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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落尽桃花

东海龙女

辘辘车声,徐徐辗过血红的一地残阳,透过车后扬起的蒙蒙烟尘,息地的平川景物已是愈来愈是模糊,亦愈来愈是遥远。

依依附于窗边的那只素手,如玉莹洁,如水无骨,是造化最倾注心血的作品,此时也颓然垂落下来,厚重数层的织锦垂帘随之覆下,瞬间隔断了两道留恋的眸光。

帘幕左角,是各色丝线织就的火凤,正是当今东方第一强国楚的图腾。

夭桃打量了自己身上的袍服一眼:续衽钩边,曲裾深衣,这号称楚国丝织品最上等的“凤龙虎绣罗禅衣”之上,也密密地绣了许多只展翅的凤凰。

衣饰的华贵,显示着她所蒙受的特别的恩宠,然而那样多的凤凰,那样繁杂的数层织物锦罗,还有那沉重的金翠珠饰,几乎要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在息国的时候,从不穿这样繁复而沉重的袍服。

息国的宫娥们,每日清晨,都用玉斗收集许多初初绽放桃花瓣,拧出嫣红的花汁,混以名贵的香料,在那些轻薄的素色绫罗绢绸之上,印染出或淡雅或明艳的图案。

在春日微醺的午后,她穿上那一层层美丽的绸衣,举若浮云,迎风飞舞,她清脆而欣喜的笑声,悠然飘过息宫那幽静曲折的长廊,廊外数株桃花,疏落有致,艳丽如画。

而息侯植丰斜身倚于桃林旁的阑干之上,手执双螭纹耳垂玉连环青铜爵,爵中美酒滟如琥珀,只顾微笑着,眼中满是宠溺,息宫佳丽,便是形同虚设一般,他的眼中,向来似乎只有她的影子。

息号称千乘之国,北结齐郑,南接荆楚,物产富饶,息侯为姬姓,是周朝宗室一支后人,不比那些弹丸小国,植丰又正在盛年,相貌英俊而秉性温柔,故此陈国国君宣公再三思量,终于将自己最疼爱的小女儿夭桃嫁给了他。

妫氏二女,其容颜美如桃花,故陈公称姐姐为桃英,她为夭桃。

当年她的美名遍播诸侯国中,息侯得陈公许婚,大喜过望,驾青翟锦羽相饰的鸾车,不辞路途劳苦,亲自来陈迎娶她回国。

因为她闺名有个桃字,他便在宫中遍植桃花,还戏笑着说:“夭桃灼华,植兮益丰。”二人曾在桃树下诵念《诗经》,相与盟誓:“死生契阔,与子成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那时她还年轻,从陈国公主,到息国夫人,无非是由妫夭桃变成了息妫,无非是从一座宫殿进入另一座宫殿,一样的锦衣玉食,并没有什么风浪与悲伤,她不明白深宫外的世界,不知道虎狼铁骑已驰骋天下,无数的小国已经泯然消失于世间。

战国的风云远在宫外,而她的那一段人生平坦而华美,有如夭桃绽放时的繁盛与鲜艳,她一直都在甜美地微笑,春日桃花的艳色仿佛沉入她双颊的笑靥,透出粉红的光晕与亮采,她自然是从来没有怀疑过,植丰与她,竟没有办法执手偕老。

如今再回想起来,息宫那些美好平静的时光,已经是恍若隔世。

一切的变故,都出自于那一天。

她嫁到息国之后,日夜思念陈国,植丰终于拗不过她,也依依不舍地送她到国境,告别了她。

途中,她经过大姊的夫家蔡国,蔡也是姬姓国,且蔡侯一向与息侯交好,她然而她没有想到,家宴之上,她美丽的容色让这位姊夫竟不顾伦常羞耻,对她动手动脚。

息妫纤质如柳,却起居贵重,并不是软弱怕事的女子,她一把拨开姊夫的手爪,勃然起身,一任青铜觚中的美酒泼满裾袂。

她大声地呼召殿外的随身卫士进来,拂袖而去,而那位蔡侯,终于也被她的怒色与威势所慑,只得悻悻任由她离去。

回来后她向植丰哭诉,年轻的息侯愤然而起,却又叹了一声,颓然跌坐下来,她听见他轻声说:“夭桃,蔡国势大,现在我们不能动蔡侯,但是你等着,你等着……”

他没有再说下去,她也没有再问,便柔顺地偎入了他的怀中,心中却掠过了一道阴影——原来,这世界原非都是繁盛而美好,便连她心爱的夫君,竟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幸得……幸得她还是安然地回到了他的身边。

原本,她已经将这件事情忘记,谁知过了数日,他满面笑容地回来,难得心情极佳,召来宫中歌舞,与她花下饮酒小酌,还用极轻松的语气说:“你还记得蔡侯么?他这下死定了。”

原来,息侯将库中珍宝取了十之四五,派遣使者入楚,使者对楚王说,臣主母归宁,经过蔡国,蔡侯不以礼貌相待,反而加以调戏,所以臣的主公息侯怨咎于心,但我们息国力弱兵少,不能够向蔡国报得这段仇怨,现在听到大王您东征西伐,威镇汉东,特令臣奉表求师伐蔡,况且蔡侯自恃与中原强大的齐国联姻,一向不肯向楚国屈服进贡。理应教训。如果大王将蔡国灭掉,那么我们息国历年的贡赋全归于楚。

楚王踌躇说:“但是以什么理由进兵呢?”使者说:“若楚兵假装进攻我国,我国求救于蔡,蔡侯向来以勇武自负,必然亲自带领军队前来相救。此时我息国与楚合兵攻蔡,就可以俘虏蔡侯。”

楚国依计行事,最终蔡侯不能抵挡,投奔息城。息侯含恨在心,当然闭门不纳,楚兵从后面追赶,在芋野将蔡侯活捉,并押回楚国,据说是打算把蔡侯烹了,以飨太庙。息侯大犒楚军,并亲自送楚王出境。

这些,深居宫中的息妫,自然是不知道的,她只是心中欢喜,自己的夫君这样爱惜自己,那好色的蔡侯又已被俘,人生似乎就圆满了。

此时,桃花已经快要落尽了。

就在这迟暮春日的黄昏,在西落夕阳的映照下,息国东南的平川上腾起了大片大片的暗黄色烟尘,天边传来轰隆隆的隐约雷声,急风骤起,仿佛是传说中的风伯与雷神正在云中穿行,而剧烈的暴风雨即将降临。

息妫正令服侍她的宫女画羽在殿内描金箱中拣出“霞影罗”裁就的衣衫,抵御那即将到来的风雨的凉意。

“霞影罗”是息侯新近掷以千金,为她自临海的越国购得的名贵衣料,据说连楚国宫中的贵妇也不见得有这样的新衣。

然而守城的兵士飞驰来报,她才知道那不是雷声,而是楚王卫队的行军声势,刚刚帮他们扫灭了仇人蔡国的楚国、传说中的东方第一大国、以勇武的军队横扫天下、令诸侯不禁侧目心怵的楚国,当真有风伯雷神一样的威势。

为迎接楚王的驾临,息宫上下忙成一团,她身为息国正夫人,心中自也欣喜非常,楚王,或许可以这样说他,他是她的恩人。

终于迎到了那衣甲鲜明的跋扈男子,息侯率臣子在宫外相迎,将士簇拥之中,楚王昂然而入,甲胄剑器铿锵作响,周身散发出危险的猛兽般的气息,息侯亲置馆舍,在宫中最大的迎晖堂设宴相陪。

然而他不知道,他将要献予楚王的,要远胜他所得到的。

她心中莫名其妙觉得恐慌,不肯盛妆打扮出来相陪,但息侯终于派人来催,说是楚王要亲自看一看息国夫人,还转述楚王的话说:“我曾经效微劳于你的夫人,现在我经过这里,你的夫人难道不为我进一杯酒?”。

楚王发话,息侯不敢不从,楚国祖先熊绎,不过是周朝一个小小的臣子,并没有封王,只是被封为子爵,地位远远低于其他诸侯国,他们筚路蓝缕,起于荆棘丛生的大山之中,因此一向被称为荆楚。

