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神造宇宙,造人间、造人、造爱;还是爱造人、造人间、造宇宙、造神”?这实与“是男生女,是女生男”的旧谜一般难决。我总想着人能造的少,而能破的多。同时,这一方面是造,那一方面便是破。世间本没有“无限”。你破璞来造你底玉簪,破贝来造你底珠珥,破木为梁,破石为墙,破蚕、棉、麻、麦、牛、羊、鱼、鳖底生命来造你底日用饮食,乃至破五金来造货币、枪弹,以残害同类、异种的生命。这都是破造双成的。
要生活就得破。就是你现在的“室家之乐”也从破得来。你破人家亲子之爱来造成的配偶,又何尝不是破?破是不坏的,不过现代的人还找不出破坏量少而建造量多的一个好方法罢了。
你问我和她底情谊破了不,我要诚实地回答你说:诚然,我们底情谊已经碎为流尘,再也不能复原了;但在清夜中,旧谊底鬼灵曾一度跟到我记忆底仓库里,悄悄把我伐情的斧——怨恨——拿走。我揭开被褥起来,待要追它,它已乘着我眼中底毛轮飞去了。这不易寻觅的鬼灵只留它底踪迹在我书架上。原来那是伊人底文件!我伸伸腰,揉着眼,取下来念了又念,伊人底冷面复次显现了。旧的情谊又从字里行间复活起来。相怨后的复和,总解不通从前是怎么一回事,也诉不出其中的甘苦。心面上底青紫惟有用泪洗濯而已。有涩泪可流的人还算不得是悲哀者。所以我还能把壁上底琵琶抱下来弹弹,一破清夜底岑寂。你想我对着这归来的旧好必要弹些高兴的调子。可是我那夜弹来弹去只是一阕《长相忆》,总弹不出《好事》!这奈何,奈何?我理会从记忆底坟里复现的旧谊,多年总有些分别。但玉在她底信里附着几句短词嘲我说:
噫,说到相怨总是表面事,心里的好人儿仍是旧相识。
是爱是憎本容不得你做主,你到底是个爱恋底奴隶!
她所嘲于我的未免太过。然而那夜底境遇实是我破从前一切情愫所建造的。此后,纵然表面上极淡的交谊也没有,而我们心底理会仍可以来去自如。
你说爱是神所造,劝我不要拒绝,我本没有拒绝,然而憎也是神所造,我又怎能不承纳呢?我心本如香水海,只任轻浮的慈惠船载着喜爱的花果在上面游荡。至于满载痴石嗔火的竹筏,终要因它底危险和沉重而消没净尽,焚毁净尽。爱憎既不由我自主,那破造更无消说了。因破而造,因造而破,缘因更迭,你哪能说这是好,那是坏?至于我底心迹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你又怎能名其奥妙?人到无求,心自清宁,那时既无所造作,亦无所破坏。我只觉我心还有多少欲念除不掉,自当勇敢地破灭它至于无余。
你,女人,不要和我讲哲学,我不懂哲学。我劝你也不要希望你脑中有百“论”、千“说”、亿万“主义”,那由他“派别”,辩来论去,逃不出鸡子方圆的争执。纵使你能证出鸡子是方的,又将如何?你还是给我讲讲音乐好。近来造了一阕《暖云烘寒月》琵琶谱,顺抄一份寄给你。这也是破了许多工夫造得来的。
覆真龄不能投递之原因——真龄去国,未留住址。
自与那人相怨后,更觉此生不乐。不过旧时的爱好,如洁白的寒鹭,三两时间飞来歇在我心中泥泞的枯塘之岸,有时漫涉到将干未未干的水中央,还能使那寂静的平面随着她底步履起些微波。
唉,爱姊姊和病弟弟总是孪生的呵!我已经百夜没睡了。
我常说,我底爱如香冽的酒,已经被人饮尽了,我哀伤的金鐏里只剩些残冰底融液,既不能醉人,又足以冻我齿牙。你试想,一个百夜不眠的人,若渴到极地,就禁得冷饮么?
“为爱恋而去的人终要循着心境底爱迹归来”,我老是这样地颠倒梦想。但两人之中,谁是为爱恋先走开的?我说那人,那人说我。谁也不肯循着谁底爱迹归来。这委是一件胡卢事!正为这事也和你一样写信来呵责我,她真和她眼中底瞳子一样,不用镜子就映不着自己。所以我给她寄一面小镜去。她说“女人总是要人爱的”,难道男子就不是要人爱的?
