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家几代漂泊,重八生不逢时。父亲欲摔死“讨债鬼”,险遭不测;老者说后有“大福相”,死里逃生。宰牛果腹,土坡称帝,孩子王何等威风;惩罚强梁,惹恼财主,穷孩子险些失学。旱、蝗、瘟疫,双亲兄侄相继死去;举目无亲,皇觉寺里剃发出家。
“起火啦,起火啦——快来救火呀!”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年妇女,扭动着一双小脚,在尘土飞扬的窄街上飞跑。她扎煞着双手,惶急地呼喊。叫喊声惊动了正在用早饭的孤庄村乡亲,人们闻声从屋子里跑出来,焦急地询问:
“汪妈妈,谁家起火啦?”
“呶,朱五四家!”汪妈妈向东一指,“朱五四的女人要生啦,不敢动弹!万一有个好歹,大人孩子两条命哟!”
人们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见东面不远处,路北临街的两间茅草房中,滚滚浓烟挟着火苗,从门窗中升腾而起。人们急忙跑回家去拿水桶担杖等救火家什。汪妈妈扭头往回跑,她一面跑,一面哭着叨念:
“老天爷呀,俺作孽哟!光顾了照料女人,咋就忘记了灶塘里的柴火呢!要是让大火烧伤了人家的老婆孩子,俺搭上这条老命,也赔不上人家两条命哟!啊啊啊……”
朱五四的老婆陈氏,十月怀胎,早过了临盆期,圆圆鼓鼓的大肚子平静如初。不知是因为饥一顿饱一顿,营养跟不上,还是害怕到这多灾多难的世界上来,早该降临的小生命,丝毫没有挪动的意思。
今天早晨,陈氏忽然感觉肚子里闹腾,急忙打发丈夫去东庄请汪妈妈来给孩子接生。汪妈妈一请就到。进屋一看,除了半缸糙米,一瓢豌豆,再没别的好吃之物。急忙打发五四到自己家里去拿几个鸡蛋,带回点精米细面,给产妇补补身子。朱五四满怀感激,快步去了汪家。
汪妈妈抱来一大抱柴禾放到灶前,绾绾袖子,刷锅添水,锅底架上了火。一则,给屋子里添点暖和气儿;二则,孩子落草后,好干干净净地洗一洗。可是,她刚点上火不久,陈氏便呼痛不止。她慌忙把柴禾往灶塘里推一推,跑到床前照料产妇。不料,刚过了不大一会儿,便见亮光一闪,低矮黑暗的小屋子顿时一片通红。回头一看,是灶塘里的火扒出来,把灶前的一堆柴禾燃着了。眼下久旱少雨,柴干火旺。没等她回过神来,是先忙活产妇还是先救火,飞窜的火舌已经燃着了两扇破门板。汪妈妈惊得一个趔趄,几乎摔倒在地上。顾不得去水缸里水灭火,一溜烟跑出去喊等到乡亲们担着水赶过来,熊熊的火焰早已爬上屋檐,飞快向四周蔓延开去。人们呼啦啦涌上来,泼水的泼水,扬沙的扬沙,七手八脚,好一阵忙碌。多亏人多势众,大火很快被扑灭了。
人们正在庆幸朱五四家灾星远去,屋里突然传来“呜哇,呜哇”的婴儿啼哭。紧接着是汪妈妈呼喊:“朱五四,大晷了,是个男娃儿。”
一个小生命降临人间!
人们齐声叨念,朱五四福大。眼下天旱柴焦,火势极易蔓延,要不是人多救得早,不要说新降生的儿子,老婆也准得烧成灰渣渣!
正在这时,朱五四一只手端着个盛满白面的葫芦瓢,一只手捏着兜着鸡蛋的衣襟,风风火火地回来了。抬头一看,出现在面前的是散发着刺鼻焦糊气味的两扇黑门板,门前地上有一大片混着草灰的泥水。惊呼一声“我的妈呀!”双手一松,将葫芦瓢和鸡蛋统统摔到了地上。瓢里的白面撒了一地,十几个鸡蛋也搾成了一滩黄稀汤。
“朱五四,你个胆小鬼!——火救灭了,没烧着你老婆一根汗毛,用得着吓成这个熊模样!”有人开起了玩笑。
“嘿!还愣着干啥?快进屋去看看吧,喜事临门——你老婆又给你添了个大胖儿子哪!”有人抢着给他报喜。
“喜事临门?哈哈哈!”朱五四摊开双手,狂笑起来。接着,大步奔向屋里。
汪妈妈已经将产妇收拾停当,又用一块破红绸子将孩子包裹好,送到产妇身边。朱五四来到床前,将老人拨到一边,伸手到老婆怀里抓孩子。
“愣头青,慢着点!”老婆急忙将儿子往怀里拉,“毛手毛脚的,有你这么亲孩子的吗?”
