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涌
不忍覆余觞,临风泪数行
九月初二,康熙帝选地势平坦开阔,林疏草密,远离驿道的布尔哈苏台作为临时驻地。九月初四,诸王公大臣、侍卫、文武官员等奉旨齐集行宫前,康熙帝命皇太子跪在地上,以皇太子胤礽“不法祖德,不遵朕训,惟肆恶虐众,暴戾**”为由,垂泪宣布废除皇太子。
当年孝诚仁皇后在生下皇太子之后不幸崩于坤宁宫。康熙帝怀着对赫舍里的眷恋深情,破例立还在襁褓中的胤礽为皇太子,并亲自抚养,在他身上住了自己全部的心血,却也在无形中使皇太子处于了被其他皇子孤立的位置,渐渐成为了胤礽以后暴力行为的出发点。如今皇太子落得如此田地,康熙帝的心比谁都痛。宣旨当天,我一直站在侧殿旁,不敢离开半步,只见康熙帝且谕且泣,至于仆地。谕毕,悲伤万分,愤懑不已,甚至无力站起。李公公和我扶着康熙帝回到了寝宫。接下来的六天六夜,康熙帝不安寝食,涕泣不止,任谁劝都不听;后患中风,只能用左手批阅奏折。
如今,太子四面楚歌,风光不再,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就算他死了,纳兰亦皓能活过来吗?那我费尽心机,又是为了什么?一步错,步步皆错,我最错的是莫名其妙地来到这里。
不久,有人密报四阿哥和十三阿哥曾参与皇太子的谋反行动,虽是诬陷,可在这非常时期,任何的风吹草动都会掀起轩然**。为了保全四阿哥,十三阿哥一人承下了所有的罪名,康熙帝大怒,下令囚禁十三阿哥于养蜂夹道,任何胆敢为他求情者以同罪论处。我在佛堂守了一夜,为十三祈福,这是我目前唯一能做的了。也就在那一夜,默涵在大殿前跪了一宿,不是为了求情,而是为了能陪在十三身边,不离不弃。最终康熙帝允许了,这个柔弱女子用她的最大努力见证了生死相随的誓言。
康熙帝的身子在太医的精心调理下渐渐好转,右手逐渐有了知觉,可仍必须按时服药。九月二十八日,康熙帝不知为了何事召众皇子至乾清官。我端着药碗在门外等了很久,也不见众皇子出来,已经过了服药的时间有一个时辰了,李公公隔些时候就把热的药送来,换下慢慢冷却的汤药,可这样干耗下去,都快到了下次服药的时间了,不能再等了。即使皇上降罪也必须做一回了,我端着药碗轻轻地推门走了进去。
眼前的情景却让我大失惊色,手的药碗“当”的落地,汤水渐了一地。康熙帝拔出小刀正欲诛杀跪在地上的十四阿哥,五阿哥胤祺跪抱劝止,其余众皇子皆叩首恳求,气氛剑拔弩张,千钧一发。我立刻跪倒在地,哀求道:“皇上息怒,皇上息怒!”
康熙帝听到我的声音,压下怒气,问:“沅芷,你怎么进来了?”
