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法度,挥泪囚侄儿;封吴王,元璋初受挫。引而不发,张士诚末路计穷;恃功骄淫,朱文正自毁前程。衣锦还乡,吴王濠州祭祖宗;探望野老,孝子不忘旧乡情。徐达重兵攻湖州,文忠不战收杭州。困旧馆,五太子成战俘;杀俘虏,朱元璋易旧辙。平江城破,妻缢妾焚,张士诚求死不得;应天受审,破口痛骂,阶下囚从容赴死。
了败陈友谅,并将他的地盘先后收归己有,朱元璋向九五之尊的帝王宝座,又迈进了一大步。打了大胜仗,获得提拔重赏的武将们,个个欢欣若狂,纷纷进言,劝朱元璋早日登基做皇帝。理由是,登基后,威压天下,声震九州,元朝以及张士诚、方国珍等割据势力,望而生畏,征讨起来更加容易。
朱元璋何尝不想让蠢动于心已经数载的皇帝梦,早日变成现实。那冕旒龙袍、俯视众臣的威严和尊贵;殿阁摩天,佳丽如云的气魄与享受,对于三十八岁的粗汉子来说,无疑是翘首遥望的大旱云霓。可是,他仍然牢记着当年占领徽州时,老儒朱升的警告:“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身边的儒士似乎也没有武将们那么急切踊跃。尤其是他最为信任的刘伯温,对此事一直保持沉默。看来,要想顺利登基,还得摸准那些饱读古今经史的谋士们的脉搏。这些读书人舌尖喷泉,笔底生花。只要得到他们的支持,舌尖一摇动,笔底一描绘,奉天承运、治国抚民呀,金陵降龙、钟山毓秀呀……一派天花坠地,顷刻传遍天下,堆满史册——谁人还敢动摇狐疑,私底下说半个不字?
是的,必须跟刘伯温单独谈谈。暖阁密室,本来是谈体己话的好所在。但朱元璋不想把登基当皇帝,被人看成是自己的向往。而到风光幽雅的长湖上,面对波光鹭影,吃酒闲谈,对方的真心话,更会流露在有意无意之间。
今年冬暖。冬至已经过去了十几天,枕山傍城的玄武湖上,依然是水鸟声声,微波粼粼。落光了叶子的环湖垂柳,在微风中悠然荡漾,仿佛在告诉游人,春天已经不远了。
玄武湖六朝以前称“桑泊”,晋代称“北湖%刘宋时改名“昆明池”,亦称“饮马涧”;到南宋,据说有人看到有黑龙出没,遂改成“玄武湖”。“玄”乃黑也,“武”是龟蛇鳞甲之象。这里有河道与长江相通,是训练水军的场所。朱元璋之所以选择来此处游览,大概与这里蛰伏着黑龙的传说不无关系。
一只画舫自櫻周岛边悄然驶出,抚着清波绿水,缓缓滑向辽阔的湖中央。朱元璋和刘伯温坐在画舫中,啜着香茗,相对而坐。两人谁也不说话,仿佛聚精会神地在观赏湖上风光。
东南望去,苍茫钟山,宵郁苍翠,巍然屹立。几簇浅绛色点布其间,仿佛有紫气氤氲升腾,煞是壮观。西南方,古刹鸡鸣寺的七级宝塔,触天摩云,高踞于宵冈之上,将绰约玲珑倩影,倒插入清波之中,不由使人想起在温泉暖水中,刚刚洗过“凝脂”的杨贵妃。一阵微风吹来,塔影悠然摇曳,倏然又幻成了碎片,使人联想到变幻莫测的人间万事……
鄱阳湖大胜,吃掉了锻为悬心的对手,将士踊跃,民众欢呼。从军十多年来,朱元璋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心情如此欢畅。江山壮丽,景色如画。他不由高声吟哦起来:
龙盘虎踩帝王州,帝子金陝访古丘。东风试暖昭阳殿,明月还过玆鹊楱。
“主公,为何独独喜欢李太白这首诗?”刘伯温问道。
“老先生,你不觉得,李谪仙将金陵的山川形胜,写得十分惹人喜爱吗?”
“不但惹人喜欢,而且气魄非凡。”
过了不一会儿,刘伯温又听到朱元璋在低声吟哦,扭头问道:“主公在吟诗?”
“咱哪里会吟什么诗呀——随便瞎哼罢了。”朱元璋摇头否认,“我这粗汉子在你们大学问家面前吟诗,岂不是班门弄斧?”
