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等我喘口气,莫嫂便冲上来把我原先的衣服塞进我怀里,直催我赶快换了。
换上衣服出来,就听一个舞姬问道:“舞衣姐呢?”
其他众人都道不知,我想了想,顺着原先下台的路找去,却见舞衣站在侧边,斜倚着柱子,目光痴迷。她出了神,就连我走到她身边都没有发现。
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台上不知什么时候摆了屏风,上面是疏离的水墨画,山水淡渺,意境深远。屏风后摆了琴案,上面焚着香,香气清幽淡雅,十分好闻。
琴后坐着一位白衣男子,正双手抚在琴弦上。他微微一顿,双手轻轻拨动琴弦。一个个乐音从他的指尖流泻而出,带着浅浅的忧伤和欢愉,两者似乎矛盾,但却又是那么真切存在着。听进耳里,流进心里。
像是咬了一颗梅子,嘴里酸的苦,却偏偏透着甜。让人欲罢不能。
那琴声一时像是在唱着天上的明月,朦胧美好。下一刻又似乎奏起一地落梅,凄清惆怅。
我从未听过这样的曲子,它仿佛在讲一种东西,一种我也曾有过的东西。那么熟悉,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男子的手白皙修长,看着十分眼熟。舞衣似乎融进了琴声中,眼里浮起一层泪,嘴角却分明带着浅笑。
一曲终了,台下一片安静。想来也是,这样只应天上有的音乐,是会让人沉迷。
成悦突然站起身,静静看着舞台。所有人都被她惊住,转目注视着她。成风眼里的担心十分明显。
只有屏风后的男子还是那样淡淡然。
半晌,成悦却只是勾了勾唇角,不知说了一句什么话便抛下酒杯转身而去。行进间脚步有些虚浮,成风瞪了台上一眼,紧跟着追去。
台下立时一片唏嘘。
抚琴的男子站起身,弹了弹自己身上或许根本不存在的灰,转过身。
一双清澈见底的紫眸撞入眼中。
他的眼睛那么干净,可身上却像是覆盖了一层忧伤的月光,直让人看得心疼。
他显然看到了我,对着我几不可见地颔首,接着径直从我身边走过。只是在与他擦肩而过时,我分明感到舞衣的身体微微僵硬。
等男子走远后,舞衣回转过身,见是我,“呀”地叫唤一声,随即歉意地笑笑:“你怎么在这儿啊?”
我把疑问压下,“她们都在找你呢,偏你跑到这儿来发呆。”见她有些尴尬,随即拉起她的手,“快走吧,不然大家都以为你被人拐去了。”舞衣顺势而下,跟着我走了。
回到潇苑时天已晚,漆黑一片,只苑门上一左一右挂着两盏灯笼。我远远便看见秋月一脸气愤地回了屋子,剩下富贵一脸莫名其妙地站在院子中央。
我走到他身边,“怎么了?”
他回过头来看我,眼里一片茫然。“我也不知道啊,我不过夸了几句你舞跳得好,她就变了脸色。”
我呆住,差点没有忍住笑声。半晌,拍拍他的肩。“许是她肚子饿了,所以心情有些烦躁。你明儿一早做了点心送给她吃,她定就没了脾气。”
他似乎觉得我说的有些道理,于是道谢后也走了。
我借着月光回房,因实在太累,便脱了鞋后直接和衣躺在床上,歪向右侧闭了眼睛。不久就迷迷糊糊起来。
门板“吱呀”一响,我立刻惊起。睁大了眼睛望去,却见一道欣长的人影立在门外。
他似乎也被我的存在吓到了,半晌,才疑惑地问了句:“季清儿?”
我急忙从床上跳下来,连鞋子都没敢穿,一把拿起枕头。一脸警惕地盯着他:“你想干什么?!”
