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我坐在帐外的空地上,凝望着当空的明月,面前生着一堆篝火,绚烂的火光映衬着一张悠闲的脸。经过数日的颠簸来到木兰围场,疲惫的身心终于得到了放松。漠北的夜风袭袭,吹散了白日的酷热,一切都归于了宁静。
远处飘来清越的笛声,飘渺幽籁。原来十三阿哥也未曾入眠。几日来,十八的病是越发的重了,皇子间虽素来明争暗斗,但对待年幼的十八弟,却还是保留着一份纯真的兄弟之情。十三阿哥是至情至性之人,自是无法舍怀。
我拿出那支短笛,放在唇边,气息微吐,笛声清幽,远处的乐声忽儿一停,接着又悠悠地响起,两股笛声纠缠在一起,划破了夜的静谧。
翌日,十八阿哥殁的消息传来,恍若一声惊雷,炸开了。康熙帝老泪纵横,纵是身为九五之尊,也还是跳不开情字。密妃娘娘几次痛哭昏厥,帐篷里俱是泪人。连四阿哥那样性子凉薄的人眼里也含着藏不住的哀伤。
原本康熙帝这次起銮巡幸木兰围场是为了散心巡游,出了这样的事,所有的兴致都没了。几天几夜,康熙帝都没有合眼,满是倦容,眼里布满了血丝,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
李公公私下告诉我,皇上这些天来只进食了少许稀粥,长此下去,怕是铁打的身体也挨不住了。我叹了口气,捧着一盅补品进了帐篷。康熙帝手握着毛笔,半天却不见在纸上落下一字,双眼黯淡无神。现在的他,只是一个痛失爱子的垂暮老人。我抱着那盅补品,静静地站到一旁。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沅芷,你过来。”
我将那盅补品放在桌上,跪在了康熙帝身边,将头轻轻的靠在他的腿上,轻柔地宽慰道:“皇上,人死不能复生,请皇上节哀,为了大清国的千万子民,保重龙体。”
“朕知道人死不能复生,朕是寒心啊!”康熙帝说着轻轻的抚摸着我的发丝。
“皇上……”
“自胤衸病重起,胤礽身为皇太子,不顾兄弟之谊,一次也未曾探望,甚至私下喜形于色。如今胤衸去了,更是不曾露面,这怎能不让朕寒心!”康熙帝痛心疾首的说道,对太子的不满之情显而易见。
我心中一动,故意吞吞吐吐地说:“太子哥哥是一国的储君,心系国家大事……十八阿哥的事对太子哥哥而言自是……自是不能与国事相提并论……”
“哼!”康熙帝猛地一拍桌子,愤然说道:“家国天下!对手足尚且如此淡漠寡情,朕还如何希望他能爱民如子!”
“皇上……您消消气,您再不吃东西,会让哥哥们更加难过自责的!”说完我站起身,小心的倒了一碗补品,还冒着丝丝热气,双手捧着送到康熙帝面前。
“沅芷,唉,你要是朕的儿媳该有多好!”康熙帝叹息着摇摇头,接过瓷碗,一饮而尽,苍白的脸慢慢红润了许多,只是眼底的悲伤不是一时半刻可以消逝的。
随后的日子,我每日都在康熙帝身边待着,端茶递水,照顾膳食。康熙帝的心情渐渐平复了,身子骨也好些了。我心里清楚,只是十八阿哥的死只是序幕的拉开。一天晚上,在康熙帝批语奏章的时候,我在一旁伺候磨墨。站久了,我有些乏了,眼睛随意地看着四周,忽然发现帐蓬西角的布上似乎多了一道不起眼的黑线。便放下手中的墨棒,好奇地走近细瞧,那竟是一道破开的口子!有人用刀把帐布划开了一道裂缝!我不禁一笑,果然和史书上记载的分毫不差。
“沅芷,你在看什么?”康熙帝放下笔,好奇地问我。
“内务府总管该罚俸了!这帐篷这么不经使,才用了几天,上面竟破了个口子!”我故作天真地说。
“什么?”康熙帝神色一变,起身朝我走来,仔细察看了一番,表情顿时凝重了,“沅芷,你回去歇息吧,此事不必和他人提起。”
“是,沅芷告退。”
走出帐篷,我望着满天的繁星,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不久,太子因为割帐夜窥而被囚禁起来。每天都可以看见许多朝廷重臣出入康熙帝的帐篷,气氛变得极其诡异,压抑的令人窒息。所有人都是步步留心,就怕一不留神惹祸上身。