“咦,诗言志。诗好诗坏不在言辞,而在是否出自性情。只要有真情实感在,就是好诗。”
“就算有真情实感,净是些直来直往的大实话,说出来,不过是贻笑大方而已。”粗汉子,已经是满口文词。
“不然,不然。”刘伯温摆手道,“许多文人的雕琢之作,雅则雅矣,可是,味同嚼蜡,有什么用处?而有的诗,虽然直白,可是流传千古。像:‘赤如炎炎似火烧,田野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通篇直白,却是好诗。”
“那,咱就献丑了。”朱元璋鼓起了勇气,“刚才看到湖上风光不错,随口胡诌了一首七绝。”说罢,他抑扬顿挫地念了起来:
“柳丝轻扬尽纤纤,扑面西风不觉寒。玉塔弄影何缈螵,虎踞龙盘看钟山!”
刘伯温低声复诵一遍,点头说道:“杨柳,西风,玉塔,钟山——写尽眼前之录,又透露出心底之愿——好诗呀,好诗。”
“老先生不愧是解家。”被道着心底的秘密,朱元璋狭长的麻脸上,掠过一丝红晕。
“听说主公早年就经常写诗。今日闲睱,何不念几首让属下见识见识?”
朱元璋来了兴致:“老先生不怕污耳,咱就念几首旧作给你听。他轻咳一声念道:
一色山河两国争,是谁有福是谁倾?我来觅迹现音阁,惟有苍弩迭化宏。
见刘伯温在微微颔首,朱元璋继续说道:还有一首,是写于西下潇湘路上:‘马渡沙头苜蓿青,片云片雨渡潇湘。东风吹醒英雄梦,不是咸阳是洛阳。’”
“好!英雄抱负,气冲筲汉!”刘伯温捋须称赞,“听说主公托钵云游时,也时有吟诵,让《下再见识几首如何?”
“游方乞食时的吟诵,多是愤懣不平之作。我记得有这样一首:‘腰间宝剑血星星,杀尽南蛮百万兵山僧不识英雄汉,只顾叨叨问姓名。’还有一首是:‘东边日出红光吐,逐尽残星并残月:蓦然一转丽中天,万里山河都照着。’”
“好一个‘万里山河都照着’!主公,此乃是帝王气魄呀!”
“怎么?”朱元璋狡黠地眨眨眼,故作惊讶地问道,“区区一首小诗,竟有帝王气魄?”
“不但有,而且溢于言表。主公离帝王之尊,已经不远了。”刘伯温指指漾着涟漪的湖面,“也许黑龙的传说,就应在主公身上。”
“军师也这么看?”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呀。”
“这么说,他们劝我登基,还是蛮有道理的呀!”朱元璋把将领们不断劝进的情况,向刘伯温说了之后,问道:“军师,你的高见呢?”刘伯温反问道:“大元帅,你也觉得他们的进言有道理?”
“我正是拿不定主意,才向军师求教呢。”朱元璋听出了话外音,急忙改口。
“大元帅忘了?眼下,小明王还被你安置在滁州。主公一旦登基,置他于何地?”
“是的。当初没有听从老先生之言,今天果然……”
“主公,依属下之见,登基的事,眼下还急不得。”
“为什么?”
“避开敌人的锋芒,于大业有助呀。”
“说得是。”朱元璋涩涩地答道,“我本来就没有答应他们的请求。”
“不妨改‘吴国公’为‘吴王’。等到江南平定之后,那时登基为好。”刘基尽量不使朱元璋扫兴。
“就依军师。”朱元璋只得点头答应。
正二十四年(1364)正月初一,朱元璋借刘伯温的口气,官升一级,自封为吴王。而在此之前,张士诚与元朝决裂后,将姑苏改为平江府,建立吴国,也是自封吴王。
两位枭雄,为什么都喜欢自封“吴王”?一方面,他们控制的地盘,都是古代吴国之地,更重要的是,都是迷信心理作怪。当时流行著一首童遥:
“富汉莫起楼,穷汉莫盖屋。但看羊儿年,便是吴家国。”
既然“吴家国”应着天意民心,他们争先恐后地自封“吴王”,就不难理解。不过,张士诚的吴王”,是老子天下第一。朱元璋却把个有名无实的小明王放到头上——他仍然承认在滁州的韩林儿是名正言顺的大宋皇帝。布告、公文、手令等,均署上“皇帝圣旨,吴王令旨”,足见甘居皇帝之下。后来,人们把张士诚称作“东吴”,而把朱元璋称作“西吴”。
