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5914300000006

第6章 蜀宫残梦

文/东海龙女

湖面宽阔,水色叠迭,如一幅淡青绸卷被无形之手徐徐铺开,径直推向遥远的天边。这号称蜀地第一名湖的烟鹂湖,虽是引入郫江水灌就的人工湖泊,却仍是浩翰万千。

一艘长舟破水而来,来速劲疾,如犁翻冻土,舷边卷起一层层惨白的浪花。舟身彩绘描金,异常华丽,首端却雕着个硕大的龙头,张晴怒目,双角耸立,相貌颇为狰狞,正是蜀国所尊的神物夔龙之相。

水天一色的尽头,有一簇楼阁赫然浮现水面。描金绘彩的飞檐穿破水雾烟岚,若隐若现,仿佛是传说中的仙阙琼楼,缥缈而又落寞。而几乎与此同时,有无数支乌亮的箭头突然出现在水边的墙堞之上,堪堪对准了近前的龙舟。

舟上人向着那方高高地举起手来,掌中一块雕有龙头的金牌熠熠生光。箭头突然消失,有一人从舟中走出来,玄冠黑履,云蓝长衣,正是蜀宫内监的打扮。但此时他却长长吐出一口气,脸上浮起难以言状的畏惧与痛苦神情,几乎是从唇间呻吟着挤出三个字来:“如烟阁。”

自蚕丛氏开辟疆土,在崇山峻岭间建立了强大的蜀国以来,这里历代都是王朝的夏宫所在。及至鱼凫氏在朝之时,为迎娶楚国公主景娥为妃,又取荆山之木、南浦之珠,将如烟阁大兴土木扩建,由最初的三进宫室修成今日包括迎晖、送暮、爱晚三处花苑并一所临水的晴雨楼的雄伟宫阙。再称它为“阁”不过是沿袭前朝的称呼,但其规模之大、外观之美,却是任何楼阁都望尘莫及。

如烟阁孤悬湖中,无路可及,唯有舟楫可通往来,配送日常给养用度。四周水域皆是禁区,若在湖面游弋却没有蜀王的金牌,即会被四周安插的近卫神箭手无情射杀。

龙舟悄无声息地靠岸,水波轻漾,随即不露声色地平伏下去。

“扑簌簌”!来人空旷而沉重的脚步声,蓦然惊起了迎晖苑草丛中一对栖息的飞鸟。草叶上腾起成片的烟尘,还杂有数根纤细的灰色鸟绒。

跟在宫监身边,是一个年轻从人。他好奇地看着四周,忍不住轻声道:“太后……真在这里住过么……”

早在十五年前,前蜀王鱼凫氏因病亡故,唯一的太子月明又夭折在襁褓之中,王后景娥无奈之下,只得请当时的丞相杜宇摄政。杜宇氏权势逾重,名满朝野,后来更是顺理成章地接受了由大臣陈谟为首的众臣举办的禅让仪式,登基成为了新的蜀王,并尊前朝鱼凫氏的王后为太后。后来杜宇氏从江源一族迎娶了自己的王后梁利,太后景娥所居的兰萱殿原是王后所居正殿,此时自当迁出。兼之她伤心前王及太子之死,不愿在宫中睹物伤情,杜宇便派人将其送到了这远离中宫的如烟阁居住,供奉丰厚,起居问候也颇为殷勤,深得世人好评。

然而景娥本是楚国公主,不久即返回娘家居住,如烟阁也随即被忽略。此后十多年,蜀王无心修缮,自己也绝迹不往。如烟阁历经风吹雨打,又受烟鹂湖中水气湿浸,渐渐梁蛀墙颓,鼠兔遍地,显出陈旧腐败的气象来。

近了看时,那些朱楼画阁,其实早被时光冲去了当年眩目的艳色,彩漆驳落,露出灰白的内层木质。青草从地砖缝里奋然钻出,一路肆意狂长,惨绿的草色阴森微凉,映照出整条寂静的长廊。

一抹妃黄的影子突然出现在绿草丛中,仿佛残阳薄暮中闪现出一道异常夺目的霞光。

年轻的从人目眩神迷,不由得张大了自己的嘴巴。

那是个穿披妃黄纱罗的女子,长发漆黑及膝,腰如束素,足下却异常轻盈,仿佛化生自那片淡淡的绿草间,又仿佛随时便会随风飞去。

“主子。”宫监迟疑地站住了脚步,脸上似喜若悲。他手中捧着一束洁白的丝绢,藕色丝线绣成一朵朵的云萝花。微风徐来,丝绢飘飞,那些云萝花也时隐时现,宛然如生。

女子手扶着朱漆斑驳的廊栏,眸光平静地落在束绢之上:“白色束绢,上面还绣有云萝花呢……云萝绢,这是王族和后妃们赐死的物件啊,长生,是他让你来赐死本宫的么?”

长生腿一软,重重跪落在坚硬的石地之上,面容扭曲,双颊通红,几乎要哭出声来:“王后,贱臣不愿如此……可是他是王上,他是蜀王啊!”

年轻的从人大吃一惊,瑟缩着也跪了下来。

长生伏在地上,双手将云萝绢高高举过头颅,哽咽道:“若不是王后提携,贱臣决无今日位居大宫监之职的福分……贱臣难忘厚恩,然而今日也救不出您。您是知道的,阁外向来都驻有王上的近卫军,由端云将军率领,围得四周铁桶一般,只是等着回去交差……又无舟楫,连飞鸟都插翅难飞,除非是游鱼才能逃脱。王后,王上说要全尽您的颜面,让您用这三尺云萝绫绢……自……自缢完结。”

那女子淡淡地笑了,与那淡然无畏的神情不相符的,是一张极年轻的脸庞,眉目清丽,肤光如玉,却苍白毫无血色。她终于叹了口气:“哦,我的罪名,是什么?”

长生几乎不敢抬头看她,女子皱了皱眉,嘴角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一下:“好了。”她嘲讽似地微微一笑:“他莫名其妙地将我关进了这如烟阁,让我在这样荒凉的地方住了一月有余,我便早有今日之祸的预感了。但一国之后不能长期幽禁,便是要废黜处死,总得要给天下臣民一个交待。据我想来,我的罪名也无非是礼度率略、德不称位……这些年来,他每次杀人语焉不详,不都是用这两句话来搪塞的么?”

长生袖中藏有一卷黄绫,那上面正有这两句话,但他并不敢拿出来,反而连连以头触地,扑秃有声,只磕得额上青紫一片。

女子伸手取过长生手上的束绢,仿佛并不当它是死亡的征兆,而仅仅只一件平常的装饰般,随便绕于腰间,云萝花生满了她纤细的腰肢,在风中招展欢笑。她挥了挥手:“王侯夫人之死,不同庶民村妇。须要独自沐浴熏香,对神诵祝,不然恐触上天之怒。所以,他忠心的奴才端云要想看到我的尸体,大约还要一个时辰,”她脸上的嘲讽之意更浓了:“你也先退下吧。王上他等这一天,足足等了十五年,莫非还在意这区区一个时辰?”

长生不敢再说,俯首膝行,与从人悄悄退了出去。

女子抬起头来,遥望着先前那对飞鸟逝去的天空,眼前一热,仿佛浮起一层薄薄的水雾:

原来,我们竟会有今天呢。

女子提起裙裾,匆匆奔入后殿。那里有一所孤零零的高楼,临水而建,檐牙相啄。女子缘梯上到顶楼,才停下脚步。她的脸色仍旧平静而安详,死亡即将到来时那种恐惧的阴影,仿佛并没有笼罩在那张苍白而美丽的脸庞之上。

托托!一阵风吹过来,腐朽半截的黑漆牌匾垂吊下来,不断叩击墙面,声音单调。女子的眸光也被吸引过去,落在匾面脱落小半的金字之上,喃喃道:“昭日华兮,不见归云。羲和轮兮,雨后有晴。’当初你让鱼凫氏建了这所晴雨楼,不过是想寄托满腔的情思,盼望心上人的归来。起先你是盼着别人,后来是盼着他……我呢……也曾用在这里望断秋波,盼着他能回转心性,与我白头偕老……谁知……你和我,原来都盼错了人,寄错了情……”

她惨然一笑,突然挥袖飞扬,身子已轻捷地越阑而过!空中一道金红光芒掠过,刹时她竟化作一尾胁生纱翅的红鲤,纵身跃入了墙下的湖水之中。

一个时辰之后,长生面如死灰,一步一步地挨进宫来。身后,是奉命驻守如烟阁的近卫军首领端云,以及数十名杀气腾腾的禁卫军。

“梁利她死了么?”端云冷傲地拍了拍腰间的刀柄,直呼王后的名讳,没有丝毫尊敬之意。但见长生默然点头,便满意地笑了:“她做了这许多年的王后,天下间的荣华早就享尽了,还有什么不能知足?王上早传下秘令,便是不肯自尽,此时也由不得她了,更加是顾不得她的颜面。”他暗中按了按袖中藏好的玉瓶,目中射出野兽般嗜血的残酷快意:那是天下间最为剧烈的毒药,取自蜀中金线蝎的毒液,只需小小的一滴,便能使那个绝美而冷漠的女子死得干干净净。端云等这一天,已经是许久许久了,端氏家族的命运,从此也将掀开新的一页。现在只要她一死,身后的江源梁氏一族早已势危,翻不起多少风浪。他的妹妹蕙妃端秀便能独夺上宠,甚至有机会被赐封为新的王后……

他满面笑意地抬起头来,不由得脸色刹时僵硬!而本来嗒然若丧的长生,也不由得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那早该是个死人的王后梁利,此时仍是活生生地立于廊下。长发如流水一般顺滑,带着些许湿润的水气,在夜风中轻轻飘动,脸上甚至还带着一种缥缈的笑意。王后梁利入宫已有十五年,如今该是三十出头的人了,却依然美且年轻,仿佛岁月对她有着特别的眷顾。长生无限惊讶地发现:王后已换上了一套从未穿过的美丽衣裳。紫襦长裙,垂袂斜裾。妃黄的裙角迎风飘展,显出裙边上金红丝线绣就的一对模样奇异的飞鱼。听说江源临水,那里的国人都以鱼为图腾。她裙上绣着的那对飞鱼料想也是江源人心中的神物。鱼身轻薄如柳叶一般,洒出扇形的金红鱼尾,偏在鳍下又以极纤细的绣法勾出淡白的双翼,说不出的清灵动人。

极度的震惊过后,端云脸上的肌肉一阵抽搐,终于咬牙笑了起来:“果然王后是不肯自己动手啊,那臣下我……”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来,去摸索袖中那只致命的玉瓶。

蓦然一声轻咳,有巨大的阴影投在廊柱地上。一道玄黑的身影,突然出现在端云的身后。端云手腕遽抖,玉瓶砰地一声跌落在地,顿时摔得粉身碎骨!墨黑的毒液四面溅开,有几茎草叶隔得最近,不慎被毒液沾污,竟在瞬间急剧变得枯黄,腾起灰白的烟雾!端云的舌头便如打了结一般:“开……开明相……”

无数黑甲军涌了进来,如天际沉积的乌云,瞬间便将数十名禁卫军挟持得严严实实。端云悚然回首,才发现湖边已一字排开数十条长舟,仿佛是突然间从天而降一般。

玄衣玉带的男子冷俊而漠然,负手而立,意态犹带几分悠闲,却有慑人的气势扑面而来。蜀人以飞鸟为图腾,国中多以鸟形为饰。贵人们的衣物上以绣上凤鸾为美,然而他的衣裾上却绣着一只黑羽大鹏。那大鹏铁喙铜爪,金线绣就的眼珠栩栩如生,射出来的目光犀利如剑,举翅展开如乌云一般,仿佛正奋然扶风而凌九霄之端。

他的目光徐徐投转过来,神情威严而冷酷,如即将出匣的猛虎:“你是来执行那昏君的旨令么?哼,且不知他自身能否保全!”端云四顾不语,心中惊疑不定:湖岸有近卫把守,开明相是如何轻易入得如烟阁,却没有任何警兆之像?

很快就有了答案。他看到玄衣男子身后的黑甲军中,出现了一批熟悉的面孔:守护湖岸的近卫军!他端云统率近卫军数年,竟不知他们何时成为了开明相的人?不远处,有十数人倒于地上,血流遍地,头颅皆不知去向——那是端云最亲信的属下,也是不肯向开明相妥协的近卫军……开明相,果真是铁血手腕。还有那些长舟,那些奇怪的长舟,尖头狭身,舟身被浸有桐油的乌篷封得严严实实,远望如一只只长筒一般,只在篷顶上竖起一根蜀地特有的方竹,竹身足足有碗口粗细。那是什么?

开明仿佛猜透出端云心中所想,蔑然一笑:“这是我们刚刚造出来的伏鱼舟,与寻常舟楫不同,舟身机关都是仿效游鱼之性而造,可以行走水面,亦能潜入水下行驶。今日杀你们个措手不及,伏鱼舟居功厥伟啊!”

原来如此!那一瞬间,端云及手下都不由得倒吸一口气,心中涌起难言的惊惧之感来。

开明氏鳖灵,他来到蜀时,正逢千年难遇的特大洪水,肆虐横行蜀国大地,大片的居所与农田被冲毁殆尽,百姓流离失所,四处逃亡。蜀王杜宇与他相晤一谈,知他久履江湖,善于治水,遂用他为国相。鳖灵不孚所望,凭借自己出众的智慧与治水经验,开玉垒峡,凿金堂峡,疏导宣泄,使洪水终于流向下游。也因治水一功,鳖灵颇受百姓爱戴。只是他来历神秘,相传来自于遥远的楚国。他原是随江流飘到蜀国岷山脚下的“水倒”,也就是说是从水上飘来的无名浮尸,后来神奇复活。他是如何落得这样的惨痛遭遇,又是如何穿破层层阻碍,竟见到了尊贵的蜀王并改变了自己的命运?没有人能够知道。

唯有他的机变灵智,在国中受到交口称誉,这巧夺天工的伏鱼舟,想必也是出自于他的手中了。

开明却视众人又惊又敬的眼神如无物,转过头来。当他的目光落到梁利苍白的双颊上时,那砺石般粗硬严酷的眼神,已在不知不觉之中化作春涧溪水一般的温柔:“你受惊了……若你先前允我,我定然早将那昏君的头颅拿来给你,又何必白白受这幽禁之苦?若非这昏君不理国政,你辛苦研制出来的伏鱼舟,亦早就能纵横江海,掠夺天下了。”

众人又是一惊:这伏鱼舟竟是出自王后之手?

开明见梁利垂首不语,便又淡淡扫了端云一眼,瞳孔微微一缩,道:“他们……我便全部杀了,谁让他们竟敢委曲了你。”他语气轻松,仿佛只是吹去了茶水上的浮沫,又仿佛是随意挥挥袖掸去尘埃。话音未落,早听锵锵数声,是黑甲军闻令拔剑在手,如围猎困兽一般,缓缓逼上前来。饶是身经百战之人,端云也忽觉脑中一片冰凉,心下大骇,双腿一软,竟自瘫倒在地。

梁利却微微摇了摇头,眸光飘忽,仿佛穿过湖面的水雾,一直投到了遥远的天际。她低声道:“不用……我不想再有人死掉……阿灵,我想去看看……他。”

此时的蜀国,历经数朝蜀王的统治,正是欣欣向荣之时。年轻的蜀王杜宇继位之后,国土东北方到陕南褒斜道一带,西方至熊耳,灵关一带。北方以玉山,西南方以峨眉山为军事重镇,江湔锦洛流域为腹心地带和富康区域,以岷江河谷为畜牧场,以宜宾,西昌以南,一直到云南,贵州一带,为其后方根据地。

蜀宫始建于蚕丛氏朝,位于汶山之下的郫邑,旁临郫江。金碧辉煌的楼阁宫殿攒积堆砌,绵延直有数十里之广。鱼凫氏朝时,曾令人开永安渠并副渠十六道,引郫江水入宫苑之中,水边遍植各种奇花异卉,花开四时不凋,流水碧绿常清,远望美景如画图一般。

四面群山雄峻,碧绿的江水轻轻拍打着王宫下的白色石崖,那里已被水力蚀成千万个奇异的蜂巢小洞。开明与梁利乘舟而来时,太阳还未完全升起,天边云层隐约露出明亮的金色,一层淡白的雾气在江面上飘散不定。

开明远眺江面,眼角不由得一阵抽搐,多么温婉秀丽的郫江啊,可留给他的,永远是血腥黑暗的回忆。当年他的家族在楚国被灭族,只余他一人从遥远的楚国逃亡到蜀,一路躲避无数的追杀,直到他终于被人击落悬崖,沉入郫江之中。

冰冷剌骨的江水,那一瞬间没过了他的头顶,他浑身的大小伤口在水中无声裂开,吐出丝丝缕缕的鲜血。饥饿灼痛的胃肠也在滋滋作响,头脑一片痛苦的晕眩。内外交击的痛楚,令得他几乎失去了所有的力量。那些无休止的追杀、孤独,血腥与仇恨,他已实难承担下去。如果此时死去,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然而潜意识里还在求生,四肢本能地挥舞,口鼻不停地呛出水来。身子半沉半浮,也不知在江水中漂流了多久。在神思渐渐黑沉之时,仿佛听到有人轻轻惊讶地叫了一声,恍惚有金红的巨大鱼尾在模糊的眼前扫过,柔软如水藻一般的手臂挽住了他的腰,划开水波,向前方游去。

朦胧之中,有温软如绸的触感覆在了他干裂的唇上,口中被强行吹入了兰花般的清新气息,一路贯入。憋闷的肺腑仿佛久旱的大地逢着了甘霖,渐渐醒转过来,而痛苦的感觉也随之慢慢褪去。

醒来时,已是在一处陌生的水域。四周青山如黛,鸟鸣宛转。淡白的水雾之间,有一个女子半身藏于水中,倚着青色的大石,用一柄牛角梳梳顺那一头柔亮如瀑的黑发。

她上身半裸,只在胸前围着一抹洁白的绡纱,仿佛清晨的雾色一般。

而最让他震惊的,是女子藏于水中的下半身——那不是人类女子所应有的修长双腿,那是一扇巨大的鱼尾!