数任楚国国君一再要求周朝加封,却始终不曾如愿,直到前任楚王熊通在位之时,殚心竭虑,先后伐申、吕等国,并平随黄等国,国势逐渐强盛,终于不等周王室赐封,居然自立为王,周王室不敢出声,楚国跋扈愈盛,国力雄浑,隐然已与中原大国齐国相抗衡。

可她现在是国夫人,以前出身是世袭公爵的陈国国君的公主,所以,内心深处是有几分瞧不起楚国的,但终究无奈,她不得已,却也不愿意盛装打扮,从内殿出来,着“霞影罗”,斜斜绾一枝珠钗,连后冠都没有戴上,更谈不上浓施脂粉。

宫人在迎晖堂中设下锦褥,供她跪拜之用,她止步,微折柳腰,双膝落褥,一身的纱罗便云雾般地曳了满地。

楚王端坐屹然,默然不言,但有莫名的气势无声压来,她心里有些慌,本来的傲气不知飞去何处,咬一咬牙,螓首低垂,含笑,举起美酒。

纱袖悄然滑落半截,素腕皓指,竟与玉色无异,他突然轻笑一声,她脸上陡然剌痛,却被他滚烫的目光灼疼了面颊。

一只骨筋纠结的大手,中指上还有寸许长极深的刀疤——猛剌里伸了过来,却不是去接那斟满美酒的白玉杯,却一把攥向她白玉般的手腕!

息侯失声叫道:“夭桃!”

她悚然后退,灵巧地闪过了那只曾扭转过无数命运法轮的大手,将白玉杯顺势递入了侍立一旁的画羽手中。

那男子的胸腔中,迸出一声交杂了愤怒与失望的叹息,其实他只是轻轻地哼了一声,却仿佛有着嗡嗡的回响,震疼了殿内所有人的耳膜。

这个男子,不过也与息侯身形相若,怎的举止之间,竟隐有风雷霆啸之势?她心里更是慌乱,起身敛裙,行礼退别。

息侯喃喃道歉,似是在说她衣饰冠冕不全之类,只听楚王笑着说道:“夫人闺名原是叫夭桃么?好名字,桃华绝色,出自天然之态,这世上的俗脂庸粉,原是无法相提并论!”

息侯勉强微笑,而她始终低首不言,然而她举止端方而优美,确有国君夫人之范,冷淡而无可挑剔。

谁知再完美的风仪,也阻挡不住虎狼之师的脚步,第二日夜间,楚王借还请酒宴的机会,暗伏甲士,在席上勃然色变,怒斥息侯背礼,不带夫人前来犒劳三军,息侯无从辩白,结果堂堂侯王,当席被擒。

息妫闻讯大惊,掩面奔入后园,她怎会不知息侯因何而获祸?然而,息国弱小,楚国强盛,便是举国之兵,也无力抗拒那个跋扈而冷酷的楚国男子!

她一路疾奔向前,顾不得霞影罗的衣衫被一路的花枝挂得零乱破碎,镶珠的绣鞋跑掉了一只,却感受不到石块剌痛脚心的尖利。

唯有风在耳边咻咻地尖啸,园中的桃花四处飘落,平生第一次,她感受到了命运的沮丧与恐怖。

公主与国夫人的高贵身份,艳惊世人的美貌容色,原来也如这园中的桃花一般不能自主,不是任人采摘插瓶,便是飘然委于尘土。

终于奔到园西的那眼水井,她闭上眼睛,便要一跃而入。一直紧追在她身后的画羽一把拉住了她的衣袖,跪下苦苦哀求:“夫人,你现在要是死了,楚王龙颜震怒,势必要影响王上的性命,甚至殃及息国子民,夫人若为他们着想,也该要活下来才是,须知愤激而死易,忍辱偷生难。”

画羽叹息一声,这个长在深宫的弱女子的目光深处,竟然也浮上了极深的一层怜悯:“群雄割据,风云变幻,生而为人者原是辛苦得紧,夫人……”

她奋力挣他不脱,终于力竭,伏于井台之上,喘息不已,眼角,终于有几颗泪珠滑落。

清亮的井水如镜,照出绝望的女子面容。

息国被灭,并入了楚地版图,而看在她的面子上,息侯也终于得以活命,被楚王封于汝水,仅受十户之邑。

再也回不去了,她的息国,她的夫君。

世上再无息妫,只有夭桃了。

夭桃垂下首来,无声地哭泣,重重叠叠的额珠垂了下来,厚厚一层珠子掩住了桃花般娇艳、月华般皎洁的面庞,冠顶的金翘无声地细细颤动,如花丛中颤抖的蝶须。

只因在这狼烟四起的时代,任是多么高贵美丽的女子,终不免如鲜花一般,随着季节的推移,无奈地委落于尘土,昔日这息国夫人,这以美貌而名闻宇内的妫氏夭桃,今时却将要成为楚国宫妃。

息国被灭,夭桃这最美丽的战利品,由最精良的楚王近卫相护,跟随在楚国大军的旗旄之后,艰难跋涉了足足六十一天,终于进入了楚国境内。

楚国风光,与息迥异。

息地开阔而平坦,楚国却多了几分高峻幽深,早听说楚地崎岖,却不料也有平原,但与息地平原的烟尘万里苍茫不同,仍是极青的天,极绿的水,极葱笼的各色草木,让人眼目一清,说不出的怡爽可人。

楚国都城郢都,更是一个意想不到的美丽地方,碧绿的护城河有如玉带一般,将城池紧紧地护在正中,河堤上是幽绿的密林,古木参天,道边摇曳着的蘅芜和杜若,散发出好闻的幽幽香气。

夭桃心里的怨怒的火焰,终于渐渐熄了下来。名节是尽不了的,故国也不能回去,安分一些,做这强大君王的嫔妃罢。

但还有一枚小小的火苗,在心的最深处阴阴地飘动,说不上是什么,然而又热又冷,灼得心尖极痛。

在别馆住了三天之后,楚王遣内监令宣诏,带她去正殿兰若堂,那内监令路上便向夭桃道喜,偷偷告诉她说,楚王将当众颁旨,册封她为侧夫人,名为“桃花夫人”。这是一种无声的宣称,证明她所蒙受的不一样的宠爱,夫人若再生下一位小公子,只怕就要宠冠楚宫,贵不可言了云云。

夭桃勉强一笑,道:“多承吉言。”

通向兰若堂的路径,掩映在蜿蜒清香的藤萝丛中,她素服银簪,默默地向前行来,花木摇曳,令人仿佛感受到了山林的芬芳。

她想起了当初曾与植丰嬉笑憧憬过的未来,说要在平川万里烟尘滚滚的息国,建一处花草葱笼之地,她与他老后,便在那里安静地居住,看着他们将来的王儿,继续统治那千乘的息国,他们从没想过要做霸主,也没有在乎过属国的屈辱,宫廷幽深,隔开了外面所有的世界。

现在,植丰亡国,楚赏赐给他的封地汝水,听说山穷水恶,而她曾是那样向往着自由而美丽的山林,现在却处于远隔息地万里的险恶宫廷。

殿堂空旷,奇异的焚香在空中袅袅飘散,她看不清宝座上端坐男子的面貌,唯觉得他身形伟岸而高大,今日他归楚宫,便做王者服饰,卸去了领军征战时的那套衣甲,倒是少了几分令人心悸的军戎之气。

高冠华服的楚宫礼官为她主持册封的仪式,许多面目娟好的宫女忙前忙后,为她穿上绫绸绢纱等一层层不同质料的袍服,在腰间绕缠好华丽的长拖裾,束紧锦带,结上玉扣,佩上饰以兰蕙的香囊……

青铜编钟的雄浑与玉质编磬的清脆,揉和成楚地特有的清灵悠扬的乐音,回荡在兰若堂金碧辉煌的空间之中。

她默然,但觉两鬓一沉,却是重重地压下一顶赤金打就的三凤吐珠冠。

他一直饶有兴趣地观赏不语,眼见得这美人在各色珍宝名绢的映衬下,愈发地华艳起来,似乎心情极好,笑着说道:“桃花夫人,你走前一些,抬起头来,让寡人看看。”话语声音不大,但有一些难以觉察的温柔。

她小心地迈出几步,这才抬起头来,仰首便望见了他腰间的嵌宝螭龙纹带钩,两条赤金镶就的螭龙爪环倒扣,捧出青绿如松的一块圆形宝石,赤袍,玉带,下裳上绣的是凤,玄黑丝线,泛出幽幽的光——那却是极狰狞的凤,爪钩如铁,目珠四射。

她禁不住一颤,不由得往后让了一让。

“早听说陈国大公主妫氏貌美如桃花一般,今日得见,才知所言不实。”他伸手捏住她弧线优美的下颏,朗朗地笑了起来,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得意:“只怕是将桃花拟之公主美貌,还要差上三分,寡人得此佳人,真是我楚国之福!”