“什么——亲孩子?哈哈哈!”朱五四又是一阵狂笑,“我要摔死这个丧门星!”
“你疯啦?孩子刚落草,没招你、惹你,你干吗要摔死他呀?”陈氏双手搂紧了儿子。
“五四!”汪妈妈急忙近前劝解,“你今日中了哪门子邪?进门不问是非情由,把气出在刚下生的孩子身上——你怨差了人!今日这把火,怨不着你婆娘,更怨不着孩子,是俺粗心烧起来的。你要摔、要打,朝俺来就是!”
“汪妈妈,俺可不是冲着你老人家来的,俺是嫌自己命苦。”朱五四的口气软了下来,“眼下兵荒马乱,吃了上顿没下顿。现摆着五个张口兽俺都养不活,再添上这么个讨债鬼,俺这一家人,不叫他妨死,也得跟着他饿死!”五四双手抱头,蹲在了地上。
“哼!圣人说:‘死生由命,富贵在天’。”陈氏在床上伤心地哭着,“受苦遭罪,怨咱们的命不济,怨不著孩子,更怨不着俺们女人!”
“谁说怨不著你们女人?这群讨债鬼,哪个不是你拉下来的?给我们添穷、添烦,就是你们的能耐!”
“汪妈妈,你听听,这是说的人话吗?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哪个孩子不是他们男人穷找乐子,抖擞上的?自己撒上穷种,倒埋怨女人荷罪过——真是没良心!”女人一面哭,一面数落,“你寻思俺们愿意找罪受?十月怀胎,三百天受罪:身子重,两腿肿,大命换小命,不差其死过一回!哼,穷急了眼,耍犟驴,要摔死孩子。有本事去把鞑子赶跑,把欺负人的老财们摔死。拿着老婆孩子撒气,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你寻思着——我不敢?”朱五四忽地从地上站起来,再次扑到床前,“他娘的,连我自己都活够啦!”
“五四!你疯啦?”汪妈妈用力拉住朱五四的胳轉,“还是那句话,老;婆孩子没有不是。要撒野,先朝我老婆子来!”
“操他娘,俺倒透霉啦!啊啊啊……”朱五四捶胸顿足,大哭起来。也别怨朱五四撒泼发火,他是被饥饿和穷困吓怕了。从他记事的时候起,朱家就从来没有跟穷鬼分离过。
五四的祖籍原是沛县,跟汉朝开国皇帝汉高祖刘邦是同乡。不知哪一代祖先由沛县迁到了句容县。他的曾祖名叫朱百六,百六生了两个儿子,长名四五,次名四九。四九生了初一、初二、初五、初十,四个儿子。长房初一,就是朱五四的父亲。五四有个哥哥五一,出生于至元十二年(1275年)。宋元以来,没有职事的平民百姓,一般不起名字,以父母年龄之合,或者弟兄的行辈顺序作名字。五四出生那年,父母的年龄之和是五十四岁,他就成了“五四”。不用说,他哥哥五一出生的时候,父母的年龄之和是五十一岁。
就在那一年,忽必烈派将军率二十万大军南下。拔襄阳,攻汉口,沿江东下,直扑建康(今江苏南京)。第二年二月,攻破南宋都城临安(今浙江杭州)。南宋丞相文天祥、张世杰、陆秀夫等进行了顽强的抵抗,终因寡不敌众,节节败退。文天祥不幸战败被俘。张、陆等南宋忠臣,在广东新会崖山,作了最后的壮烈搏斗,最终没能挽救南宋政权的灭亡。
忽必烈统—中国后,中原百姓成了听凭元朝驱使的顺民。他们被编人固定户籍:民户、军户、匠户、灶户(煮盐)、儒户、矿户等,分别承担不同的赋税和劳役。朱初一被编为矿户中的“淘金户”,每年被逼着交纳一定数额的黄金。初一不会淘金,句容县也不出黄金,只得全家逃亡。—路乞讨,辗转来到泗州盱眙(今安徽盱眙)。这里有大片因兵祸而拋荒的土地。初一在这里安顿下来,垦荒种地,日子渐渐有了起色。五一、五四两个儿子先后娶上了媳妇。