他愣住,慢慢脸色开始变幻,眼里冒出血丝。“你说对着你这样的,我能干些什么?!”一字一句,仿佛恨不得将我整个给生吞活剥了。
我尴尬地笑笑,却仍把枕头抱在怀里。
成风与我对峙着,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投降。他叹了口气,走进来坐在桌边,面色隐隐透着疲惫。
他提起茶壶,似乎发现什么异样,揭起壶盖朝里看了一眼,接着转头瞪着我。
我反瞪着他。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放弃。自己提着壶出去,过了半会,又提着回来,自己倒茶喝了。
见他没有别的意思,我慢慢把枕头丢会床上。小心翼翼移步到桌边,一边吹着火折子点燃蜡烛,一边注意他的反应。
忽然觉得口渴,于是慢动作坐下,看他没有反对,然后趁着他不注意,迅速把茶壶提过来,为自己倒了杯茶。
成风的脸开始僵硬,并逐渐有抽搐的趋势。
半晌,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匆匆站起身走到床边,蹲下身子伸手往床底一摸,然后提出来一坛酒。酒坛上都是灰,他吹了吹,于是灰尘就满天飞。
幸而我离得有些远,那些灰没落在身上。
成风咳了几声,接着转身对着我,笑道:“还好这酒还在,刚才也没喝够,你有没有兴趣一起?”
我一直觉得这个人没什么优点,但就是大而化之。虽然有些时候挺小家子气的,但不会太认真。不然我现在恶业不能好好站在这里。
可我实在太累,于是摇摇头,退到屏风后。“不用!我要睡了,你自己喝吧。”
他呐呐骂了句“不识货”,就自己提着酒走出门。不多会儿,屋顶上一阵瓦片响声,像是他爬了上去。
我又躺回床上,闭着眼睛翻来覆去也睡不着,不知为何,脑子里一直浮现着成悦听了琴曲后的神情,那是一种惆怅,像是狂欢后留下的空寂,能够直入人的心底,只觉得胸口隐隐发疼。
下了床,走到屋外,仰头看着屋顶。成风一个人坐着,时不时就着酒坛喝一大口,因为动作粗鲁,衣领一圈都被酒**了。看了看周围,不远处有一道梯子,于是连忙小跑这把东西搬过来,小心翼翼地爬了上去。半蹲着,放轻动作慢慢移动到成风的右手边坐下。月亮就在身后,把我们的影子映得长长的。
“你不是不来么?”他闷声说了句。
我“嘿嘿”一笑,“我不是怕你想不开么,所以上来陪着你。”
他嗤笑一声,把酒递到我面前。
我想了想,还是接过来,喝了一口,喉咙顿时火辣辣的,仍不住咳了起来。
成风又是一番嘲笑,但我决定不计较。把酒还回他手上。
“你恨不恨我?”他突然出声问道。
“啊?”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侧着头呆呆看着他。
成风却没有看我,而是低着头看我们长长的影子。“你在出嫁路上被我抢来,不管是哪个女孩子都会恨死我吧。”
他的表情很认真,像是小孩子犯错后的一脸心虚。我却遥遥头,“我不恨你的。”
他微微抬眸,侧首疑惑地问:“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我叹口气,“月升日落,花开花败,这些都是上天早已安排好的事情,谁又能说出为什么?”
“这是命,我很信命的。”我发誓我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说过一番话,字字出自真心。可他的表情却像是见鬼了一般。
过了一会儿,他淡淡笑起来。笑容像春风一样,温暖明媚,眼睛里亮晶晶的,像天上的星辰。
“其实我不该问你的,毕竟你只是个小丫鬟,我堂堂大烨三皇子,根本没有必要向你交代任何事情。”他面上诚恳,嘴里说出的话却让人想发飙。
我咬牙,“那还真是麻烦您老人家了!”
他又低头看影子,“我也是有感而发罢了。你可知今日我大姐说了什么?”
我立马抛开愤怒,好奇地追问:“说了什么?”
