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永忠,你要牢牢记住:功勋再高,乃是皇上的恩德;依托再重,也要深深藏在心里。只有心怀皇恩,藏而不露,方能保家全身,泽及子孙。你听懂了吗?”
廖永忠叩得方砖地咚咚响:“末将听懂了,末将听懂了!”
公爵没有捞到手,反倒挨了皇帝一顿训斥,廖永忠后悔莫及。想想皇帝对自己的遮掩,保护,更加感恩戴德,追悔不已。吃一堑长一智,他决心将功补过。在平定西蜀的战斗中,廖永忠不畏险阻,拼命攻杀,谨慎小心地与汤和相处,认真周到地安抚百姓。竭尽全力,想扭转皇帝对自己的坏印象。
朱元璋再次表彰了廖永忠在平蜀战役中的赫赫战功。不幸的是,功劳越人,越让皇帝心下生异。随着时间的推移,对于这个了解自己隐秘的人,朱元璋越来越不放心了。
近来天象示瞀,藤梦连连,朱元璋心下惊恐。一再反思,平生所干的绝情败德的事。蓦地,屈死的韩林儿浮上心头。那个文不能运筹帷幄,武不能披坚执锐的小明王,本来不是他走向皇帝宝座的拦路石,充其量不过是一个有名无实的“龙凤皇帝”。平心而论,还是曾经给他以庇荫和封赠的恩人。而这个龙凤皇帝和恩人,正是被廖永忠一手沉人滔滔大江的!假使再有一个弑君的机会,谁能保证廖永忠不会再演一出瓜步沉舟?更使朱元璋不放心的是,万一他把自己的隐秘给张扬出去,自己在天下人面前怎么立足?看来,要想不留后患,惟一稳妥的办法,就是让他不能再开口说话!
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深夜,廖永忠突然被逮捕。。罪名是,偷偷穿用绣有龙凤花纹的衣服——僭越不轨!未经审讯,这位功劳卓著的武将,便稀里糊涂地被砍了脑袋。
处置了廖永忠,了断了一桩悬心大事,本来应该无忧无虑。孰料,朱元球的心中,依然波翻浪逐,焦躁不安。似乎有些恻隐,有些自责。于是,刚处死了廖永忠,旋即传令给以厚葬。又把他的儿子、汤和的门婿廖权召来,好言劝慰,要他安心当差,尔后定加重用。第二年,派廖权往西安练兵。不久,便让他承袭了老子的爵位——德庆侯。
朱元璋认为,作了这样的补偿,不但可以安慰死者的冤魂,还能平复自己心头的亏悔。他想集中精力对付虎视着皇帝宝座的割据势力和北方的后元势力。
13
自从洪武三年平定沙漠以后,周边的战事,仍然有计划有步骤地进行著。
洪武四年开春,首先把攻击的矛头指向四川的明昇夏政权。以中山侯汤和为征西将军,江夏侯周德兴、德庆侯廖永忠为左右副将军,率领荥阳侯杨璟,都督佥事叶升等沿长江舟师西上,自瞿塘峡直逼重庆。以颍川侯傅友德为前将军,济宁侯顾时为左副将军,率领都督佥事何文辉等自秦陇率步骑攻成都。
临行时,朱元璋密谕傅友德:蜀人听说我西伐,必然集中兵力东守瞿塘,北阻金牛,以拒我师。他们会以为秦陇地势险要,我军难以骤然而至。你们要出其不意,舍去人川必由之路金牛,而西出阶州、文县,打通入川门户。门户既毁,腹心自溃。兵贵神速,但看卿等勇不勇了。
果然,汤和沿水路西上,来到瞿塘峡,为蜀夏重兵所困。北线傅友德依照朱元璋的妙算,攀缘山谷,昼夜兼行,直下阶、文,攻取绵州,逼近成都。为了与东线取得联络,将攻克阶、文、绵州的日期,书写在数千只木牌上,放到江中顺流而下。被困在瞿塘峡的汤和、廖永忠等,受到了朱元璋的严厉斥责。从木片上得知傅友德已经逼近成都的消息,军威大震。副将军廖永忠挥船而上,一举攻克重庆。夏皇帝明昇,自缚衔璧投降。到八月,成都及四川全境次第平定。此次战役,北线颍川侯傅友德,东线德庆侯廖永忠功劳最大,受上赏。征西将军汤和,因指挥不利,畏葸不进,没有得到赏赐。为了安抚,旋即又赐给他良田一万亩。
此时,北方战事依然连绵不断。洪武五年,派徐达、李文忠、冯胜,深入漠北,出征王保保。不料,初战失利。朱元璋十分篾惊,对元改变战略:练兵防边,后发制人。他对徐达等人告诫道:
“处太平之世,不可忘战,略荒夷之地,不如守边。御边之道,固当示以威武,尤必守以持重,来则御之,去则勿追,斯为上策。”
洪武八年,元将王保保病死,大明朝去了心腹之患。紧接着,辽东守将用坚壁清野、以逸待劳战术,给入寇的北元太尉那哈出以沉重的打击,狠杀了他的锐气。北方边境暂时稳定。
洪武十四年,发起了对云南梁王的全面进攻。朱元璋任命颍川侯傅友德为征南将军,西平侯沐英、蓝玉为副将军,率领大队人马,远征云南。他们遵照皇帝的指示,派小部队自四川南下,大部队则自湖广西上。曲靖一战,沐英出奇制胜,大破梁王司徒平章达里麻十几万精兵。而后,傅友德率部北上,接应乌撒统帅郭英。而分遣蓝玉、沐英率部直下昆明。洪武十五年二月,云南全境很快平定。鉴于云南悬处南驅,又是土酋杂居之地,朱元璋命右副将军沐英留镇云南。平定云南有功,颍川侯傅友德晋封为颍国公,后军都督佥事陈桓为普定侯,前军都督佥事郭英、张翼、蓝玉、仇成等皆封侯。各给铁券,其余将校也各有奖赏。
洪武二十年,朱元璋派遗宋国公冯胜为大将军,颍国公傅友德为左副将军,永昌侯蓝玉为右副将军,南雄侯赵庸,定远侯王弼为左参将,东川里。而降将那哈出不但没有任何惩处,反且官升一级,被封为海西侯,终生享受爵禄。
至此,除去北方的残元和沿海的倭寇还时有骚扰之外,疆域内的武装割据势力几乎全部肃清。
内部完成统一,一直不安宁的边疆,烽烟渐次平息。朱元璋彻底腾出手来,武将勋臣的问题,自然提上了议事日程。
“狡兔死,走狗烹”的好戏,就要开场了。
勇不畏暴,道同为民捐躯;虐害广东,亮祖自取其祸。骨肉无情,文忠神秘死亡;郎中!获罪,家人一同遭殃。功高震主,徐达终日惶惶;蒸鹅杀人,无须刀头滴血。胡美殒命,功臣血流成河;草木皆兵,利剑自然高举。
阳刚刚升到东南天,番禺县衙前的丁字街上,已经是人山人海。听说衙门前面有稀罕事儿,人们你推我搡,争先恐后,拼命往县衙门前挤。挤到前面方才看清,有五条大汉,手带铁铐跪在当街示众。他们身后立着一面糊着白纸的大木牌,上面写道:
“土豪地痞,欺行霸市,勒索商民,法宪难容!罚令示众三天,然后议处!”
原来是一帮恶霸在跪街示众。
番禺是广东首县,市肆宽广,商贾云集。可是,一个时期以来,这块繁华的商贸宝地,却被一帮恶簕搞得鸡犬不宁。他们欺行霸市,勒索商贾。看到什么珍奇货物,便压价强买。如不答应,就借故刁难甚至诬陷。不是指责商家私卖番货,就是诬陷交易者使用伪钞。不由分说,揪到兵马司,“堪实罪行”。轻则没收货物,重则酷刑吊打。因此,商人们看到这帮无法无天的大爷光临,不是望风逃窜,就是忍气吞声。繁华的市肆,成了流氓恶棍横行的天下。
枳仟番禺知县的,是一位蒙古族儒生道同。此人是个大孝子。洪武初年,因孝敬双亲,闻名一方,被推荐做了太常司赞礼郎,不久后出任番禹知县。到任后,他深人民间,访贫问苦。得知一批恶霸欺行霸市,为所欲为,便张贴告示加以制止。无奈,收效甚微。道同愤怒至极,准备立即惩治那帮恶棍。继而一想,他们之所以敢于在光天化日之下横行市肆,背后肯定有强大的靠山。如轻举妄动,会打不着黄鼠狼,弄一身骚。必须沉住气,抓住把柄再动手。
这一天,道同布置好了眼线,派出衙役等候在一边。等到那帮恶棍开始敲诈勒索的时候,当场捉住手腕。人证俱全,押回县衙审问。弄明白了他们的同伙和头目,立刻将头领逮捕归案。然后,枷锁锒铛,押到衙前大街上示众。
“神气的大爷们,想不到吧,你们还会有今天?”有人指着低头光脚的恶棍在讥笑。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看你们还敢横行霸道!”有人狠狠咒骂。
“多亏了道同老爷,给咱们出了这口恶气呀。”有人跪到地上磕起了响头。“道同老爷,俺们感谢你呀!”
