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院时,已过了以往的用膳时间,春红提着个食盒瞪眼竖眉的站在桌边,怒气冲冲的道,“三小姐你再不回来,食盒里的饭菜该全凉了。”
柳绿扯了扯春红的衣袖,小声的道:“凉了再拿到厨房热一热不就行了。”
春红“哼”的侧过身子,也不待她说布膳,直接将一盘盘菜“哐哐”的上桌,“三小姐快用膳吧,你用了膳,我们还得伺候你更衣洗漱。”
老太太要到京都了,或许是知道赵姨娘即将失势,府里的丫鬟婆子如今越发的猖狂放肆了,以往虽明里暗里不客气了些,到底还没丫鬟当着她的面大呼小叫。
她没对无理的春红多加理会,只默默的净了手才坐到桌边,举起箸一瞧,每盘餐食只余半份,顿时失了进膳的兴致,草草的吃了几口,静静的坐在一边,顺便撩起眼皮静静的瞟了春红一眼。
春红早已是不耐了,终于忍不住催促,“三小姐还请你快些。”
沈沁柔抬头淡淡的一笑,揩了揩嘴角道:“我用好了,剩下的收拾下去吧。”
只是随着她的起身,桌面的碗盘突然“哗啦”的一响,全翻叠在一起。
三人愣在当场,最先回过神的春红怒瞪着她,继而咬牙道:“你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
沈沁柔一回头,委屈的看了眼与自己衣角交缠的桌布流苏,“我不是有意的。”
“什么叫不是有意的。”
“怎么,难道三妹妹打翻了几个碗碟还要向你交待不成”
那如黄莺出谷的声音,沈沁柔微笑着回过头,隔帘喊了一声,“二姐姐。”
春红柳绿两个丫鬟见着听到来人的声音差点没惊掉了魂,又慌又忙的行礼,“给二小姐请安。”
帘子掀起,只见嫡女出身,独享沈二爷宠爱的沈沁心淡然的站在一处,乌发绾成一小髻,只插了只浅碧漏雕的兰花,那一点点的莹莹花蕊明目可见,一身荷绿折枝纹的缎袄,银青色的莲花纹百裥裙。心形的小脸比羊脂玉还要白润三分,一双带着薄怒的凤眼微微眯起。
“一帮奴婢,还敢妄想骑在主子头上不成。”
春红柳绿胆颤心惊的跪下,连呼,“奴婢不敢。”
沈沁柔望着她们的样子,只觉好笑。
沈沁心抿了抿薄唇,冷冷的道:“不敢就好,我与三妹妹准备于开春时烹茶吃,你俩没事就出去替我们集雪吧。”
门外呼啸而过的风雪声连里边都能听的清清楚楚,让人集雪算是变相的惩罚了。
春红柳绿旋即冻僵在当场,将求救似的目光投向了沈沁柔。
面对那灼灼目光,想当然的她选择了视而不见。
春红柳绿见她不肯求情,又不敢违背沈沁心的话,只得哭丧着脸应了声,“是。”匆忙的起身向外。
在两个丫鬟临门再差一脚就要出去的时候,沈沁柔忽的指着桌上那乱成一堆的碗盘,恍然大悟一样,慢吞吞的向沈沁心问道:“二姐姐,她们俩都出去了,谁收拾桌子呀?”
沈三小姐院里丫鬟该做的事,自是没有让沈二小姐丫鬟动手的理儿。两个丫鬟闻言一喜,且顿住了步子。
沈沁心看了眼身后的心腹丫鬟,一笑道:“那三妹妹就留个人收拾桌子吧。”
她遂了沈沁心的话,指了一丫鬟,“那就柳绿留下来收拾桌子。”
她倒挺满意自己这个安排,被点到名的柳绿福了福身手脚麻利的往桌边去了,而没点到名的春红就算极不乐意,也不敢在沈沁心面前造次,只得乖乖去集雪。
春红是沈府一个管事婆子介绍卖身进来的,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女,一向只喜欢拨尖,说话做事不管不顾,而柳绿本是京都人氏,因父病重,为筹措汤药费才卖身到了府里边。以前温瑜跟她提起时,她只当闲闻一则,今日心中突然有了计较,就不知她这轻轻的一撩拨会不会起什么效应了。
“就三妹妹你性子好。”沈沁心半真半假的说着,揽住她的手臂就往小花厅里带。
屋里时时燃着炭火,小花厅里亦是暖洋洋的,梅瓶里几株半开的梅花散着着清洌的冷香。沈沁心带着她往鸡翅木的小几一坐,环顾一笑道:“妹妹你这小厅布置的简单,改明我向父亲讨两幅笔墨与你挂上,与你添点雅致趣味。”
沈沁柔笑着拒绝,“可别,妹妹我又不懂书画,哪像姐姐你,连苏先生都夸姐姐习字作画极具灵气,真要是赠几幅书画与我,那叫牛嚼牡丹,糟蹋了。”
沈沁心亲密的挽着她的手,笑呵呵的道:“妹妹千万别妄自菲薄了,我那寥寥几笔,不过图个趣儿,哪登的了大雅之堂,苏先生那是客气之言,咱们万万不可当真的,既然妹妹你不喜欢书画,我那正巧有套景泰蓝的碗碟,改明让朝露给你送过来。”
“这怎么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宝剑配英雄,红粉赠佳人,我送你碗碟那叫相得益彰,只要你不怪我越主代袍的教训了那两个丫鬟就好。”沈沁心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好不亲热。
她笑了笑,知是推不过去了,只得应道:“那我就不同姐姐客气了。”
这常安大街谁人不知,沈家有两位小姐,同一天出生,先出生的姐姐—沈二小姐从小聪明伶俐天资卓绝,喜文好墨,而随后出生的妹妹—沈三小姐懦弱愚笨,喜欢锅碗瓢盆,会一手厨艺。若在平凡的旁家倒也不觉得,可落在正准备以书香传世的沈家,两两相较之下,即成一荣一耻了。
按丫鬟的话说,再没出息也别活成三小姐那样,整日就喜欢那些油盐烟火的,活脱脱的守灶奴才命。
她二姐姐也不是不知道,又送她一套碗盆,究竟又是何用意?