“大烨虽然要求女子要忠贞,可那也只是对民间女子罢了。皇室的公主,从来不需要遵守那些东西。我三姑嫁了三次,四表姐也嫁了两次,皇室的女儿向来都有人求着要娶。”他口气淡淡的,听来十分平静,却没有回答我的话。
“姐夫去了之后,母妃也劝过大姐,说让她再找个身份相当的人嫁了,总好过守寡,冷冷清清的。”成风抬头看了一眼夜幕,“可是大姐一句话都不说,只要听到母妃提起这事,立马起身走人。”
我听得入神,没想到那个一身红衣如烈火般艳丽的女子竟然这么痴情。
“原先母妃想,不过就成亲五年,再喜欢,又能是多喜欢呢。于是变着法子让大姐和各种青年才俊见面。甚至有一次,来的是异姓王欧阳临。那也是个响当当的人才,文才斐然,武艺出众。他与大姐相谈甚欢,母妃心中甚是欢喜。可那一夜,大姐喝醉了,哭得满脸都是泪,多少人都拉不开,她却只知愣愣扯着欧阳临的袖子一遍遍喊‘天涯’。”
说到此,他苦笑一声,“天涯是姐夫的字,原是姐姐说自己最想的就是逍遥山水间,浪迹天涯。于是姐夫就把字改成了天涯,说是姐姐永远在天涯。虽然失礼,但从那以后,母妃就再也没提过再嫁之事,而我,也永远记得姐姐那夜哭得伤心欲绝的表情。”
“我原以为过了这么多年,姐姐也该忘得差不多了。她每年都弄这个宴会,可却没有失态过。没想到今日凌芜一曲,才让我明白姐姐从来没有忘记。”
“你怎么知道?”我忍不住插话。
成风斜睨了我一眼,猛地灌了一口酒,“今日她站起来后,说了一句话,然后就去了供着姐夫画像的佛堂,无论我怎么喊,她都不肯出来。”
“大公主到底说了什么啊?”我扯着他的袖子轻轻摇晃,满脸期待。
“她说”,他语调很低,颇有些寂寥,“直道相思了无益。”
接着他十分困惑地看着我,“你说,既然姐姐知道相思徒然,无济于事,那为什么还要一直放在心里,不肯忘记?”
他的脸上全是迷茫,像是在沙漠中迷失了方向,举目四望,辨不清来时路。
我细细想了想,然后认真地回望着他。“你难道不知道这话的下一句是什么吗?”
他摇摇头,接着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不喜欢看诗词。”
我看着他,说得极其认真:“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他继续不解地望着我。
“这两句话说的是纵使明知相思无益处,但还是愿意为了这一份感情而惆怅终身。”我顿了顿,接着道:“这世上最难遗忘的就是已经不在了的人。”
他仿佛更困惑了,“人都不在了,时间一长,怎么还会记得?”
双手环膝,把头支在双膝之间,双眼注视前方。
“人若活着,会做许多讨人欢喜的事,高兴的事多了,会感动,会记在心里。可难免也有让人伤心的事,日子久了,总难逃过相互怨怼,两看生厌。但人若死了,留下的就只有记忆。不管他做过多少令人生气的事,都会自动忘了,心里有的,只是他的好。要是一个人对你好了一辈子,你还会忘记他么?”
良久,他点点头,“你说的似乎很有些道理。”随即把酒递到我手里,“那我就请你喝酒作为解惑之谢吧。”
我高兴地接过来,小抿一口。咂咂嘴,做出回味无穷的样子。
他似乎觉得十分好笑,但也不说我。只是神色间仍有些寂寥。
“对了,你是怎么认识双双的?”一时间想起来,颇为好奇,于是忍不住问他。
他想了想说:“是有一次到青楼喝酒,遇到有人轻薄她。我一时看不过去,就出手帮她解了围。”
哦,原来是英雄救美,不过也难怪双双倾心于他。大烨三皇子,身份尊贵,又相貌不凡,倒是女子心中的良人之选。
他神色奇怪地看着我,“你作甚盯着我看?”