朱五四的媳妇比他小五岁‘,娘家姓陈,父亲曾在南宋名将张世杰麾下充当亲兵。崖山之战惨败后,侥幸逃得性命,历尽艰险从海上逃回老家扬州。为了逃避元军的搜捕,老家待不住,偷偷迁到盱眙县津里镇,巫术和占卜为生。他膝下无子,只有两个女儿,长女嫁给季家,二女嫁给了朱五四。
这位二姑娘,面容娇美,手巧心慧,自幼得到父亲的钟爱,教她读书识字,并传授些古今兴替、时风世俗等方面的知识。在当时的乡间女人中,像陈姑娘这样知书明礼的女子少之又少,因此,颇得全家人喜爱。朱五四也认为,新媳妇一定能给他的后半生带来幸福安泰。殊不知,这只是一厢情愿,幸福美满永远也不腐于寻常百姓家。朱家没过上几天安顿子,官府的横征暴敛却接踵而来。
按照元朝规定,淮河两岸百姓要交纳田税、丁税和科差。田税每亩三升,丁税每人三担。丁税是田税的一百倍!税粮要由税户自己输纳入仓,每担再加鼠耗三升。科差包括:丝料、包银、官吏俸钞。即每户要交纳丝一斤四两,包银四两,官吏俸钞一两。此外,民户还要负担筑城、修河、造船、运粮、打马草、造甲杖等徭役。富裕户还要负担里正、社长、看守仓库等职役。这狴职役的费用,往往又摊派到小户头上。如此沉重的负担,平民百姓哪家吃得消?初一夫妇亡故之后,五四兄弟已晕家徒四壁,只得再次流浪。兄弟俩先逃到五和县,后来又到虹县停留了一阵子,最后,来到钟离县东乡暂住下来。
俗话说,破衣虮子多,穷人孩子多。这时,老大五一已经有了四个儿子:重一、重二、重三和重五。老二五四生了三个儿子:重四、重六、重七和两个女儿。一家七张口,已经使五四无力应付,如今老婆又生下个“重八”,岂不是黄连树上挂猪胆——苦上加苦!难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一听说添丁的“喜讯”,便像祸事临头似的,抱头恸哭,非要把孩子摔死……
“五四,你一定要摔死儿子,就先把俺打死!”陈氏搂紧儿子,放声大哭。
正吵得不可开交,围观的人群中走出一个须发皤然、仙风道骨的老人。他进了屋子,冲着气势汹汹的莽汉笑道:
“嘿嘿!朱五四!我在外面听得明明白白,你想摔死自己的儿子,是吧?好嘛!虎毒不食子,莫非你比老虎还狠毒?早知如此,当初何必造这孽?”老人近前瞥一眼仰卧在床上的婴儿,回头说道:“朱五四,你近前好好看看你儿子的相貌。”
朱五四根本没有在意儿子是啥模样,一听老者的话,近前俯身一看,
立刻大嚷起来:“老天爷呀,吓死人———个丑八怪呀!”
“嘿嘿,庄稼人懂什么!你再仔细看看。”老者指着孩子,露出一副惊骇的样子,“你看这脸面:天庭高昂,地廓前仰,眉骨高耸,舁翼横展,双耳外翘,脸庞修长——此乃世所罕见、大福大贵之相也。”说到这里,老者伸出右手,掐起了手指头:“今日是天历元年——戊辰年,九月十八闩。‘天历元年’,乃是新纪开元之年:这戊辰,乃是龙兴之期:九月十八,乃是难寻难觅的黄道吉日。孩子选在三祥并臻的吉年吉日吉时降生,尔后,即使不出将人相,也是富贵尊荣不可限量也!”
“算是你老人家说的在理。那……”朱五四根本听不懂老者所说的一大套吉凶阴阳的话,只觉得人家是远近左右闻名的大学问人,大概不会胡乱欺骗自己。“那,为什么这孩子一落草,就给俺带来一场大火呢?要不是乡亲们救得急,俺这个家早没了!照俺看,这是个满斤足两的丧门星!”
“嘿!这怨不得天,尤不得人——怨你自己家里有邪气!”
“就算是俺们家里有什么歪气、邪气。可,俺们家从来也没起过火呀?”
“嘿嘿,贵人岂能驾临寻常地方。”
“你的话俺不懂。”
“要是没有这把天火,驱除干净这座房子里的阴寒邪祟之气,就凭你这两间破房子,能担得起大福大贵的孩子?五四,信不信由你,尔后,你们家的荣华富贵,全在你的小儿子身上!”