封了王,自然要有王爷的规模气魄。朱元璋立即动手,对军政机构、文武百官,进行大规模的改革调整。将行中书省改为中书省,置中书省左右相国。以李善长为右相国,徐达为左相国(此时右为上,朱元璋登基之后才改左为上),常遇春、俞通海为平章政事,汤和为左丞,邓愈、杨環为参政,汪广洋为右司都事,张昶为左司都事。将负责军事的枢密院,改为大都督府,各翼元帅府改为卫。取消枢密、平章、元帅、总管、万户等杂乱无序的武官名,一律以所统兵员的多少编制序列:有兵五千者称指挥,一千者称千户,一百者称百户,五十者称总旗,十人者为小旗。谏议官设起居注、给事中。监察官设按察司。官吏的品级和朝参礼仪,也都作了严格的规定。
经过一番大刀阔斧的改革,一个封建******的官僚体制,初具规模。
朱元璋重新加封了这么多的显要官吏,军功卓著的刘基为什么没有一席之地呢?其实,他何尝不想重重封赏这位功勋卓著、倚之如干城的军师,但刘基坚辞不受。他义正辞严地说道:“主公,官阶俸禄,刘基早已视为身外之物。我之所以挂剑出山,一则是主公的竭诚敦促,二则是想助主公一臂之力,早日成就大业,岂有他哉?如主公执意勉强,刘基只好挂冠归山,老死园圃。”
人各有志,朱元璋不便勉强。从此以虛衔“军师”称之,私下交谈,常常亲切地以“老先生”相称。
随着官僚制度的逐步健全,机构的大批增加,官吏出现了大量缺额。朱元璋命令中书省广泛搜罗人才,并特地下达了一道谕旨,申明选拔人才的必要和诚意:
自古圣帝明王建邦设都,必得贤士大夫相助,。以成至治。今土宇日广,文武皆缺。卓荦奇伟之才,世岂无之?或隐于山林,或藏于士伍,非在上者开导引拔之,则在下者无以自见。自今日起,能有上书陈言、敷宣治道、武略出众者,参军及都甘府必须具实上奏。倘若该人虽不能文幸,而识见可取,允许诣阙面陈其事,吾将面试之。所有郡县官,年五十以上者,虽练达政事,而精力既衷。令有司选民间俊秀、年二十五以上,资性明敏、有学识才干者,选拔至中书省,与年老者参用之。十年以后,老者休致,而少者已熟于事。如此,则人才不乏,而官吏得人。尔中书省其下有司一体遵照办理。
从此之后,对官吏的选聘征拔,作为一种制度固定下来。朱元璋所规定的青老年并用、取长补短,以保证政事连续性的设想,今天看来仍然颇具见地。
刘基等幕僚提醒朱元璋,官吏的晋封,机构的增置,都是容易的事。而在“正人心”,即建立适应新制度的纲常礼法方面,却是更大的难题。纲纪不立,则君臣无序。无序则无威,做不到令行禁止。朱元璋谨记谋士们的教诲,大抓纲纪礼法。他锻为担心的是一起浴血奋战的那帮淮西旧人,平时见了面,开口你我,称兄道弟,常常连“大元帅”都忘了称呼,实在是不成体统。于是,他先从最高将领人手。
这大,朱元璋把徐达、常遇春、汤和等淮西旧人召来,娓娓训教:“为了天下百姓,你们力劝我封王。你们可知,立国之初,首先要建立的是什么?”见部下沉默不语,他进一步开导道,“是纲纪、礼法。元朝纲纪不振,礼法不立,以致主荒臣肆,威福下移,号令不行,人心涣散,以致天下大乱。你们既然拥戴了我,就要像将相大臣那样辅佐于我,个个以元朝的失误为镜子,戮力同心,以成功业。”
常遇春大咧咧地答道:“嘿!大哥,你尽管放心好啦:为了让你当好大元帅,我等甘愿抛头颅、洒鲜血!”
“常平章,”朱元璋不快地喊着常遇春的官衔,“刚说到礼法,你就违了礼法。大元帅是从前的称谓,以后奏事要称吴王!懂吗?”
常遇春一愣,急忙答道:“是。以后有事,对大哥只称大……不,只称吴王。”
“嘿嘿,‘大哥’也不能再叫,慷吗?”朱元璋被逗笑了。旋即正色说道:“礼法,就是国家的纪纲。礼法立,人心定,上下安。立国之初,难免有些疏忽,以后可得时刻着意呦!”
