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最爱听西河大鼓,记住了很多经过民间艺人加工过的历史名人的轶闻轶事。或许是因为家境贫寒又想出人头地的缘故吧,艺人们讲过的两句话一直铭刻在我的心壁之上,一句是“将相本无种”,另一句是“英雄不论出处”。今天,我已经看见70岁的大门坎了,还念念不忘地把这两句话挂在嘴边。更为有意思的是,有的时候我还拿这两句话来说事——实际上是一种宣泄。
这些年来,随着改革大潮铺天盖地袭来,某些出身贫寒的人一夜之间成了时代的弄潮儿,对自己过去没有饭吃的历史三缄其口;有些掌权的大小“衙内”狐假虎威,不允许讲他老子也曾经是身无分文的农民;更有甚者,极少数从监狱放出来的新式权贵和有钱的大爷,是一定要尘封自己那段不光彩的历史。就说某些为了一己之私的文人骚客吧,也舞文弄墨为之推波助澜,刻意在这些人的头上制造各种光环。一句话,由新式大小权贵和各种大爷演化出来的所谓名人、伟人、有钱人昔日的贫穷出身——或不光彩的历史变成了最高的机密。残酷的现实向世人宣告:“将相本无种”、“英雄不论出处”这两句话似乎已经过时了!为此,每当我听到吹捧我是什么大作家或大剧作家的时候,我就会坦然地答说:
“不敢当,不敢当!我是个农民,从小生在杂技之乡,是个耍猴的”!
由于我写作的对象李大钊、毛泽东、周恩来、朱德、邓小平、蒋介石等历史人物相继驾鹤西去,加之我所依据的写作素材,又主要是靠档案材料和部分权威性的回忆文字,所以,我既用不着亲自去查证这些历史人物的三代,也无须征得他们后人的同意,我只需要用唯物史观审视他们在历史进程中的功过,采用不同的文学载体把他们塑造成一个个活灵活现的艺术形象。因此,我从未和那些与生俱来的大小权贵、各种大爷打过交道。当文艺界的同仁问起我几十年创作经验的时候,我经常答说:
“我赞成法国大文豪罗曼?罗兰说过的一句名言:我的成功在书斋里(大意)。”
前些年,正当北京世纪城的楼盘热销的时候,经常有些和我稔熟又想买房的友人问我:
“听说你认识金源集团的老板黄如论先生?”
“是的,也就是认识而已。”
“你了解金源集团的老板黄如论先生吗?”
“不了解,我只知道他是归国投资的菲律宾华侨,是位身价亿万的房地产商。”
朋友们听后就不好再提请我帮忙买房的事了。
不过,我说的这些全是老实话。
或许因为我写作的对象大都是在中国近现代史上有影响的政治伟人,因而在商海中沉浮戏游的所谓金融巨子、房地产大鳄我是少有往来的。另外,我是一位军旅作家,至今拿着军队的俸禄,对所谓海外关系是很敏感的。再者,我自身还有着传统文人所尊崇的清高,加之深受“无商不奸,坑害百姓”的观念影响,我是不愿意和商人们打交道的。自然,这也是我在初识黄如论先生的时候,从未主动地与他进行过深入交谈的原因。
随着我们交往的增多,我本能地感到黄如论先生就是一本大书。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既没有归国华侨巨商的派头,也没有我国沿海地区某些企业家的奢侈。有时,他和我一道吃早餐,经常是一碟咸鱼,一碗白米粥,最多再加一个鸡蛋。我有时望着他吃得香甜可口的样子禁不住地自问:
“这难道就是华侨巨商黄如论先生吗?”
俗语说得好,交往能增加友谊,神秘会产生好奇。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与黄如论先生的交往渐渐多了起来,相互之间的友谊也越来越深。我作为一个职业作家,也就自然而然地产生了想解开黄如论先生真实身世的好奇心。然而一想到他是来自菲律宾的华侨巨商,我这个自尊心很强的文人就又自我否决了。有时,我还暗自说:“随缘即福,看缘分吧!”不久,这种缘分终于到来了。
那是一个寒风劲吹的夜晚,我应邀来到他在香山居住的三层别墅。宽敞的客厅温暖如春,我与黄如论先生相对坐在舒适的沙发中品茗聊天。和往常一样,他问我答,中心还是关于毛泽东的。当我滔滔不绝地讲完毛泽东出身农家,只念过师范,当过小学教师,为了考察湖南农村的真实情况,他和同学们一道像个叫花子似的到处流浪。没想到黄如论先生十分感慨地插话道:
“我也是个贫穷的农民,只念过小学,也当过小学教师。不同的是,我比毛主席流浪的地方要多得多。”
我听后一怔,忘记了黄如论先生是归国投资房地产的华侨巨商,本能地问道:
“黄先生,你们祖上是移民菲律宾的华侨农民吧?”