一大清早,德妃娘娘忽然唤我去她的帐篷闲聊。依然是那副水波不动的娴静模样,仿佛周围的事都与她毫不相干,德妃娘娘简单地问了我一些关于康熙帝身体的近况,便让下人捧来几株婷婷盛开的玉兰花。
“沅芷,你替我把这些花送到胤禎那里,这几天总不见他来请安,怪让人担心的。”德妃娘娘笑吟吟地对我说,眼眸里却有一抹担忧。
“德妃娘娘请安心,十四哥只是太忙了。”说完我从下人手里接过花。花儿娇嫩欲滴,馨香扑鼻。
我到十四阿哥那里,他却不在屋里。我把玉兰花**了长颈青花白瓷瓶,摆在了他的书桌上。顿时整个屋子弥漫了花的幽香,令人沉醉。墙上还挂着几幅他的字,笔走飞凤,苍劲有力,想不到他还有这样一手好字!真叫我刮目相看了。
无意间瞧见桌上的一方砚台,一时我玩心顿起,掏出怀里的小瓷瓶,将几滴玉兰花油倒进了墨里,轻轻地搅拌均匀,这下真是花香墨香融为一体了。我调皮的一笑,正要离开,刚好碰见十四阿哥匆匆地走进帐篷。两人一见面,都愣了一下。许久不见,在他身上再也找不到昔日少年的莽撞冲动,取而代之的是沉稳威严的皇子气概。
“十四阿哥吉祥。”
“你……怎么这就要走?”十四阿笑着问道。
我抿嘴一笑,“德妃娘娘让我给你送花来了,想不到你也喜欢玉兰花,和四阿哥一样。”
“呵,不只是玉兰花……”炙热的目光毫无顾忌的投来,暗示着他的心一如从前。
我垂下了眼帘,避开了他的目光,心里像被针刺了一般,一切都太晚了,回不去了。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我刚用完晚膳,就见四阿哥掀开门帘走了进来。
“你怎么有空过来?”我笑着问道。
“过来看看。听说今天你去十四弟那里了。”他的手指缠绕着我的发丝,漫不经心地问道。
“嗯。德妃娘娘让我给市四阿哥送花去了。”我依在他怀里,坦然地回答。
“皇额娘……”四阿哥默默地念出这几个字。
“想不到十四阿哥也喜欢玉兰花,这倒和你这个做哥哥的一样。”我随意地提起,却在不经意间从四阿哥眼里捕获了一丝恨意。
他的唇像羽毛一般扫过我的脸颊,柔柔的,走进我耳边低声地说:“这世上只有两件事我不能与他分享,其中之一便是你!”
“你在吃醋?”我嬉笑地问他,手指轻轻的划过他的眉脊。
“对,而且吃得很凶。我有多久没要你了?”他的声音沉沉的,如香醇的烈酒一般让人迷醉,
“啊?这……一年了吧……”我脸红心跳地回答,真是羞死人了。
”原来这么久了……”他说着无声地将我衣襟的一颗盘丝扣解开了,“啊!不行……”我惊惶的阻止,现在可不是时候。
他却自顾自地抱着我走向卧榻,紧紧地搂着,不留一丝空隙,将头埋在我怀里,略带疲倦地说:“别怕,刚才和你开玩笑罢了。我只是想抱着你睡一会,这些日子……太累了……”
他合上了眼,呼吸渐渐转为平和,看来他真是累坏了。我轻轻地吻了他的脸,也闭上了眼。当我醒来时,他早已离开,只留下了空气中残余的玉兰花香。我低头一看,衣襟上的那颗盘丝扣已被扣上了。
对于太子的事,康熙帝痛心疾首,几夜未曾合眼,喝了太医开的安神茶,好不容易才才有些许睡意。我特意守在帐前,不让外人打扰。
百无聊赖地翻着手中的宋词,我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抬头一看,八旗护军统领沙穆特正一副十万火急地跑来。
“沅芷格格,劳烦你通禀一下,臣有要事要奏。”穆沙特喘着粗气说道。
“可是皇上才睡下,你也知道皇上这两天几乎就没有合眼……你看……”我为难地说。
“可是这事万万拖不得……”他擦了擦满头大汗,,心急火燎的嘀咕着。
“什么事情能比皇上的安康更重要?”我有些生气地说,实在不忍心去叫醒皇上。
穆沙特一跺脚,叹了口气,压低声音急切的说:“沅芷格格,臣实话告诉你,此事和太子有关……”
“好吧,你跟我进来。”我无奈只好同意,轻手轻脚地走到康熙帝的卧榻旁,柔声细语的唤着:“皇上,皇上……”
康熙帝微微睁开眼,睡眼惺忪。声音沙哑地问道:“沅芷,什么事?”