老人拱拱手,扬长而去。朱五四摸着稀疏的短胡茬,久久愣在那里。他根本不相信,一个有着讨浪子命的人,能生个给他带来大福大贵的儿子。当然,朱五四史;想不到的是,这个让人不敢睁眼看的丑八怪,四十年后,能成为大明王朝的开国皇帝。
氏躺在床上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想,白胡子老人一席话能使得耍横撒野的愣头青蔫了,蹲到地上低头扯胡须,足见他对资人降临的话有几分信服,索性顺着话头再吓吓他:免得他以后上来牛脾气,动不动拿着老婆孩子出气。
“孩子他爹,你过来。”她抽抽噔噔地哭着,温语呼唤。
“干啥?”朱五四头触着膝盖,动也没动。
“过来呀,俺有体己话跟你说呐。”
“哼!你能有什么体己话说?”嘴上这么说,他却站起来,挪到床边,一屁股歪坐在床沿上。
陈氏语气郑重地说道:“今日傍亮天,俺做了一个梦,梦见……”
“俺没有闲工夫听你说鬼呀、梦呀的!”五四拔腿要走。
“咳!慢着。那可不是五不拉、六不拉的闲梦,是对咱们家大吉大利的上等好梦。”
“那……你说说看。”他又坐了下来。
“俺在梦中遇到了异人呢。”
“你快说,碰上了啥异人?”
陈氏望着丈夫的脸,神色肃然:“俺在东岗上剜野菜,不知从什么地方,来了一个白须白发、手摇拂尘的老道士。他来到俺的面前,眼笑眉开地说道:‘施主,你大喜啦!’俺说:‘俺家穷得饭都吃不上,三尺肠子闲着二尺半,哪来的喜事?’老道说:‘今日你家贵人临门。你赶快回家,收拾收拾迎接贵人吧!’俺一觉醒来,就觉得肚子里闹腾得紧,赶忙叫你去请汪妈妈。这不,不到半个时辰,孩子就降生啦。”她压低了声音补充道,“孩子的外公在世的时候,经常跟俺说,梦见和尚道士,大吉大利。说不准,这孩子真有大福分呢。”
“咦?你的梦,跟刚才那老者所说的,全都对卯对榫呀!孩子他娘,有这样的好梦,你为啥不早跟俺说呢?”
“唉!俺是不敢相信,那样的好运,能真的轮到咱们穷鬼头上。再说,你整天拉着张长脸,恶鬼判官似的,谁敢招你惹你?万一不灵验,不得让你骂死?俺就是有满肚子的梦,也只能让它烂在肚子里呀。”
“咳!都怨俺,都怨俺。俺天生这么个熊脾性,你别拿怪。孩子娘,你还梦见了什么?赶快都说出来,让俺好生乐呵乐呵!”
“好梦,做得是不少。”
“你快说!”
“好吧。俺再说一个给你听。这梦,大约有十多个月啦。”陈氏眨眨眼睛,仿佛在回忆。“有一天俺梦见从天上飞下一位白袍仙人。他双手交给俺一粒仙丹,说吞下肚子去,准生贵子。那仙丹,足有樱桃那么大,光亮通红。俺接过来一试,沉甸甸的,闻一闻,香气直往鼻孔里钻。俺赶忙喝口水,一仰脖子吞了下去。只觉得连嗓子眼儿里都喷喷香,浑身舒坦得很。打那以后,孩子就上了身。孩子爹,你说,这梦奇不奇?”
“这么说,是神仙给咱们送来的小儿子呀——好梦,好梦!”五四深情地望着闭目沉睡的儿子,咧开大嘴笑了。‘嘿嘿嘿!孩子他娘,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啦。你还记得不?有一天,俺爬到你的肚子上,就闻到你的嘴里香喷喷的,你还说俺胡编瞎诌呢。八成,就是你吃了仙丹那一天。这么说,咱们两口子,兴许后半辈子时来运转,要跟这孩子享几天淸福啦!”
“唉!刚才那老人不是也这么说吗?不过,要是光想着尔后享福,不
想想福是从哪儿来的,亏待这孩子,只怕福气也就没啦。”陈氏伸手指指儿子,“你知道孩子身上这块红绸子,哪儿来的?”
“咦——从哪儿弄来的?咱们家可没有这么好的东西。”
“就是嘛。这是三天前,俺在河边洗衣裳的时候拣来的。你想呀,好端端的一块能派上用场的绸子布,谁舍得扔掉?分明是哪路神仙专程给孩子送来的。”
“哎呦呦,俺的娘呀!不得了——这孩子!”五四一拍床沿站了起来,盟誓似的说道,“孩子娘,你放心,往后俺会拿着俺的小儿子当亲爷祖宗待。俺向你赌咒,俺要是掴他一指头,就不是爹生娘养的。俺就是自己冻死、饿死,也不能让咱们这宝贝儿子受半点委屈!”
☆话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疼小儿。”但朱五四是例外。每当饥寒交迫,或者租税逼到头上的时候,常常忘记自己的旦旦誓言,把走错了门户的小儿子,看成是讨债鬼、丧门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