鳞呈金红,尾缘散为扇状,是极薄的淡白色,本该长鳍的地方,却生出了纱罗般的双翼。鱼尾弧度优美,曲线悦目,衬托出不盈一握的腰肢与丰满的胸脯,完全不逊于任何一双人类女子的美腿。

她并不惊谎,反对他微微一笑。

鱼精?她会不会杀了他?他脑中一炸,胆怯地向后退去,脚下有些轻飘飘地发虚。她并不追赶,远远打量了他几眼,突然问道:“你是鳖氏族人?认得鳖辉么?”声音清悦娇嫩,与人类一般无异。

鳖氏是楚国的大族,鳖氏擅长治水,了解河工道渠的修建技术,楚国万里沃野,可以说大半是因为鳖氏治水的功劳,他的父亲鳖辉正是治水中的佼佼者。

他不知道她是怎样一眼就看出了他的来历,但数日来的逃亡生活,早使得他如频遇追杀的林中小兽,仍是本能地惊惶起来,背靠大石,手掌在身后水底一阵胡乱摸索,猛地抓起一块尖石,颤抖着举了起来。

梳理湿发的鱼身女子眸光一闪,纤手只在空中轻轻一挥,便见白光闪过,如无形绳索一般,将他的手腕紧紧缚住!扑通!尖石自他的掌里落入江中,溅起细白的水花。

恐惧如潮水一般向他涌了过来:她询问他的来历,难道也是追杀他的人员之一么?人类尚且能那样残酷地对待同类,如她这样的妖怪,该会怎样折磨他甚至是杀死他?

女子仿佛读懂了他眼神中的惶恐畏惧,嫣然一笑,露出两排晶莹如玉的牙齿。她鱼尾蓦地一摆,悄无声息地划开碧绿的水波,乌黑的长发如水藻飘浮在水面上,当真如游鱼一般地游了过来。他手腕被白光所缚,全身虽能活动,却吓得瑟瑟发抖,几乎丧失了所有的力气。她游到跟前,眸中闪过一缕怜悯与其他情绪混杂的复杂神情,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庞:“鳖辉的儿子么?你叫阿灵吧?”

他再一次惊惧地睁大了眼睛:妖精!果然是妖精!她竟然什么都知道?在这远离楚国万里之遥的蜀江,她竟也能看出他是鳖辉的儿子鳖灵?

鳖氏治水有功,所以居功自傲,平日行事太过跋扈,终于触怒了楚王,将所有族人都下入大狱。他的父亲鳖辉首当其冲,全家被执,唯有他仗着府中后园池沼里那些纵横交错的水道,极险地逃了出来。他虽小心不暴露身份,但楚国上下何其警惕,何况是楚王要除掉的人物?只要身份不明的可疑人物,立即便会受到楚军的追杀。

她怜悯而温柔的,手掌徐徐抚过他脸颊上划破的伤痕。她手上的肌肤洁白如玉,温凉润滑,使得他的脸,在她手掌一点点滑过的地方,终于一点点地红了起来。

一种奇特的温情缓缓升了上来,与丹田处的燥热在交汇相融,心中仿佛有千万个声音在同时嘶喊,腾起一片狂热的喜悦。他一动不动,脑子里开始嗡嗡作响,江面的水雾仿佛飘进了他的眼睛里,眼前一片白茫茫的,是令人心动而怅然的未来。

她终于缓缓收回了手,叹了口气:“阿灵,你来自楚地鳖氏,一定也会治水的罢?这里是蜀国,你既是有缘来到了这里,我一定会帮你的。我要让你……得到在楚国没有得到的一切……得到你该属于的一切。”

最后几句话,她说得极轻极轻,然而坚定、有力:

“相信我,我现在的身份不是郫江中的飞鱼精,我是为了一个人,变成了蜀国王后……梁利。”

蜀后?

他眼前的水雾陡然散去,不由得张口结舌。他傻看她扯下旁边石上晾晒的衣衫,草草往身上一裹,猛然自水中一跃而起,便轻盈地落在岸边的乱石滩上。在落地的那一刹那,她美丽的鱼尾化作了修长的双腿,肤光胜雪,耀眼眩目,但随即被飘然落下的衣衫所遮蔽。

她将手指竖在唇边,嫣然一笑,笑容竟如小姑娘一般无邪而狡黠:“嘘,不要告诉人我是一条鱼。没人的时候,你就叫我阿利吧,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

梁利的车驾,原来就候在郫江旁的树林深处。王后的怪癖是每七天必有一次出宫入江嬉水,连杜宇都不去管她,宫中诸人早就习以为常。只是此时看她带了个衣衫破烂浑身伤痕的男子回来,不免有些惊异。梁利告诉她们说是自己在江中救起的溺水人,并吩咐贴身宫女婵娟为他先寻件完整的衣衫。婵娟甚是好奇,问道:“王后,这人来历不明,只怕是歹人之流呢。”

梁利淡淡一笑,道:“此人决非歹人。我精通相术,看得出他运势非凡,将来必为贵者。”鳖灵将头低得更低,心中却莫名地狂跳起来。梁利此时已换上了王后华丽的服饰,前呼后拥,气派非凡。他换上简单的衣饰,低头跟随在她的车后。她的香气仿佛逸满了道路,隔着鸾驾窗上的红影纱,仍让他心头鹿撞。为难半天,终于鼓足勇气,向那端坐在高高鸾驾中的人说道:“王后,这便入宫么?可是我,不能以鳖氏家族的名字出现啊……”

不错,蜀国虽远隔荆楚大地,身为蜀后的她要藏起鳖灵,固然是楚王鞭长莫及。但楚与蜀世代交好,鱼凫氏的王后、杜宇氏时尊称的前朝太后景娥,也是出身于楚国的望族。若是明目张胆地任用楚王钦犯,传出去楚国自不能再装聋作哑,毫无颜面,徒然种下祸端。

梁利咬了咬下唇,突然眼眸一亮,笑道:“蜀人贵族皆有姓氏,只有百姓才仅有名字而已。那么我给你取个姓氏,就叫开明罢。如何?”

一旁的婵娟见鳖灵犹自傻傻地没有回应,便喝道:“王后赐你姓氏,你还不跪下谢恩?”鳖灵身子一颤,却听梁利温言道:“不必了。我不是赐他姓氏,是送给他这个姓氏。鳖氏一族都善治水,开明,即是开蜀竣道,明达通理。阿灵,往事如江水已经流过,我希望你能运用治水的妙法,解救蜀中百姓之苦,成为在蜀国史上留名的人物。”

鳖灵低头扶着车辕,一声不吭。心中却如波涛澎湃,气象万千。

开明氏。

鳖灵在心中轻轻念了一遍,在历经人生最冰冷绝望的时光之后,那种难言的温暖与感激之情,刹那间都化为了涌出眼眶的泪水。

梁利隔着层层的红影纱帘,望着那百感交集的少年,嘴角轻轻一动,露出无声的微笑。

开明氏。虽然不是你真正的姓氏,可是我,终于让阿灵你,成为了真正的蜀人。

她果真没有动他一根毫毛,还将他一直带到了蜀宫,并暗中交给了最受杜宇相信的臣子丹丘,以丹丘的名义将他推荐给了蜀王杜宇。直到他名重天下,也不再介意公布自己为鳖氏族人身份的时候,他仍然沿用她给他取的姓氏,他让所有人都称他为:开明相。

蜀地路途艰难,难于上青天。楚国虽号称东方第一强国,却也对蜀鞭长莫及。况且时光荏苒,上一任楚王已经死去,而他也不过是鳖氏一族中无足轻重的人物,现又是蜀国的国相,新楚王自是聪明,犯不着因此与蜀交恶。

开明抚想往昔,神情更是温柔。十年以来,他专注国事,兴建水利,威望日隆,兼之又有着世人所称颂的“华表贵重”的相貌,不知是国中多少贵族少女的春闺梦中之人,他却始终没有娶妻。人人都说开明相目高于顶,却不知他是如何冷静而寂寞的男人,在这个动乱的世界里,亲族子女、娇妻爱妾,瞬间便能相隔于尘埃。高位盛名、珠宝玉器,在大难来时都变成了让你留恋却又累赘的身外之物。他什么都看得透,什么都能舍弃掉……如果说还有什么不能舍弃的,那应该是她了……那用自己的善良情怀,温暖过他冰冷心房的飞鱼女子。

在午夜梦回之时,常常会想起许多年前,那个水中自在游弋的女子。想起她纤手爱怜地抚过自己面庞时,那种温凉如玉的触感。所有的人都恭敬地叫他明相,或是开明大人。唯有她,自始至终,一直轻轻地叫他:阿灵。他喜欢她叫他阿灵,虽然他从来没有叫过她阿利。那都是她与他共同的秘密。

那些都是在人生最绝望时仅存的柔情与信赖,仿佛冰天雪地中一支小小的烛光,虽然微不足道,却是那样宝贵,可以温暖他长长的一生。

位高权重后,不是没有人暗地里劝过他代君自立。当年的杜宇,不就是这样取代鱼凫氏的幼子而自立的么?可是他不愿。因为他知道,如果杜宇不再是蜀王,她一定会恨他,一定不肯再做王后——他开明的王后。

杜宇是一个很奇怪的君王,自始至终,他与梁利的情感都仿佛一个难解的谜。守护着梁利真正身份秘密的开明,自然知道此梁利非彼梁利,但在朝野看来,王后梁利出身于江源梁氏,梁利与杜宇的母亲是亲生姐妹。论起来二人是中表之亲,当初杜宇继位之初,还依仗着梁氏的势力才渐渐平定全国。

但宫人们悄悄传说,蜀王与王后两人近年来并未一起同寝,梁利独自居住在王后的主殿兰萱殿。而蜀王杜宇有许多宠爱的妃子,自然也不愁无处安身。他们二人相敬如“冰”,那些妃子们看在眼里,时常也仗着他的宠爱,想要拭探染指王后的宝座。特别是位次仅在王后之下的蕙妃,更是蠢蠢欲动。然而不久后,新得宠的卫夫人只因在一次宫宴中,大胆抢坐了梁利的座席,便惹得杜宇雷霆大怒,马上将其发往了冷宫。

这一来众人噤若寒蝉,宫中便传说江源一族虽然败落殆尽,王后近亲也在十年前相继丧亡,如今近支已无亲人,更谈不上是其政治上的依靠。但梁利毕竟是蜀王的表妹,血浓于水,蜀王再是不喜欢她,总也不能让她受人欺负。何况,何况还有开明相,若明若暗的,一直站在王后这边。开明相是沉默的人,没有什么多余的话,但是……只要是江源一族的事情,他总是分外地尽心尽力。或者说,只要是对王后有利的事,他都分外地尽心尽力。

至于王后梁利,她一向是冷淡的,对人说不上好,也没什么不好,既不是一团炭火似的,也不是一团难融的冰雪。进贡给她的珍宝缎匹,往往转手就赏给了别人。遇上犯错的妃子,还会从轻发落。这样一个王后,也难以让人挑出毛病来。她,应该是不爱蜀王的吧。否则怎么见他宠爱过那么多妃子,却始终不曾动过怒?

不过开明心里清楚:梁利是爱蜀王的,非常非常爱。

在那个冰冷的冬夜,他退朝还家,在庭中围炉静坐之时,偶然仰首见天空竟有一轮皓月,一时雅兴大发,竟冒雪独自泛舟郫江。

夜色如铁,他坐于舟尾,身着貂裘,守着一只小小的青铜手炉。看四下里飞雪飘零,落水即融,心中也感慨着世事的无常与迅疾。舟行江心,忽闻江面水花声响,掀起不小的浪花,竟连舟身也微微摇荡!他放眼看去,却见有一条大鱼般的物事在近处的浪中疯狂地翻滚纵跃,拍打得水花四溅。

“阿利!”他一眼看到了那条美丽的金红鱼尾,脱口叫了出来。鱼尾僵了一僵,突然破浪游来,泼剌一声,竟然翻上舟中,湿淋淋地甩了一地的水。月下鱼尾顷刻间化作了人的双腿,那个女子横卧于船板上,秀发湿透,水藻般地铺了一地,眼中含泪,嘴唇冻得青白。

他大惊失色,连忙奔过去将她抱起,紧紧搂在怀中!她才由鱼化为人身,衣衫单薄,可是经不起这样天寒地冻的天气!

记得上次的相见,是在他离别郫邑赴外郡治水之际。作为臣子的他,曾远远地在向着金殿宝座上的蜀王和端坐于珠帘后的王后陛辞。那次蜀王杜宇赏赐极丰,她也赐给他一块碧绿的玉戚形璧。

那块玉戚形璧,他一直紧紧地藏在贴身的怀襟之中。他一直是想着她的,哪怕是在治水的那段时光,身处在那些最恶劣的深山大泽里的时候。当他一步一步,试探着趟过那些可以要命的险滩与急流时……当他顶着头上暴雨的大力冲刷,挥动着青铜镐挖建渠沟时……当他被突发的山洪冲入河中,在巨涛恶浪中挣扎求生时……只有那块玉戚形璧是唯一支撑他活下去的勇气和信心。他要不顾一切地活下去、活下去,活到可以回到郫邑去见到她的那一天。

当他终于治水成功,带领麾下众人回京述职时,在蜀王为他接风洗尘的欢宴上,他当真见到了罗衣凤冠的她。

沉重的珠玉金冠、层层绫罗锦绣,使得蜀国王后是那样的雍容华贵,仪态万方。然而他还是敏锐地看出了她的不适应,在绮罗珠光重重簇拥之中的她,显得那些娇弱不胜,她甚至还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轻轻摆了一下脑袋,才勉强使得一枝九凤串珠钗没有从鬓上滑落。

水中那一尾自由轻快的游鱼,怕是不能承受宫庭俗套的繁琐与压抑罢?

然而她仍是努力克制住自己的不适,温顺地跟随在杜宇的身边,亦步亦趋,听从着杜宇的吩咐,为每一位治水的英雄送上御制的美酒。她的面容上泛出如玉的光华,热烈而幸福的眸光,从来没有片刻离开过杜宇的身上。

轮到开明的时候,她才将眸光从杜宇身上移了过来,微笑着对他点了点头。嘴唇已被咬得渗出血来,开明强抑内心翻腾的情感,默默地跪下行礼。他双手接过王后亲斟的美酒,假装没有留意到她那双满含着关怀与温情的眸光,一饮而尽!

她说她来人间,为的是一个人。那个拥有这种令人嫉妒的幸福的人,应该就是蜀王杜宇罢?她入宫数年,美貌如仙,温柔可人,凭藉着江源公主梁利的身份,背后又有着强大的江源梁氏一族作为后盾,帮助杜宇极大地稳定了国中的暗流。杜宇勤于国事之余,对她也颇为优渥,二人也算得上是一对令人羡慕的鸳侣。

玉戚形璧仍然藏在他的怀襟之中,而那辛辣而醇香的酒液,带着一种冰凉的感觉,沿着咽喉一直滑落到了心底。

只要她这人间一趟没有白来,就让他对她所有的思念和情感,都和那杯美酒一起,深深地藏在心底罢。

从那一刻起,他一直都是这样去安慰自己,早已习惯,从不幻想。

可是就在这将湿淋淋的她拥入怀中的一瞬间,他浑然忘却了自己与她的世俗身份的不同,忘却了长久的压抑与忍耐,只想用自己微薄的体温,将怀中这女子冰凉的躯体与心一起暖热。可是她却如林中惊惶的小兽一般,拼命从他的怀抱中挣脱出来,面容仿佛死灰一般,全然失去了平时那种眩目的光华,绝望地看着他:“阿灵,他昨天召幸过的那个容华,你记得的,面容好象芙蓉花一样美的那一个,当初我见了都忍不住很喜欢……今天早上被人从他的寝宫里抬出来是,已经是个死人了。宫监们偷偷说,她的身体上到处都是於伤和血痕,比上次死掉的那个叫鹤羽的男童还要惨……这已经是死在他宫里的第十三个药鼎了……我跟他吵了一架,可是他什么都不肯听,我心中烦闷,赌气便跳进宫中的水渠,化为鱼身游了出来……”她伸手紧紧捉住他的双肩,痛哭起来:“阿灵,近十年来,他完完全全地变了!他不肯再理国政,不肯再喜欢我,终日只是躲在宁光殿中胡闹那些成仙的把戏!我不明白,为什么他要这样做?为什么?”