她当初和球一自相怨后,也是一样蒙起各人底面具,相逢直如不识。他们两个复和,还是我底工夫,我且写给你看。
那天,我知道球要到帝室之林去赏秋叶,就怂恿她与我同去。我远地看见球从溪边走来,借故撇开她,留她在一棵枫树底下坐着,自己藏在一边静观。人在落叶上走是秘不得的。
球底足音,谅她听得着。球走近树边二丈相离的地方也就不往前进了。他也在一根横卧的树根上坐下,拾起枯枝只顾挥拨地上底败叶。她偷偷地看球,不作声,也不到那边去。球底双眼有时也从假意低着的头斜斜地望她。他一望,玉又假做看别的了。谁也不愿意表明谁看着谁来。你知道这是很平常的事。由爱至怨,由怨至于假不相识,由假不相识也许能回到原来的有情境地。我见如此,故意走回来,向她说:“球在那边哪!”她回答:“看见了。”你想这话若多两个字“钦此”,岂不成这娘娘底懿旨?我又大声嚷球。他底回答也是一祥地庄严,几乎带上“钦此”二字。我跑去把球揪来,对他们说:“你们彼此相对道道歉,如何?”到底是男子容易劝。球到她跟前说,“我也不知道怎样得罪了你。他迫着我向你道歉,我就向你道歉罢。”她望着球,心里愉悦之情早破了她底双颊冲出来。她说:“人为什么不能自主到这步田地?连道个歉也要朋友迫着来。”好了,他们重新说起话来了!
她是要男子爱的,所以我能给她办这事。我是要女人爱的,故毋需去瞅睬那人,我在情谊底道上非常诚实,也没有变动,是人先离开的。谁离开,谁得循着自己心境底爱迹归来。
我哪能长出千万翅膀飞入苍茫里去找她?再者,他们是醉于爱的人,故能一说再合。我又无爱可醉,犯不着去讨当头一棒底冷话。您想是不是?
给怀霄不能投递之原因——此信遗在道旁,由陈斋夫拾回。
好几次写信给你都从火炉里捎去。我希望当你看见从我信笺上出来那几缕烟在空中飘扬的时候,我底意见也能同时印入你底网膜。
怀霄,我不愿意写信给你的缘故,因为你只当我是有情的人,不当我是有趣的人。我常对人说,你是可爱的,不过你游戏天地的心比什么都强,人还够不上爱你。朋友们都说我爱你,连你也是这样想,真是怪事!你想男女得先定其必能相爱,然后互相往来么?好人甚多,怎能个个爱恋他?不过这样的成见不止你有,我很可以原谅你。我底朋友,在爱底田园中,当然免不了三风四雨。从来没有不变化的天气能教一切花果开得斑斓,结得磊赤的。你连种子还没下,就想得着果实便是办不到的。我告诉你,真能下雨的云是不声也不响的。不掉点儿的密云,雷电反发射得弥满天地。所以人家底话,不一定就是事实,请你放心。
男子愿意做女人底好伴侣、好朋友,可不愿意当她们底奴才,供她们使令。他愿意帮助她们,可不喜欢奉承谄媚她们,男子就是男子,谄媚是女人的事。你若把“女王”“女神”底尊号暂时收在镜囊里,一定要得着许多能帮助你的朋友。我知道你底性地很冷酷,你不但不愿意得几位新的好友,或极疏淡的学问之交,连旧的你也要一个一个弃绝掉。嫁了的女朋友,和做了官的男相识,都是不念旧好的。与他们见面时,常竟如路人。你还未嫁,还未做官,不该施行那样的事情。我不是呵责你,也不是生气,——就使你侮辱我到极点,我也不生气。
我不过尽我底情劝告你罢了。说到劝告,也是不得已的。这封信也是在万不得已的境遇底下写的。写完了,我还是盼望你收不到。
覆少觉不能投递之原因——受信人地址为墨所污,无法投递。
同年的老弟,我知道怀书多病,故月来未尝发信问候,恐惹起她底悲怨。她自说:“我有心事万缕,总不愿写出、说出,到无可奈何时节,只得由它化作血丝飘出来。”所以她也不写信告诉我她到底是害什么病。我想她现时正躺在病榻上呢。
唉,怀书底病是难以治好的。一个人最怕有“理想”。理想不但能使人病,且能使人放弃他底性命。她甚至抱着理想的理想,怎能不每日病透二十四小时?她常对我说:“有而不完全,宁可不有。”你想“完全”真能在人间找得出来的么?就是遍游亿万尘沙世界,经过庄严劫、贤劫、星宿劫,也找不着呀!不完全的世界怎能有完全的人?她自己也不完全,怎配想得一个完全的男子?纵使世间真有一个完全的男子,与她理想的理想一样,那男子对她未必就能起敬爱。罢了!这又是一种渴鹿趋阳焰的事,即令它有千万蹄,每蹄各具千万翅膀,飞跑到旷野尽处,也不能得点滴的水;何况她还盼望得到绿洲做她底憩息饮食处?朋友们说她是“愚拙的聪明人”,诚然!她真是一个万事伶俐、一时懵懂的女人。她总没想到“完全”是由妖魔画空而成。本来无东西,何能捉得住?多才、多艺、多色、多意想的人最容易犯理想病。