“不!不是”
“那你是在哪个国家念的小学?又是在哪个国家当过小学教师?”
“中国!”
“中国?”
“对!具体地说,是在中国福建省连江县马鼻乡辰山村念的小学,在辰山村当过小学教师。”
“你是哪一年去菲律宾的?”
“1981年,我刚好30岁。”
世人皆知,福建省连江县是当代有名的偷渡之乡,经常被中外媒体曝光。当我听说黄如论先生是在1981年才去菲律宾的,遂大着胆子问道:
“黄先生,你不会是在上个世纪80年代初偷渡去菲律宾的吧?”
“不是!”他沉吟了片时,又十分严肃地说道,“我不赞成偷渡的提法。”
我一听黄如论先生说话的声音,遂有意结束了关于偷渡的话题,又回到了我们原来谈话的内容。
在以往的交谈中,我知道黄如论先生是在1991年自菲律宾回到福州投资创业的。换句话说,他去菲律宾才十年,就从一个贫穷的农民汉子摇身一变成了亿万富翁。就一般的创业规律而言,我猜想黄如论先生在菲律宾这十年的创业,和普通华侨在国外所走的创业之路是不大相同的。换言之,一定有着十分传奇的经历,也有着非同一般的故事。这对作家而言是求之不得的。恰在这时,我又想起当今的大小权贵和各种大爷不谈以往的现实,如果我把交谈的内容引到这个话题上来,又担心黄如论先生会不会变得有些尴尬或者很是不悦?我沉吟片时,大着胆子问道:
“黄先生,我想问个不该问的话题,你愿意就回答,不愿意我们就谈其他的事情。”
“可以,随便问。”黄如论先生干脆地答说。
“你能讲一讲自己的家庭出身吗?”
“可以!我生在一个很穷的农民家庭里,上学填表的时候是贫农。但这并不决定我永远受穷,没有发迹的时候!”黄如论先生十分自信地说罢又看了看我有些惊姥的表情,接着又说道,“你不也经常说自己是—个讨饭出身的农民嘛,如今不也变成了有名的作家?如果用你爱说的那两句话来解释,这就叫将相本无种,英雄不论出处!”
我听了黄如论先生讲过“将相本无种,英雄不论出处”这句话后,顿时感到我们之间的两颗心拉近了,用不着再说些什么客套话。接着,他不仅深沉地讲了生养自己的农民家庭,而且还讲了他们这支黄姓家族的渊源。
据黄如论为《正本清源,光辉历史》一书作的序中称:“追溯黄姓祖先,是黄帝直系第六世孙陆终之后,以国为姓,至今有五千年历史,东汉宰相黄香为江夏黄氏始祖,安邦定国,功勋卓著。黄姓鹤立于华夏巨姓望族之林,成为中国百家姓七大姓之一。入闽始祖黄膺出自于唐太宰黄迁之后,于唐末乾宁年间同兄敦公从河南固始随闽王王审人闽,缓秘书丞,此后在八闽大地生息繁衍。”讲到黄氏祖先何时迁到连江马鼻,黄如论亲口告诉我:南宋时代有一位大学问家任知安庆府叫黄榦,他是“朱熹的女婿。黄榦的儿子也很有本事,到元朝时因为蒙古人不用汉人,他就跑到连江来教书,两代人在连江山下隐名埋姓。到了明清的时候他的孩子又到了马鼻教书,后来又当了农民”。据黄姓宗谱记载,黄如论“是膺公三十八世、宾公三十六世、勉斋二十五世裔孙”。但是,到了黄如论的祖父的时候,黄姓后裔全都是马鼻乡辰山村缺衣少吃的农民了。
马鼻乡辰山村是一个风光秀美的村庄。在它的身后依托着蜿蜒起伏的层层山峦,就像是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保护着这方百姓的安全;漫山遍野的杉树整齐划一,傲岸向上,象征着永不屈服、永不折腰的马鼻人民昂首云天。在它的面前是通向大海的罗源湾,极目远眺,海天一色,一团又一团雾气缓缓滚动在平静的水面上;再看看那数不清的渔船上的点点白帆,再听听那群群海鸟的鸣唱,真是犹如人间的仙境一般。
但是,这美不胜收的人间仙境并非是世外桃源,由于缺少农民赖以生存的耕地,使得这里的农民祖祖辈辈为生存到处奔命。他们的生路大致有三:一是漂洋过海,到异国他乡寻找发财之地。所以,连江县在海外有很多华侨;二是到福州打工——主要是靠帮官家和有钱人修建房屋赚点钱,借以养家糊口。久而久之,马鼻就成了福州一带有名的建筑乏乡,三是留在祖宗之地,靠着下地种田或出海打鱼为生。1951年9月18日,黄如论先生就出生在马鼻乡辰山村一个靠种田为生的农民家庭里。