她将头抵在他的胸前,泪水浸透了他层层的衣衫:“我救不了他!他已经完全变了!阿灵,他不再是当初的那个人了!可是我还是丢不下他,我丢不下……”

开明张开双臂,紧紧搂住那冰凉带有寒气的女子,用自己的体温环绕着她的身体,任由她在他的怀中放肆地哭泣。在这凉薄而空旷的世间,在这千千万万的人中,只有他知道她隐藏的那个爱的秘密,明白她心底深处的悲欢。她化身为人,在欲望横流的宫庭中苦苦挣扎,她做过的那些事,只因……她爱的人,是杜宇。

江声隐约,小船轻荡,摇摆不定的船身,一如内心千层万层不绝涌起的悲怆。开明默然向前看去,但见岸上冰雪之中,隐然生有数茎半人多高的花株,在寒风中轻轻摇曳。花瓣幽蓝如纱,边沿是一圈淡淡的白,在月色雪光之中,越发显得飘缈美丽。那是一种被蜀人称为“茫茫”的花朵,传说它是人的幽魂所化,四季不败。但它的花形虽美,却异常娇弱,不能呈受光和热,甚至人轻轻呵出一口气便能使它的花瓣凋落,所以只能在夜间开放。蜀国相爱的年轻男女却喜欢在夜色中,以一束茫茫互赠,因为它的飘缈与易伤,一如爱的不可预料。

他附在她的耳边,轻声道:“我摘一束花送给你,好不好?”她在他的怀中轻轻一颤,并不答言,只是传来一阵压低的抽泣声。

小船渐渐漾近了岸边,开明抱起哭泣的梁利,跳到岸上。他用貂裘紧紧地将她裹在怀里,一步一步,向着“茫茫”走去。不知何时,天上又开始飘起了鹅毛般的大雪,积冻冰层,在足下发出咯吱的声响;凛冽的寒风仿佛一直要吹进骨头里去。可是他怀里有那一团最温暖的物事,一点也不觉得寒冷,仿佛平生所有的幸福与喜悦,都在此时来到了身边。

“为什么要跟随他呢?他对你并不好,天下人都对他很失望……”在“茫茫”渐行渐近的香气中,他轻声地说。

起初为蜀王之时,杜宇尚且能宽仁英明,他能毫不犹豫地任用开明为相,完全不在乎开明的出身来历,其治水强国的热切愿望可见一斑。然而近十年间,他却变得越来越是古怪。尤其是当初一力推举他继王位的大臣陈谟死后,他将国事都一股脑地丢在一边,却热衷于修道成仙之术。他请了许多巫师住在宫中的宁光殿里,用一些稀奇古怪的原材来炼仙药。青罗峰上的灵芝、巫山侧的瑶草、研磨精细的玉髓与珍珠……甚至还有早产婴儿的胎衣和手足……

宫中还多了百余名自国中各地选来的年少貌美的童男童女,据说他们都是“药鼎”,死去的容华和鹤羽也是其中的一员。巫师们对杜宇说若服了特制的仙药,再与这些童男童女交合,便如将仙药在药鼎中冶炼过一般,能提取最精华的真元。杜宇信以为真,但那仙药性子极燥,服后人性情狂乱不能控制,故此那些“药鼎”多被虐杀。巫师们又说是那些“药鼎”天生体质乃是火性,须得先与巫师交合去其害,杜宇自然言听计从,巫师们便藉着这个借口日夜在宫中淫乱,甚至连嫔妃都不放过。国中宫内议论纷纷,蜀王却置若罔闻。大臣中最年高德劭的昊吴刚上了一本奏章来劝阻,马上就被拖入了水牢。可怜昊吴七十有二,哪里经得起水牢的折磨?第二日便惨死牢中,众臣噤若寒蝉。

唯有开明不管不顾,只是埋头兴修水利,治理良田。蜀国富饶却多水患,农田是国家的根本,身居国相的开明,可以不管蜀王杜宇怎样胡闹怪诞的行径,却不能不让百姓有口饭吃。在蜀国那昏乱的宫廷之中,百官或惶惶不可终日,或是索性也淫靡不修,多亏了他开明始终不弃政事,才使得蜀国在这近十年来,仍然享用着当之无愧的“天府之国”的称号。

她低声地抽泣着:“阿灵,谢谢你,这些年来蜀国多亏你了,人人都说开明相是蜀国难得一见的勤政爱民的贤相呢。你一直都跟随在他的身边,没有责备过他一句话,只是在努力地帮他……”

他在心里说:我跟随他,我帮助他,也不过是因为你。我早就不想当这个国相了,这么多年,我早就不想了。

她还在喃喃说话:“人人都说你能做蜀王,可是阿灵,如果你做了蜀王,他该怎么办呢……我求你,只要他在一天,你就不能做蜀王……可是他这样昏乱下去,该怎么办才好……”

突如其来的悲伤,使得他紧紧地搂住了怀中的女子,近乎绝望的,他喃喃说道:“我不要做什么蜀王,只要我有你!我们走,我们走得远远的。不管这个蜀国了,你相信我,我会让你过得很快乐……”

莹洁雪光的映照下,她泫然抬眸。在与他相对而视的那一瞬间,眸子如水晶般通透安宁,泛出异常清丽的光芒。但宛若天际划过的流星,旋即黯淡下去:“我不能走……我还是爱他的……不管他是什么样子……他的心,也是苦的啊……阿灵,你也是属于这里的,你的根就在蜀国,你也不能离开。”

所有的热烈狂乱,恍然间离他而去,他的心沉下去,又回复成了那个沉默理性的开明。他没听懂怀中女子最后的几句话语,喃喃道:“你不走,我自然不走。你不要我做蜀王,我自然不做。”

他俯身掐下一朵茫茫,将它簪到了怀中女子的发上。漫天的飞雪落满了他的全身,四下里万籁俱寂,唯独听得清自己心脏狂热跳动的声音。他将脸庞轻轻地贴在女子芬芳乌黑的发鬓上,灼热的呼吸,笼罩了花、与人。

在他咻咻的鼻息里,如汤沃雪一般,茫茫淡蓝的花瓣开始融化,美丽的花朵瞬间消失在鸦翅般的鬓发之间。然而依然残存有幽远的冷香,混和着女子所独有的温馨气息,围住了他迷乱的心境、围住了怀中的人儿、围住了轻拍崖边的郫江之水,也围住了整个的天与地。

开明收回神驰的思绪,放眼望去。麾下那些黑甲的军士已是势如破竹地冲入宫去,四面响起喊杀声与金戈交击的利响。宫墙下、甬道边、殿廊处甚至是蜀王正殿的宝座旁,均有黑甲军与穿金甲的近卫军殊死搏斗的场面。腥膻而鲜艳的血滴四处飞溅,断肢残骸随地可见。可那些养尊处优的近卫军,如何能与开明麾下磨练多年的黑甲军相对抗?渐渐已流露出了败势。

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当梁利化为鱼形,自烟郦湖的水底潜入他的府中,告知他自己即将被杜宇赐死的时候,压抑多年的怒火与隐忍在同时爆发!在梁利不顾他的劝阻,又自水道潜回如烟阁后,他顷刻间便召集了更多精壮的亲兵,驾驶他早已秘密造好的伏鱼舟,径直驶向了如烟阁。在策反了近卫军中安插已久的亲信,拿下端云之后,更是誓要直捣王宫!

这一次,梁利竟没有拦他,只是紧紧地牵着他的衣襟,脸色苍白得几乎有些可怕。

近十年的倒行逆施,已让杜宇丧失了民心,况且开明向以德行而驰名天下,况且开明执掌国政已有十五年!所以不费吹灰之力,就让众军士群情激奋。在赶往宫殿的路途中,还不断有着其他旁系的军士披上标志性的黑甲,加入这支讨伐的队伍。

宫内最偏东的宁光殿,壁前飘拂着云白的轻纱,旁边的长案上放有一只拳头大小的双耳玉碗,里面盛了半碗朱红色的药丸,颗颗只有豆子大小,鲜艳可爱。几座半人高的青铜丹炉静静伫立,炉火未曾完全熄灭,从炉盖的漏孔中袅袅喷出一种奇异的香气,仿佛混杂了药香与矿物的怪味。旁边一排锦褥上,几个身着白衣的巫师正襟端坐,然而此时的他们也失去了往日镇定如亘的神仙气派,嘴里虽在嘟嘟哝哝地祷念不休,目光却胆怯地四下游移,宽大的袍袖也在抑制不住地颤动。密集的兵刃交杂的声音与受伤军士的惨叫声远远传来,却仿佛是空谷足音一般,在这药香萦绕、神秘而幽远的殿中,显得如此冷旷而不真实。

一个金冠锦袍的男子临窗负手而立,仿佛没有听到任何声响一般,只是远远地望着江水出神。

砰!竟是端云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他在如烟阁蒙梁利说情,方得不死。路上趁押送他的几名卫士不备,砍伤数人脱身逃出,一径赶来报知杜宇。此时他满身血污,扑倒在那男子足旁,仰头叫道:“王上!他们来了!王后不肯奉旨自裁,还勾结开明逆贼反了!还有……”他惊骇地回头,吐出一口鲜血,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仿佛只是云白纱幔轻轻一动,殿中已无声多出两个人来,沉重的殿门砰地一声紧紧关上,那突如其来的声响,仿佛天边炸响的惊雷。

黑甲卫士在外殿越聚越多,如乌云压境一般,却都得到开明的命令,不敢进内殿一步。外殿大门紧闭,宛若不可逾越的屏障,将层层的乌云挡在了殿外。

那两人正是开明与梁利。暮色四合,殿中已无宫人前来点上烛火,光线极是黯淡,梁利的面容也越发显得飘缈而模糊。她望着杜宇,嘴唇抿得极紧,唇线仿佛刀刻一般冷薄。开明见杜宇竟铁铸一般立于窗前,仍是那样的冷漠和傲慢,并不因宫中的突变而惊惶,不由得在心里冷冷一笑,沉声道:“杜宇,何必装模作样呢?你倒行逆施,失却人望,国中大势已然去矣!”

金冠锦袍的男子漠然转头,黑亮而锐利的两道目光,透过青玉的面具射了出来。那面具覆在男子的脸上,雕镂精细,难得眉眼口鼻齐全,唯因了是刻刀做出来的表情,显得有些呆滞而生硬。他的目光在开明和梁利身上转了转,无悲无喜,仿佛他们只是朽木坚石。

开明心中火起,口中语气更是讥讽:“杜宇,现在你连见人的勇气都没有了么?完全要靠这个面具?”

杜宇开口了,他的声音还是相当的年轻,语气却是说不出的冷漠与无味:“人生在世,谁会没有面具呢?寡人敢戴着它,可你们却不敢。”开明正待说话,却听梁利轻叹一声,柔声道:“那么,你要一生一世,都躲藏在面具的背后么?”

杜宇的目光,终于停驻在她的身上,却是久久没有答言。梁利没有躲闪,与杜宇默默相视。彼此交错的四道目光,慢慢消散了初时的敌意,变得柔和起来,仿佛远山秋色一般的深沉而忧伤,还带有一种淡淡的倦意。那一瞬间,开明的心中竟突然有了一种令他极不舒服的错觉:杜宇和梁利,这一对早就异心背德的夫妻,在这一刻的目光交汇中竟有着惊人的相似,仿佛他们一直都在共同分享着生命的痛楚与磨难,而他开明,却仅仅只是一个局外人。

梁利突然说话了,冷静的话语中,但却有着不易察觉的微微颤抖:“景娥呢?她到底在哪里?”开明心中一动:蜀人悄悄传说,杜宇的登基与景娥的大力相助密不可分,两人之间甚是暖昧,但开明入蜀之时,已是无缘得见这位传说曾是蜀国第一美人的前太后。未料到梁利第一句话,竟是问到这风马牛不相继的事上来。

隔着青玉的面具,开明还是看得清,杜宇的嘴角微微一动,浮出一缕讥嘲的笑意:“景娥,她自然是死了。”

死了?所有人都是一惊。那鱼凫氏的遗孀景娥、蜀国的前太后,不是早已回归楚国娘家居住了么?

梁利身子猛然一颤,后退两步,面部的表情竟然有些惊骇的扭曲:“她果然是死了?她果然没有真正地回归娘家!她是什么时候死的?是你……是你杀了她?”最后这五个字,几乎是一字一字地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有深刻的悲哀与痛恨。

开明心中突然有些奇怪:按他风闻,当初太后移居如烟阁后,梁利以王后身份去拜见太后时,景娥以前朝之身不详为由称病不见。平素未闻二人有何深交,而且两人族中也并无渊源,怎的今日梁利却问出这样的话来,倒仿佛与太后关系非比寻常。

杜宇的青玉面具毫无表情,他的声音也是平板无波的:“死了便是死了。无论回不回楚国,人总是要死的。”

梁利的身板突然挺直了,她的面部虽然苍白,眼中却喷出灼热的火光,一字一句,如刀如剑:“她若不死呢?”

杜宇若无其事道:“往事已矣,她不能不死。”

殿中一阵难言的沉寂。开明听见自己的骨节在咔咔作响,不知为何,竟想冲上去马上杀死眼前这个带着面具的男人。

梁利眼中的火光慢慢熄灭了:“是么?原来,她是该死的。可是没有她,就没有你杜宇的王位,她将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了你,可你……”“够了!”杜宇突然咆哮起来,猛地打断了梁利的话语!青玉面具上两个黑深的眼洞里,射出厌恶冰凉的光芒:“将一切奉献给我?哼!杜宇氏一族在朝势微,她扶持我上来,无非是欺我身后没有强大的部族,可以任由摆布!所有贪恋权位的女人,都要死!她必须死,你也一样不能活!”

在角落锦褥上发抖的巫师,终于有一个最年长望重的颤微微地站了起来,他一掀花白的长须,虚张声势地喝道:“我王受命于天,乃是昊天大帝的转世,现在只要服用了炼制的仙药,即刻便会飞升成仙!尔等下界小民,竟然在此胡言乱语,犯上辱没神灵,必受天谴!”

开明长眉一轩,手按向腰间剑柄,目中杀气陡现!

蓦然眼前青芒一闪,噗!血光四溅!那老巫师尚未来得及再吐一字,长有花白长须的头颅已被斩落在地,一股污血自腔子中应声喷薄而出!四下喷溅的鲜血落到了其他几个巫师的白袍之上,他们惊怖交加,不由得腾身站起,失声嘶喊出声:“啊——”喊声只有半截便嘎然而止,另半截被斩断在胸腔之中——地上又滚落了几个道貌岸然的头颅,鲜血几乎染红了半边地面。

梁利骇然而呼,便连开明也忍不住叫了起来:“杜宇!你……”

不知何时,杜宇的手中已经多了一柄青铜短剑。龙吞金柄,柄上镶有一颗血红的榛子大小的宝石,正是他平时从不离身的佩剑。剑身狭长而锋锐,微微颤动,闪耀着青幽的冷光。一串腥红的血珠,正自剑头缓缓滴落。

“哧”!他猛地撕下一截袍子下摆,将剑身在上面擦了擦,随手将那段沾染了血迹的衣料丢在地上,竟然轻松地笑了起来,笑意中却隐藏着切齿的恨意:“神灵?无论寡人能不能变成神灵,也绝不会放过你们这几个猪狗不如的东西!”他转向呆若木鸡的梁利,笑声中更有快意无限:

“十五年来,你一直都是这么看寡人的吧?受权于妇人之赐,蒙宠于锦帐之中……先是有了景娥的扶持我才能获取天下,后是有了你们江源梁氏的相助我才能坐稳王位……所以你始终瞧不起我!”

“没有。”梁利的两行眼泪,终于沿着面庞缓缓流了下来:“王上,我从来没有瞧不起你过。”“没有?”杜宇尖利地笑了起来:

“我父亲的妹妹,你的母亲,因为生得颇为姿色,所以被江源王纳为了侧室。后来江源王的正夫人死去,你的母亲因为生了唯一的儿子被扶正,你也成了江源名正言顺的公主。可我的祖父只是个破落的贵族,到了父亲这一辈,因为没有取得功名又不懂钻营,居然沦落得与庶民无异。虽然你母亲一力想把你许配给我,你的父亲却竭力反对,你从小也对我正眼都不瞧一眼!”不知何时,他那“寡人”的自称不觉改了称呼,但他浑然未觉,沉浸在莫名的快感中,径自说了下去:“可惜我并没有如你父亲所愿,成为一个碌碌无为的男人!我凭借自己的本事做了蜀国的国相!这时你父亲才松口与我家联姻,在我继位蜀王之后,他更忙不迭地将你送来成亲!梁利,我的表妹,嘿嘿,那时我默许婚事,他便以为我当真记不得他轻慢我的往事了,可我一直都记在心里,一直。”他仰起头来,放声长笑,笑声中仍有着直贯长虹的气概:“寡人受命于天!岂能长居下僚?”

在冲入鼻端的血腥气中,多少年不堪回首的往事,在此时都仿佛涌上了心头。如熊熊的火焰,灼痛了内心深处最隐秘的地方。

杜宇氏曾经也有着光辉遥远的过去,那威名远扬的显赫氏族,蚕丛氏朝时还有数万名众,为贵官者不计其数。在鱼凫氏朝时已经烟消云散,仅余杜宇祖父这一支苟活世间。从小聆听着家族辉煌的历史,维护着贵族冗长腐烂的礼节与空洞庞大的场面,却不得不穿上麻衣布履,混迹于市井走卒之间,来求得一点糊口的食粮。最后父母亲人相继贫病死去,为生计所迫,他甚至不得不隐姓埋名,寄居于神庙之中,被人呼来喝去,做个专司香火的侍童。

神庙建于群山之中,依照蜀人的习俗,建成四柱擎顶,殿底铺满白石,宽如一只硕大的玉盘。远远望过去,隐于山岚云气之间,越显得雄伟宏丽,幽深高远。所以在来朝拜神庙的百姓看来,这里仿佛当真栖息有神灵——隔绝世俗、圣洁正直。

庙中共有四十余人执事,有三名祭司带领着他们。祭司们在国中有着崇高的与世隔绝的地位,但都是不能成亲生子的,他们的一生,连同精血情感,都要无私地奉献给至高无上的神灵。在外人看来,他们白袍及地,丝履如雪,行走间飘然如仙,面孔严正而刚板,无吝于便是神灵在世间的化身。然而杜宇痛恨他们,痛恨他们在那庄严的外袍下所掩盖的龌龊内心,痛恨黑夜降临后他们比黑暗更肮脏不堪的行为——因为姣美如女子一般的容貌,使得他名为司香的侍童,实际上却不得不沦落为祭司们发泄兽欲的男宠。

那是一段不可回首的往事,身上累累的伤痕可以愈合,心中的伤痕却永远无法愈合。

多少次他觉得生不如死,也想过要逃得远远的。可是在这样的世间,逃得再远终不过是一个死字。他毕竟还是选择了生,而不是死。

郫江的上游正是自庙旁的山峦峡谷之中流出,碧绿的江水绕庙而过。每个耻辱的清晨,当他从某个祭司华丽的卧房里出来后,都会不顾山路的崎岖,跌跌撞撞地一路奔到江边。他站在江边高高的山岭上,面对宽阔的江水,张开自己的双臂,口中学着鸟的尖啸,沿着窄小的岭间小道向前冲去!黑色衣袖舒展开来,在风中猎猎作响,仿佛张开了两只巨大的翅膀,露出里面纷飞的黄裳。他奔到山岭的悬崖边上,一跃而起,跳入江水之中!