因为有了这些,魔便乘隙于她心中画等等极乐;饰等等庄严;造等等偶像;使她这本来辛苦的身心更受造作安乐的刑罚。这刑罚,除了世人以为愚拙的人以外,谁也不能免掉。如果她知道这是魔底诡计,她就泅近解脱底岸边了。“理想”和毒花一样,眼看是美,却拿不得。三家村女也知道开美丽的花的多是毒草,总不敢取来做肴馔,可见真正聪明人还数不到她。自求辛螫的人除用自己底泪来调反省底药饵以外,再没有别样灵方。医生说她外表似冷,内里却中了很深的繁花毒。由毒生热恼,恼极成劳故呕心有血。我早知她底病源在此,只恨没有神变威力,幻作大白香象,到阿耨达池去,吸取些清凉水来与她灌顶,使她表里俱冷。虽然如此,我还尽力向她劝说,希望她自己能调伏她理想底热毒。我写到这里,接朋友底信说她病得很凶,我得赶紧去看看她。
(原刊1923年4月、5月《小说月报》第14卷第4号、5号,收入《缀网劳蛛》)第1章 慕
爱德华路底尽头已离村庄不远,那里都是富人底别墅。
路东那间聚石旧馆便是名女士吴素煔底住家。馆前底藤花从短墙蔓延在路边底乌桕和邻居底篱笆上,把便道装饰得更华丽。
一个夫役拉着拉飒车来到门口,按按铃子,随即有个中年女佣捧着一畚箕的废物出来。
夫役接过畚箕来到倒入车里,一面问:“陵妈,为什么今天的废纸格外多?又有人寄东西来送你姑娘吗?”
“那里,这些纸不过是早晨来的一封信。……”她回头看看后向,才接着说,“我们姑娘底脾气非常奇怪。看这封信的光景,恐怕要闹出人命来。”
“怎么?”他注视车中底废纸,用手拨了几拨,他说,“这里头没有什么,你且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在我们姑娘底朋友中,我真没见过有一位比陈先生好的。我以前不是说过他底事情吗?
“是,你说过他底才情、相貌和举止都不像平常人。许是你们姑娘羡幕他,喜欢他,他不愿意?”
“那里!你说的正相反哪,有一天,陈先生寄一封信和一颗很大的金刚石来,她还没有看信,就把那宝贝从窗户扔出去。……”
“那不太可惜吗?”
“自然是很可惜。那金刚石现在还沉在池底底污泥中呢!”
“太可惜了!太可惜了!你们为何不把它淘起来?”
“呆子,你说得太容易了!那么大的池,望那里淘去?况且是姑娘故意扔下去的,谁敢犯她?”
“那么,信里说的是什么?”
“那封信,她没看就搓了,交给我拿去烧毁。我私下把信摊起来看,可惜我认得的字不多,只能半猜半认地念。我看见那信,教我好几天坐卧不宁。……”
“你且说下去。”
“陈先生在信里说,金刚石是他父亲留下来给他的。他除了这宝贝以外没有别的财产。因为羡慕我们姑娘的缘故,愿意取出,送给她佩带。”
“陈先生真呆呀!”
“谁能这样说?我只怪我们底姑娘……”她说到这里,又回头望。那条路本是很清静,不妨站在一边长谈,所以她又往下说。
“又有一次,陈先生又送一幅画来给她,画后面贴着一张条子。说,那是他生平最得意的画儿,曾在什么会里得过什么金牌的。因为羡慕她,所以要用自己最宝重的东西奉送。谁知我们姑娘哼了一声,随把画儿撕得稀烂!”
“你们姑娘连金刚石都不要了,一幅画儿值得什么?他岂不是轻看你们姑娘吗?若是我做你们姑娘,我也要生气的。
你说陈先生聪明,他到底比我笨。我应当拿些比金刚石更贵的东西来孝敬你们姑娘。”
“不,不然,你还不……”
“我说,陈先生何苦要这样做?若是要娶妻子,将那金刚石去换钱,一百个也娶得来,何必定要你们姑娘!”
“陈先生始终没说要我们姑娘;他只说羡慕我们姑娘。”
“那么,以后怎样呢?”
“寄画儿,不过是前十几天的事。最后来的,就是这封信了。”
“哦,这封信。”他把车里底纸检起来,扬了一扬,翻着看,说:“这纯是白纸,没有字呀!”
“可不是。这封信奇怪极了。早晨来的时候,我就看见信面写着,‘若是尊重我,就请费神拆开这信,否则请用火毁掉’。
我们姑娘还是不看,教我拿去毁掉。我总是要看里头到底是什么,就把信拆开了。我拆来拆去,全是一张张的白纸。我不耐烦就想拿去投入火里,回头一想,又舍不得,于是一直拆下去。到末了是他自己画的一张小照。”她顺手伸入车里把那小照翻出来,指给夫役看,她说:“你看,多么俊美的男子!”
“这脸上黑一块,白一块的有什俊美?”
“你真不懂得,……你看旁边底字……”
“我不认得字,还是你说给我听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