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朱元璋亲自带领徐达、常遇春等,援救安丰刘福通,被龟缩庐州的左君弼,牢牢绊住了马脚,差一点误了大事,至今想起来仍然恨得牙根疼。现在,可以从容腾出手来,报一箭之仇。四月中旬,朱元璋仍然派徐达和常遇春,率大军攻打庐州。恐惧的左君弼急忙退守安丰,命手下骁将张焕留下死守庐州。徐、常大军到达后,围而不攻,以势压对方投降。三个月后,张焕兵困粮绝,不得不开门献城,耿耿于怀的庐州终于到手。朱元璋在这里设立江淮行省,命中书平章俞通海镇守,兼理省政。
庐州到手,旧仇已报,可谓是双喜临门。朱元璋正在得意,密报来到:镇守洪都的亲侄子兼义子朱文正,阴谋反叛!
正十四年(1354),十三岁的驴儿随母亲和表弟保儿一起,辗转来到滁州,投奔叔父朱元璋。被一起收为义子。朱元璋视同己出,留在身边加意培养。渡江后,授官枢密院同佥。一天,朱元璋问侄儿:“文正,你想要个什么官职?”文正说:“爵赏应先给众人,不忙授给儿子。不然,会使众人不服。而且,父帅成了大业,孩儿何愁富贵不来?”朱元璋觉得这孩子年轻明理,而后必有大出息,越发喜欢,更加处处倚重。祝宗,康泰在洪都的叛乱被平定后,朱文正以大都督的身份在那里坐镇,在洪都保卫战以及后来平定江西的战斗中屡立战功。渐渐因功生骄,变得蛮横淫逸,短短一年的时间,就强霸民间美女近三十人。朱文正不仅自己对美女贪得无厌,甚而放纵亲信夺取部将妻女。有一个郭姓女子,被他强娶进大都督府后,由于忍受不了蹂躏,不到三天,便悬梁自尽。她的父亲郭中,四处喊冤叫屈。但哪有敢管大都督的衙门?郭中不顾生死,四处张贴帖子伸冤,闹得洪都城如一锅沸水。
鄱阳血战后,朱元璋大行封赏徐达、常遇春、廖永忠赐予田庄,其他将领也都赏给金银缎匹,想到朱文正先前的表态,暂且没给赏赐。谁知今日的朱文正已非往日,立即口出怨言:“哼,不该重赏的重赏,该重赏的不赏。赏罚如此不明,连至亲骨肉都这么冷落,算什么明主英君?当初,不是我朱文正拖住陈友谅五十多天,那厮直下应天,今天是否有他吴王在,都说不定呢!他再对我如此刻薄,我就树起大旗自己干!”
这些看似犯大忌的狂语,不过是一时的气话。但担任按察使的李饮冰听到了,不敢隐瞒,马上秘密奏报应天。朱元璋开始并不相信,亲侄儿又是义子能有如此的作为。可巧,大都督府掌书记汪广洋去应天述职,朱元球便跟他打听侄儿的行状。汪广洋不但矢口否认朱文正有荒淫扰民的事,还大谈朱大都督守洪都时,如何身先士卒、指挥有方,屡屡化险为夷,立下了盖世功劳。朱元璋心下狐疑,估计不是同流合污,就是不敢说实话。一拍几案,痛骂起来:
“混账东西,他的劣迹,洪都满城风雨,无人不晓,你竟然一问三不知,足见你也是个同流合污的东西!”
汪广洋害怕了,匍匍在地吞吞吐吐地说道:“大王询问,微臣怎敢欺瞒,实在是不知道大都督有什么不轨的行径。只是,听说他府里常有新到的女子,也常常歌舞宴乐。另外……”
“另外什么?快说!你想要我把你们一同治罪,才肯说实话吗?”汪广洋哆哆嗦嗦地答道:“另外,微臣还听说,他的内室有一张眠榻,雕的是龙凤花纹。”
第十。幸種扣东杰
“这是真的吗?”朱元璋双眼瞪得圆圆的。
“微臣不敢瞎说。”
“还有什么?”
“微臣尽其所知,统统察告了大王。”其实,汪广洋只说了他知道的部分事实。
朱元璋暴怒异常。当初攻占武昌后,部下把一张陈友谅的镶玉镂金床,送到应天献给他。他说:“睡个鸟觉,焉用金床。把金床拆了,用到当用的地方!”想不到自己的侄儿,竟然睡上了镂金床,而且上面雕的是龙凤——简直是大逆不道!
想到这里,朱元璋又逼问道:“那龙凤床,是他小子睡得的吗?这与造反何异!你身为重臣,为何不加劝止?”