我早不再是陈国公主了,陈侯之女嫁与息国为后,早已是诸侯皆知的息夫人,而你,不是曾在息侯举办的宴会上,强令我向你奉过美酒么?

夭桃在心里冷笑一声:然而你仍以娘家身份称我,莫不是还想掩盖你那无异于禽兽的夺妻行径?

她依然不言,他凝视着她,笑容渐渐冻结,目中便有三分不解,却有七分愠怒。

忽然有大臣出来,朗声道:“昔年妫氏在陈国时,有术士以卦卜之,说她生具桃花之貌,兼备淫媚之姿,桃花主淫工媚,转瞬即凋,并非花中正神,只怕不是什么绝色的佳人,倒是大大的劫难啊!蔡侯因为她而引来我军,息侯更因为她而亡国,我楚国美女如云,大王又是英明的国君,断不能再覆前车之祸。”

义正辞严的话语,回荡在空旷的兰若堂上,楚王手掌微微一颤,犹豫地收了回来。

桃花劫?她暗暗一惊,尚在髫龄之时,她便已是闻名陈国的绝色,当时有名术师路过陈国,传闻几近通神,陈公便以重金将他请入宫中,指望他来看一看几位公主的相貌命运。

精尘子看过几位公主,终于在她面前停了下来,说:“生具桃花之貌,兼具淫媚之姿,道是佳人绝色,却负亡魂无数。”

这话语,极是隐秘,便是当初陈公许她给息侯时,也不曾提过,这楚国大臣,却是如何得知?

她心中突然一动:这楚国的大臣,都已是知晓了,植丰他,不会不知道罢?这许多年来,她在息宫中任性娇痴,不许他分宠于别的嫔妃,便是他也不能逆她分毫,他有时也会恼怒,但最多生生闷气,后来也就罢了,他从来不曾向她提过这桃花劫,哪怕是最后……

哪怕最后植丰被楚国的甲士按倒在迎晖堂冰冷的长案上时,他仍然不曾学故人做长叹道:“女色误我!”

酸楚的感觉,从她心里一直窜上了鼻端。

植丰、植丰!我绝不负你,纵是我身如蒲苇,柔弱不胜刀枪,然而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她在心中呐喊。

楚国的大臣们纷纷进言附和,引经据典,滔滔不绝,渐渐言辞开始慷慨激昂起来,甚至还有人奏请将她诛杀。

随侍的宫女中有她从息国带来的画羽,此时站在一旁瑟瑟发抖,而她听在耳中,心中反倒隐隐约约盼着能痛快一死。

终于,楚王轻轻咳嗽一声,众大臣立时偃旗息鼓,殿上寂静,只听他笑道:“鬻拳大夫,她的确是息国的劫难,却不是我楚国的劫难,寡人受命于天,与息侯不同,岂能度不过小小的桃花劫?”他顿了一顿,声音不大,话语中却是隐隐透出王者的威严:“不过后宫纳一女子,何劳众卿烦扰?”

众人嗒然无语,只得退回班列,却有一人经过她的身旁时,低低哼了一声,不屑道:“妖孽!”听他声音,仿佛正是那个叫做鬻拳的上大夫。

但闻得楚王轻笑一声,似是对鬻拳的愤激觉得有些好笑,然而她终于看清了这位君主的容貌:这正当盛年的男子,不如植丰那样温柔而秀美,他宽额广颐,长眉星目,虽然是神采飞扬,仔细看时,却觉他的眉宇间沉有极深的阴鸷。

她柔顺地低下头去,微微地欠身行礼。

凤驾翟车,光华耀目,从人宫娥的衣袂,挥扬相连,遮天弊日,竟胜过天边最艳丽的云彩,为迎她来楚,楚宫中最为华美的夕夏宫,已大兴土木一番,聚集了楚地最名贵的珍宝与装饰,极尽奢华之能事,并改名为灼华殿。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或许是因为她的名字,楚王才取“灼华”二字,作为宫殿之名罢?

一连七日,楚王都留在灼华殿,除了上朝议事,不曾离开她半步。

次年,楚王更进她一品,她从此在宫中,地位仅在王后之下。

只是她始终不与他说话,哪怕是在最销魂蚀骨的时刻,她都是死死咬住丝帕,坚持不吐一言。

无数次她在半夜里幽幽醒来,悄然起身着衣,步于窗前,手扶着雕花的木棂,默默仰望着幽蓝的夜空,殿室中弥漫着麝兰的香味,掺杂了楚王的复杂气息,她一定要推开窗子,才会觉得喘过气来。

宫妃们妒她得宠,本不就不甚待见,见她位份虽高,终日只是沉默无言,于灼华殿闭门不出,只道她孤高自许,流言蜚语更是多了起来,只是灼华殿的宫门坚固而沉默,将这一切都隔绝于外。

直至那一年,楚王后率后宫嫔妃,前去高唐行巫神之祭,夭桃平生才第一次体会到了宫闱纷争的残酷。

高唐地方的山峦,比郢都群山更是秀丽峻拔,高唐的神庙依山而建,建有石阶过百,下临着幽黑的悬崖绝壁,越显得巍峨而高耸,巫神之祭,向来是由王后领礼,楚王不能前往,然而那祭典场面仍然是宏大壮丽。祭词具有那样优美铿锵的韵节,由身着白袍的女祭司曼声诵来,当真如歌曲一般悦耳动听。

大典之后,在神庙后堂小憩之际,由神庙的女祭司出面接待,王后性情温和,所以夫人们心境轻快,七嘴八舌,个个话语都比往常多了许多,唯有夭桃仍是默默不语,便显得分外格格不入。

在女祭司说到上古神女瑶姬化为山石,默然倚峰而立,盼着自己情郎归来时;终于,君姬斜瞥了夭桃一眼,讽剌道:“咱们宫中还不是有山石般的女子,终日不发一语,也不知是仗着出身高贵呢,还是在盼着情郎的归来。”

夭桃遽然失色,众夫人掩口偷笑,大是幸灾乐祸,王后脸色大变,训斥了君姬,但神情也有些不豫。

王后出身巴国公主,幼承礼教,倒不是那样善妒的人,然而她对夭桃也有几分在意:这奇怪而美丽的女人,入楚后始终不发一言,莫不是心存异心?偏大王对她宠逾常人,不能不叫王后有些忧心。

她虽训斥了君姬,却也想寻机与大王言明,将夭桃妥善处理。谁知晚间便有快马加急,带来了楚王旨意:君姬被选为巫神祭品,令其自缢于高唐神庙。

楚国生殉神祭的陋习,早在武王时便已废除,何况即使要为巫神献祭,历来也是挑选的民间清白人家女子,哪里会牺牲堂堂楚王的一名姬人?