耳边呼啸的风声中,他疾速地往下坠去!周围的景观飞快地向上退去,身体却有着说不出的轻盈自在,仿佛一只黑背黄腹的小鸟,尽情地展开双翅,在天空中自由自在地飞翔。俗世的灵魂脱去了所有的沉负与重担,随着轻风一直飞上云霄深处……直到他最后终于一头扎入水中!晨光里的江水碧清得沁人心腑,如最纯净的一块碧玉,再肮脏的心和身体在江水里涤一涤,应该都是纯净如玉罢?他仔细地浇起水来,清洗着身上隐秘的伤痕,也妄想清洗去所有的耻辱和痛苦。

那天,当他再一次扑通一声,扎入江水碧波之中时,他突然听到了一个少女惊惶的叫声:“啊!有人落水了!”耳边水声哗哗,竟然是她不顾一切地游了过来。他静静地沉在水底,无声一笑,从口中吐出一串气泡,终于浮了上来。那一瞬,他与她几乎是迎面相撞,她更是差一点就冲入了他的怀中。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幕情景:淡金色的晨光笼罩在碧绿的江面上,水中露出她那美好的头颅,长长的乌发随波逐流,宛若一团柔软的水藻。她见到他从水中浮了起来,显然吃了一惊,白玉般的面颊上出现了淡淡的红晕。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她便已一头扎入水中,仿佛只在瞬间之后,她在一块大青石后的水波中露出头来,无数晶莹的水珠从她缎子般的发上滚落,淡金色的晨光仿佛给她脸部的轮廓镀上了一层金边,她手扶大石,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却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这少女水性真好!他自问自己便不能如她一般,瞬间便能游出那样远的距离。可是她那含羞带嗔的一眼,更是令他心神激荡,仿佛喝了初开封的美酒一般,醺然欲醉。

自那天起,他开始在心底若有若无地盼望着,每天都能在水中见到这美丽的少女。

果然,后来他便常常见到她。她应该是附近的渔女罢?所以能够自由地在江中游弋。每次她都藏身在碧绿的江波中央,仰头看他呼啸着从远处象鸟一样疾飞过来,俯冲扎入江水之中。每当他扑通一声落水之时,他都听见她发出格格的清脆笑声。他想近前去搭话,可无论他怎么试探努力,她却总是巧妙地避开,与他保持着十来步远的距离。他佯作生气,转身作欲走之状,可是少女的歌声却在背后幽幽响起,宛转穿云江雀般的歌声穿越水雾,袅袅行来:“愿为双翼,扶摇云气。高飞高远,常思常见。”

曲调简单而清丽,带着蜀中独有的绵软余音。翻来覆去,也不过是这四句。可他知道,那是唱给他听的。他的孤独与痛苦、他的伤痕与不幸,她应该是都看在眼里,一定都会懂得他的心罢?所以才会唱这样的曲子。愿为双翼,扶摇云气……可他却是一只被羁押在笼中的小鸟,而她又怎能寻到东海鲲鱼化就的大鹏,用鹏鸟那宽阔的双翼,帮助他扶摇云气而上九霄?

然而她和她的歌声,却是他那段时光之中,唯一温暖和勇气的来源。

时间久了,他开始忍不住地憧憬:或许有一天,他用他的屈辱事人换取得来的那一点点的银钱,能够他去向这渔女的家人提亲。媒妁之言既成,二人结为夫妇后,便与这美丽而善解人意的渔女,在世间的残忍洪涛中挣扎着度过一生罢。

他以为,这当真便是他此后的命运。如此清晰,如此动人,仿佛这条郫江水一般,看得清来源,也看得清结局。

谁知,改变他命运的时刻,便在流水般的时光中,悄然来临。

那一日,庙中迎来了一位高贵美丽的女子。这位女贵人正是当朝蜀国鱼凫王的妃子,她正当圣宠,此番前来自然是仪仗宏伟,扈从如云。庙中的大祭司受宠若惊,几乎是倾庙之力来接待这位贵客,庙中洒扫焚香,整顿得焕然一新,连侍童杜宇,也破天荒地被赐穿一件崭新的白袍。

那女贵人自鸾仪中款款出来,旁有两名侍女恭敬地陪同,一直扶入正殿之中。殿中有宝墀玉阶,正中供奉着蜀的神灵之像。那神像由青铜铸成,高可达三人许,勾嘴大眼,人首鸟身,粗壮的鸟爪下紧紧地抓住两条鸟首蛇身的怪物,看上去分外地狰狞可怕。据说那是天神的使者,名为句芒,同时也是蜀王鱼凫氏的祖先。句芒神有着极大的神通,能呼风唤雨,上天入地。更重要的,是句芒神能保佑鱼凫氏子孙后嗣广博,绵延不绝。

杜宇手执香束,恭而敬之地送上来。袅袅而上的青烟,徐徐缓缓,绕缠过他修长的手指,带着未知的神秘的意味。

长期压抑欺凌的生活,养成了杜宇清冷漠然的性格,然而却并没有损害到他天生美丽的容貌。或许因为长年居于神庙深山、难见天日的原因,他的肤色过于苍白,缺乏血色,然而仍然光洁如玉,也散发出玉那种淡淡的光华,正是时下对美男子的仰慕标准之一。映着一身素白的长袍,与朝中那样服饰锦绣的贵公子相比,反而更多了几分抑郁之美,飘逸得有如仙人一般。尤其是年轻的身躯中所隐藏不住的,那种矫矫不群的卓然气质,更使得那位女贵人也不由得微微一怔,多看了他两眼。

她身旁的侍女也是一怔,有一个年长的更是忍不住失声叫了出来:“啊,这孩子当真象昭重公子呢,都有一种清贵不凡的气质……”女贵人身躯微颤,嗔怪地叫道:“瑾奴!”那侍女立刻醒悟过来,惶恐地低下头去。

他瑟缩着后退一步,那女贵人却也没有发怒,只是温柔地看了他一眼。但她的目光飘忽如风,只在他脸上微微一停,便轻飘飘地掠了开去。

女贵人接过香束,默默地敬奉在神像前,又垫着锦褥行过了礼,便有人扶她至一旁坐下。随从们源源不断地奉上祭品,她只是坐着出神,也不知心中所思何事。满头金珠,周身绫罗,虽然华丽却无生气,使得她恍若一尊金光灿烂的神像。杜宇在一旁悄悄看她,那一颗少年的心,却也不免被她异常的华美明艳所悸动。她贴身的侍女嘁嘁嚓嚓,在她的耳边说个不停,她也不置可否,时不时点点头,或是吐出一两个字。

杜宇奉香完毕后,悄然退到幛幕之后。厚重的幛幕遮住了她们的视线,或者她们根本不曾留意过这个低贱的侍童,所以她们的一言半语,不可避免地跳到了他的耳中:“只要有了聪明的孩子……”“蜀国的大权……”“王上……”渐渐他便听得明白,蜀王原来的王后已薨,后位空虚,宫中的妃子们个个摩拳擦掌,无不觑探着那个宝座。这位王妃景娥原是楚人,朝中并无得力的外戚。虽然号称国中第一美人,膝下也有一个刚满月的孩子,却对这番竞争并无十分把握。此番前来,便是求神灵庇护,早登后位的。

正私语间,山下却突然传来宛转的歌声:“愿为双翼,扶摇云气。高飞高远,常思常见。”他心头猛地一跳:是她!是那个天天唱歌给他听的少女!她在唱歌,是因为今天他没办法脱身去看她,她在等着他么?那年长侍女直起身来,喝道:“近卫!近卫!你们如何设下禁防?居然让人接近了这座神庙?王妃若有闪失,可不要了你们的小命!”近卫的首领急忙在殿外跪下,禀道:“瑾姑娘,方圆百里并没有生人啊,也不知这歌声从何传来……莫非是水中?江面也并无船只,这样冷的天气,总不会有人在水中唱歌罢?真是邪门……”他的心中也是一跳:天气渐渐凉了,江水自然冰冷剌骨。他是抱着自虐的心,倒不怕受凉生病。可是她……可是她一个弱质女子,如何也能天天陪他泡在水里?

瑾奴大怒,待要再斥责那近卫首领时,倒是女贵人挥手止住。她并没有生气,反而侧耳倾听良久,方才低声道:“不知是哪家的姑娘唱的,真是一支好曲子。愿为双翼,扶摇云气……只恨身无双飞翼啊……”云鬓上插着的凤头珠轻轻晃动,仿佛将坠未坠的一滴泪痕。她的脸上敷有艳红的胭脂,却难以掩住苍白失神的面色。

瑾奴瞧她神情泫然,忙俯身低劝道:“王妃何必悲伤?当今王上对您如此宠爱,不仅有如烟阁供您消暑,还建晴雨楼供您远眺,以缓家国之思……”

女贵人微微一笑,喃喃吟道:“晴雨阁……昭日华兮,不见归云。羲和景兮,雨后有晴。都说风雨之后,方能得见晴日丽色。可是当真熬过世间的风雨,到底还能不能再得到那旧日的情份……”瑾奴掩口失声道:“昭重公子写的原来是这个意思么?难怪您定要那座楼阁叫做……”她向周围扫了一眼,但见四下无人,神色便恢复如常。

女贵人以手支颐,左肘搁在锦椅的扶手上,石榴色绣金纹的宽大衣袖中,垂下一只欺雪赛霜的手,指上带满各色宝石的戒子。杜宇自幛幕的缝隙中偷偷看去,只瞥得一眼,便觉眼花缭乱,也不知是来自戒子的金光,还是那如玉的肤光。蓦然,他的心弦微微一紧,眼角的余光中但见她的一根白玉般的食指,在扶手上缓缓划动。

一竖、一弯……杜宇强忍着那些珠光的剌激,心中仿佛也有一根无形的手指,随着那根白玉般的食指轻轻划动……“昭”?他的心弦刹那间绷得铁紧——“重”?昭重?在听到那首“高飞高远,常思常见”的曲子之后,她无意间在扶手上画下的字,居然是昭重二字?

昭重公子……那侍女反复提过多次的,与他杜宇相貌酷似的人,与这位女贵人,会是什么关系?才让她念念不忘?

肤光雪艳,宝光璀璨,仍是令人眼花缭乱。然而杜宇的心中却突然通透晶莹,直将一个大胆无比的念头,照得明明白白、亮堂无比。

谁也不知道,在王妃的鸾仪驻骅神庙的三天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然而三天之后,那沉默苍白的神庙侍童,便已经悄然地消失了。庙中的祭司们以为他是大胆逃走了,虽有些隐约的惋惜,却也不以为意。因为贫穷难以活下去,所以要求前来做侍童的俊美少年,对祭司们来说也并不缺少。

可惜,还没来得及收用新的侍童,那座山中的神庙,却被突如其来的一场大火中化为灰烬。大火来得突然,自四面熊熊燃起,物燥天干,风助火势,更是分外凶猛,周围又没有人户及时相救,一夜之间烧得干干净净,庙中所有人都葬身于火场之中。

命运总是黑暗的,如举目不见指的雨夜。然而,在命运的黑暗与泥泞之中,杜宇终是一步一步,艰难的、然而凶狠不屈地走了过来。与他互相扶携,并肩走过这一段路的,正是王妃景娥。当年返宫之后,景娥便在宫廷的争斗中获胜,如愿以偿地当上了鱼凫氏的王后。而他作为后族一党,也终于如愿以偿,被任命为国中的上大夫,官至二品。终日高冠牙璋,宽袍华服,揖让于公侯之间。这一切,虽是因了上天赐给他的容貌,却也离不开他自己的钻营与心计。

鱼凫王生命中的最后两年,一直体弱多病,朝政由王后景娥代摄。杜宇逐渐大权在握,最后一直升作了国相。景娥当初用他,一来固然是因了他出众的计谋,使得自己终于成为宫廷争斗的胜利者;二来也是因了他的容貌酷似自己曾经的楚国情人昭重,到得最后,二人自然也成了情人。鱼凫王重病在床,苟延残喘,国事政事皆是由景娥与杜宇二人裁断,便是露出些许端倪,朝中宫里谁人敢说个不字?

荣华富贵,丽人娇娃,在杜宇的生命中全部已经得到。偶然在梦中醒来,瞪着兰萱殿中那珠罗饰就的帐顶,总觉得尚在梦中。身边景娥鼻息咻咻,睡得酣沉,美丽的面容娇艳如花,在珠玉的微光中美得眩目。

她翻了个身,发出低低的梦呓,白玉般的臂膀搭在了他的身上,他立即厌恶地将那条玉臂推下身去,肌肤上竟然起出了一片冷栗。不知为何,在生存的紧要关头度过去后,他开始对眼前一切感到莫名的厌倦和愤怒。曾经在朝廷争斗的血雨腥风中,被自己所淡忘的那个身影,倒常常浮现在他的眼前。

他这半生,颠沛流离,境遇奇特。走过许多曲折崎岖的道路,听过许多华美端方的曲子,见过许多美若天仙的少女……奇怪,心头记着的,却只有她一个人。

年轻的国相对而言杜宇曾经慷慨地拨了一笔银钱,重修那座山中的神庙。在重巫敬神的蜀国,这样大方的国相大人,自然得到了百姓的交口称赞。当他回去视察重新修好的辉煌神庙时,当地百姓几乎是夹道相迎,视若神灵。唯一遗憾的,是他暗中用尽人力,再也没有寻到她。

那个她。那个曾陪伴他走过一段少年梦魇时光的、在江中低低唱歌的女子。记得每次她都掩于大石背后,偷偷地看他。他记不清她的容貌,然而却总记得,水珠自她缎子般的发上滚落的模样。

她的歌声柔而缓,如枝头滴落的清露,如天际掠过的微风,让他发自内心地觉得安宁。只有这样的安宁,才能浇灭他心中日益腾腾的不安燥热的火焰。

在心头的燥热无法排遣的时候,他常常是猛地一把掀开锦被,摇醒身边熟睡的女子,咬着牙,几乎是穷凶极恶的,一次又一次地要她,丝毫不管她失声的呼痛与眼泪。直到所有的情绪与哀怒,都在最后化为低低的动人心弦的呻吟时,她才软软地从锦褥间坐起身来,伸过纤长的玉臂,从背后抱住他赤祼宽阔的肩,慵懒出声,吐气如兰:“怎么?你有心事?”

他的心平静了下来,摇了摇头,反手抱住她:“不是,我突然想要你。”

她满足而甜蜜地笑了起来,更紧地依偎到了他的怀中,宛若初恋的少女。

在漫漫的长夜里,她和他为了消磨时光,也常召来宫中的伶人歌伎,在兰萱殿中奏曲为乐。歌伎们手中执着新开的云萝花,在殿中翩翩起舞;而伶人们敲打着大小不一的石磬,悠扬地唱起楚地传来的歌曲:“凤兮凰从,翱翔青空,九霄紫宇,适彼佳侣……”凤,凰,这都是可以翱翔于九天的神物,对于以鸟为图腾的蜀人来说,它们象征着贵族们堂皇端方的风仪。可是在淫靡的丝竹乐声中,他的耳边却常常会想起她的歌声:“愿为双翼,扶摇云气。高飞高远,常思常见。”她会想他的罢?在当初少年的他的心中,也曾是多么真诚地希望过,能与她一生常思常见。可那是他和她都是那么弱小,若当真在那辽远的青空中翱翔,他所需要的,是那高高在上的凤凰。在这险恶的世间,她不是可以让他扶摇直上云霄的双翼啊。

千万支金盏烛灯,将蜀宫照得亮如白昼,夜色中浮动着浓得化不开的云萝花馥郁的暗香。怀中的景娥盛妆华艳,恍若神仙中人。这一切看在世人的眼中,无不是富贵的极至,令人艳羡。却不知在那副尊贵而志满的外貌下,有一颗孤独的心,正在暗暗地呼喊和哭泣。

思及其时,杜宇只觉心如刀绞,他咬牙切齿地笑了起来:“后来我终于取代鱼凫氏,登基为王。因为我刚刚继位,不能没有强力的部族支持,所以我娶了你!表妹,可是我没有放过你的父亲!入蜀十五年,你从来没有回过一次江源,你倒也没有要求过回去,不过要求了我也不会允许。江源还有你什么亲族呢?表妹?这些年来,江源发生了一系列的事情。你的父亲年老骑猎,不慎坠马而死,你的母亲忧伤过度而亡。你的哥哥虽然是江源王指定的继承人,却不慎得了一种怪病也死了。最后只得由我出面,指定你们族中旁支的男子来继承。江源,已经没有你真正的亲人了。”

梁利平静地擦去了眼泪,淡淡道:“我的父亲,母亲,还有哥哥,应该是你派人害死的吧?”杜宇冷笑一声,并不回答。梁利点了点头,她的脸上,突然浮起一抹神秘的笑意,令得杜宇心中一凛,在那一刹那间,有了不寒而栗的感觉,仿佛命运展开了它那令人恐惧的、巨大黑暗的翅膀,蓦然笼罩在了自己的头上。耳边,但闻梁利轻声道:“表哥,不,王上,他们死了,死得蹊跷。不是我不知道,而是我不在意。”

开明心头一炸,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梁利她……她要……

有稀薄的笑容,在梁利苍白的面庞上缓缓盛开。那笑容幽深而神秘,使得她有着一种不真实的美,宛若冰天雪地里的那株淡蓝如纱的茫茫。

她失去血色的唇中,轻轻吐出几个字来:“不在意,因为……我不是梁利。”

杜宇一怔,随即狂笑起来,仿佛听到了最为可笑的事情,显然是不甚相信:“你不是梁利?哼,你还想要骗寡人么?你处心积虑,无非是想要捏住寡人的把柄,要挟寡人任由你为所欲为,成为我蜀国第二个景娥!”