“道同老爷,你要狠狠惩治这帮恶棍,给一方百姓除害呀!”许多人在齐声呼喊。
围观的百姓们,个个扬眉吐气,拍手称快。土豪们不仅丢尽了脸面,断绝了生财之道,还要受到惩罚。他们哪里肯甘休?派人找到朱亮祖,喊冤叫屈,恳求给他们撑腰出气。
朱亮祖是庐州府六安人。元末,拉起队伍做了义兵元帅,据守宁国,称霸一方。不久,他为了自保,公然归顺了元朝。朱元璋占据集庆后,亲自督师攻下宁国,生擒了这个土皇帝。朱元璋念他是个血性汉子,而且是同姓,当即加以重用。与胡深合攻陈友定时,他作为主帅,逼迫胡深孤军深入,结果,在建宁城下被俘遇害。朱元璋降了他的官职,并严厉斥责。平定方国珍时,他却立了大功。后来,朱亮祖以副将军的身份,配合廖永忠征讨两广,更是功勋卓著。洪武三年封永嘉侯。洪武四年,率师伐蜀,虽有勋劳,但因擅杀军校,功过相抵,没有得到奖赏。洪武十二年,被派遣镇守广东。
元朝末年,广东是地方军阀何真的地面。何真归降后,广东一直处在军事管制之下。所以,军人在这里有着特殊的权力,不但百姓怕兵,连地方官都得退让三分。军人的一切需求,不但统由地方政府筹办,而且擅立名目,借端勒索。连县衙的吏员,都常常遭到他们的斥骂甚至责打。朱亮祖坐镇广州后,擅作威福,听之任之。官军的横行不法,更是变本加厉,甚而同地方豪强沆瀣一气,盘剥百姓,欺压良善,搞得民怒沸腾。
如今,广州府首县番禺,来了个宁折不弯、耿介刚正,保护百姓的强县令。偏偏拿石头碰老鸦嘴——硬对硬。他想亲手摸摸老虎的屁股。于是,四处张贴告示,命令公平交易,严禁土豪欺行霸市。果然,立即遭到了朱亮祖的刁难。他几次把道同叫到帅府,威逼利诱,软硬兼施,要他给自己留条后路,少管军队的“闲事”。道同不亢不卑,巧妙周旋。朱亮祖只得暂时隐忍……
现在,一听说道同抓了他的爪牙跪街示众,立刻火冒三丈,决定亲自会会这个愣头青。他把道同请到帅府,美酒佳肴,热情款待。酒过三巡,仿佛不经意地问道:
“听说,县太爷抓去了五个买东西的人,这是真的吗?”
“是的。不过,”道同理直气壮,“他们不是寻常的购物者,而是……”
“不管是什么购物者,既然是购物,就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伤人何如积德?依我看,贵县还是不与他们计较的好。”
“侯爷,道同蒙皇上厚恩,荣任一县之长,自应造福一方,为皇上效力,为百姓做主。岂敢随意释放恶人?”
“他们真的犯下了什么罪过吗?”
“侯爷,那帮恶棍,欺行霸市,强买强卖,不亚于恶霸强盗。对其绳之以法,罪有应得。”
“不瞒贵县,他们当中有本帅手下人的亲友呀。”
“侯爷,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莫说是侯爷部属的亲友,就是侯爷自身的亲友,卑职也不敢徇情枉法呀。”
“难道,你连这点面子,都不肯给本侯吗?”
“这决不是给侯爷面子的小事,而是执法或枉法的大事。”道同正色抗辩,“元帅以侯爷之尊,封之寄,理当抚恤百姓,除恶安良,免除皇上南国之优。岂可受那般小人的蒙蔽,玷辱大人的清望?还望大人谅情。”“那……你就好自为之吧。”
朱亮祖被顶了个张口结舌。扔下一句话,扭头离开了宴席。
“一个小小的七品知县,竟敢不理睬堂堂侯爷、方面大员的礼貌恳求,简直是胆大包天!”