王后叹了一声,不敢再说,自此宫中流言寂然,众夫人战战兢兢,再不敢对夭桃有丝毫不敬,唯夭桃仍然一如寻常,从来也不开口对人说话。

生与死,有时真说不出哪个更幸福一些,只是,她接受命运的安排,收起了在息国的娇纵与嗔怒,安分守已,还是有人不肯放过她么?他对她可谓用心,然她并不曾对他有丝毫的感激。

她的第一个孩子出生时,她痛得死去活来,听宫人说他便在殿外徘徊,半夜未眠。

天亮时她生下了孩子,他顾不得产房的秽污冲了进来,欣喜若狂地抱起那娇嫩的小生命,满眼的阴郁仿佛突然间散去,叫道:“夭桃!你看他,你看他长得多像你,也是桃花一般,你说他该取个什么名字才好?寡人……”他突然不说话了,因为她,在枕上默默地转过头去,只留给他一个虚弱而淡淡的侧影。

他的脸色又如阴云密布,但终是没有发作,只是将婴儿轻轻放在了她的身旁,转身出去。

她过了好久,才转头吩咐战战兢兢的画羽,声音极低,一字一顿的,然而清晰:“这孩子,就叫艰吧,我生他时……委实艰难得很……”

第二日楚王颁下诏来,这孩子,果然便叫熊艰。

生下艰后,她偶尔会开口跟照料孩子的乳娘,说上一两句话,无非是如何照顾孩子罢了,不多,但终究,是不肯对他说一个字。

“为何不跟寡人说话?”他一直表现出超常的隐忍,但多年过去,她始终未曾被他融化。终于他有一天大醉而归,趁着酒意,恶狠狠地将佩剑掷于她的面前:“你轻慢寡人,寡人忍你已经很久!亡国妾妇!竟敢如此!”

她的泪水陡然间奔涌而下!亡国妾妇!这四个字重重地敲击在她的心上!她忍受屈辱,明知眼前这男子拆散了她的姻缘,掠夺了她的家国,将她的丈夫贬到那僻恶的汝水,却还是不得不委身于他。

如果不是为了植丰,她何需如此!她不敢反抗,连全尽死节亦不能够,不过就是为了她的植丰!

但她终究不过是个女人,却不是那坚韧的蒲苇,这样的心灵重负,她早已承受不起,楚王既怒,她倒也甚是安心:就此一死,何惧万事!

她飞扑而去,抓起那尚带有楚王体温的佩剑,“呛”地一声,青锋出鞘,便要引颈就刃。

“啪”!他一掌挥来,她纤细的手腕如遇雷亟,佩剑在“当啷”声中,跌落地下,她身子晃了一晃,退后几步,背却顶住了冰冷的墙壁,那个男子,他是万乘之国的国君,是盘踞在黄金宝座上的猛虎,可是她死死地瞪着他,只求一死,别人都说,一死万事休。

宝剑静静地躺在地上,反射出冷幽的光芒,他咻咻的呼吸声在暗夜回响,也是猛兽一般,她闭上眼睛,感觉到月光的清凉在她裸露的颈部肌肤上流过,她等待着他,等他拾起地上的宝剑,划过眩目的青光,送入她的咽喉之中,然而他没有,她等了许久,终于睁开眼来。

在楚国秋天的深夜里,两个人穿着单薄的缣衣,艰难而漠然地对视,肩上落满了清冷的月光。

“你是当真求死么?”他终于叹了一口气,声音在宽旷的殿室中显得有些空幽:“原来……”

一种强烈的失望与愤怒浮上了她心头,背上一暖,却是他揽住了她,他的手掌温热而柔软,小心翼翼,仿佛她是一颗稀世的明珠。

她木然地任他扶持,轻轻坐回了雕凤檀木床边,耳边但闻他低语道:“夭桃,寡人错了……即算是寡人错了,你能不能告诉寡人……你要怎样才肯开心?寡人的楚国,乃是荆襄大镇,威镇华夏,你为楚王夫人,天下女子富贵,莫过于此,若说你思念你的息侯,你与他并无子息,却为寡人生下了儿子……”

如非那该死的蔡侯,现在她与植丰,也该有自己的孩子了罢?那一瞬的痛,痛辙心肺。

想到蔡侯,她心里一动,从未有过的恶毒念头,顿时浮上心头。

掉过头去,她的脸隐藏在月华的阴影里,越觉幽深寂寞,楚王心中顿生怜爱,但闻她轻轻叹了一声,终于开口道:“臣妾身为一个女人……却因为蔡侯,侍奉了两个男子,臣妾深受大王深恩,身体发肤莫不为大王所有,故不敢轻言死字……方才听闻大王训斥,羞愤交加,更是无颜腆活于世,然纵是能够不死,思及已身之痛,又怎么能够开口说话呢?”

也许是说话不多的原因,她的声音不同于宫中诸夫人的清脆娇甜,反而有些单薄而纤细,仿佛微风中摇曳的草叶,生长在一个幽远的地方。

他不语,蓦然将她拥入怀中,狠狠的……然而又始终温存柔和地爱她,与往常判若两人。

“寡人一定……一定……”他埋于她的肩窝之中,低语喃喃,他伸手抚摸她乌黑亮泽,长可及地的秀发。

他的手,不同于息侯的修长白晰,而是典型的武夫的手,指节虬结,粗壮而宽大,滑过她细腻的肌肤时,有着微微的剌疼,那中指上的伤疤,犹如扭曲的蛇身,在光亮如缎的发丝上尤显触目。

她试探地伸出两根纤长的玉指,轻轻触那伤疤。

他一把握住她的手,拉入自己的袍裳深处,贴在那强健有力的胸膛之上,她柔顺地伏在他胸膛之上,只听他的腔子里迸出深深的叹息:“夭桃,寡人小的时候,母夫人死得很早,兄弟几个,个个都十分厉害,我那时不过十四五岁,却也知道在宫中生活着实不易。”

不知何时,他已悄然改掉了“寡人”的自称。

我没有母夫人照拂,父王后来的宫姬邓曼,又十分得到他的宠爱,邓曼也为他生下了一个儿子,是我的七弟还,熊还年满五岁之时,父王倾国之力,为他举办了一个庆生大典,呵,夭桃,那样奢华而宏大的场面,以前,我只是在梦里才能够看到。

我只看到我的父王伸开双臂,将七弟还有邓曼揽在怀中,面对四方朝贺的贵客,和朝中的将士臣工,笑得无比畅快温柔,七弟调皮,突然一扬臂,将桌上的玉碗推到地上,玉碗叮叮数响,碎了一地,他撒娇地叫了一声‘好痛’,父王慌得叫道‘快扫去地上的东西,不要伤了七公子的脚!’旁侍的宫人一窝蜂涌上前去,而邓曼则紧张地揽起七弟的脚底,看那里可曾受伤。

哼,他穿着厚厚的鹿靴,那些玉末细碎,如何能伤得到他?而我呢,指上伤口还包扎有草药,指节的筋骨断了,痛得钻心,却始终不敢露出一丝一毫,父王常年征战,他又极喜欢儿子们有他的尚武之风,所以我们虽然年幼,却不得不跟随麾下,冲锋陷阵,我在对阵时被敌人砍伤手指,几乎是半个指头被削了下来,赶回宫中来禀告军情,却没有一个人问我一声。

我在席上坐着,脸上带着笑,心里忍着痛,想要回忆我的母夫人,却总也记不得清,只有印象中是我七八岁时,她在春日的庭院里,微笑着向父王奉上满满一杯美酒。

那美酒色如琥珀,杯是白玉雕成,母后镶锦边的罗袖滑落下来,露出的半截手臂,当真跟那玉白一模一样。

夭桃,最初寡人想要见你,不过是因为听闻你的美色,又知道蔡侯因你而被擒于楚,心中有些好奇罢了,谁知迎晖堂中,你那一次向寡人敬酒,却让寡人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母后……这么多年了,还没有一个女人,能让寡人有那样忧伤的一种感觉……

“寡人终于得到了你,也知道你心中定然恨我入骨,然而当今天下战事纷乱,国家的灭亡和兴起,实在太平常不过,进入我楚宫的亡国妾妇,又何止你息妫一人,那些国君的妃嫔们,起初自是恨我,但一旦被送往我的宫廷,为我大楚的繁华所惊慑,居然忘却了国家的灭亡,一心只想谋求我的宠幸,唯有你,夭桃,寡人为你赐号厚封,给你仅次于王后的待遇,为你除掉所有敌对的人,你的心中,居然从未放弃过求死的念头……你真是一个不寻常的女子啊……”

植丰……难道真的那样值得你倾心相爱,甚至连性命都不要么?夭桃,你为什么不说话呢……

困乏的男人终于沉沉睡去,淹没于锦与丝的海洋里,仍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心中,会是怎样的一种情感呢?夭桃拉过他那只有着伤疤的手掌,轻轻贴在自己的面颊之上。

她依稀记得,楚武王年暮之时,仍是壮心不已,因随侯受周王之责对楚有些疏远,武王便亲自带兵前去讨伐随国,最后崩于汉水东岸一株黄楝树下,其子熊赀继位,是为当今楚王,那武王的宠姬邓曼,听说随武王而殉葬;至于邓曼所生七公子熊还,一年后突发“暴病”,死于宫中。

她的眸光,徐徐扫过月光下酣睡的男人,最后落在他那扭曲的伤疤之上,他历经宫闱与疆场的磨难,早就有坚逾钢铁的心脏,同样坚铁般的手腕能夺来一切想要的东西,那失去了楚武王与邓曼的庇护,那自小娇养的熊还,在宫闱的惊变中,如何斗得过虎狼般的兄长?