梁利却不加理睬,她转过身子,竟然轻轻握住了开明的手。开明被她握住手掌,脸上一热,竟仿佛初恋的少年一般,忍不住心头的狂跳。杜宇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淫妇,当真如景娥一般。”

开明听他辱及梁利,不由得心头大怒,周身血液瞬间间沸腾起来,仿佛有许多声音在心底尖锐叫喊,腥膻狂暴的感觉一直涌上鼻端舌尖!他的眼珠变得血红,刚想扑上前去,却觉得手上一紧,是梁利更紧地握住了他。她眸中的神情温柔而怜悯,仿佛许多年前第一次与他在江中相遇时一般。开明的心中一软,没来由地怒火竟然消了一半,却听梁利轻轻道:“阿灵,有一句话,我一直也没有对你说,我知道你为了我好,我若不说,你是不会去做的。”

开明疑惑地望着她,她却微微一笑,直视他的眼睛:“阿灵,这些年来杜宇迷恋修仙之道,日渐变得孤僻易怒,反倒是你为蜀国百姓做了不少好事,还治好了肆虐蜀地的特大洪水。论理,你也早就该当这个蜀王了。”

她声音虽轻,对开明来说却不吝是晴空响雷,令得他失控地反手紧握住了她的纤手:“你说什么?你竟要我夺位自立么?我一直是不敢的,因为你……那么……那么你……你可愿意做我的王……”梁利纤手蓦伸,掩住了他的口唇,不让他再说下去。她的眸子中闪动着令人心碎的波光,低声道:“不行的,阿灵,不行。”

满腔希望的光焰,颓然熄灭下去,开明的心里仿佛突然浇了凉水,透凉的感觉一直沁到心里去,他不顾一切地叫了起来:“为什么?你这样善良,这样温柔,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你这样……这样好……你天生就应该是这个国家的王后,他不懂得爱惜你,可是我能!我能!”梁利的手从他的唇上移开,缓缓地抚过他的面颊:“阿灵,你长大了,不再是十五年前的那个少年。会有更多的女子等着你。我是不成的,阿灵。”

杜宇瞧在眼里,却不再出声,面具下的眼洞之中,隐约流露出几分讥诮的神情。

梁利轻轻挣脱开明的手,平静地转向杜宇:“王上,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安然地享受着鱼凫氏的江山。你明明窃走了别人的王位,还推说是因为鱼凫氏没有后人,你是不得已而成蜀王的。大臣们为了荣华富贵,违心地为你举办所谓的禅让仪式,而普天下的臣民们,也都把你当作一个乱世中挺身而出的圣人,以为你是不得已而以臣谋主位。”

杜宇冷笑道:“鱼凫王年老无用,那么多后宫的妃嫔,却只有景娥一个人生了儿子。可惜这个儿子不满两岁便已夭折了,天要绝他,我有什么办法?”

梁利话头一转,道:“可是天道轮回,自有因果。陈谟、瑾奴……这些人都已经死了,王上的心中难道就从来没有过恐惧么?”

杜宇脸色遽变,掌中青铜剑突然当空一斩,厉声叫道:“杀!杀!杀!”云白纱帘无风自动,高高飘起,帘后突然跃出四条轻烟一般的影子,掠空而过,直向梁利和开明二人扑来,卷起一阵清冷剌骨的剑风!

开明目光一冷,脱口而出道:“影纱!”护剑脱鞘而出,龙吟声中,反向那几道影子迎去!呛呛当当,剑刃相交,只在电闪石火之间,便溅起一连串银色的火花!

剑身剧震,开明趁势后退,只觉手臂酸麻,几不能举。待要出口呼来卫士,但才深吸一口气时,胸口却一阵翻涌,仿佛有血腥的气息涌上喉头,一时竟然几乎难以呼吸!心中不由得惊骇莫名:这些影纱,非但是武技高明,便是所持宝剑也都是难得一见的利器,自己的护剑名为清若,本是蜀中名器,平时斩金断铁如切腐竹,此时交锋,竟然未能伤到影纱们宝剑一个缺口!影纱之名,果然不虚!

据说影纱是历代蜀王的贴身护驾,但却向来不出现在近卫队中。他们远离常人视线,不明身份,在蜀王身边如影随形,如纱隐遁,故此而得名影纱。开明自入蜀以来,虽然身居高位,却从未见过影纱,一直当那是一个遥远而不实的传说罢了。此次一路畅通无阻攻进深宫,更是将这种说法抛诸脑后,故才胆敢与梁利两人入内,让众卫士守于殿外。谁知影纱竟是藏于杜宇身后纱帘之中,突然拔剑进攻,竟杀了他个措手不及!此时心胸烦闷,定然方才已被影纱剑气侵入,只怕是受伤不轻。

影纱们岂容他有丝毫喘息之际?猱身上前,剑光如网,重又将他重重罩住!

开明剑术原也颇精,但此时以一对四,实在吃力,根本无暇分心去保护梁利,卫士们又遵照他的命令远远退开,若无呼唤,根本不会从外殿赶来,不由得心中大悔!正在此时,那伏于地上的血人般的端云,本来奄奄一息,但陡然间听闻杜宇喝叫,便宛若听见冲锋的号角一般,猛地抬起残缺的身子,嚎叫着向梁利冲了过来!

开明眼眶眦裂,大喝道:“阿利!”

许是震惊过度,开明腾身而起,不顾一切地向梁利奔了过去,居然丝毫不曾记起闪避。众影纱趁机递剑,刷刷!开明胸前衣衫应声而开,已被数道剑气划破!幸得他常年征战,内穿蜀国至宝金丝软甲,那剑虽然锋利,一时却也剌不破甲胄,但剑气仍透甲入体,直让心口仿佛受到重重一击!伤上加伤,终于再也忍受不住,身子猛然仆地而倒,胸中一口热血涌上,狂喷在地!

开明竟不后退,手中运力,长剑只在地上一顶!“吲”!有声长吟,剑身陡然弯曲,藉这一弹之力,开明忍痛挺身上迎!刷!斜空飘缈而来的一剑,开明胸口又中一击!他身子只是一晃,仍然挥剑向前,只听嚓嚓数声,开明举剑横掠,殿中飞舞的几幅纱帘被斩断飘落,堪堪裹住了前袭的两名影纱头上!那两名影纱只觉眼前一阵模糊,慌忙撕开纱帘!但开明这一突行险着,终于得以窥得空隙,剑身后剌,扑地一声,送入一名影纱的胸膛!他大叫道:“阿利!阿利!”挥剑前袭,想要逼开另外三名影纱,前去救摇梁利,但那三名影纱如影随形一般,哪里再容得他挪腾开去!

咻!便在这挪腾片刻之间,端云冰凉的青铜剑锋,如出洞的毒蛇一般,咝咝吐出的红信逼近了梁利的胸膛!他狞笑着张大了嘴巴,露出野兽将要撕裂猎物时那种嗜血的神情!开明心中一凛,自知已救援不及。倒是杜宇的左手动了一动,仿佛想要抬起来制止,但终于又颓然垂落。

蓦然有淡白的光芒一亮,仿佛是初晨的云霭飘现殿中,然而去势是如此的迅疾,在端云尚未来得及再将青铜剑递进一分前,已然是轻轻掠过了他脆弱的咽喉。一串怵目的血珠悄然滑落,也让他最后一丝笑意在嘴角永远凝固。

杜宇退后两步,面具后的瞳孔蓦然收缩,不可遏制地流露出惊恐的神情!端云身子一僵,只是晃了晃,便轰地一声颓然倒地,青铜剑远远落下,咽喉处涌出了大量的血沫,随着他努力说话时气流的翻涌,冒出一串串腥红的血泡来:“妖怪!妖……怪……”

殿中所有人,包括那垂死的端云人生最后一瞬,都看清了那不可思议的一幕:美丽的王后凌空飞起,层层妃黄的纱罗长衣,在暮风中飘飞不息,如山间翻涌的云海。如墨的长发散落下来,她的双臂高高举起,胁下衣衫连接之处已然碎裂,那里竟然生出一对雪白的纱翅!纱翅如烟似雾,边缘已被鲜血染成了淡淡的粉色。从来没有人看到过这样美的王后,然而这种美是妖异而飘缈的,令人骇怕、惊叹、却又分明而不真实。

她的周身带有那样浓重的杀气,便连那对美丽的纱翅,此时也如利剑一般,凌空悬起,隐约泛出兵甲的锐亮白光,堪堪正对着杜宇的胸膛。

影纱们惊骇交加,呆若木鸡,仿佛黑暗洞中的蝙蝠突然被暴露在朗朗的晴空下。后来也不知是谁大叫一声,当啷一声,失手抛下长剑!其他人如梦初醒一般,竟也纷纷抛下手中长剑,拔腿想要奔出殿去!淡白光芒陡然划过空际,刷刷几声轻响,那些早已丧失斗志的影纱立时软倒在地,僵卧不动,那致命的伤口,仍然是在最为脆弱的咽喉之上。

有无数道黑红粘稠的血液,自影纱们的咽喉里缓缓流出,如丑恶的蠕蛇一般,四下里蜿蜒开去。殿外早已察觉异常,脚步声向这边奔来,还有人一迭声地叫道:“明相!开明大人!”

开明陡然醒转,猛然举起手来,大喝道:“都不许进来!”十五年前,在郫江碧绿的清波之中,他早就见过梁利的真身。但此时再次得见,恍惚中却觉着与十五年前有些不同,心中浮起一层莫名的紧迫与恐慌。

跟随已久,卫士们自然知道,开明相的命令仿佛天上的雷霆一般,是不可违逆的。卫士们的脚步声迟疑地停在殿外,又潮水般地退了下去。他们虽然在心底惶恐不安地猜想着千万种情形,却不敢再接近宁光殿。

杜宇仰首看向那飘浮在空中的女子,神情中的畏惧之色,竟然已褪得很淡很淡,更多的反而是一种空洞的茫然。

而梁利柔和的声音,在此时的殿中幽幽响了起来:

“阿灵,我曾经杀过许多人。我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善良。我杀死了端云,杀死了影纱,我还……我还割断过宫人瑾奴的喉咙。”

瑾奴!杜宇的瞳孔突然放大,如见恶鬼一般:“果然是你!你这彭国的奸……”

淡薄的暮色里,开明看见她淡淡地笑了,笑容里却是极沉极沉的悲哀:“王上,直到现在,你还是在怀疑我是彭国的奸细么?是从什么时候,王上你才开始不信任我,开始对我有了敌意?其实我一直待你都是好的,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害你……”

呵,从两情相悦,到两生嫌猜,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

杜宇眼前的暮色渐渐模糊,有格格的欢笑声穿越时光的迷雾,如此清晰地响起在他的耳边。

虽然厌恶江源梁氏却不得不虚与委蛇,但对最初入宫的梁利,很难说他的心中会没有丝毫的爱意。永远记得那个凤冠吉服的少女,在洞房中所有的人都退去,只留下他和她的时候;他有些不太自然,她却突然伸出手来,在头上一阵乱拔乱拆,把他吓了一跳。只到她将所有头上的珠钗玉珥都弄了下来,胡乱往案上葛啷啷一丢,这才对呆若木鸡的他吐了吐舌头,桀然一笑:“太沉了!颈子都差点压断啦!”

那一个羞涩而灿烂的笑容,恍若熟悉而又亲切,如同明月的光辉一般;竟连洞房里悬着的国宝——那颗璀璨夺目的南越夜明珠,都比不上她那一瞬间的笑容明亮。

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轻轻一动。那样羞涩动人的笑容,亦曾出现在另一个女子的面容上吧。

他开始尝试着与她亲近,而他登基后国内暗流涌动,也确实需要梁氏一族的大力支持。她年轻娇憨,活泼灵动,宫中到处都听得到她格格的欢笑声,使得他阴郁已久的心,已仿佛出现了一丝亮光。有的时候,他甚至在心底暗暗地庆幸:当初忍痛送走景娥,似乎尚算值得。

他想过要与她白头到老,在给她王后应有的尊荣的同时,也给了她作为丈夫的疼爱和纵容。她可怜因偷窃财物将被处死的小宫监长生,他便依言饶了其性命,还赏钱给长生母亲治病;她喜欢嬉水玩乐,他便令人专门为她清理了永安渠等十六道引江水入宫中的长渠,并在渠底铺上彩色的卵石。只要能看见她那欣喜明亮的笑容,他便觉得此前所受的一切苦难,都是值得。

他渐渐在她的面前卸下了戒备的心负,有时还会跟她讲一点关于自己家族的事迹。她总是乖巧温顺地依偎着他,有时还给他唱歌。她的歌声清柔而宛转,带有蜀中绵软的余音,有时竟让他有了一种错觉:他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所居的那所神庙,跳入了碧绿的郫江水中,听到那个依在大石边的女子,轻轻地唱起同样绵软而带有蜀音的歌谣。

直到那一天,杜宇正与梁利在后宫嬉闹,忽闻上大夫陈谟突然入宫晋见。

蜀中陈氏是名门大族,历朝以来男子多为高官贵侯,女子多选入宫为妃,先辈中甚至还有一个女子做过蚕丛氏的皇后。国人都说,可惜到鱼凫氏朝时,陈氏嫡系只有陈谟一子,没有适龄女子妙选入宫。否则新王杜宇决不会千里迢迢,自江源梁氏迎娶王后。再者,若宫中有陈氏女子为妃,则景娥未必能被立为王后,那时国相之位、甚至是新王之尊,也就未必轮得上杜宇氏了。

陈谟家世既好,人又极是伶俐,鱼凫王病重之际,他看准时势,当即投靠了当时的王后景娥;并利用家族在朝中盘根错节的势力,一举将杜宇推上了蜀王的宝座。因有拥立之功,自然位列上卿,所获珠玉之赐,更是以斗车为计,在国中权倾一时。

此时闻陈谟来见,他只得无奈地站起身来,出外殿相见。

梁利早闻陈谟之名,一时好奇,竟然也悄悄上前,贴在珠帘之后聆听。

陈谟出口便颇为惊人,原来他此番进宫,竟是要向杜宇求得江、锦、洛、濯、湔五邑,作为自己的封地。这五邑乃是蜀中最为富足之地,出产丰饶,向来便是国业之根本。蜀国与彭国接壤,历年互有征战。彭国兵力强悍,只是物产不足。蜀国若不是靠着这五邑的给养,苦苦支撑,只怕彭国铁骑早就长驱直入,踏平江川。如果将这五邑授人,无异于是将国之生机授予他人。

他吃了一惊,沉吟半晌,方才道:“五邑俱为重邑,昔年寡人以国相之尊,才得先王赐了一个锦邑。此时若贸然封于陈卿你,只怕国中其他大臣略有微言。昨日渔国新近贡了一对玉瓶金杖,颇为华美,陈卿你若喜欢,寡人便赐予给你。”

陈谟微微一笑,道:“王上是将微臣当作是田舍老翁,如此打发便休?”

他暗忍怒气,怫然道:“上大夫执掌国家刑典,难道不知道国家都有制度么?为人臣者岂可索求无度,谋取土地浮财?”

陈谟目光逼视不让:“王上,蜀国的土地都成为了您的,如何舍不得区区五邑呢?臣执掌国家刑典,自然知道为人臣者不可索求无度。谋财者若惩之,囚国母者不知该当何罪?谋国者不知又该当何罪?”

啪!他拍案而起,大喝道:“大胆敢尔!”陈谟亦长身而起,毫无畏惧之色,反而仰天大笑:“王上!不过五邑之争,需知所失者小,所得者大!”言毕竟不陛辞,径直扬长而去。

他眼望着那施施然而去的得意身影,两侧太阳穴上青筋不断暴跳,整个人却如抽去筋骨一般,再无半分力气。

鱼凫王名为病逝,实则暴亡;鱼凫王的幼子月明,更是离奇而卒;杜宇氏并无强大氏族作为后盾,竟然能顺利登基为王;在他登基之前的半年间,所有反对此事的大臣,先后因诸般原委被贬被杀,这才肃清了最后的障碍……所有这些事情,不是他杜宇一个人做得来的,也不是一个来自楚国的王后景娥做得来的,他一定还要借助别人的力量,比如陈谟……

还有景娥……景娥名为回楚,实则被他秘密软禁在如烟阁一事,陈谟是从何处得知?还有,当初那些事情,除了陈谟,还有其他的人知道,比如景娥,比如瑾奴……

他失神地跌坐在宝座中,一只手痉挛地抓住座边锦绣的花边,直到梁利轻轻走过来,蹲在他的膝边,把他冰凉的手握在掌心,摇了一摇。

他浑然未觉,喃喃道:“留不得了……陈谟、瑾奴……这些人……一个也留不得……”

她握着他的手,把自己的下巴搁在他的掌心里,仿佛想要暖热他那冰一般的凉意。她的眼神无邪而清澈,映出他的若有所思。

这是他对他和她共同生活的那一段时光,最后的一个回忆。

他尚未来得及行动,毫无预兆的,这些人却一个一个地死去了。第一个死去的,便是陈谟。

陈谟的死状极惨,七窍流出黑血,他去看的时候,那些血渍早已凝固成条,远望整个脸庞上如覆爬着一只硕大的蜘蛛。得知陈谟死前曾食河豚,验尸的御医说陈谟是中了河豚之毒而亡,毒在胃肠。然而他在心里觉得奇怪:陈谟权倾朝野,自知树敌颇多,一向最有警觉。

至于陈谟好食河豚,国人尽知。陈家厨子自然也善为烹制,河豚有毒,不过是其内脏,除去也就罢了。便是当真未曾除尽,但陈谟进食时,都是以银器盛装,连尝食者都有三人之多,如何死去的只是陈谟一人?天下间有谁能将毒下得如此不知不觉?天下间哪有这样的毒药?