“我……我送药来了……”我慌乱的指着翻倒在地的药碗,不知所措。守在门口的李公公见状,立刻又派人送来了一碗热药到我手里。我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端着药碗慢慢地走到了康熙帝身边。康熙帝怒气稍解,将剑扔在地上,由李公公扶着坐回了椅子上,依旧眉头紧锁,一副气得够呛的模样。我小心的舀了勺汤药,吹凉了送到了康熙帝嘴边,康熙帝叹了口气,慢慢地咽下了。一碗汤药喂完,气氛已然缓和了许多,众皇子脸上的担忧之色也减弱了几分。
康熙帝摆摆手,示意让我和李公公站到一旁,下命诸皇子鞭挞八阿哥。这已经是最大的宽恕,十四阿哥和九阿哥虽心存不忍,却也不得不领命。
“啪,啪,啪……”一声声刺耳的鞭声响起,八阿哥跪倒在地,任由鞭子贴上了他的后背,一声不吭。阿哥们虽然手下留情,但就算是看似轻如鸿毛的一鞭,也会留下骇人的伤口。不多时,雪白的锦衣上已是血迹斑斑,触目惊心。八阿哥的脸色惨白,痛苦地支撑着。
我不忍心八阿哥受如此之苦,想要为他求情,刚满出半步,就被一旁的李公公死死拉住,小声地告诉我,众皇子自幼习武,掌握得好力道,那些鞭痕看似凶险,却都是些皮外伤,并不碍事。我这才放宽了心,可那声声鞭响依旧揪心不已,不知不觉,泪水打湿了衣襟。
刑毕,八阿哥被九阿哥十阿哥扶着退了出去,其余众阿哥也陆陆续续地离开了,四阿哥临走前看了我一眼,目光深邃,耐人寻味,可我那时已无暇细究缘由了。
十四阿哥被康熙帝单独留了下来,罚他在乾清宫前跪一宿,静思己过。夜深了,康熙帝依旧在处理公文,我在一旁伺候磨墨。屋外的北风刮得呼呼作响,这些日子,天愈寒了,尤其到了后半夜更是寒气渗骨。十四阿哥跪在冰冷的石板上,双腿怎么受得了。想着想着,我心里越发难过了,不知不觉走了神。
“沅芷,墨。”
“沅芷?”康熙帝的催促了两次,我才回过神来,低头一看,墨已干了,连忙加水或匀。
“沅芷,你在担心胤禎?”康熙帝放下笔,问道。
我立刻跪在地上,恳求道:“皇上,这天冷的紧,十四阿哥要是真的跪了一夜,怕是双腿会老下病根的。”
康熙帝轻轻的将我扶起,慈爱的说:“胤禎这孩子太冲动,得好好磨练下他的性子,改了那些梁山泊义气,将来必是国之栋梁。”
“皇上……”我万万想不到经此风波,皇上倒对十四阿哥更加赏识了。
“你若不放心,就带个蒲团给他,别真冻坏了双腿,将来无法上阵杀敌。记得别说是朕的意思。”康熙帝笑着拍了拍我的胳膊。
“那沅芷告退了,皇上请早些歇息。”我行了礼,离开出了书房。
乾清宫外,寒风袭袭。我带着一壶热酒和一个蒲团来到了十四阿哥面前。
“沅芷?”十四阿哥的声音干涩嘶哑,脸上带着几分惊喜之色。
“把这个蒲团垫在腿下,会好受些。”我心疼地看着他说道。十四阿哥身上仅穿着单衣,慢慢长夜他该如何度过。
“这……”十四阿哥有些犹豫。
“明早天一亮,你就可以离开了,不会有人察觉的。地上这么冷,难道你想你的两条腿以后再也骑不了马?”我将蒲团递给他,催促道。
“谢谢。”十四阿哥感激地望着我,慢慢地将蒲团垫在了腿下。
“你看,我还带了什么好东西来?”我说着从怀里拿出那壶热酒,轻轻的晃动一下,调皮地问道。
“酒?”十四阿哥喜出望外的说。
“对!可以祛寒的,快喝吧!”
十四阿哥从我手里接过酒壶,一饮而尽,脸色舒缓了许多。
“你以后别再冲撞皇上了,你就不怕皇上一怒之下真就砍了你这个愣头青?”我嗔怪道。
“不会有下次了。你在担心我,是不是?”十四凝望着我,轻轻地问道,带着一丝不自信和犹豫。
“嗯。你这孩子就是不让人省心?”我故意开他玩笑。
“你!”十四阿哥皱着眉,表情顿时严肃了起来,眼神有些受伤,撇过头生着闷气。
“好了好了,不开你玩笑了,我回去了,好困啊!”我打了个哈欠,正欲离开,不料手却被他猛地抓住。手指冰冷,让我不禁哆嗦了一下。
“再陪我一会好吗?”十四阿哥的眼神让人不忍拒绝。
我点点头,他真是个孩子。
十四阿哥欣然一笑,移动了身子让出了半个蒲团。这蒲团虽大,可要是两个人在上面,就显得有些挤了。
“我就站着好了。”我慌忙说道,可他却牢牢地抓着我的手将我拽到他身旁,我只好坐下了,身子和他贴着,脸微微有些发烧。
“你冷吗?”我问道。
“我还挨得住。”十四阿哥淡淡地说,声音里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惧寒之意,可他冰冷的手却出卖了他。
我解下了身上的披风,轻轻地披在我俩的身上,这样他会暖和些吧!
