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长在农村,深知农民是何等地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上学读书,因为他们知道只有上学读书,才能出现在农村看野台子大戏的时候才能见到的戏剧奇迹:穷秀才进京赶考,突然高榜得中,接下来就是披红挂绿,衣锦还乡。多年之后,我曾无限感慨地说过这样一句话:再穷的农民,心里也有望子成龙的情结。就这个意义上讲,黄如论爷爷的内心深处也有着同样的情结,那就是期盼自己的长孙通过上学读书,快些识字明理,成就一番事业,即便是等不到这一天了,他也能含笑九泉。
但是,穷人家的孩子是念不起书的。即使到了1958年,中国农村的教育也未掀起过大跃进。举例说,我们家乡是平原地带,像我们村里就没有学校。那时,六年小学还分为初级小学(四年)和高级小学(两年),习惯上叫初小和高小。而所谓高小也只有较大的村子里才有。因此,我念初小是在离我家很近的一个中等村子里,念高小又到另外一个曾经出过大户人家的村子里。再者,想念书吗?不仅要穿件像样的新衣服,而且还要买写字用的石板和石笔,学写大字了,又得要买毛笔和那种粗糙的毛边纸。在今天的家长和孩子看来,买这点东西真是小事一桩;可是在那个年代,对一个农民说来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啊!每到暑假或寒假即将结束之前,我母亲就默默地把家里积攒下来的鸡蛋放到一个篮子里,小心地拿到集市上去卖,然后再用卖鸡蛋的钱给我买开学后所必需的文具。那天,黄如论先生坐在宽大舒适的沙发里,沉静地听我讲这些读书的往事。接着,他感慨万分地说了这样一句话:
“为了供给我念小学,爷爷和全家人都省吃检用,但谁也没有当着我的面说过一个难字。事后想来,全家最困难的恐怕是为我准备带到学校吃的饭。”
对于黄如论先生讲的这番话,现在的小学生——尤其是那些所谓精英小学的小天使们是很难理解的,因为他们念书的学校不仅有热气腾腾的饭菜,而且课时中间还要增加营养餐,多数孩子还能吃自带的水果和巧克力。然而,那时黄如论先生一家的生活情况是怎么样的呢?请看:诚如前文所述,黄如论先生出生在一个一贫如洗的农民家庭中,终年一日三餐吃的是一干两稀(早、晚吃稀饭,中午吃干饭)。爷爷再疼爱他,也只能做到把自己碗中的米粒多捞给他一点,希望他碗里的稀饭少些汤多些饭。每到吃饭的时候,他再多夹几条小咸鱼放在黄如论的饭碗里,期许心爱的长孙胃口大开,多吃几口。如果儿时的黄如论生病了,爷爷再为他煮一个鸡蛋。这就是黄如论先生在家中能享受到的最高待遇。现在就要上学了,这就意味着每天都要为黄如论念书准备午饭。爷爷清楚,带多了,全家就要少吃;带少了,又怕黄如论饿着。自然,他还怕心爱的长孙被有钱人家的孩子瞧不起。为此,全家人勒紧裤腰带,尽全力保障念书的黄如论能填饱肚子。
对此,黄如论先生对他的家人——尤其是爷爷和奶奶是心存感恩之心的。可是,他那时毕竟是一个孩子,求生存、活下去是第一位的,所以难免做出一些被视为淘气的事来。请看他当了老板以后讲的这段话:“我从小很淘气,整天好动,消化量很大,上学时常常肚子饿,因为堂伯父种了很多桃树,我就去偷。有时肚子饿得课也不能上了,就跑出去,把书包挂在树枝上,去吃桃子,挨过我的饥饿。”
建国初期的学校差别是很大的,一般说来,学生中都存在着攀比的坏风气。尤其是那些有钱有势人家的孩子,上课的时候比谁的文具好,吃饭的时候显摆自己带的是什么饭菜,就说穿衣戴帽吧,也训笑穷人家孩子的衣着。对此,我与黄如论先生都有着难以抹去的记忆。一次,他十分深沉地给我讲了如下这段话:
“那时,我带的饭没有人家的好,就说衣着吧,人家干部的儿子穿着漂亮的衣服,我穿得破破烂烂,自己也感到很寒酸。”
然而黄如论先生的结论是明确的:“这归根结底就是没有钱!”因此,这就在黄如论幼小的心里深深埋下了一粒“我要挣钱”的种子。
就这样,少年的黄如论开始了读小学的学习生活。一年级。二年级年纪小,爷爷亲自接送;随着日月的流逝,黄如论日渐长大,遂和其他的同学相伴去学校念书。或许因为家境贫穷,深知读书不易,也或许因为天资聪明,又喜欢念书等原因,他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对此,全家人一尤其是他的那位爷爷每每看到他的学习成绩单的时候,总是乐得闭不上嘴。
小学时代的黄如论和其他的同学一样天性好玩,又淘气,又调皮,经常抓很多泥鳅和虫子放在女同学的书包里,但学习很好,是班上数一数二的高才生。随着时日的推移,小学时代的黄如论就是凭着读书优秀、性格個强好胜,又逐渐变成了同学中说一不二的孩子头。就我个人曾是所谓学生“领袖”的经历和感受而言,深信那时的黄如论也因此而得到某些满足。如果说“三岁看大,八岁看老”这句民间俗语有它一定的道理的话,我们也从他少年时代这种说一不二的孩子头的形象中,似看到了日后黄如论先生在打造金源帝国时那种雷厉风行的指挥风格。
是因为两千多年封建社会的影响,还是人性中潜存的动物本能使然?绝大多数读小学的男生都以欺侮女生一或者能支配女生为荣,对那些少数取悦女生的男生不仅投以鄙视的目光,而且有时还要集体孤立这类男生,或设圈套当众出他的洋相。从性格上看,少年黄如论一定是以欺侮女生为荣的那一类。其中,他对同桌的女生尤其是不客气。我记得他曾说过我也曾干过的一件往事,那就是读书的时候把书桌的中央画一条线,美其名曰“三八线”,与同桌的女同学明确约定:谁也不准越过这道“三八线”。可是,多数念小学的女生——尤其是这位与黄如论同桌的女生写字喜欢在桌面上,结果,不仅因为越过了“三八线”染脏了上衣袖子,而且还要遭到黄如论小声斥责或推搡胳膊的下场。世人皆知,女人爱哭,念小学的女生则更是动不动就哭。因此,每当他听到同桌女生因此而抽泣的时候,他那幼小的心灵之中就有着一种说不出的高兴。就说他那天和我讲完这段童年往事的时候,他依然眯起双眼非常开心地笑了。这说明黄如论先生在潜意识中依然对当年以“三八线”为界,进而达到惩罚同桌女生的行为是十分得意的。
不知何故,在我与黄如论先生进行过的无数次长谈中,每每听到他侃侃而谈在商战中取得胜利的那一瞬间,我就自然而然地会想起他把同桌女同学欺侮哭了的往事。是黄如论先生在讲述这两种不同“胜利”时的心境、表情几近相同的缘故吗?我想过多次,终无结论。
在数千年中国式的教育体系中,一些成功之士都有着大致相同的经历:在少年时代接受正规学校教育之前或之后,有意无意地在接受来自家庭的教育。学校,偏重于学习知识;家庭,主要是接受传统道德的熏陶。只要看看毛泽东、周恩来、鲁迅、茅盾等历史名人的学习生活,就会看到他们在少年时代深受其家庭影响一尤其是母亲的言传身教对他们成长起到了特殊的作用。黄如论先生虽然是在新中国刚刚成立不久出生的,然而上面说的少年时期接受教育的规律对他也是适用的。如果说六年小学的学习使黄如论认识了汉字,为今后自学拿到了撬开知识宝库的钥匙,那么人生前15年的家庭熏陶,则夯实了黄如论先生为人处世的道德基础。事后追论,从某种意义上讲,是严格的家训和家教把黄如论先生送上了成功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