惕然一惊,她的左手不由得紧握住自己的右手,不,她不要她的艰儿,步上熊还曾走过的道路!他如今已在咿呀学语,“娘亲”二字喊得娇嫩悦耳,嗓音便如刚凝成的牛乳花一般,他相貌的神韵更多地继承了母亲的柔美,并不似父亲楚王那样英武,偶然会让她想起植丰,这孩子,倒更有几分植丰的那种风流俊美,虽然眉眼极肖楚王。

植丰!她陡然惊觉:自从有了艰儿,她的心思大半在他身上,对植丰的思念越来越少了,他的相貌,在她的记忆中甚至有些模糊,竟不如息宫的景物那样鲜明。

是她幽居宫中太久的缘故么?为了要生存下去,她谨慎地封闭了自己的口舌与心灵,难道也封闭了对植丰的情意?她突然有些惴惴不安。

过了数月,又一个春日的午后,画羽奔入宫中,叫道:“夫人,蔡国被灭,蔡侯被押到咱们郢都啦!”

画羽眉眼焕采,禁不住地手舞足蹈,讲起楚军是如何设下伏阵,将蔡侯诱于其中,又是如何当场拿下,夺其国侯衣冠;最后收缴疆土,将所有宗室解往楚都……与当初息灭之景几乎如出一辙。

她静静地倾听,端坐不语,蔡侯……她恨过他的,切齿地恨。

因为他,她原有的生活被击得支离破碎,夫妻分离,背井离乡,忍辱伺奉这灭了故国的故国君主,如今他终于也尝到了亡国的滋味。可是她……她竟然已经不是那么在意了,甚至,在画羽有些愤然地说到,蔡侯以珍宝贿赂楚王左右,终于保住了一条小命,只是废为庶人囚于楚国时,她的心中竟然十分平静,仿佛在听着一个不相干的人的故事,也不曾有一丝愤慨。

不经意的,心中竟又想起了那个猛虎般凶恶、雷伯般震慑的男子,想起他低声叫着“夭桃”的忧伤,想起他沉睡在锦与丝的海洋中的模样……

女人的心,不会为珍宝与名利所动,不会为大仇得报而欣喜,却最终失落于这小小的温柔的体恤与忧伤之中。

殿外传来侍卫们雄武高昂的喝道之声,伴随着那熟悉的车舆行走的辘辘声,如天边的惊雷阵阵,竟是渐渐近了。

顾不得画羽还在喋喋不休地诉说蔡的灭亡,夭桃站起身来,微微一笑,终于奔出门去!

端重的楚服没有约束住她跃动的脚步,长裾飘曳之间,竟回复了几分当年息宫中的轻快明逸,袖袂间剌绣的那些繁复古怪的花纹,此时仿佛都化作了天边绚丽的云彩,在殿门口盈盈飘落,那一瞬间的艳色丽光,耀亮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她折腰行礼,柔声道:“臣妾恭喜大王尽得蔡地,愿大王霸业早成,名垂千秋。”他浑身一震,目中射出欣喜若狂的光芒!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自车中跳出身来,也不顾众目睽睽,一把将她拖了起来,紧紧揽在怀中!

他抱她抱得那样紧,似乎要把她全身的皮肉骨头,全都深深地揉进自己的身躯之中,她的骨骼都被抱得格格作响,然而心中却遽然涨起满满的喜悦,周身说不出的轻松泰然,仿佛一根紧绷的弦,突然间松弛了下来;又仿佛是黄昏的倦鸟,终于飞回了离别已久的安宁的树巢。

桃花夫人终于肯开口说话了!

宫中人奔走相告,惊诧不已,谁都知道这是因为夫人感激楚王灭了蔡国,也不免暗暗佩服她的坚忍与不负旧恩,以前鄙视她屈身事敌的人,再谈起她时,也不免神色肃然起来。

然而无人得知,最终打开了她紧闭的口舌与心灵的,其实不是蔡国的灭亡。

蔡侯夫人,即是夭桃的姐姐桃英,蔡灭时也被没入楚宫,充作楚王后妃,她性情柔顺,在娘家时向来爱护夭桃,所以她虽知是夭桃恳求,使楚国灭蔡,但姊妹二人见面后,也唯有落泪慨叹而已,她并不曾对夭桃有许多怨怼。

夭桃一边难过,一边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想,姐姐也是难得的美人,楚王一定会喜欢她,想着想着,却有点微微的苦涩。

可是,楚王虽然见过了她姐姐,却始终不曾注意,只是封了一个“英姬”的称号,赐于宫中别居而已。

夭桃私下想,或许正是因为长姊太过柔顺,与其他夫人无异,所以他才不喜欢她吧?

时光荏苒,转眼已是暮秋时节,楚地气候湿润温暖,宫中锦绣张幕闭户,又有炭火夹墙地龙取暖,殿内温暖一如春日,众人平日里也仅着夹衣而已,这一日忽有一宫监来报,言道她的父亲陈公遣人前来探视夫人。

夭桃有些讶异,便于外厅亲自相待。

来人年岁已是不轻,面容枯槁,头发花白,看得出是常受风霜之苦的人,外着丝绸夹绵锦衣,花纹颇有些眼熟,却象是放置很久,袖袂边沿也微微有些发黄,衣钮扣得歪了,露出里面一截褐衣短衫,她只看了一眼,便辨认出来:他不是她所熟识的人,陈国宫廷里更不曾有这样的人,他是谁?

他跪下磕头,也不说话,只是抖抖索索地从怀中摸出一封帛书,奉了上来,她脑子里轰地一声,糊里糊涂地接过帛书,展了开来。

植丰!

那一手俊秀端丽的篆字,她是最熟悉不过的,当初它们承载过植丰对她的多少柔情和蜜意?

“夫人如晤,息地一别,参商永离……”泪水滴落帛书,几乎要泅没了上面的字迹。“植丰僻居汝水,地贫物薄,日食薄粥,衣寒衾单,艰难不能度日,闻夫人甚得楚王之宠,望赐肥厚之地,贻养终年……”

仿佛所有的激动与战栗,在那一瞬间都如抽茧剥丝般,自她的身体内泄空抽尽,她木然地垂下手中的帛书,后面还有许多字,顶多不过是些没用的甜言蜜语罢了,辗转千里,千辛万苦,原来他不过是希望她在楚王面前说上几句好话,换取更好的生活。

闻夫人甚是楚王之宠……她因何而得宠,他真不知道么?

她淡淡地望了那送信人一眼,道:“你是汝水人么?”那人胆怯地伏下身去,嗫嚅道:“小人……”他定是没见过什么世面,早被灼华殿陈设的各种宝光所惊慑,此时舌头便似是打了结。

植丰果然是山穷水尽,连个象样的送信人都派不出来,那人大约是汝水十邑中的一个贱民,便是穿上植丰珍藏已久的故旧锦衣,可是冒充陈国使臣又能如何?她深知楚王是何等精明的人物,楚宫戒卫森严,居然让他如此轻易地来到她的面前,他居心何在?