朱亮祖越想越气。第二天,亲自带领一队武士,来到县衙前驱赶围观的百姓。跪地示众的泼皮无赖,一看救星到来,一齐大哭喊冤。朱亮祖怒冲冲地答道:
“本帅知道你们都是被冤枉的好人,我就是来救你们的。”说罢,大手一挥,“都给我放了!”
统帅一声令下,武士们一齐抢上前来放人,看管罪犯的衙役哪里制止得住,眼睁睁地看着人犯被劫走。朱亮祖骑在高头大马上,哼着小曲,摇着鞭梢,耀武扬威地走了。
一路走着,得胜还朝的朱亮祖,反而来了气。一个尊贵的侯爷,竟至在大庭广众之下,去解救几个地痞流氓,实在是有失尊严。听着沿途百姓的讥笑咒骂,他才感到此举的轻率裨莽。回到帅府,朱亮祖愈想愈窝火,竟然把一切怨恨发在道同身上。
第二天,借着官员常规拜见的机会,硬说道同“礼仪不周,藐视大臣。”吩咐当众责打了二十板子。
朱亮祖袒护坏人,本来就让道同愤恨于心,现在又无端受辱,怎能咽得下这口恶气。这个蒙古直汉发蜇,拼着性命不要,也要与这个无法无天的家伙斗争到底!
亮祖释放恶人、当众殴打县令的威名愈传愈远,那些仗势作恶的富豪劣绅,如苍蝇逐臭,纷纷投其所好。你送金银珠宝,我送美媛名妓。朱亮祖来者不拒,一律“愧受”。吃了人家的嘴软,拿了人家的手短,自然是有求必应,无力不出。
有一家姓罗的财主,用金钱开路,结识了朱侯爷,又把年轻美貌的妹妹送给侯爷做小妾。朱亮祖大喜过望,视罗氏兄弟如同家人手足。罗家本来就是当地一霸,现在成了侯爷的大勇子,就更是有恃无恐,为所欲为。抢人田宅,夺人妻女,经常带一帮豪奴横行乡里,无法无天,百姓们恨之入骨。控告罗氏的状纸,雪片似的飞到了道同的大堂上。不少人甚至候在路上,拦住他的官轿喊冤。
道同忍无可忍,决心拼上一条命,也要捋一捋侯爷的虎须,狠狠惩治那帮恶魔。他下令逮捕了罗氏兄弟,严加鞫讯。朱亮祖闻汛大怒,立即派兵包围了县衙,将罗氏兄弟当堂放走。
道同眼睁睁地看着罪犯被劫,徒唤奈何。他知道,一个小小县令,无法制服兵权在握、统辖一方的方面大员。正在长吁短叹,忽然想到了皇帝。当今皇上一再倡导廉洁,严惩贪贿,并提倡地方官吏控告权贵,何不上一个奏章,据实进行弹劾?转念一想,朱亮祖是炙手可热的侯爷,是作为皇帝亲信派来弹压地方的。皇帝岂能听信一个七品小令的劾奏,去处置一个朝廷勋贵?就是派员调查,人们自然是扶竹竿不扶井绳,又有谁敢于为了穷苦百姓而去得罪权贵!到那时,百口难辩,自找难堪!
继而又一想,既然已经三番两次得罪过朱亮祖,那太岁爷绝不会饶过自己。借助官员考核的机会,随意捏造上几条罪名,要了自己一条小命,不过是动动手指头的事!
已经没有退路可走。如其听凭宰割,何如闹他个鱼死网破?况且,任凭恶霸横行,一方百姓何时逃脱苦难?倘若拼却一腔热血上书,万一使皇帝感悟,不但为民除了害,自己也可以保住身家性命!于是,他冒着杀头的危险,搜罗了朱亮祖的种种罪状,秘密上奏了皇帝。
朱亮祖也没有睡大觉。他的幕僚们献计说,道同顽劣不驯,无端受到惩罚,十之八九会向皇帝上书。与其被动挨打,何如先发制人?朱亮祖一听有理。于是,恶人先告状,一封弹劾番禹县令的奏章,派快马送去了京城。
道同的劾折还在路上,朱亮祖的奏章,已经率先摆到了朱元璋的御案一位封疆大吏、方面重臣,居然郑重其事地弹劾一个小小县令,这是没有先例的。聪明的朱元璋立刻嗅到了事情蹊跷。再细看奏章的内容,果然非同寻常:道同不仅排挤大臣,目无官长,以蒙古苗裔相标榜,而且,纵容刁民聚众闹事。那些刁民或为故元残匪,或为何真旧部。“其事可疑,其心可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