寒星璀璨,夜色寂寥。我静静地坐在他身边,不知过了多久,只觉眼皮越来越重,终于睡着了。
当我醒来时,发觉自己躺在了床上,晓斐正守在床边。
“我是怎么回来的?我怎么都记不清了?”我好奇地问道。头昏沉沉的,我不禁用手敲了敲脑袋,想让自己清醒些。
晓斐一边伺候我穿衣,一边笑着说:“一大清早是十四阿哥送格格回来的,格格睡得好熟啊。十四阿哥还嘱咐奴婢准备姜汤给格格喝,最好请太医过来瞧瞧,生怕格格受凉了。”
我这下全明白了,昨晚我该是陪了他一夜吧。别有心情怎说。未是诉愁时节。谯鼓已三更,梦须成。
接下去的日子可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张明德一案审结,著首犯凌迟处死,行刑时令与此事有干连的一干人等都前往视之,实乃杀鸡吓猴,令众毋效尤。此案方毕,皇三子胤祉又于十月五日奏称胤禔与蒙古喇嘛巴汉格隆合谋魇镇于废太子胤礽,致使其言行荒谬。康熙大怒,革去胤禔王爵,幽禁于其府内。在这期间,康熙帝对废太子胤礽多加询顾,常有召见,料想父子之情犹在,唏嘘之间将前一段时期内所发生的事情释然一二,与臣下的言谈中也不时流露出欲复立太子之意。于十一月十四日康熙帝召满汉文武大臣,令众人于诸阿哥中择立一人为新太子,明言:“于诸阿哥中,众议谁属,朕即从之。”
康熙帝的心思不知朝堂之上有几人能看懂,而我依稀记得复立太子将会揭开八阿哥一生悲剧的序幕。一个人若出色的过分,却也成了一种罪过。可此时此刻为了避嫌,我却不可以与任何皇子有过分的接触,不然必将满城流言飞语,康熙帝对我的信任也会顷刻荡然无存。可一想到八阿哥在我入宫后对我兄长般的关心和照顾,每年在沅芷的生辰都会送来寿桃和礼物,无论如何我都做不到眼睁睁的看着他步入泥沼,万劫不复。就算是逆天而行,我也不得已为之。我嘱咐静雯在宫门口等八阿哥,然后偷偷交给他一封信示警,信中只有两行字: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度过了一段忐忑不安的日子,一切依然按着历史预定的轨迹发展,朝廷重臣保举八阿哥为储君的折子被康熙帝驳回,更增添了康熙帝对八阿哥的厌恶之情。过了不久,八阿哥被拘禁于家中,地位一落千丈。我不明白,为什么八阿哥最终还是不肯听我的话,难道权力的诱惑真的重于一切?
抵不住心底的困惑,我命小尤子驾车前去了八阿哥府,想问个明白。昔日风光无限的八阿哥府如今只留下一种悲凉的氛围。不知怎的,我忽然想起了江南的胡府,此情此景倒有几分相似。
“沅芷,谢谢你来看爷,现在就算是再亲的人也不过如此……”瑞儿容颜暗淡,少了平时的神采飞扬。
在后院湖边,我见到了八阿哥。依旧白衣飘飘,儒雅俊逸,平静的脸上看不到一点苦闷,闲情淡然的模样却一个大隐于市的世外之人。他若不是身在皇家,必是一个文采风流与世无双的雅士,可惜……
“八哥哥……”
“沅芷你来了。”八阿哥笑着招呼我,随手撒了一把鱼食于湖中。满池的红鲤争先恐后,湖面顿失平静。
“八哥哥,你为什么不肯听我的?”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带着一丝埋怨的语气。
“什么?”八阿哥一脸意外地问道。
“我让静雯送了一封信给你啊!”
“信?什么信?我没有收到啊?”八阿哥眉尖上挑,更是疑惑不解了。
我只觉脊背冰凉,静雯明明告诉我信送到了,可为什么?只得叹了口气,说:“你真的没有收到?我在信里想告诉你,不可被推选太子,皇上心里早已有了人选。”
八阿哥苦笑地摇摇头,淡淡地说:“一切都过去了,都是注定的……对皇阿玛而言,我们不过是这湖里的红鲤罢了。”
离开八阿哥府,我心乱如麻,回宫定要找静雯问个清楚。正要上马车,忽然看到小平子牵着马车而来,恭敬地说:“四贝勒让奴才来接格格去狮子园。”
我让小尤子先行回宫,坐上了四阿哥派来的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