她心知肚明,楚王是故意的啊……故意让这个人来试探她。

又如果……如果植丰他仅是遣以情意,她又何惧一死?然而他……

她沉默了很久很久,终于冷冷地站起来,取出一百两金子交给那人,并附一帛书:“君为国侯,不能全妻节,妾乃弱女,何以馈君侯?倾尽妆奁所资,自此参商永离。”

果然,有密使禀告楚王曰:“夫人观息侯书信,先是泪落衣襟,后断然拒之。”

楚王大悦,宠爱愈深,派人送她的姐姐英桃归国。

次年春狩云梦泽,他一反不带宫人随行的前例,竟携夭桃同辇前往,轰动楚国,云梦泽号称天下第一渊薮,楚人由郢都凿渠,直达泽湖。

楚王出狩,自然是声势浩大,随辇卫士竟有万数,彩旌招展,遮天弊日,一路弃车乘舟而行,两岸青山如黛,碧水明净,待到行经泽中开阔之地,青山渐隐于地平线下,远远眺望,唯见水天一色、气象万千。

夭桃平生第一次,见识了南方大泽的波涛浩渺,正午时分,泽中蒸腾起湿润的水气,夹杂着青草花木的无名清香,弥漫于云梦泽的空中,夭桃立于船头,但见白色水雾团团飘动,流连于袂下裙边,越衬得如姑射仙人一般,夭桃觉得自己仿佛也被那草色水气浸得透了,肌肤凉润,连发根都根根光滑亮泽,人却越是慵懒惬意,只想跌入身边人温热的怀抱中去。

他从背后伸出双臂,环绕她盈盈一握的纤腰之间,耳边低语道:“夭桃,我爱你之心,如这大泽水波连绵不尽,永无衰竭,你可欢喜?”

夭桃将脸庞贴上他的大手,轻轻摩擦,娇嫩的肌肤擦过他指上的伤疤,心里却有温柔的一阵疼痛:“不,赀,只要你能给我,如这云梦泽水面一般平静的生活,夭桃心便足矣。”

天地仿佛突然静了下来,那一刻没有战鼓轰隆,没有兵戈顾盼,血腥厮杀的世界隔得很远,两个人的心离得很近,耳边,唯闻鸟语水音,还有艰稚嫩清脆的笑声,远远地传了过来。

一年后,桃花夫人生下二子恽,即被封为楚国王后,国君正夫人。

息侯绝望,不久染病在身,终逝于汝水。

云梦泽水面一般平静安宁的日子,在过去了五年之后,终于激起了第一道危机的波澜。

蔡国灭亡之后,蔡侯一再哀恳,此时终于得蒙楚王召见,在召见过蔡侯后的一两天,他对她陡然冷淡起来。

她也曾经思量过,到底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蔡侯私下拜谒,究竟说了些什么。过了几天,他终究还是忍耐不住,依然跑过来,放缓神色对她赔不是。

然而有了心结,渐渐的还是疏远了,即使是相随相伴之时,他的眼眸中亦经常浮起不在意的神气,生下二子恽后,他便很少过来,或许并不是仅仅只为了要将养她的身子。

是蔡侯的亡国,使他对她以前的隐忍终于有了一丝的疑惧?但她想,多半还是因为丹姬的缘故,恽将诞生之时,恰逢丹姬入宫,苍茫夜色下一乘不起眼的小舆,静悄悄地抬入了偏西的晴辉堂,她那时正在撕心裂肺的阵痛,如何顾得上其他?再者她这些年身为正夫人王后,在宫中地位稳固,一切都疏于防备了。

夭桃执笔,毫尖点有朱砂,在素底白绢上落下最后一抹嫣红,那是少女时代在陈国,消磨无聊春日时光的玩艺儿,白绢上是一幅《初春桃花图》,图上描画出虬屈褐色树干,枝上绽放九朵桃花,每朵桃花生有五瓣,先以淡墨勾勒成形,逐日便以朱色填充花瓣,楚王不来临幸时,每日她提笔添上一瓣嫣红,至今已有四十五瓣。

她轻轻叹息一声,随手将朱笔递给了旁边侍立的画羽。

入楚这五年以来,楚王他,第一次这么久没有踏入灼华殿,屈指一算,已有四十五天。

画羽接过夭桃手中朱笔,细心地在玉盆中洗涤长毫,淡淡的粉色水晕,随着她玉指的拨动,在玉盆中款款荡漾开去。

夭桃叹息虽轻,她却已听在耳中,当下忿然道:“夫人,大王又去了落霞宫了,侍卫们说大王前日得到了茹邑的猎犬,宛邑的弓箭,正令人收拾行装,要带丹姬去云梦大泽打猎呢!”

夭桃手腕一颤,白绢上出现了一道朱红怵目的拖痕,整幅精致的桃花图,顿时显得有些杂乱。

她将笔轻轻搁于砚旁,淡淡道:“大王身为大国君主,富有天下,无论丹姬这样的美人,还是各地良犬宝弓,都是他命中应该享有的福分。”

可是……可是植丰他,当年那堂堂的息侯,也有数百名美人充侍,却始终只宠爱她夭桃一人。

一种淡淡的酸涩,在她的心弥漫开去,那一刹那,她警觉地抬起头来——植丰!怎能再想到植丰?他不过是个懦弱无用的男子,只爱她一人有什么用?纵是再爱惜她,最后还不是被迫与她分开,甚至想要凭藉她的旧情摆脱窘境?

而赀不同,他是这战火纷飞的年代中不倒的英雄,他用他那双曾紧紧抱得她几乎窒息的有力双臂,为她在这美丽的荆楚国中,营造了安宁祥和的一方天地,他安抚了她那颗因战火炙烤而变得焦虑忧伤的心,让她重新拾回了旧日的尊严,成为了自己天地的主人,她其实所要的不多,只要永远安静的生活,一个爱自己的人……仅此而已。

画羽委曲地嚷了起来:“可是,夫人,婢子听说,丹姬她扬言说大王爱她至深,终有一日,会立她做楚国王后。”

夭桃还是淡淡一笑:“画羽,不要乱说话。”

休道出身微贱的猎户之女,根本做不成楚国王后,即便是真正做了楚国王后,这令人艳羡的安富尊荣,也不过是置身于炭火上炙烤罢了。

但丹姬敢于这样妄言,不能没有他的缘故,丹姬是础的美女,础国地处楚国西北的崇山峻岭之中,国力弱小,物产贫瘠,然而国中女子都颇有美色,而丹姬,据说更是不世出的础国美人。

楚王宠幸她后,夭桃身子已渐大好,她依律前来拜谒,珠帘之后,夭桃看得清楚她的容貌:玉骨冰肌,黛眉樱唇,与夭桃的国色天香相比,更有一种凌波不言的清丽风致。

她盈盈拜下,话语温软柔美,令人神魂一清:“婢子丹之,拜见夫人。”垂下的眼帘微微一动,却射出极冰冷的神气来,夭桃心中一动:宫中美人多矣,如这女子般锐利而骄傲的却不多。

丹姬入宫不久,便受到楚王特别的宠爱,楚王赀为她专门建了落霞宫,其华美程度不亚于当初的灼华殿。

丹姬虽然清丽绝色,却不似其他的女子纤纤弱质,丹姬出身卑微,本是猎户之女,她生于山林之中,平生最爱骑马射箭,这倒与年轻英武的楚王甚是相投,况且那样飘缈的水中仙子一般的身姿,举止间张弓射箭的飒爽英气,怕是哪个男人都是无法抵御,何况是以尚武为荣的楚国王室?

恽满月时,夭桃便试着下床行走,春意渐浓,宫中的各色香草藤萝,都已长得青翠欲滴。

御苑之中,夭桃款步行来,画羽捧玉斗相随,一路小心翼翼地摘下最艳最美的桃花,放于斗中,新鲜的桃瓣,混以南海出产的珍珠磨就的粉末,九蒸九晒,调以蜜与花露服用,便是最好的美颜佳品,夭桃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却仍然娇艳美丽,一如二八少女,便是因了这桃花的功劳。

道旁两边桃花,更是开得灿若云霞一般,人生的短暂,怕是要象桃花一般罢?开是那样绚烂,却只有短短月余的花期。

“嗖”!弦声利响,一支白羽金箭蓦然射至,“夺”地一声,稳稳地插在夭桃面前的那株桃树干中!

羽箭几乎是擦颊而过,仿佛死神的双翅微微一拍,夭桃心中一凉,天眩地转,身子软软倒了下去。

清脆娇甜的笑声,远远地传了过来,有如黄莺枝头娇啭,又带着说不出的魅惑,一个白衣素衫的女子,偏骑着匹毛皮赤红的骏马,自远处疾奔过来。

她高扬马鞭,一路肆意击打,四周桃花纷纷落下,顷刻间被马蹄踏为烂泥。

后面跟着一头黑马,马上骑士玄黑披风在风中激荡如旗,招展出披风上绣着的一只展翅白凤,极其英武眩目,他也在高声大笑,声震林越,那却是……楚王熊赀!