“回皇上,八旗护军统领沙穆特有要事禀告。”我边扶康熙帝起身边回答。
“臣有事要启奏万岁爷,事关太子……”穆沙特紧张地望了我一眼,没有再说下去。
“无妨,你尽可放心的说,沅芷朕信得过!”康熙帝摆摆手说道。
“臣在太子的那里搜到了一封谋反信,是太子的笔迹。幸好还未送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穆沙特说着从怀里掏出那封信。
我走过,接过信然后交到了康熙帝手里。康熙帝皱着眉头,抽住了信纸,信打开的一刹那,我似乎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兰花香,随着信纸的抚平,香味更明显了,虽然稀淡,且混着墨香,但那是再熟悉不过的玉兰花香。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心仿佛漏跳一拍,努力维持着了表面的不动声色,俯身行礼说道:“沅芷告退了。”
回到自己的帐篷,我来回踱着步子,坐立不安,回想着刚才的一切,依旧惊魂未定。那香味太明显了,皇上不可能不察觉到的。这本该是个天衣无缝的计划,而现在一切都失控了。我隐隐预感到危险的逼近,不能不救他!我用帕子包着自己的砚台塞进袖子里,然后朝十四阿哥的帐篷赶去。
十四阿哥正靠在椅子上休息,被我的突然闯入吓了一跳,连忙问道:“沅芷,什么事你急成这样?”
我顾不得解释,快速地把自己的砚台和他的换了,刚用帕子把他的砚台包好。就看到门口的小太监进来禀告:“李公公有事求见。”
“请进。”十四阿哥吩咐道,疑惑地望了我一眼。
这么快!我慢慢地退到十四阿哥身后,悄悄地将砚台塞入袖子。
李公公进了屋,身后跟着的一个小太监手里正托着一个木盘,里面放着几方砚台。
“皇上有旨,令各位阿哥交上自己的砚台。”李公公说完便将桌上的那方砚台小心地放入木盘中,笑着说了句“十四阿哥倒是有段时间没动笔墨了,瞧这砚上都有灰了”。
“李公公,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十四阿哥神色紧张地问道,似乎察觉了什么。
李公公恭敬的回答:“回十四阿哥,奴才也不清楚,皇上怎么吩咐,奴才就怎么办。奴才告退了。”
等李公公离开,我才舒了口气,紧握的掌心里满是密密的汗珠;仰起头,发觉十四阿哥正凝视着我,他没有开口,却是在等待着我的解释。
“我往你的的墨里加了玉兰花油……所以……所以那封信上有花香。”简单的几句话把一切都挑明了。
“什么?”十四阿哥大失惊色,诧异的盯着我,继而恍然大悟,眼眸里闪过一丝愧疚,过了半天,才犹豫地问道:“你都知道了?”
我微微点了点头,低下了头,不知该说些什么。
“谢谢。”他说着向我走近,我却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避开了。
“你……”他慢慢放下了伸出的手,有些怨恨地问道:“为什么到现在你还是不肯接受我?如果四哥不娶你,你就要一直等下去?”
“这和四哥无关,是我答应皇上,要留在宫里陪在他身边的。”我的心里涩涩,声音也是涩涩的。
“沅芷,你已经十八岁了,难道你要做第二个布喜娅玛拉?”他不甘心地追问道。
布喜娅玛拉是满族第一美女,可却终生未嫁。也许是天妒红颜,年仅三十四岁便香销玉殒了。于是后来有人戏称她为“叶赫老女”。我的嘴角扯出一丝笑容,淡淡地说:“呵,十四阿哥太抬举我了。”然后快步离开了。
猛然间我发现,原来自己谁都没有真正看清,甚至连自己都不曾看清。
回到自己的帐篷,我拿出那方砚台摆在桌上,吩咐道:“静雯,去打盆水来。”
“格格,您这是?”静雯端来一杯茉莉花茶,好奇地问道。
“我要把它洗干净。”我随手指了指了那方砚台。
静雯闻言,转过头细细地打量了一番,“这不是您的……”
“嗯,是十四阿哥的。”话一出口,我才觉察自己大意了,连忙叮嘱道:“这件事你不可以告诉任何人。”
“奴婢明白。”静雯说完乖巧地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