然而陈谟还是死了,在这样周密的保护下,死得如此蹊跷。

他心有不甘,命人暗中查探。终于查出该豚是郫江一个渔夫进献的,再往下查,却令人怵然心惊:送豚人当时头戴竹笠,掩住面貌,但听声音当是一个女子。有人心中好奇,曾尾随在后,一直跟到水边,却见那女子竟然一跃入水,径直向前游去,再没有返回。据他所说的方向,女子游去的方向,竟然是……永安渠!

永安渠!

因为梁利喜欢嬉水,一年中倒有半数日子要在水中玩耍,所以他才重疏永安渠,直通她居住的兰萱殿,使得新鲜江水在渠中循环不绝。为了担心有人自水路潜入宫中为害,他亲自命人在渠中下了一道石闸,唯王后梁利手中,才有开闸之钥。

难道说陈谟之死,竟然会是……

他如雷轰顶,半晌作声不得。

她为什么要派人杀死陈谟?难道那天她听到了陈谟的话语,听出了其中的隐情?她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她到底用什么样高深莫测的办法毒死了陈谟?

那一瞬间,有无数的疑问如毒蛇一般,向他的心脏缠了过来,只缠得他几乎无法呼吸。笑起来如此明亮如月辉一般的、令人信赖的女子,难道也如当初的景娥一般心机深沉?而他……他杜宇会不会成为第二个鱼凫王?

她的神态一如寻常,他的表情也没有露出丝毫破绽。她什么都不说,他也不问一个字。可是有猜疑的藤蔓,开始在两人之间慢慢滋生、疯狂生长,直到最后长成一堵严实的藤墙,将曾经亲密无间的两个人生生地隔绝在两个世界!

因为他加强了对她的监视,他渐渐知道了更多的事情:她常常借着嬉水的缘故,不仅是在永安渠中玩耍,甚至还跑到偏僻的荒野江边去。有人看到她遣开众人,手擎香束,跪在城外的江边喃喃自语,仿佛在悼念着什么人一般。

此生,该是再也没有一个,值得他全心信赖的人了罢?这帝王的长长一生,当真如被抛到冰天雪地一般,只能独自忍受那孤独的冰凉。

于是他开始冷淡她,疏远她,防备她。他心中的冰层越结越厚,终于再也难以融化。

他宠幸许多别的美人,醉心于炼药修仙;他开始憎恶她,憎恶她那明媚面貌下掩藏的心机,憎恶他所畏惧的不可知的一切。他曾不止一次地想过将她赐死,一劳永逸,可是总下不了手。

直到瑾奴之死,才令他当即立断,将她也软禁在如烟阁,并在彻夜长思之后,下定了最后的决心。

瑾奴!

他收回自己的思绪,冷冷地瞧着梁利:“你不是彭国的奸细?听说你很小的时候,你的父亲曾想将你许配给彭国的王子,只是后来恰逢寡人的提亲,而蜀的丰饶远胜彭国,你才最终成为了蜀国的王后。”

他的话语如冰如铁,句句紧逼:“寡人当年一时大意,让你听到了陈谟的那些话语。你做下那些事情,为的是要向寡人示威,告诉你们已经掌握了寡人的秘密么?你们想要挟寡人?想要挟寡人!”

梁利含泪摇了摇头,他却更冷地笑了起来:“如果不是,为何瑾奴刚刚横尸于无梁殿,彭国便递来国书,要求寡人割让玉关一带的疆土?哼,验尸人说瑾奴死于一种奇怪的兵器,那兵器薄刃尖锋,蜀国根本不会有这样的兵器!莫非你当真把寡人当作是傻瓜,你以为寡人就猜不出,你杀死瑾奴的兵器,正是传说中彭国人刚刚研成的新武器——秋刃剌!”

听到“秋刃剌”三字,梁利的神情却慢慢黯淡下来,半晌,方才幽幽道:“原来,是因为秋刃剌的缘故。王上,你认定是我与彭国人有勾结。所以你终于按捺不住,你派了人来颁旨,要尽快结束我的性命,为的是怕我跟彭国人里外勾结,重演当初鱼凫氏覆灭之祸么?”

自窗内看出去,但见残阳如血,向山峦后面缓缓落下。洁白的纱翅轻轻扇动,筛落了一地血色的光芒。

“王上,今天我来,非惧死也,而是想将一切,都清清楚楚地告诉你。关于瑾奴,关于陈谟,关于你的一切不安的秘密。”

“呵,要从哪里说起呢?说到今天的这一切,可不能不提到前太后景娥。”每次提到这个名字时,杜宇的嘴角总是微微一动,显然对景娥这个名字,不愿听闻。

梁利恍若未见,缓缓道:楚国望族之中,以三族最为势重,这三族也是楚国宗室,分别是景氏、昭氏和屈氏。景娥出身于楚国的望族景氏,幼时被配给昭氏的贵公子重,倒算得上是男才女貌。谁知蜀国的鱼凫氏取蚕丛氏而立蜀王,为稳固自己的王位,千里迢迢,派人带去蜀地最珍贵的珠宝,求楚女为妃。

楚王没有适龄的公主,便在宗室女中挑选,唯有景娥最是出色。楚王一心要与蜀交好,便以公主之礼,送景娥赴蜀。那个瑾奴,便是自幼在楚国服侍景娥,并随之陪嫁到蜀国来的旧人。

景娥入蜀后生下一子,受到鱼凫王的宠爱,最终成为了蜀国的王后,她的儿子月明被立为太子。

杜宇此时虽孤身一人,却并无惧色,反而冷笑一声,道:“这些虽是宫庭秘闻,但你为我蜀国王后十五年,纵然打听得到,又有什么稀罕?”

梁利并不理他,继续说下去道:“后来,鱼凫王崩,太子不满两岁,由国相监朝。王上,你那时身为国相许多年,处理起政事来,自然是井井有条哪。”杜宇冷哼一声,没有答言。

梁利微微一笑,道:小太子一旦到了八岁,便正式登基为王。谁知小太子竟然得了暴疾,太医们还没来得及被宣进宫去,他就夭折了。鱼凫王别无所出,但亲族中尚有可继承者,可是奇怪的是,王后景娥却力排众议,一定要当时的国相接受王位的禅让。所以,王上您就成了新的蜀王,而景娥理所当然地被尊为太后。

作了太后不久,您将我自江源迎娶过来。人们都说,王上礼敬前朝太后,将她请到如烟阁居住,原是要奉养终生的。可惜蜀王和太子相继故去,令她痛彻心肺,这才执意要回到故土楚国。至于她回楚后为何再也没有音讯,是因为太后她觉得人生并无意趣,所以在深山大泽的某处神庙之中隐居修行,不问世事。

不过奇怪的是,她的宫人瑾奴竟没有被她带回楚国,而且居然从此疯癫了。她大冬天的穿着条破裙子,夏日却裹着烂棉袄,还跟宫中养着的猫抢吃食。人家可怜她,居然也收留她在宫中栖身。

开明的脑海之中,突然浮现出那个老妇人的影子。有一次他奉命在宫中书写治河奏对,不小心弄翻了笔墨,把竹简弄得一塌胡涂,便是自己手腕上戴着的一条青玉链也沾上了墨迹。那青玉链是从小佩戴的,也是族灭逃难出来前,楚国鳖氏留给他的唯一纪念。他十分珍爱,忙命宫人芷兰拿出去用清水洗濯。

谁知片刻之后,却听砰地一声,芷兰在殿外尖叫起来,夹杂着一个苍老浊重的声音,仿佛在咕哝着什么,含糊不清。

他出去看时,却见地上满是水痕和玉盆碎片。一个鹑衣老妇,乱如飞蓬的头发脏成结块,通体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此时却紧紧地抱住了芷兰的双腿,死不放手,指甲缝里都是黑垢。她的眼睛直瞪瞪地望上去,芷兰只骇得尖声大叫,高高举过头顶的左手中,紧紧握着他的青玉链,她行动不便,百般地挣她不脱:“瑾奴!你当真是疯了你!还不快放手?救命!救命哪!”

开明命卫士拉开那老妇人,芷兰这才脱身跑到他的身边,洁白的裙上却拖下了几条乌黑的爪印。她忙不迭地将青玉链送了过来,服侍开明戴上,一边犹自惊魂不定:“这瑾奴是前太后的侍女,后来太后回楚没有带她,她从此便疯了,刚才从这里路过,突然打翻了我的玉盆,竟来抢开明大人您的链子!”那老妇被几个膀大腰圆的卫士死死按住,本来还在拼命挣扎不休,此时突然安静了下来,偏头看向开明,嘴里嘟嘟囔囔,也不知在念叨些什么。

那个老妇人,肮脏而低贱,脸上污垢纵横,但那看向开明的目光却极清、极亮,仿佛还有些许的温柔。

开明有些怔住,一边任由芷兰帮自己戴上玉链,一边令人将那老妇带了开去。

这样一个与人无争的疯妇人,居然是死于梁利的手下?开明几乎难以置信。

杜宇脸色恢复如常,冷冷道:“一个低贱的宫人罢了,难为你还记得这样清楚。”

梁利低声道:“不错,是我作的孽,我杀死了她。可是……可是……”她的脸上,又浮起那种神秘而哀伤的笑容:“可是我杀她,为的却是你啊。”

杜宇斜睨着她,夕阳的残辉落在他的青玉面具上,反射出惨红的光芒:“我?”

梁利转过头去,似是不想面对那种剌眼的光芒:“我听说王上的少年时代,困顿不堪,曾寄居在一座神庙之中。”“该死!”暴怒的声音,猛地回荡在空旷的宫室之中!杜宇衣袖挥舞,状如疯狂一般:“住口!”梁利的眼中,流露出温柔怜悯的神情:“英雄不问出处,王上……”

“住口!住口!住口!”杜宇狂暴地冲上前来,但只觉喉头一凛,不由得僵直了身子,止住脚步。陡有寒气直贯而入,那是开明用剑尖已抵住了他的咽喉!可是他额上的青筋,仍在面具的覆盖下哏哏地跳动着,心中仿佛有万丈的波涛涌翻而起!

梁利一动不动,甚至不曾有丝毫的闪躲之意,叹了口气,转移话头:“听说王上极似楚国的昭重公子,在遇见那时的景娥娘娘后,自此一路平步青云,直到最后成了国相。景娥对王上当真是好,不但对王上您恩宠有加,甚至……甚至……”她更深地叹服一口气:“甚至于牺牲了自己的儿子。”

杜宇额上的汗变得冰冷,人却慢慢平静下来,冷笑道:“她的儿子年幼早夭,算得上什么牺牲?”梁利静静地看着他,喃喃道:“年幼早夭……世人都如此说,虎毒不食子啊,可是没有人想过,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女人,哪怕是贵为王后,也居然……她为了让你登上王位,竟然放弃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开明脑子里嗡地一声,几乎难以置信。故太子……故太子难道并非病死,而是死于非命?

梁利的声音幽幽传来,在这空旷的宫殿中,显得是那样的飘缈和不真实:“瑾奴,她也参与了那件事情。所以在景娥所谓返回楚国之后,她便不得不疯。而你也以为她疯癫了,竟然发了慈悲,没有取走她的性命。瑾奴在宫中如猪狗一般地生活,其实她心中明镜一般,早就照出了所有的起因与结局。”开明突然又想起了那个老妇人,那张满是污垢的脸上,那一双清澈的眼睛。

“有一天她跟我说,她找到了太子月明。她要把一切告诉月明,要他夺回属于他的王位,她忍辱负重这么多年,等待的便是今天。”她疲倦地说下去:景娥叫我照顾她,我答应了。否则即使她装疯卖傻,哪里逃得过那些鹰隼一样犀利的眼光?我是可怜她,想让她安然度过自己的后半生。可是……可是……她当真是疯了,还说要让所有人都明白,蜀国真正的主子已经回来了,坐在宝座上的那个人……活该千刀万剐……她知道阿灵你是蜀国的国相,她知道这么多年来你大权在握,已经足以与蜀王一决长短……

“可是不能,我不能让她这样去做。我不能让王上身败名裂,我不能让你杀掉他……他迷于炼丹,本来就不能操持国事。而阿灵你做了国相,这万里江山,你已经得到了一大半啦……可是瑾奴执意不肯,一定要推开我的拦阻,跑到外面去。她力道大得出奇,我……我拦不住她,头脑一热,化出双翅,便将她杀死在那座废殿之中……她的血……从殿中的门槛下慢慢浸了出去,一直把整座石阶……都染得鲜红……”

飘浮在半空夜色中的女子,轻轻扇了扇莹洁如纱的双翅:“杀死她的,不是彭国的秋刃剌。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彭国人,也不知道有过议亲的话。王上,我杀死瑾奴的,用的武器,是我的鱼翅啊。”

杜宇和开明噤声不语,却分明有恐惧的神情,一点一点,慢慢从眼中渗了出来。

良久,方听杜宇涩声道:“她为什么要告诉你?”

梁利微笑道:“她信任我,自然是因为她知道,我认识她的主子景娥。”

杜宇脸色惨白,突然格格地笑了起来:“胡说!你怎么知道这些东西?你进宫的时候,她已经移居如烟阁!她甚至没接受过你的朝拜,后来她又返回楚地,你根本没有见过她!”

梁利摇了摇头,道:“不错,你害怕夜长梦多,对外宣称太后思国返楚,派了车驾假装出城,暗中却把她囚在了如烟阁中。那里四面环水,卫兵伺旁,想着本没有人能够靠近。可我……我当然能进去……其实在很久以前,她没被囚起来的时候,我也曾见过她的呵……”

她眼神飘忽,仿佛沉浸在远去的记忆里:冬天的如烟阁,孤悬湖中,万物凋落,四周只有流转的水雾,没有阳光,没有笑语,没有任何具有生气的东西。一个有着热烈奔放的情感的女人,一个将你看得珍逾生命的女人,陡然间,失去了孩子,失去了爱情,失去了地位与自由……王上,你存心把她放在如烟阁,你是存心要她活生生地枯竭而死罢?

她日日站在晴雨楼上,盼着你回心转意,接她回到你的身边,直到……直到最后我的到来,我带来了瑾奴已经疯癫、而她所有旧时的侍女随从被杀的消息,才使她终于完全绝望。她对我说,她早有不祥的预感,所以坐上所谓返楚的车驾时,便硬是留下了瑾奴。她与你共执朝政那么多年,你对待敌人的做法向来是绝断专行,她不求自己活下来,却求我找到她的儿子……

王上,鱼凫氏不是没有后人的,当年你令景娥太后杀了她的幼子月明,她虽爱你智昏,甚至可以赔上儿子应有的江山。可是女人爱子出于天性,却并没有真正忍心杀死月明。她派遣心腹,秘密地将月明送到了遥远的楚国,交给一个姓鳖的人抚养……“开明越听越惊,但梁利语速加快,一径说了下去:她本来还盼着你娶她为后,二人同心治理蜀国。候你根基稳固,再不怕人说你夺自鱼凫之位时,便把月明接回来的。可是你……

“她恳求我,要我想尽办法,一定要把他带回蜀国来。她说,她没什么可以酬谢我的。但、相信我会懂得她的,懂得做女人和做母亲的一颗心。”

“我当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派人去楚国打探她儿子的下落,却传来消息说鳖氏已被灭族。谁知天可怜见,我竟在郫江之中,拾到了这个孩子。”

她的眸光,终于徐徐落在了开明的身上:“景娥曾经告诉我,她的儿子,当初在离开蜀国时,被她偷偷在手腕上系上了一条青玉链,那是当初她离国来蜀时,母亲留给她的纪念。链口设有机括,可长可短。即算是孩子长大了手腕变粗,在调整链口之后仍然可以佩戴。那日我正是在水中看到了那条青玉链,才不惜自己的真元损耗救活了你。在你昏迷的时候,我反复地查看了那条玉链,从它的质地花纹终于可以确定,这正是当初景娥系于月明腕上的那条。或许,瑾奴也正是从这条玉链上,才认出了月明的身份。”

“王上,你知道他是谁么?你的开明相,蜀国的治水英雄,我的朋友阿灵。他就是景娥的儿子。阿灵,我为你取姓氏开明,其实是想说,守得云开,终见月明。”

轰!开明只觉眼前的一切,瞬间化为无数碎片,盘旋飞舞,令人眩晕。唯有昔日老妇人那洞察一切的清亮眼神,仿佛穿破时光的迷雾,疾射而来。

他望着梁利,神情陌生而恐惧,仿佛她是来自洪荒的猛兽一般:“你杀了瑾奴!我的……我的母……景娥是不是也死在你的手上?”

梁利惨淡地微笑着,说道:“我有这样深的秘密,我有许多许多的过去,我还杀了人。他怕我,阿灵,你也怕我了,是不是?”

开明顾不得其他,嘶声地叫出来:“你是不是杀了景娥?是不是?”他转向杜宇,手上的剑猛然举起,沉声道:“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杀了她!”

梁利凄然一笑,话语却令开明如亟雷击:“景娥,在一天我再次去看她时,才发现她早已无影无踪,我暗地里找遍如烟阁的每一处角落,最后才在晴雨楼上发现了一双她的绣鞋。我猜想,既然不是王上将她藏到了另外的地方,那么她的身体,只怕已永远葬在烟鹂湖的万顷波涛之中了。”

开明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秘密。杜宇说得对,这世上的人们,谁又不是戴着面具在苟延残喘呢?

杜宇脸色苍白,犹如见着鬼魅一般,连连后退几步,背依长窗,却突然失声尖叫了起来:“你这个妖女!你怎能在重重防护中接近景娥?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的秘密?你怎么会长出这样的翅膀!你不是梁利!你一定不是江源的梁利!”