夭桃脸色煞白,不知是被羽箭所惊,还是因为其他。

画羽性急,将玉斗置于地上,跃身挡在道中,双臂伸展,拦住马头,忿然道:“丹夫人,你好生无礼,明知道这片桃林是大王为王后所植,也敢胡乱挥鞭?”

白衣女子勒缰停马,一眼便看到了倚树而立的夭桃,竟不下来施礼,淡淡一笑,说道:“几朵桃花,值得什么?等大王为我建了猎场,我再邀请姐姐前去游玩,当作是向姐姐赔罪罢了。”

纤薄修长的两道黛眉,眼珠水银般娇滴滴,却是暗含不在乎的神气。

蹄声传来,蓦然停住,却是他终于赶了上来,却只是笑吟吟地看着,此时方才接了一句:“夫人好雅兴,倒在此赏玩桃花,你不好生将养身子,却如何出来吹得冷风?”

这话是对夭桃说的,夭桃心中一沉,勉力站直身子,不卑不亢道:“臣妾陋体,何劳大王挂怀?”

许久未见,他仍是那样英武而挺拔,立于春日清晨的微风里,仿佛一株生气勃勃的松树,然而他看她的眼神,却不似过去那般灼热,若有若无的,倒极似废殿墙角残破的蛛丝,在风中游移不定。

他本是有些冷淡,随口问候罢了,不料她竟如此,不由得也干笑一声,踌躇着尚未答言,那丹姬却格格一笑,已是开口道:“正是呢,姐姐,桃花骨贱身轻,逐暖而开,向来便不得赏花之人爱惜,况且花期又是极短,只那短短一月之期,当真没什么看头。”

骨贱身轻,逐暖而开?

谁都知她夭桃之美,世人向以桃花喻之,入楚后始封为桃花夫人,如今这小小的丹姬,竟敢这样暗讽于她!

画羽满脸涨红,看样子马上便要发作,但闻丹姬又笑道:“妹妹平生最爱,乃是梅花,梅花铁骨冰心,遇寒逾艳,堪称花中君子,姐姐以为然否?”

夭桃暗暗扫了一眼画羽,示意她不可妄动,强自压下心中恼怒,淡淡道:“本宫倒认为梅花太过矫情,须知花应春时而开,乃是出自东君旨意,梅花为求与众不同,偏要于寒天冻地方才开放,妹妹或认为这是铁骨冰心,本宫却觉得这是大大的逆天之举呢。”

楚王微微一笑,淡淡开口:“夫人与丹姬所言均十分有理,不过,梅花凌寒而放,倒不是故意逆天而行,却是本性始然。”

画羽一愕,转头看向夭桃,孰知夭桃心中,瞬间便如掀起了翻天巨浪。

他将玄黑披风蓦然向后一甩,如黑云积压而至,披风面上绣出的白凤倏地穿破云层,昂首举喙,仿佛顷刻间便要展翅狞然扑下,夭桃不由得退后一步,那种熟悉的惶急而恐惧的心情,穿越五年平静的时光,又那样清晰而冷酷地当头压下。

披风落定,楚王伸开强壮的胳臂,臂弯轻轻揽过清丽如梅花的丹姬,淡淡地扫她一眼,那一眼,仿佛是风吹开笼罩的云雾后,乍然露出来的云梦泽水面,那号称天下第一大泽的水面,虽也一样的清澈,倒映出天空与云的影子,然而那样深、远,水面泛出幽幽的蓝,一直看下去,只觉心中有些发冷,却始终看不透泽底。

一刹那的怔忡后,她强令自己神色如常,躬身道:“臣妾受教了。”

莫不是说她已失去了自己的本性?“她们忘却了过去的仇恨,居然一心只求得寡人的宠幸。”他说过的话,蓦然在她耳边响起。

原来如此,她曾经的珍贵与罕有,不仅在于她绝世的容色,还在于她的坚贞与不屈,男子爱一个女子,大抵如此么?倾尽一切力量,只为降服这不屈的女子,夺得那颗最坚贞的心。

然而有一天,在他终于玷污了坚贞,折弯了不屈之时,他又何必再去倾尽一切力量。

夭桃暗暗地咬了咬牙,眼望着二人一骑飞也般地远去,终于消失在如云似霞的桃花之中,那美丽的丹姬临去时秋波横顾,媚态万千,隐然有胜利者的骄傲与欣然,他也都是故作不见。

画羽犹自愤然不平,一把提起玉斗,嘟嘴跟在她的身后,夭桃款款前行,眉宇低敛,神情淡然自若,却暗蕴无限风雷,既然他不肯倾力护她,那么就让他看看女子的力量,她虽名为桃花,毕竟并非真正的桃花,她的花期漫长而绚烂,绝不象桃花在极短的流光中就香消玉殒。

不久传来消息,楚王自南疆征得梅花数百株,不惜花费大量人力物力,带土移植,载车运来楚地郢都,因路途遥远,那些梅花折损过半,到达郢都时,尚不足百株存活,尽数都移植于丹姬所居落霞宫中,一时引起不小轰动,都说大王对丹姬之宠,世所罕有,不免有人提起当初桃花夫人入宫受宠之事,两相对比。

此讯传来时,夭桃正在宫中与诸夫人闲坐,忽闻宫监报声传来:“谨奉落霞宫丹夫人令,贡岭南上品白梅七枝,献与王后赏玩。”

盛梅花的一只碧玉双耳瓶,垂下络状白玉环,通透晶莹,雕镂精美,衬得那几枝白梅越发清幽高洁,不似凡间花卉,夭桃却也认得:那是楚宫宝库中的上品,据传为当初周天子赐先王熊绎之物,先王后未逝时,极是喜欢那只玉瓶,楚王赀原打算上京朝见周王时为贡,故未赏赐给她,谁知今日竟给了丹姬。

众夫人哗然,看夭桃时,却见她点了点头,目光落到那玉瓶白梅之上,说道:“今日贡来的梅花极艳,多承丹夫人美意了,听说是大夫景曲采办的?”

景氏为楚国大族,与昭氏、屈氏共为宗室之望,景曲年轻而耿直,办事妥当周密,颇受楚王青眼,移植梅花一事,竟由景曲亲自采办,楚王对丹姬重视有加,由此可见一斑,众夫人中有一名云姬的愤然道:“正是呢,景大夫正领人于云梦泽旁填湖造田,却无端地接到大王旨令采梅,哼,填湖造田,那是有利国家社稷的大事,岂是小小姬人所喜能比?那丹夫人也忒不懂事!听说是她撒着娇要大王派的景大夫,说是景大夫办事牢靠,让她放心。”

夭桃擦拭完毕,命打赏那落霞宫来人,迎向众夫人含意各异的眼神,面容端凝,话语柔和,回答得更是滴水不漏:“她还年轻,年轻的女孩子,自然是有些娇滴滴的。”言毕嫣然一笑,又道:“咱们年轻时,不都是这么向大王撒过娇么?”

众夫人勉强承颜一笑,但心中却都酸溜溜起来。

夭桃又道:“宫妃要识得大体,如前朝邓曼夫人一般,才算得上是千古流芳的贤德妃子,后宫相处和睦,大王才能心无旁骛,与群臣共图霸业,叫咱们楚国的先祖们英灵有知。”

众夫人面上呈现羞惭之色,连忙躬身受教。

夭桃面上带笑,却清楚地听见自己心里冷笑一声:邓曼夫人?她倒真是贤德得很,从不妄言朝政,进退淑仪堪为后宫表率……可那又怎样?

武王甍后,邓曼自尽以殉,说起来是情深意重,实则若不是山穷水尽,花枝般的少妇,能随楚武王前去渺渺黄泉?她的儿子公子还,能死得不明不白?

君王宠爱,尚且得到如此下场;如她夭桃,不知将会得到个什么下场!当初高唐祭礼中的君姬下场,夭桃是铭记于心的,那时她心中便有隐隐的厌弃:他爱夭桃,故忍杀君姬,孰知将来不会为了别的女人,竟也忍杀她夭桃?