我不好意思地说:“没事,只是细想起来,我们也认识许久了,可是好像一直没仔细看过你。”
“第一次七夕,本来就是晚上,自然看不太清楚。后来每次见面,你都想躲瘟疫一样躲着我,哪里能看的仔细。”他不屑地说。
我本来就不能喝酒,现下不过几口,就有些微醺。脑子有点迷糊,于是想回去睡觉。可还没等我站起来,成风就猛地把酒坛丢了出去,隐隐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面对着我,道:“母妃只有我一个儿子,大姐只有我一个亲弟弟,三个皇子中我的年纪是最小的,所以我从来都是得到宠爱,要什么有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忍不住翻了翻白眼,我当然知道他的随心所欲,要不然我也不会因为一次失约而连婚事都黄了。
他微微一笑,眼睛里有亮光一闪一闪,像萤火虫一样可爱。
“那我现在要从这里跳下去。”他说着指了指身后。
我边立起身边拍拍屁股上的灰尘,根本不把他说的话放在心里。“要跳就跳吧,摔死最好。”虽然只是一层,但公主府里的房子都十分高大,这样的高度跳下去最起码摔个半残。
他却奇异地没回话,而是神秘地笑笑,忽然一闭眼整个身子向后倒去。
我大惊,急忙伸手去拉他,可他忽然睁开眼反拉住我的手,一使劲,顿时我整个人都被他带了下去。
风迎面而来,本来就迷糊的脑子一受惊立马昏了过去。只记得耳边浅浅的笑声和脸侧传来的暖意。
第二天醒来时太阳已移到正中,吃了春花给我留的早饭便开始一天的打扫工作。富贵果真听了我的话,一早拿了吃的来哄秋月,这下两人关系也已缓和。
成悦仍然在佛堂里没有出来,滴水未进,急得从小照顾她的乳娘团团转,却没有任何办法。成风已到弱冠之年,所以必须回宫里上朝。而这件事也不好让圣上或是丽妃知道,只能公主府关起门来自己解决。
我心里怜惜她的痴情,于是做完自己的事后就转啊转,转到了佛堂。佛堂外只站着乳娘和几个公主的贴身侍婢,不住地对着屋里说着什么,可却没有任何回音。
这种有关于回忆的伤痛,只能靠自己来消化,别人帮不了什么。可是成悦继续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她早晚会受不住的。
但我一个小丫鬟,人微言轻的,又能起什么用呢?
心里越想越堵,顺手扯了一片叶子放在嘴里轻咬,在小径上走来走去。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灵光一闪,有了个主意。既然是昨日凌芜的琴声勾起了成悦的相思之情,那似乎也只能找凌芜来解决了。
天已黄昏,晚霞如火,艳丽非凡,但其中偏偏透着朦胧。明明是干净的天空,却像起了雾般。成风因担心成悦,下朝后就来了公主府。我找到他,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一遍。他听后沉默半晌,点点头,命贴身小厮去请凌芜。可不久后小厮却来报,说是凌芜不肯来。
凌芜是天下第一的琴师,自然心气较高,向来不肯轻易示艺于人前。他昨日肯应下前来演奏,已经算是例外。
可依成风的脾气又哪会管得了这么多,一听就发了火,恨不得去把凌芜给千刀万剐。虽然最后被我好说歹说给劝了下来,但仍是愤愤不平。
他甩开我的手,“那你说怎么办?!”
我想了想,取了纸笔写下一句“怜妾一片相思意,共君此生无怨尤”。最后署上“九天玄女”四个字,交由小厮送去给凌芜,只盼他能怜惜成悦的一片相思。
昨夜凌芜曲子里弹的东西,我也有。那种甜蜜与酸涩交织,痛苦与快乐并存的情感,终是万劫不复,依旧甘之如饴。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明明白白,却又隐晦的相思之情,触动了成悦内心的思念,所以她才会去司马希的画像前,顾自怀念。所以她才会逃避现实,不敢去想已没有爱人的世界。
过了许久,凌芜才跟在小厮身后而来。
他依旧是一身白衣,黑发松松绾在脑后,剩余几缕垂于肩上,紫色的眸子微微闪着光,神情淡然。
他周身分明有谪仙之气,行走于红尘之间,却不然纤尘。甚至可以说,他是我此生见过最干净的人。他的干净不似杨子玉那样的没有心机,而是一种仙人之气,淡然高雅。仿佛脱于世俗。
我见成风面色不善,知道他还在为刚才的事生气。于是快步走到凌芜面前,笑道:“凌芜大师,真是辛苦您了。”
他微微勾起唇角,“我是因为你想见我,我才来的。”表情真挚诚恳。
“啊”,我的表情微微有些僵硬,半响,尴尬地笑道:“您真会开玩笑。”说完不等他有回应,连忙指着佛堂道:“只求您帮帮公主吧,她已经一天一夜没有进食了,若是再这样下去,只怕…”
他微微挑眉,“与我何干?”
我连忙回头看了一眼成风,果然,他的眼里开始冒血丝,很显然已处在发火的边缘。
“公主,您就出来吧。你不管别人,但乳娘已经一把年纪了,怎么经得起你折腾啊!再说若是驸马在世,也必不舍得你这般…”乳娘的哭声传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