黄如论是黄家的长子长孙,生下来就受到两代人分外的疼爱。其中,年迈的爷爷则更是视长孙黄如论为掌上明珠,只要听见他在襁褓中那哇哇的哭声,就会抱在怀里一边轻轻地拍一边小声说:“不哭,不哭,听爷爷给你唱歌。”接着,爷爷就会用闽中方言轻声唱起民歌,希望儿时的黄如论快些在他的怀中人睡。等到黄如论能下地走路了,爷爷就和他一块戏耍,即便是下地种田或上山打柴,也舍不得把他放在家里,一定要背着他边干活边给他讲故事,希望自己的长孙能健康成长。兴许是爷爷在长孙身上倾注了太多的人生之爱,儿时黄如论的身体反倒比较虚弱,经常是小病不断。每当爷爷看见心爱的宝贝孙子生病,他就会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四处拜求郎中诊治,有时还会到庙中求菩萨保佑。随着黄如论一天天长大,到“文革”初期,年幼的他跟着参加红军的伯父习武健身。值得一提的是,黄如论能打一手正宗的南拳,陪伴着他日后走南闯北,就是在儿时练就的童子功。事后追忆,黄如论先生不止一次地讲到他儿时的情况,而我这个在农村长大的孩子没有感到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孩子。如果说与其他农村孩子有什么不同,那就是有一个年迈的爷爷非常疼爱他。用我们家乡的一句俗话来形容:“抱着,怕摔着;含在嘴里,又担心化了。”
多年之后,黄如论先生和我谈起他的童年,还非常动感情地说了如下这段话:
“我们家非常非常的穷!家里虽然有很多劳动力,每天都辛勤地下地劳动,但生活仍然很困难。那时中国处在困难时期,人家都吃糠,爷爷还保证我每餐有一两的米,不是在锅里煮,而是装人小罐子用农家的余火慢慢熬。就是靠着每餐有一两米,爷爷把我抚养大了。”
时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悄然逝去,黄如论渐渐地长大了。令爷爷高兴的是,他身体虽然显得十分单薄,可是身材却比同龄的孩子高半个头。再加上他习武练拳,无论是身体条件还是灵性、悟性,都超过了村上的同龄人。俗话说得好,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待到黄如论长到五六岁的时候,他就能跟着爷爷下地种田当个小帮手了。每到罗源湾退潮的时候,他就会和小朋友一块来到罗源湾边,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海水浸润的泥地,提着破旧的竹篮子拣拾贝类和海菜,当然还有罗源湾的特产跳跳鱼,帮着全家改善一下生活。海水开始涨潮了,他又和小朋友走到岸上,学着唱戏人的样子操演兵马,自然这统兵大将军的角色非黄如论莫属。每到这时,小小的黄如论的内心就有着一种极大的满足感。
黄如论就要过七岁生日了,可是连最疼爱他的爷爷也顾不上为长孙做一碗长寿面。从1958年走过来的人都清楚,那时全国上下到处都在高歌《大跃进的歌声震山河》。就说小小的辰山村吧,也卷进了大跃进的热潮中。是年秋天,全国农村又敲锣打鼓地庆祝人民公社成立了!从小就喜欢看热闹的黄如论真是高兴极了,他忽而跟着爷爷上山伐树,然后再把合抱粗的大树拉回村子里大炼钢铁;他忽而跟在学生队伍的后边,看着学校的老师拿着排笔在墙上写着大标语。但是,每当他看到村里的小朋友背着书包去学校念书——或在老师的指挥下唱着《社会主义好》上街宣传大跃进的时候,心里真是羡慕极了!一天晚上,他来到爷爷的屋里,鼓足了勇气说道:
“爷爷!我想上学。”
爷爷看了看满面稚气却又十分认真的长孙微微地点了点头,显得有些沉重地说道:
“好!全家给你准备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