“不瞒吴王殿下,臣等屡次劝阻过,可是……”汪广洋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他听不进逆耳忠言,是吧?”见汪广洋伏地不答,朱元璋一拍桌案说道,“好吧,你们劝不听他,我来劝!”
朱元璋立即写了一封信,派人去洪都,当面交给朱文正。信中写道:
我自起兵以来,靠的是廉洁仁爱打胜仗。须知,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终朝歌舞宴乐,动辄掠人妻女,乃是盗匪行径!民怨一起,马有不败之理?这些道理,你不应该忘记。记得占领应天后,我要授你官职,你说,“爵赏不先焱人而授予私亲,会使众人不服。而且,父帅成了大业,孩儿何愁富责不来?”我觉得你明道理,识大体。故此次封贫,先人而后己。你不但不明白叔父的良苦用心,竟然口吐怨愤,使亲者痛,仇者快!念你近年来屡建功勋,此次特予宽宥,不加追究。再不悬崖勒马,痛改前非,悔之晚矣!
朱元璋的这封信,虽然严厉,但关爱之情,溢于言表。对这个居功自傲、狂妄跋扈的侄子,可以说是仁至义尽。不料,朱文正看到书信之后,不但不怵然惊惧,反而认为叔父碍著自己功劳大,不忍处分。写信来指责,无非是做做样子给别人看。何况,上梁不正下梁歪,叔父的屁股也不干净。他每到一个地方,便接受臣民馈赠的绝色女子,现在身边的女人,不下七八个。自己弄几个漂亮的女人玩玩,就是数量多一点,也并非是太出格。至于那张劳什子龙凤床,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自己不就是已经睡到陈友谅那张镶宝石的金床上了吗?
有了这样的分析,朱文正不仅有恃无恐,依然故我,而且秘密查访告状的人,准备严加惩处。殊不知,他的行动,再次被李饮冰密告了朱元璋。
名江南的滕王阁,立于洪都赣江之畔、章江门上,乃是唐高祖之子滕王元婴任洪州刺史时所建。楼高三层,花窗朱槛,斗拱飞檐。登上楼顶放目,三楚堆翠,急流涌澜,摘星摩云,威武壮观。“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名句,正是大才子王勃,七百年前在这上面吟出的。这座著名高楼,与武昌长江边黄鹤楼、岳阳洞庭湖畔的岳阳楼,被誉为江南三大名楼。
江南春早,刚刚进人二月,已是莺****长,绿柳含烟,燕子呢喃,蛱蝶翩跹,正是春游的大好季节。可是,今天滕王阁一带却不见游人的影子。一队持枪挎刀的士兵,肃立阁下,聱惕地注视着四周,禁止来往行人靠近。一阵阵悦耳的丝竹鸣奏和着清歌曼唱,从高楼上悠扬飘来,仿佛是自九天琼阁传来的醉人仙乐。
滕王阁三楼上,正在举行酒宴。宽阔的厅堂,飞金撒银,光彩夺目。靠东墙边,一溜摆下三张红木嵌螺钿四仙桌,琳琅满目的银餐具里,满盛着山珍海味。每张桌子后面,却只坐着一位宴客。居中坐的是一位身穿紫袍的年轻人。浓浓的三角眉,蜡黄的长脸,下部垂着一个宽宽的下巴,显得五官的位置往上偏移了许多。这人就是镇守洪都的人都督朱文正。两面坐着他的两位内亲:夫人谢氏的两位表兄杨畏和胡成。两人原本投靠谢再兴,谢在兴叛变后,又投靠到谢在兴的二女婿徐达家中。两人依仗妹夫的权势,胡作非为,徐达因此受到朱元璋的聱告,不敢再收留他们。他的二夫人谢氏,便把两位表兄送到洪都大姐夫朱文正处。朱文正本来就认为,山高皇帝远,可以任意胡行。现在来了两个无赖做帮手,更是如鱼得水。两人说的话,所出的主意,简直像醇酒美女一般,让他从心里舒坦。臭味相投,亲密无间。朱文正不但让两人从自己“娶来”的二十多个女人中,任意挑选两个,外出漫游,内府宴乐,也离不开两个浮浪子的陪伴。这样,既远远离开了刺耳的聒噪,又免得被人抓住把柄,告密邀功。所以,今天的酒宴,仍然谁也不请,只带上杨畏和胡成,三个人来享受这人生极乐。
酒宴已经进行了半个多时辰,三个人已经有了几分醺醺醉意。每人的身边都有两个绝色女子偎在身边,一边搂着亲着,一边对着嘴儿“送酒”。十六名歌女环绕席前,随着乐曲的节奏,启朱唇,扬长袖,边舞边唱。
现在唱的是元人张宏范的一首小令——《殿前欢》
鬼门关,朝中丞相五更寒。錦衣绣袄兵十万,枝剑摇环,定输赢在此间。无辞惮,舍性命,爭功汗。将军战敌,丞相清闲。
“唱得好。”胡成拍掌赞道,“‘将军战敌,丞相清闲’——那李善长、宋濂等,不都是袖着手儿躲在后面,看前线的将军们厮杀卖命吗?”