夜风徐来,梁利乌黑的头发在空中狂乱地飞舞,她的神情却是恬静而安宁:

“王上,原来你当真没认出我。啊,十五年了,十五年前,你还是一个沉默的少年。你还记不记得,你少年在神庙中时,每天清晨常常去的那道山崖……你在水中慢慢洗净身上的伤痕,我在崖下的江水里偷偷看你。我还为你唱歌呢,”杜宇的身子突然僵住,轻轻地颤抖起来:“你……你说什么?”

“你的表妹,在路上已经溺毙在郫江的水里,而我冒充了她的面貌与身份,进宫做了你的王后。我怕你嫌弃我是妖物,不敢告诉你,但是这么多年,能一直陪在你的身边,其实已经很感谢老天的眷顾……我也想露出我本来的面目,可是以前我是什么样的相貌,我都记不清了,都隔了整整十五年呀,我居然忘却了自己的本来面目。我没有名字,因为我本来就不是人……”

“象当年对待景娥一般,你把我关入了如烟阁。你是想让我就此孤寂而死么?可是我终究不是景娥……我不肯自尽,你便派来人赐我自尽……呵呵,”她嗓音沙哑地笑了起来:“你如果肯告诉我,你对我的存在感到不安、感到恐惧,只要我死去你就能活得很好……那我又何惧一死?我来这个人间的目的,不就是为了想让你……很好很好地活下去么……”

“王上、阿灵,你们现在感到害怕了,对不对?你们当真喜欢过我么?你们喜欢的应该是那个鱼女吧,她水晶一样,透明单纯,能够映照出你们心中那个遥远而模糊的自己……而不会是现在站在你们面前的,这个杀人于无形的恶魔……”

“阿灵,如果我死了,请将我的身躯好好地掩藏起来。我不想让人知道,这蜀国的王后,原来竟是一尾飞鱼。”

她口唇微启,却轻轻地唱起歌来,歌声微甜而清新,在夕阳最后一抹残血般的光芒中,竟然让人怀念那颗清晨枝头滴落的露珠:“愿生双翼,扶摇云气,高飞高远,常思常……”

在最后那一个“见”字尚未唱出来的时候,她的唇角飘起一抹凄凉而绝然的笑容,如纱的双翅在空中蓦然回转,只在那修长美丽的颈项之上,轻轻划过一道淡白的光芒。

鲜血刹那间喷涌而出,在空中洒下一蓬温热的血雨。飘浮在空中的女子身子一晃,双翅无力地垂落下来,终于如同断线的风筝一般,颓然跌落尘埃。

开明陡然醒悟过来,只觉心中如有万刃攒剌一般,叫道:“阿利!”冲上去扶住了她,一把将她紧紧地抱在了怀里。血腥的气息直冲鼻端,可是掩不住她身上那种淡淡的芬芳的气息。曾经有过这样的时候啊,他也是这样紧紧地将她拥在怀中,迎着满天飞舞的大雪,心中充满了莫名的喜悦。

他终于哭出声来:“跟我走,阿利!我喜欢你,我一直都喜欢你!你杀了谁都不要紧,我什么都不在乎!我刚才只是被惊呆了!我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我不知道这许多许多的事情!你是天底下最纯洁的女子,我要好好地爱你,我和你之间,永远都不会有猜疑、仇恨、痛苦……我要杀了这个昏君,我要让你继续做蜀国的王后,跟我一起君临天下,让我们共同看着我们的国土是如何的富强,我们的子孙是怎么驰骋天下,攻城掠地……我会让你过很幸福的生活……很幸福很幸福的……”他语无伦次,喉咙突然哽住,再也说不下去。

梁利温顺地躺在他的怀中,鲜血仍在不断涌出,她的咽喉到胸口已被染得一片血红。她的身子一点一点地冷下去,目光渐渐涣散,唇边却浮起了淡淡的笑容。因了喉头已被割断,她说不出话来,只是望了杜宇一眼,紧紧地抓住了开明的手指。她还是在哀求他、暗示他么?不要杀掉杜宇……不要……

最后的那一刹,她望向杜宇的目光突然变得极清,极亮,仿佛多少年前,那个疯癫而肮脏的老妇人望向他的那种目光。现在他懂得了,那是一种温柔的怜惜,是内心深处萌发出来的、最最真切的疼爱。

然而她紧紧抓住他的手突然松开,那清亮的目光只是一刹,便已熄灭。

触目的血泊中,她修长的身躯渐渐化作了鱼尾人身的模样。双翅温顺而轻柔地伏了下来,宛若两块真正的绡纱,掩住了她满身的血污。

杜宇凝如雕塑一般,怔怔地看着躺在血泊中的女子,脑中却是一片空白。仿佛他的魂灵此时已脱体而去,飞到了另一个缥缈无知的空间。

当初那出身败落家族的少年,为了所谓的荣光,将自己奉上了命运的祭坛,用自己一生来殉葬。并付出永不能再得的代价——把少年的爱情、温暖、信赖……这些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深深地藏在了面具下。

他修仙问道,炼丹制药。人人都说他是疯了,竟然相信巫师们的胡说八道。然而谁能懂得他内心深处的那个小小愿望:或许……或许他真的会成为仙人呢,成为仙人之后,他就能去找她,常思常见,永不分离。因为,在他踏遍万水千山,遍阅世情之后,他终于隐约地意识到:当初的那个水中少女,根本就不可能是一个普通的凡人。

谁知,倾尽一生去思念、去追寻的那一个人,竟然一直就在自己身边。

黑甲军冲进来的第一刻,看到的是一副奇异美丽的场景。他们的王后喉头汩汩流出鲜红的血液,却被开明相拦腰抱在了怀中。他一见他们进来,刹时便扯下自己外袍,紧紧地覆住了王后的身体。蓦然间,有无数金红的光芒穿破开明那件玄黑的锦袍,四下投射。那光芒如此绚丽多姿,吞吐不定,宛若残阳晚霞一般,却又如火动焰,如心泣血。

许多年光阴的残破碎片,仿佛在无形中缓缓穿透那些金红色的惨烈光芒,投下往事的阴影痕迹。

那一年,她从水中探出头来,一眼便瞧见有个黑裳黄衣的少年,站在高高的山上,张开双臂,模仿着鸟的飞翔。他从很远的山岭上开始起跑,口中发出鸟一般尖利欢快的鸣叫,然后高高地跃起身子,以为自己会象鸟一样轻盈地掠过天际。

可惜他总是失败了,一头扎进山下碧绿的江水之中,溅起大片大片的水花,惊得附近的游鱼四下逃窜。

每一次他都是狼狈地从江水里浮起来,甩甩头发上的水滴,口中低低咒骂几句。神情间还有些迷茫,好象在思索自己为何不能飞翔起来一般。她躲在江水里看他,起初好笑,继而担心,到了最后,竟是心中有着浓浓的怜爱与敬佩。

她是江中的飞鱼精,生来便与别的鱼儿不同,胁下生有一对翅膀,可惜却不能象鸟儿一样自由地飞翔。尽管其他的鱼都喜欢笑话飞鱼一族,可是她却从不在意。她从不象别的游鱼一样悠闲乐在,从小便拜别的鱼精为师,刻苦修炼道术,不过也是想完成自己心中的理想:她坚信有一天,飞鱼也能象鸟儿一样飞翔。

在她道术有成的那一天,她终于能用自己的双翅飞起来,虽然对于一条鱼来说,这实在是很没有必要的。而且呼呼的风吹在没有羽毛覆盖的鳞片上,有着剌骨的凉意和不适。可她还是经常飞一飞,不为别的,只是想飞。

那个少年,与当年的她多么相象,也有着多么荒谬而热烈的理想。

所以她不由自主地开始接近他,她看他“飞翔”,为他唱歌,荒废了自己的道术,一点一点地,把心沉沦了下去,天地之间,仿佛只有他一个人。

突然有一天,他凭空消失了。她在江水里等了又等,却再也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影子。那是一段漫长的时光,每一天都长得象是一年。她常常守着太阳从东边慢慢升起,又睁眼看着它缓缓西沉。后来她听说,他栖身的那座神庙,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化为灰烬,所有的人都死在火场之中。他呢?他呢?

世上男子极多,以水族漫长的生命,她尽可去寻找更俊美可爱的少年。再说,或许他早已死了呢?那么多人没有一个逃得出来。可她不信,她还是经常去江中观望,一遍又一遍地回想当初相遇的情景,是漫长水族生涯中的一点回味。

那一天,人声鼎沸,她只从水里冒出个头,却喜得几乎跳了出来!是他!是他来了啊!许多人簇拥着他回来,仪仗显赫,大异从前。他的身量更高了一些,有了一个成年男子应有的稳健轮廓,峨冠华服,眉间却再不复以前的清朗,沉有极暗的阴鹜。

他摒退了所有的随从,孤零零地留在山上。他会到水里来么?她要不要叫他?她躲在岩石的后面,心里又紧张又兴奋。

突然,他开始嘬起嘴唇,吹奏着不成曲的调子。那调子断断续续,长一声,短一声,正是她以前唱过的曲子:“愿生双翼,扶摇云气,高飞高远,常思常见。”然而曲调是欢快的、尖锐的,如山雀一般的嘹亮,穿云裂石,连风都仿佛为之停驻不去。

他展开长长的绣有黄色云纹的锦缎垂袖,在风中更象是华丽的鸟儿的翅膀。他便如少时一般,张开双臂,在山崖上尽情地奔跑歌唱。她的心也随之欢悦起来,带着一种莫名的兴奋,看着他沿着过去熟悉的道路,一路奔跑向前,在他过去准备“飞”起来的地方停下,足尖稍稍一踮,全身蓦然往上一提,做出即将飞翔的姿势。

要飞了?他要飞起来了!

她的心几乎要跳了出来,在水中捂住自己的嘴巴,才总算没有兴奋地叫出声。

可是他的身形才刚刚一动,突然又犹豫地停了下来。

她的心也随之缓缓地沉了下去,那华服的年轻男子默默地站在刀削般的山崖上,遥望着过去他曾千百次跳下去过的碧绿江水。他的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沉重和阴暗,映在苍茫暮色下,仿佛一抹单薄的剪影。

他张了张胳膊,但又缓缓垂了下来。她听见他喃喃地说:“不行,不能。”

那一次,他没有飞翔。

随从们终于赶了上来,她听见他们谄媚地叫他国相。国相,那是人间极显贵的官职了。她懂。只是当年那凄苦的少年,是怎样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地步?

他在他们的簇拥下上了一艘极大的龙舟,渐渐远去。她在水中含泪而视,想要叫住他,却只是张了张口,终是没有出声。以后的几天之中,她心绪烦乱,脑海中总是浮现出他那暮色下单薄的背影。突然间她的鱼尾在水中一甩,击起如雪的浪花,心中也蓦地浮起一个疯狂的念头:去看看他罢,看看他生长的地方,那人间最锦绣繁华的地方。

于是她好似疯了一样,只是匆匆地向春暖交待了一声,连家都来不及回,便在江中一路追随而去。她张开自己的鳍片,敏锐地在水中寻找着他残留的气息,她奋力游过江中曲折交错的水道,巧妙地躲开无数的暗流与水藻的陷井,终于进入了一处碧波荡漾的大湖。

湖上的楼阁华美端方,仿佛天上的仙阙降落在人间。她快乐地在湖边游来游去,一直游入了一条特别幽静的水道。那里两边都是白石砌就的堤岸,光洁如玉。岸上云萝繁盛如锦,水面飘落了一层厚厚的粉色花瓣,那些异常芬芳的花香,几乎把这里的水波都染得一片芬芳。

飞鱼喜欢这条芬芳的水道,她在这里尽情地嬉水,张口吞进好些云萝的落英,又调皮地吐出一口口小的水花。

“砰!”一声清脆的响声从岸上传来,透过层层的水波,仍然有着惊人的巨响。把正玩水吞花的飞鱼吓了一跳。她好奇地将头从水中悄悄探出来,放眼向岸上望去。

沿着入水的石阶上去,是白石砌就的华美高台,四周筑有白石阑干,挂满云萝的繁花藤蔓,有些长长的枝条甚至一直垂下了水面。花间的女子年岁略长,高髻宽袍,累累的璎珞流苏从衣饰上垂下来,各色宝光映得她的脸色阴晴不定。

石榴金纹的裙摆边,是一只被摔得四分五裂的玉杯。年轻的男子立在旁边,看上去要年轻许多,身上竟是大红的吉服,相貌俊美而优雅,怒气明显地写在他的脸上。

是他!终于找到他了!飞鱼一眼认出了他便是那少年杜宇,喜悦地在水里跳了起来,弄出更大的水花。

可是岸上的两人都没有注意,杜宇藏在袖中的手微微握紧,指上有明显的一道血痕:是杯子的碎片划出的伤么?女子抬起头来,含泪求恳地望着他:“阿宇,你是要离开我么?你忘了对我的承诺?你说过只要我助你做了新的蜀王,你就跟我永远不分开了!我们一起住在深宫里面,谁也没有办法来拆散我们。所以,我让鱼凫氏成为了过去!”

杜宇墨裁一般的眉间暗藏着烦忧的神色:“小娥,你不要再闹下去好不好?我做了蜀王怎能没有王后?我的表妹梁利是江源的公主。与她联姻之后,与江源一族势力联横,我的势力更会大上许多。”

“小娥!梁利的车驾马上就要到了,我再不前往,她就要起疑心了。小娥,我虽然爱你,你却是前朝的王后,如今又被我尊为太后。我怎能当真与你结为夫妻呢?但我的心里是爱你的,小娥!”

华服女子猛地推开他的手臂,一步一步向后退去。她的脸上是绝望的神色,眸子中闪动着刀一样的光芒。他终于受不了她的逼视,烦燥地一甩衣袖,扬长而去。华服女子如石雕一般站立当地,伫足不动。“不,我不会放过你的。我一定要将这一切都告诉她,杜宇。我会让江源梁氏知道你所作所为,我会让天下人都知道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伪君子,我还会告诉他们关于我的儿子……我就不信,梁氏一门如果得知你的天下尚且不稳的时候,还会一门心思地要将女儿嫁你……”

她踉踉跄跄地跑远了,只有水中人惊愕地呆在那里:杜宇?他们……可是华服女子方才话语中那种刻骨的恨意,让水中的她不寒而栗。

喜气洋洋的迎亲队伍在郫江边停下来,但没人注意到,有一个纤弱的身影悄悄自车中溜出来,赤着足跑到了江边。那是个红妆凤冠的少女,面颊红晕如霞,带着浓烈的青春气息,只是也凭添了几分野气。她一边往江边跑去,一边飞快地褪去身上的冠服,丢了一路。后面一个宫娥慌慌张张地追了上来,一边压低了嗓音叫道:“公主,公主,你不要这样淘气,咱们休憩片刻便要上路的,你却又偷偷溜出来玩水。这要是让蜀国的人知道了可不得了,你是蜀国的王后呀……公主!”最后一句话尚未说完,随着她失声尖叫,那少女早剌溜一声钻入江水之中,只溅起些许细碎的浪花。

宫娥跌足拍手,懊恼不已。那少女却转头喝道:“你这奴才还不回去?再敢偷看我在江中沐浴,我便剜了你的眼睛!”宫女噤若寒蝉,慌着奔回车边去,那少女却在江中浮沉游凫,拍手欢笑,极是自在。

她躲在一旁的水里,眼望着这一幕,不禁呆在了那里。她以最快的游速,从那个大湖里重又游回郫江,守在这入蜀都的唯一官道上,为的就是等待这个少女。蜀国的王后?她就是那个江源公主梁利么?她看上去那么天真可爱,伶俐活泼,让飞鱼一见便有些喜欢……可是景娥一定不会轻易放过杜宇的,如果这个少女得知了一切,江源一族震怒之下,会不会……

那一刻,她的心底有着深深的恐慌与不安。如果梁利发现了这个秘密,他该怎么办?那一刻,她竟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完成这个少年飞翔的梦想。

她猛地扯下一团发丝,轻轻一吹。发丝飘入水中,瞬间化为莹绿的缕缕水藻,悄然向少女袭去。

水藻缠住少女的双足,向下拉去。少女惊恐地叫起来,一边向着岸上呼救,一边奋力拍打着水花,想要游回岸边。可是此处离得太远,她微弱的呼救声引不来任何的救援,而水藻却如毒蛇般越缠越紧。终于少女的力气慢慢弱了,如霞的红晕在颊边飞速褪去,她睁大双眼,发出徒劳的无声呼喊,冰凉的江水不失时机地灌入了其中……少女梁利带着万分的不甘与恐惧,终于挣扎着沉入了水底。

片刻之后,有一片水花夹着金红的一团物事从江中掀起,在洒落石岸的那一瞬间,化作了少女梁利的模样。她拾起路上丢弃的冠服,一一默默穿戴完毕,缓步向车驾走去。随侍的宫娥喜悦地迎了上来,拍拍自己的胸脯:“啊呀公主,你可真让奴婢给急死了!这下好了,咱们快些出发罢。”

她终于进宫,堂而皇之的,成为了他的王后。

她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去爱他,他似乎也很喜欢她,只到那一日,她听到了陈谟晋见时的一番话语。她的心开始紧紧地缩了起来。

她不再是不谙人事的飞鱼精了,入宫数年,她已知道人类的世界有着多少的肮脏和丑恶。一旦杜宇所有做过的事情都败露,他的下场会怎样,她当真连想都不敢。她只有握住他的手,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暖热他的冰凉,然后她听到了他喃喃的自语——杀死陈谟的念头,就是那一刻,牢牢地进驻到了她的心里罢?