这就意味着,往后处处要按礼法办事,不能以为大家是一块从刀丛箭雨中滚爬过来的患难兄弟,就可以拍着肩膀,扯着袖子,呼兄喊弟,乱套近乎!要牢牢记住上下尊卑、君臣名分。
朱元璋不但时时刻刻以礼法、尊卑,在治国安民中的重要作用,谆谆教训部下,他自己更是身体力行。连坐立的姿势、捋须的神态,谈吐的语气,也像变成了另一个人。
、料,正了上,忘记正下。刚过去了没几天,朱元璋就听说大功臣徐达、常遇春的亲戚奴仆中,有人恣肆骄横,逾礼越法欺凌百姓。他立刻把徐达、常遇春叫去训示。
“有人告发,你们两家的亲戚、家奴,有的欺凌妇女,有的仗势欺人。可有这事?”两人一坐定,朱元璋便声色俱厉地质问。
徐达战战兢兢地答道:“末将常年征战在外,家里的事,疏于过问,也许是有的。”
“吴王,等末将回去查明了真相,一定严惩不贷!”常遇春也慌忙保证。
“唔,这便才是。”朱元璋怒气稍减,“往后,你们不仅要带好手下的将士,更要管严自己的亲戚和家奴。小人无忌惮,必须及早惩治。就像治病去根一样,若是隐瞒姑息,也要跟着吃亏受害。等到我来替你们管,可就晚了。”
接着,朱元璋讲了一通以礼法治人,并严以律己的道理。然后话锋一转,讲起了一个古人的故事:
据《三国志》上记载,孙权有个臣子名叫诸葛恪,其父诸葛子瑜面部狭长。有一天,孙权同臣下在一起吃酒闲聊,忽然命人牵来一头毛驴。驴脸上竟然题着“诸葛子瑜”四个大字。众人正在惊讶,诸葛恪立刻提笔上前,缀上了“之驴”两个字。这样,便成了“诸葛子瑜之驴”。众人拊掌大笑,齐声夸赞诸葛恪“天资聪敏”。但诸葛恪却心下怏怏不快。
讲完这个故事,朱元璋严肃地说道:“君臣之间,理应以敬为主。敬是礼之本。故,礼立,而上下名分定名分定,而后名正名正,方能天下治。那孙权,乃堂堂一国之君,竟然不知自重,不仅轻易与臣下戏耍谈笑,而且污辱臣子父亲的尊严,大失君臣之道。诸葛恪虽然有才辩,当场化骂为笑,但不能据礼法力争,为其父雪辱,有失孝敬之礼。你们看,君臣父子之道,都遭到践踏!故而,君臣之间,一言一行,都要十分谨慎守礼。”
“末将知道了。”徐达、常遇春同声作答。
朱元璋之所以喋喋不休地对大将们发出警告,这显示出他的一块心病:朱元璋最不放心的,就是那些一起渡江,特别是一起种过田、放过牛的童年朋友如今他们个个成了赫赫功臣,如果仍然把他看成“老伙计”、“小重八”,忽略了君臣礼数,他堂堂吴王的威严怎么维护?
朱元璋的苦心没有白费。公开场合谆谆训示,私底下娓娓教诲,部下们的礼教意识大为提高。再也没有人敢于在他面前,嘴里喊葙“吴王”,却拍肩膀,扯袖子,挤眉弄眼,嘻嘻哈哈。纲纪一派肃然,上下气氛大变。如今,不论是谁;到了他的面前,总是垂手站立,毕恭毕敬,除了回答“启奏”、“不敢”、“是是”、“遵命”,再也听不到别的措辞。
朱元璋感到了从来没有过的荣耀和尊贵。
内部整顿得有了头绪,朱元璋再次把目光移到了与自己抗衡的敌人身上。他开导将士们说:
“如今,天下用兵者,河北有孛罗帖木儿,河南有扩廓帖木儿,关中有李思齐、张良弼。孛罗帖木儿兵多而无纪律,扩廓帖木儿有纪律而兵不振。而且,两人你撕我咬,忙于权力之争。李思齐、张良弼远处关中,道路不通,粮饷不继,抑且鞭长莫及,与我无害。陈友谅已灭,割据江南,胆敢与我抗衡者,只剩下一个张士诚。那厮奸诈多谋,善用间谍。但部属虽众,却散漫无纪律。我以数十万之众,严礼法,修军政,消灭张士诚指日可待。”
朱元璋说的是实情。北方的敌人,目前都不可怕,江西、湖广剿灭陈友谅残部的战斗,捷报频传,已接近尾声。在念念不忘张士诚的同时,朱元璋首先想到了老仇人左君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