朱文正长下巴一摆:“不说这些气死人的话。叫她们唱点轻松、来精神的!”
胡成吩咐下去,乐声换调,歌女唱起了《喜春来》
金装宝剑藏龙江,玉带铋绒桂虎头。旌旗影里骤骅骝。得志秋,噔满风凰楼。
“哈哈,这一曲,带劲得多!”朱文正咧开大嘴笑了。
“大都督,还是来点有滋有味的好。”杨畏建议道。
朱文正嘴里喷着浓重的酒气:“快,换一曲有香有色、有滋有味的!”胡成再次吩咐下去,清亮的歌喉换成了元人王钟元写的《咏世》洛阳花,杲园月,好花须买,皓月须赊。花倚栏杆看烂漫开,月曾把酒问团圆月。月有盈亏花有开鉗,想人生最苦是离别。花舟了三春近也,月缺了中秋到也,人去了何日来耶?
歌女们长袖飘摇,舞步急骤,变幻着队形,旋舞了好一阵子。然后唱起了《普天乐》
泪盈波,屬愁锁,消香减腻,病鬼愁魔。炉烟飘,怨气浮,襟袖湿,啼痕污,无下艮凄凉来着末,瘦身躯怎生存活?相思未脱。他愁为我,我愁因他。
“丧气!谁听你们的这愁、那愁!来点让人高兴的:带点风月味,带点骚味更好。”朱文正摇着长下巴大声斥责。
歌女们赶紧换歌,踏着鼓点儿,唱起了关汉卿的《双调新水令》:
[七弟兄]我这里觅他,唤他,哎,女孩儿,果然道色胆天来大。怀儿里搂抱俏冤家,搵香腮悄语低低话。
[梅花酒]两情浓,情转佳。地权为床榻,月高烧银蜡。夜深沉,人靜悄,低低问如花,终是女儿家。
[收江南]好风吹绽牡丹花,半合儿揉损绛裙纱。冷丁丁舌尖上送香茶,都不到半霎,森森一向遍身麻。
“‘森森一向遍身麻’——唱出点味儿来啦。哈哈哈!”朱文正狂笑起“嘻嘻!可惜的是‘都不到半霎’,能‘麻’上几个时辰该多好呦!”杨畏急忙凑趣。
“那还不得把人麻煞?哈哈哈——”胡成向怀中女人的脸上响响地亲了一口。
歌女继续唱道:
[尾声]整乌云欲把金莲踏,扭回身再说些儿话,你明夜个早些儿来,我专听着纱窗外芭蕉叶儿上打。
正听得来了兴致,一个侍卫跑上楼来,俯上朱文正的耳朵轻声说道:“大都督,密探来报,吴王要来洪都。”
朱文正把一口酒吐到了楼板上,慌忙问道:“他什么时候来?来十什么?”
“据说已经起驾。”侍从答道,“说是专为大都督而来。”
“去吧——我知道了。”朱文正一把推开怀里的女人,大手一挥,“都给我滚!”
乐伎、歌女、侍从等人立即退下楼去。楼上只剩下他们三个人。杨畏近前问道:
“妹夫,出了什么事?”
“我四叔要来——坏事了!”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胡成说道
“废话!快商量个好主意呀!”
“妹夫,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等到那家伙来了,镣铐加身,—切就晚了。”杨畏眨着一双细目,说出了自己的好主意。
“大都督,你看,就照老杨说的办,如何?”胡成吓得变了脸。
“这……”朱文正一时无语。
“还是那句老话,树挪死,人挪活。马上去投张士诚,少不了加官晋爵。”杨畏又加了一马。
胡成一拍裳,附和道:“好计!妹夫,你老丈人谢在兴投过去,不是也被重用了吗?”
