矿难,调用过省消防队警犬,那几只大狗在汶川立过战功,在孝义井下也找到了人。
总指挥陈川平综合各方意见,当即下令,调犬上山。
武警官兵迅速带领三只搜救犬,来到指挥部。只因为他们早有准备,早已在30公里外的河津伺狗待命,所以来得飞快。
我见到了这三只好狗。两只乌黑,一只金黄,皮毛闪亮,躯体饱满,斗志昂扬。均为拉普拉多纯种犬。
救援队员和武警队员们编成三组,三只大狗抖擞精神齐上阵。人们又一次来到那个出入井口的木门前。
总指挥陈川平自语道:我还是抱有希望的。
我听到他说这句话,便认做是一种自我安慰。
汶川地震的搜救环境,与煤矿井下差别太大。井下有水有瓦斯,尸体气味久已交叉,泥浆覆盖厚重,嗅源亦不确定,对于警犬的干扰因素太多。
5个小时后,人狗升井,各小组铩羽而归。三只大狗满身是泥,其中一只还受了轻伤。
搜寻失败,陈川平长时间地沉默着……
井下,又调入5000只编织袋,分片包干,重新翻找。
华晋公司董事长温百根,心情焦虑而又沉重,这几日,他常常一口气在井下连续带班24小时不升井。陈川平总指挥找他问事,他才上来。只见他不歇气地连喝三大杯凉水,无奈地汇报说:还是找不到。
陈川平说:出了这么大事故,你百根的心情我们理解,但是不能又一次不顾安全。当领导,不是普通工人去拼命。你应该注意,现在井下情况有何变化?有没有片帮现象?有没有淋水现象?有没有塌方预兆?几百人集中在井下找一个人,万一出了次生事故,你想过后果没有?
百根答:井下情况确实不好,存在一些隐患。
陈川平当即下令:全体工人一律后撤100米,进行全面安全检查,排除一切安全隐患,重新部署翻找方案。做好由抢险救援阶段向正常搜救和修复矿井阶段转变的准备,确保安全。
决不能因为一个人,再伤及更多人。
温百根一下子仿佛清醒了许多,表态:立即执行。
陈川平总指挥连夜向高层做出请示汇报和建议。
4月14日傍晚,指挥部气氛沉郁。晚饭,附近部队一名团长,送来一大盆山西焖面。诸位老总们站起身来,端着空碗上前盛饭。由于气氛太压抑了,便有山西省政府副秘书长、副总指挥王成说笑道:赵作家你看看,这里全是老总,连端盆的都是团长,大家可不如你们作家活得轻松呀!
老总们悻悻然勉强一笑。
我胡乱回应:作家们在这个世界上,也活得不痛快,你们手里有权啊。
中煤老总王安闻言,停下手中筷子,抬头叹道:唉,我们能有什么权,一辈子干了个高危行业吧。
但听一片问醋声,醋哩?接下来众皆沉默,埋头吃面。
半晌,来自北京的安监总局官员提了一个怪异问题,也是为了打破沉寂,寻觅轻松:咦,这山西焖面与炒面有何不同?
这个问题很简单,却不好回答。
山西煤监局长杜建荣,此次救援中,出任井下抢险总指挥,这位老煤炭也是一位豪爽汉子,这时便回应道:山西焖面与炒面,当然多有不同。炒面,是把煮熟后的面条用热油翻炒而成。焖面,则是对很细的生面条进行蒸制。先在锅底加汤添菜,油炒盐烹,然后直接把生面铺在菜上,盖好锅盖焖蒸,汤完面熟,最后搅拌面菜而食。炒面与焖面,口感差异很大,形状各不相同,但都是山西主打面食的名吃。
杜局做注解,众皆称权威。
然后又是沉默,诸人心事重重。
次日,抢险指挥部陈川平与国务院调查组赵铁锤,共同主持联席会议。经过充分讨论,会议决定,报请国务院,抢险指挥部完成使命,撤出王家岭。
新闻组李福明和刘德政,到此也就完成了新闻发布会的全部任务。只见李福明先生仰面沉默算了一下,对刘德政和我说:来了19天,连续19个昼夜吧!我便说:刘工,您每天记录得那么仔细,稍加整理就可以发表了。刘德政工程师报以一声长叹,合上笔记本说:将来,将来老了可能有些用处。我看到他的眼光里,总是浸含着泪花。
10多天以后,温百根他们在井下找到了最后一名死难矿工王少永。他被大水冲到了皮带下面一个旮旯里。
这时,我和几位作家已经返回了太原,进而了解更深一层的省内外煤炭史话。我们有个想法,即王家岭事故的发生,一定不是孤立的,不是偶然的,而是紧密联系着整个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