可是陈谟并非寻常之辈,贵为蜀王的杜宇,也不敢轻易下手。他日夜长叹,辗转难眠,她全都看在眼里,也急在心中。

朝中讯息不断传来,她也隐约听说陈谟已暗中蓄养甲士,冶炼武器,似有不臣之心。朝堂上议事之时也刚愎自用,甚至与蜀王杜宇多起纷争,日益跋扈。

杜宇脸上神色日渐沉重,他减少了跟她在一起的时间,暂时搬到宁光殿中去住。后来他居然也开始喜欢起声色之娱,宁光殿中的乐音通宵不绝,他精神越是萎靡不振,让国中的大臣们忧心忡忡。

她有一次竟然抑制不住自己的思念,悄然游回阔别经年的水府。

水府洁净冷寂,洞顶的几颗明珠闪动着寂寞的光芒。东南角上放置了一只水晶长棺,她缓缓走到棺前,迟疑地俯下身去:

棺盖明亮莹洁,可以清晰地看到静卧其中的那个少女。她合目敛眉,双手交叉放于胸前,仿佛还在沉睡。这些年来,对着棺中的少女,她始终有着深深的愧疚。这是她杀死的第一个生灵啊,那样活蹦乱跳的生命,就这样完结在她的手中。所为的也不过是他……她要给他飞翔的双翼……

可是少女是无辜的,她常带着香花供果,在江边默默地祭奠。但愿少女芳魂有知,能够原谅她当初的无奈之举罢……

“梁……”才吐出一个字来,她突然噤声。谁是梁利?是躺在棺中的少女,还是她自己?人世间的岁月,当真是令人沧桑易老。她亦不再是当初那尾天真的游鱼,她开始适应人间的生活,学会应酬往来,学会王后应有的风仪气度……她甚至还接见过一次来晋见蜀王的江源王呢——她名义上的父亲,他们相处得还颇为融洽,那老迈而恪守古礼的父亲恭敬地将她当作上国的国母,谈话间也是寻常的君臣应对,根本不曾发觉她原非自己真正的女儿。

有时候她甚至有一种错觉:她才是梁利,是那个幸福得令她嫉妒的江源公主,杜宇名正言顺的妻子。

我会代你,让杜宇安宁幸福的,一定。我发誓。对着棺中的少女,她在心中默默地诵念。

她长吐一口气,毅然转身,步出室去。

对于非人的她来说,只需要运用一点点的法力,将豚毒暂时封在豚肉的纹理中,哪怕遇到银杯也不会变色。但是口中咀嚼之时,纹理断裂,毒液却能直入胃肠——杀死陈谟,十分简单。可是杀死自己的心,真的很难。

她探知景娥所在之后,便从湖中偷偷潜水过去。她告诉景娥那些消息,也是在杀人啊……在看到景娥的第一眼起,她就明白景娥是什么样的女子。杜宇是看错景娥了,景娥对他是真正的爱呵,爱得那样疯狂,那样不顾一切,愿意舍弃自己所有的东西,包括江山、包括荣辱、包括亲生的儿子……只为了要能永远地跟他在一起,永远地独占他那颗骄傲敏感的心。哪怕是被他囚禁了起来,在那样寂寞如冰的世界里,景娥的心里仍有着小小的幻想:他不过是要安抚新娶的王后,以获得江源梁氏的支持。他害怕自己任性闹事,才将自己秘密地关在这里。等到一切过去,他还是会来的,他一定会象以前一样温柔体贴,化解所有的怨恨与不安……

直到她残酷地告诉景娥:瑾奴已经疯癫、而景娥所有旧时的侍女随从都已被杀得干干净净。作为长期政治同盟的景娥,比谁都了解杜宇的手段,如何会看不出他的用心:原来,他当真是要斩草除根,他当真是完全地放弃了自己。他存心要让景娥在世上的一切痕迹,都消失得彻底无比。

她亲手摧毁了那个同样痴情而烈性的女子心中,最后一缕残存的柔情与希翼。景娥当真没有再活下去,对她这样的女子来说,此时活下去已无任何意义。

真正的梁利死了,陈谟死了,瑾奴死了,景娥也死了……而这一切,都是出自她的亲自谋划。

为了他,她渐渐变得不象自己。以前为鱼的时候,她在江水中游来游去,觉得自己就是那清澈水波的一部分,自在而轻盈。可是现在她跳入水中,却游得很累很累。她觉得自己的双手沾满了血腥,身上负着沉重的血债。每一次都象是不得已,然而她都做得坚定不移。

她一直很累。因为爱他才不顾一切地追随身边,却不知爱一个人,原来是天下最累的事情,比修道炼术还要累。

好在,这一切,终于是结束了。

此后数日,黑甲军在完全控制了整座蜀宫之后,对整座郫邑进行了大规模的清洗,并以绝对的军事强势将国中几股大小势力完全镇压,朝野肃然。未几,内庭传出消息,蜀王杜宇因体衰不能理政,欲传位于国相开明。群臣自然上表附和,随后举办了隆重的禅让仪式。蜀国在历经蚕丛氏、鱼凫氏、杜宇氏三代之后,终于戏剧性地迎来了第四代君主:开明氏。

夜已深沉,月上中天,然而一阵乌云飘来,竟然还下起了蒙蒙的小雨。雨丝穿透月色银辉,纷纷扬扬而下,融汇成一片奇异的景象。

郫邑背后的汶山之上,前王后梁利的墓修得高大巍峨,极尽富丽之能事。然而却并没有如前朝一般,在墓前修建宽阔的青石墓道,却在那块土地上种了一片“茫茫”。斯时“茫茫”开得极盛,远远望去,便是一片幽蓝如纱的轻影。一个戴着青玉面具的人跪在墓前,身上没有覆盖任何雨具,任由纷飞的雨丝浸透了那袭华丽的衣袍。

但他恍若未感,久久不曾起身,直到新蜀王开明擎伞走到跟前,他仍是视若不见。

开明是独自前来的,没有带一个从人。他默默地站了片刻,突然道:“下雨了。微雨与月色相融,这样奇妙的景观,寡人还从来没有见过。”

“你,是来赐我云萝绢的么?”良久,戴青玉面具的人终于开口了,话语低沉而漠然,带有深深的倦意。

开明摇了摇头,淡淡道:“有人上表请求,要寡人为绝后患,一定要将你赐死,连云萝绢都奉了上来。然而,寡人是不会杀了你的,杜宇。”

杜宇转过头来,青玉面具后的双眸中,仿佛有小小的火炬燃烧起来,流露出嘲讽绝望的神情:“你会饶了前任的蜀王?”

开明又摇了摇头,凝视着他,一字一句,低声,然而清晰无比地道:“可你,是她为之付出一生的,唯一的男人。”

杜宇的眼中的火光瞬间熄灭,身子晃了晃,有泪水自面具后的眼中流了下来:“我讨厌我的王后表妹,讨厌这桩政治的婚姻。讨厌自己永远不能象鸟儿一样,在天空自由自在地飞翔。所以我总是按捺不住自己一种仿佛发自本能的愤怒。我不宠爱梁利,可是跟她却有奇怪的熟悉,我对她时远时近,时冷时热,因为我一直以为她是梁利……那个曾经轻视我的贵族少女。”

“她不知何时洞察了我的秘密,然后那些潜在的威胁就一个一个地清除了。他们死得那么突然,那么费夷所思。我开始害怕,虽然她什么都不说,但我知道她了解所有的一切。我想杀了她,只有杀了她我才能永远安全,只有杀了她我……才能不会爱上她。”

月色渐渐被乌云所遮蔽,阴影笼罩了冰雪一般的月华,有远而闷的隆隆雷声,在天际隐然响起,风雨蓦然间大了起来。

开明默然不语,伞面被雨打得啪啪作响,扯索般的雨水在伞的四周此起彼落,如人的思绪,剪不断,理还乱,无所从来,化入尘埃。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原来她就是那个水中的少女。在我少年的那段黑暗时光里,我曾多么盼望自己能变成一只小鸟,胁下生出双翅,在天空中自由自在地飞翔。那时她常常藏在水中看我,露出美好的面庞,唱出同样美好的曲调……我从来没有放弃过对她的寻找,可是在我倾尽一切去寻找她的时候,却不知道她早已悄然来到了我的身边……”

“她所做的一切,在我看来都当作是她的阴谋,却不知……”

“如果我真的想飞翔的话,她才是我的翅膀啊……开明,可惜我知道得太晚了。”

“人生是多么的沉重而令人疲倦……挣扎求生的时候,会拼命地去求权位富贵;获得权位富贵的时候,又要拼命地去护住这一切……为什么我们的一生都是这样,永远不能停歇,永远求不到想要的安宁和自在……”

杜宇从怀中取出一只玉瓶,摊开手掌,从瓶中倒出十数粒豆子大小的朱红丹丸来,堆在掌心。开明不由得失声道:“这是宁光殿里的那些丹药?你……”

杜宇苦笑道:“辛苦了那么久,我的仙丹终于炼好了。别人都说那是巫师们在骗我,凡人怎么能炼出飞升的仙丹呢?可是,我什么都不在乎。”他猛一仰头,将掌中丹丸尽数倒入口中,艰难地吞咽下去。

开明目瞪口呆,但见杜宇端坐不动,头顶上却开始渐渐升起灰白的热雾。那些白雾凝聚一线,冉冉上升,连雨水都不能将其浇化。杜宇双手放于膝上,面色端详,口中喃喃自语,仿佛在虔诚地向上苍诉说着自己的夙愿,几乎令人难以听清:“我愿将自己的灵魂化为那天空的飞鸟,从此再无挂碍,自由自在。”

陡然有一道闪电划破天空,电光剌眼,又有炸响的惊雷在天际轰然响起,大雨仿佛听到号令一般,蓦地倾盆而下。当光电的影子划过的那一刹那,开明不由得闭上了双眼,几乎与此同时,耳边当啷一声!仿佛是那个青玉的面具落到了地上。

开明悚然动容,俯下腰来,下意识地拾起青玉面具,遽然仰首望去:

跪在墓前的杜宇,竟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一只黑腹黄背的小鸟,从“茫茫”幽蓝的花影中飞跃而起,穿越无边无际的风雨,无惊无惧,迎着满天的电光雷声,奋力展翅飞去。

终于,还是成功了么?失去了那么多美好的东西,终于得以抛弃掉这令人鄙恶的沉重躯壳,漂浮的灵魂化作了自由飞鸟。

风雨雷电之中,新任蜀王伫足良久。终于,他将青玉面具揣入怀中,艰难地转过身子,向蜀宫的方向踽踽而去。

大雨下了整整三天三夜,冲刷得整座汶山青翠欲滴。到天色放晴的时候,开明担心新建的梁利陵墓会受到暴雨的影响,便派了长生前往梁利墓前查勘。长生回来禀报说,数日风雨肆虐,可是前王后的陵墓没有丝毫异状。便连墓前的那些“茫茫”,它们吸收了雨露的充分润泽,在夜晚反而开得更盛更美。为了证明自己的禀报并非虚假,长生还细心地连根拖泥地带回来一株茫茫,用一只玉盘盛上,珍重地奉上来。

如纱般轻薄的花瓣,在夜风中轻轻颤动。玉盘洁白,花色幽蓝。开明拈起那朵茫茫,举到眼前,凝神观注。记忆中那个漫天飞雪的夜晚,那双水晶般澄澈通透的眸子,那贴近胸口的一团温暖,刹那间仿佛又浮现在他的眼前。

开明长叹一声,沉重的气息冲到了茫茫的花朵上。那些花瓣顿时融化开去,仿佛水汽一般,瞬间消失在玉盘之中。

茫茫,这是多么奇怪的一种花朵,严酷的风雨霜雪不能使之凋落,可轻轻的一口气却能将之吹化。

是否正如爱情的飘缈和易伤,往往也是源生于我们自己内心深处的软弱与彷徨?

长生还说,他在那里发现了一只奇怪的鸟儿,它总是飞到前王后的墓地去鸣叫。那鸟儿以前谁也没见过,不知道是什么品种,黑腹而黄背,与云雀大小相似。它停留墓上,叫声终日不绝,到得最后,竟然累得会从喙角流出血来。那样凄苦而清宛的鸣叫声,与其它鸟雀的平板单调不同,跌宕起伏,令人下泪,竟仿佛是在唱着一支哀怨的挽歌。

长生见蜀王默然有思,眉宇哀伤,便上前禀道:“前王后贤惠淑德,连是禽鸟也为之歌唱,当真是叫人感动。请我王为此鸟赐名吧,若传颂开去,感动天下人都如此鸟一般,重情重义,那王道教化,也就容易得多了。”

开明氏蹙眉不语,半晌,方才点了点头。

“也好,寡人赐名,叫杜……”他顿了顿,目光恰好落在案上:一束洁白的云萝绢,静静地置于那里,旁边是一只雕琢精巧的青玉面具。

开明仿佛听到,心中有一块什么东西,在刹那间碎裂开去,化作无形热气,涌上喉头:“就叫杜绢、杜鹃罢。”

同类推荐
  • 不是我不爱你而是我不可以去爱你

    不是我不爱你而是我不可以去爱你

    “我爱你祁筱霏”一个撕心裂肺的声音响起。“对不起,我不爱你。”他们的爱情将何去而从,祁筱霏又能否放下仇恨,两个人又能在一起吗?希望各位读者能够支持我,谢谢(^_^)
  • 樱树下的诺言

    樱树下的诺言

    一场作者自己都被晕了的故事,一场关于青春的爱情,一个关于儿时的承诺,一个爱上了三个女主的男三……到最后,有谁能弄懂这场故事,有谁能在里面找到自己的影子…这个承诺实现了吗?这个男三最后和谁在一起了呢?想知道就来看看吧!本书已在别的书城发布过了,请大家不要误会,只是名字改了改。
  • 四位逆大小姐和四位帅大少

    四位逆大小姐和四位帅大少

    四位小姐少女,她们都是出生不简单的,个自的父母都叫她们去樱皇学院读,而他们也已样,从此她们在校园中遇到属于她们的爱情。。。。。。因为一些事情要停止更新一段时间不过读者不用急到时候我会更新的
  • 缪斯制造的绯闻

    缪斯制造的绯闻

    一个是当红乐队的主唱,一个是初入演艺圈的小花旦,原本素不相识的两人竟然成了八卦周刊封面的绯闻情侣?!“江染晴!你给我老实点,台下那么多记者看着呢”“柏林!你以为我愿意和你站在这吗,自恋”“江染晴!不如等下结束了安静的坐下来打一架吧!”“谁跑谁是狗!”
  • 嘘,爱情在发芽

    嘘,爱情在发芽

    圣风学院是一所普通的学校,校草宁熙泽成绩优异,一个普通的女孩苏小雅下定决心要超过他,一场关于成绩与爱的战役正展开,爱,已在不知不觉的瞬间降临……
热门推荐
  • 我欲焚天

    我欲焚天

    莽荒之中强者纵横,妖人不止,群雄林立,强者万万。我楚劫长剑所指,那个敢作声?踏九霄,碎星辰,怒斩圣贤,我欲焚天!
  • 幻世风尘录

    幻世风尘录

    风之纽因斯大陆.风煌帝国.帝都弗德洛特.倒影圣殿在帝都的最中心,有一座高耸入云的宫殿,正值寒冬,在瑟瑟寒风中,在宫殿的顶尖飘扬着一面旗帜,上面龙凤腾飞,正是教皇殿的龙凤旗。
  • 见习小无常

    见习小无常

    这世上想必每个人都自己的工作,每个鬼,也有自己的工作!我叫白无曦,是新上任的无常,因为名字的缘故,常常被人叫做‘白无常’,我还有一个同事,叫做墨无双,也因为工作被人叫做‘黑无常’;我还有俩上司,一个叫孟婆,一个叫钟馗,一个白毛萝莉,一个俊美青年,然而,他们的年龄比我和墨无双加起的都大!对了,还有一个天庭的小伙子,时不时的都跑下来追我上司,孟婆,好像叫劳子月老来着......这是一步无常逆袭的宠文,一定推翻你们对黑白无常的认识!
  • 魔弑九霄

    魔弑九霄

    被大家族收留的养子,天生废物?不,是天生王者,看张珏逆天之路,天不容我?看我逆这贼天。
  • 藏头尸

    藏头尸

    一幅画里的故事,下雪了,闭着眼睛,故事开始了……
  • 你的霸道总裁易烊千玺

    你的霸道总裁易烊千玺

    她是一个典型的萝莉,他是一个霸道的总裁,他们之间会有什么故事?请期待《你的霸道总裁易烊千玺》
  • 我当说书先生那几年

    我当说书先生那几年

    说书人讲诉自己和别人的故事老噶家出现了这么一件事……同名有声小说正在录制当中,如有收听的听友请加群:201954373
  • 此生有你不离不弃

    此生有你不离不弃

    我爱你,因为此生有你。在爱情里的他们是傻瓜,甘愿付出此生不离不弃。这段爱情太苦,染上巧克力苦涩,却是更加迷人。他许她一生任性,将所有的苦锁在心底。他,守在她的身旁16年。她,依偎在他的怀里用冰冷的手获取温暖。他,为她挡下所有刀枪满手鲜血,她却浑然不知。她,在最阴暗的地方仰望着微光,承受着万人的敬仰。巧克力越是苦涩越让人迷恋回味。“宝贝……”“你滚!你滚!离开我的世界啊!”既然不爱她,为什么还要进入她的世界?!相隔十年,他再一次来到她的世界。爱她,宠她,护她,睡她……他爱她,全世界都知道只有她不知道……
  • 未及之爱

    未及之爱

    洛暧是大都市中一名小医生,初恋和别人走进了婚姻殿堂,恋人在一夜之间失踪,经历了最困难的时间,相亲时又遇到的近乎完美的男人,所有的一切都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可是失踪的恋人又出现了,告诉她这一切的美好都是假象,未及之爱,一回首,那人已走远;再回首,相视一笑泯恩仇;三回首,无悔爱过你。活到人生的拐点,回头看看来时的路,要说无悔,着实心中有愧。
  • 未记录的代码

    未记录的代码

    短暂是永恒的,而永恒是短暂的。一位中年人望着远去的飞行器招了招手,希望她一路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