“我不想死在朱元璋手里。事已至此,也只有这一条路了。走,我马上派人去联络!”朱文正匆匆下楼去了。
可是,没等到他联络好,朱元璋已经到了洪都东门外。
6
元璋得到李饮冰的密报,得知侄儿对自己的训诫置若罔闻,气得暴跳如雷。他知道,不亲自出马,恐怕难以制伏这匹脱缗的野马。第二天,朱元璋悄然离开应天,前来洪都。五天后,便系缆城下。他害怕城内有变,不敢贸然进城,派人前去宣谕,要朱文正到船上相见。
朱文正知道来者不善,捶胸顿足,后悔不听杨畏的话,没有早日采取行动。现在,一切都晚了。只得整理衣冠,仓促出迎。来到朱元璋的船上,他躬腰进人舱内,诚惶诚恐地说道:
“孩儿不知旲王驾到,未曾远迎,请叔父大人恕罪。”朱文正是聪明人,特地中途改变了称呼,以提醒朱元璋,不要忘了骨肉之情。
朱元璋没有回答他的话,突兀地问道:“小子,你接到我的信了吗?”“信?噢——接到了。”
“看到信后,你都干了些什么?”
朱元璋的意思是有没有改过的行动。朱文正一时没有理解他的意思,茫然答道:“孩儿,没,没干什么呀!”
“好!既然你什么也不想干,留在这里有何用?跟我回应天歇着去吧。”
“四叔,这里的事情,刚刚有点头绪:离不开孩儿呀!”
“这里确实有许多事情要办。”朱元璋语意双关,“不过,可不是你办得了的!”
朱文正“咚”地一声跪到舱板上,恳求起来:“四叔,孩儿知错,往后一定痛改前非。你就饶过我这一回吧。”
“嘿嘿!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已经晚了。”朱元璋一拍虎皮交椅,“来人,给我捆上!”
五天后,朱文正和他的夫人谢氏,一同被押回了应天。
朱元璋既气愤又痛心。当初,二姐夫带着儿子保儿和大哥的儿子驴儿,到滁州投奔他时,都只有十二三岁。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像两个小叫花子。他给侄子驴儿取官名朱文正,外甥保儿取官名朱文忠(后来改回李姓),并收养为义子,留在身边精心教育栽培,成年后统统交给方面重任。朱文忠在东面担当重任,朱文正则在西面独当一面。想不到,一手抚养成人的义子,居然“出息”到醉生梦死,甚而想谋反投敌的地步。不杀不足以平息心头之恨。但想到惨死的大哥和孤苦的大嫂,实在又于心不忍。正在犹豫不决,当初的马夫人、现在的马王妃,款步来到了书房。对于有功于自己的原配夫人,朱元璋始终恭敬有加,急忙站起来让坐。
“夫人,坐呀。”见马氏面色不悦,朱元璋又关注地问道,“怎么?有什么不快的事情?”
马氏在朱元璋的对面坐下来,平静地答道:“你接连打胜仗,地盘一天天扩大,如今又成了王爷,俺们高兴还来不及呢——哪有什么不快的事。”
“莫非……”打败陈友谅后,朱元璋选了两个最漂亮的妃子,带回了应天,—直偷偷养在外面,估计是这件事露馅了,赶忙歉歉地问道,“莫非是因为我去西面,带回了两个女人?”
“国瑞,你多心了。”马氏摇头一笑,“俺知道你的……”“毛病”二字没出口,她又咽了回去,“俺知道你喜欢好看的女子。这也难怪,十个男人九个馋,一个不馋是病汉。当初你带兵打仗的时候,劳心,劳力,人瘦成了干柴,俺多么担心你的身体呀,可从来没有阻拦你纳妾。如今成了王爷,俺更不能在意这些。尔后你做了皇帝,还要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呢,俺会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只要你别忘记自己的身体,不拿着俺当外人,俺就心满意足了。”马氏两眼殷红了。
“夫人,你放心好了。我姓朱的到了任何时候,也不能忘记你我的患难之交呀!”
“国瑞,俺相信你的话。”
“既然相信我,那……你还有什么心事要瞒着我的?”
“俺听说,你把驴儿从洪都带回来了。是吗?”
“你既然知道了,我也不瞒你。”朱元璋简要地说了事情的原委之后,长叹一声:“唉,十多年心血,数不尽的教诲。到头来,却教出来个狼心狗肺的孽种!”
“你打算什么处。他?”
“不杀他,不足以瞀诫广大将士,也无法消弥我的心头之恨!”
“国瑞呀,”热泪流下了马氏忧郁的脸颊,“这孩子就是性子太刚强,好说急话,实在干不出别的事情。”
“不,这个逆子荒淫扰民,图谋不轨,简直是十恶不赦,死有余辜!我要是徇私枉法,往后如何号令三军,驱寇安民?”
“文正他,真的能干出那样出格的事?”
“难道,我会冤枉自己的亲侄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