两人谈笑间,沈沁心的大丫鬟朝露已经泡好茶端了上来。
沈沁柔接过茶盏,这抬眼打量着朝露,以往她从未认真看过朝露,应当说没认真打量过府里任何人,现这一看,才惊觉朝露真是个美人,明眸浩齿,浅笑嫣然。反观吹雪院里的丫鬟婆子,在她印象中,似乎人人都姿色平平,资质也平平,愣是掐不出个拨尖的。
沈沁心划着茶盖轻啜了一口,邀她共品,“三妹妹尝尝这信阳毛尖可对味儿。”
她并不是什么雅人,要她吃茶,再评个一二三来,她是做不到的,且浅浅的抿了一口,笑道:“二姐姐这是问错人了,这好茶送给我吃,我也是吃不出个好坏来的。”
沈沁心捂嘴一笑,“我与三妹妹说实话,三妹妹可别笑我,其实我也是吃不出来的,只那天随手翻了本闲书,看到句淮南茶信阳第一,这才想来吃信阳毛尖。”
这听着随和真诚的话,沈沁柔却不知为何,并不敢当真,也不敢与她这位二姐姐心生亲近之意。
沈沁心品着茶,状似无意的说道:“本来我还想打发朝露去买的,结果逢着桐姨娘娘家来人探亲,恰恰的送了我一罐,前两天刚到,也不知这茶是新还是旧,只闻着味还好,我让朝露均成三份,一份给三妹妹你,一份给赵姨娘,让妹妹与姨娘也尝尝,本想拜访了妹妹再去赵姨娘处看看,但恐惊扰了赵姨娘休息,这才厚着脸想让妹妹你帮忙送去。”
沈沁心话间刚落,丫鬟朝露就已经将两罐茶叶呈上了。
沈家以织造发家,这一代才出了唯一的一个仕子,也就是她父亲,沈家虽谈不上显贵,但绝对算的上大富之家,衣食住行无一不精,别说信阳的毛尖,就宫中的御茶,他们府上也是有的,而她这受宠的二姐姐何以将一罐信阳毛尖放眼里,恐怕这茶里另有门道了。
知道是推辞不过的事,沈沁柔也就不费心了,只安然的收下了茶,与沈沁心道了谢。
见此行目的达成,沈沁心与沈沁柔客套两句,也不久留,借天色已晚为名,也就就此告辞。
沈沁心一走,沈沁柔便觉全身脱力,直接的趴伏在了小几上,一层层的冷汗沁湿了衣背。强自镇定过后,那莫名的惊慌席卷了全身,这种不明所以的情绪让她久久不能平静。
雪地中的朝露一手撑着描花伞一手执着灯笼,不紧不慢,以始终隔着两步距离的跟在沈沁心身侧,扫眼周围没人才轻声地问:“二小姐,你说,三小姐是否会知晓您让她送茶的意思?”
沈沁心呵呵的一笑,摇头,“她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都与我们没关系,如若她稍稍聪明一些,也不会到今日人尽可欺的地步了。”
朝露信服的点点头,“人傻装一时一两年是可能的,这么多年着实不可能。”
两人的对话被不知何时就躲在山石后的温瑜听了个一字不漏,待两人走远后,她才慢腾腾的走了出来,搓揉着自己冻僵的双臂,轻轻的啐了一口,压低声音愤愤地道:“你们当我家厨娘是个傻子呀,这些个人,就知道挑软柿子捏,就知道欺负傻子。”
话说完后才拍了拍脸,反口,“呸呸,我家厨娘才不是傻子。”
沈沁柔回房正准备睡觉时,突然从窗外飞来一个纸团,她捡起展开一看,上面写着,“我要吃烧鹅。”看着那熟悉的鸡爪字,她无力的抚额,敢情这姑奶奶半夜过来下菜单啊。再往下一看,“燕窝里有半杯大黄的狗尿,别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