丹姬送梅一事,就这样轻轻揭过,倒是王后贤明的名声,在宫中渐渐传开,以前夭桃虽也与众夫人相处甚安,但那时楚王专宠于她,其他夫人也只得望而兴叹罢了,哪里说得上什么争宠相斗?只如今丹姬得宠如斯,却又年少气盛,专门送梅挑畔,王后仍是宽容大度,这便是难得的贤明了。

丹姬气焰渐涨,逐日寻事,这日不知听了谁的言语,又要荆山之玉,骊龙之珠为饰,这两样在楚国宝库中虽有收藏,但向来是传国之珍,楚王不免犹豫了片刻,丹姬任性,哪里肯依,当下便不吃不喝,哭得双目红肿,楚王也爱她极甚,当下只得拿了出来,丹姬大喜,便召了巧匠进宫,将两样珍物尽数镶于钗冠之上,到处招摇显摆。

也有些愤愤不平的夫人去告知了王后,指望她前去劝谏,夭桃一句话便轻飘飘地堵了回去:“楚国所有的器物人口,莫不为大王所有,庶民尚且可以将自己的银簪送给心爱的人,堂堂一国之君,连珠玉都不能赏赐么?只须不曾有辱国体,拿去罢了。”

平素的祭宴礼典上,他和她华冠盛服,并肩而立,仍是楚国的大王与王后,他对她却只是面上的客气,偶尔对视,也是有些心不在焉,她几乎不曾认真看过他,他那云梦泽水面一样深不可测的眼神,是她所不喜欢的,也是极不熟悉的,他已经不是她的赀,他是高高在上的楚王。

记得便是赐给丹姬荆山之玉和骊龙之珠后,有一晚的宴会中,他喝得酩酊大醉,连丹姬也多喝了几杯,越显得雪腮生晕,明艳不可方物,夭桃远远地端坐案旁,观看对面台上的歌舞之戏,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丑态百出的一对男女,也不流露出丝毫的厌嫌之色。

酒至中巡,夭桃着实受不了那些酒肉之气的薰袭,起身敛裙,也不叫从人,悄然出殿。

月明星稀,天宇澄澈,初夏的凉风,习习拂过庭院中的橘树,橘树是楚国特有的绿树,开满了细碎的白花,橘花散发出微带甜意的清香,无声地融化在暗蓝的夜色里。

息国,那远在千里之外,烟尘漫天的息国,是否也共处同一方明净的夜空之下?自己的楚王已经不可依赖,而息侯植丰,那已化为黄土的身影,蓦然间浮上心头。

突然身后一暗,黑影闪现,她恍惚之中,脱口而出:“植丰?”

无形的热度缓缓逼进,仿佛有蛰居的兽,终于出得洞穴,夭桃心中一凛,这才明白自己刚刚失口说了什么。

她转身下拜,轻声道:“此时已是深夜,外面露重风冷,酒后易感,大王已有了酒意,还请回殿歇息。”

那黑影冷冷哼了一声,果然是楚王,鼻音中带着浓浓的醉意,夭桃并不抬头,道:“若大王想在外面走走,臣妾叫人先煮来热汤,大王喝一口,或许可御夜寒。”

她正待张口唤来从人,却觉腰肢一紧,身子如浪中小舟,已跌入万丈漩涡中去,楚王紧紧地抱住她,喘息道:“寡人待你如此,为何你……为何你……为何你竟是……这样的女人……寡人好失望……好失望啊……”他口鼻间喷出浓重的酒气,话语含糊不清。

酒后,他终吐真言,夭桃心中蓦然浮起一层厌恶之情,无名的怒火刹时在心头熊熊燃烧起来!

不爱,反受百般呵护;爱了,却是弃如敝履。

他灭掉一个国家的宗祀,杀死许许多多的人,放逐一国的君主流亡于汝水,不过是为了她。

他给她优渥的生活,尊贵的名份,为她可以杀死对她不敬的妃子,甚至立了她这亡国人为楚国的王后……所做的一切,不过为了要她爱他,可他偏偏,又容不得她对息侯的背离,希望她是始终对自己的爱人从一而终的女子。

如果有利刃在手,她真想一剖而下,清楚地看看眼前这个男子的心!

她奋力转过头来,目视那双被酒色烧得通红的眼睛,冷冷道:“大王,云梦泽之誓,是你忘了。”

他昏暗的双目蓦然射出亮光,双臂重重一震,不由得放松了她的身体。

她退后两步,仿佛只在瞬间,她又回复了端庄华美的王后模样,扬声叫道:“大王醉了,来人!”

应声而至的不是宫人,却是个年轻的公子,已有了三分醉意,今日宴会,满殿都是王公贵族,宗室子弟,夭桃也认不出他究系何人,唯见华服丽裳,俊秀温雅,他匆匆过来,看见她,便呆立当场,怔怔地望着她,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夭桃冷冷道:“带大王回去醒酒。”言毕拂袖而去,不肯再回头看他一眼。

自那晚起,她再也没有想念过他。

他对她还是优容的,那样宠丹姬,平素也不曾让她在夭桃面前失了礼数。

丹姬对于夭桃,也有几分忌惮,这华美艳丽的女子,独居于灼华殿中,出入随从无数,举止雍容适度,是典型的深宫贵妇,然而在她的脸上,却从不曾有过大喜大悲的神色,总是那样平静,对她似无妒意,也不曾以王后的身份压过她,时常还有一些节庆赏赐,不疏不近,与对众夫人并无两样,即使丹姬有意挑畔,她看似轻描淡写,却总能化之于无形。

或许王后是不敢为难自己罢,念转此处,丹姬心中便有几分得意,神色间未免轻露出来,更惹得宫人们物议沸腾。

夭桃思及此处,微微一笑。

如今丹姬得宠,肆意妄为,无形中已种下祸根,只是浑然不觉罢了,而夭桃所要做的,不过是推波助澜而已,否则丹姬进宫日短,如何得知宫中竟会有荆山之玉、骊龙之珠这样的秘珍?

宫门悬着的珠帘一动,一着医官服色的人急步进来,夭桃一怔,微微点了点头,那人一见夭桃,也顾不得尊卑上下,趋身上前,附耳悄语片刻,又悄没声地行了一礼,缓步退出殿去。

夭桃闻言脸色一变,凝神不语,良久,候得那人退出,方才转过头来,眸中射出两道凌厉的冷光,停驻在外面的桃花上。

静寂的宫殿之中,只有她一个人静默。

默立半晌,夭桃终于抬起头来,神色已恢复如常,她唤来画羽,淡然说道:“大公子是在明光殿读书罢,本宫也该去瞧瞧他的功课了。”

鸾仪停驾于明光殿外,夭桃抬手制止了欲要报转的宫监,只听有个稚嫩的嗓音琅琅念书。从虚掩的宫门看进去,出世即被封为公子、年方四岁的艰端端正正地坐着,一个博带高冠的中年人,在案边俯下身来,给他讲解诗文。

身边侍从高声道:“王后驾到!”

那中年人一怔,转过身来,一眼看见了夭桃,连忙掀起袍摆,跪拜于地,道:“臣申,恭迎夫人。”

夭桃款步入内,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态度雍容大方:“保申,你辛苦了。”

保申,原名剧应,他是申国人,武王在时,重金将他聘来,作为太子熊赀的老师,受封为太师,又称保师,因为他学识渊博,人品端方,甚得武王看重,也倍受赀的尊敬,武王逝,赀继位为楚王,仍留他于宫庭之内,尊重逾亘,呼之“保申”,专以教授王室子弟,妫夫人所生长子艰也在此列,久而久之,楚人都以保申作为他的尊称,反而忘却了他本来的名姓。

保申起身,仍恭敬地立于一旁,象他这样的名士大家,又历任太子太师,断断不肯在礼数上有任何疏忽。

他答道:“臣职责所司,不敢有丝毫怠慢。”

夭桃的眼中掠过一缕满意的笑意,伸手端起宫女献上的香茗,啜了一口,关切地说道:“保申这样辛苦,天天闷在宫中,只怕心胸不快呢,明早大王要去云梦行狩,原该带保申出去走走。”

保申眼光一闪:“大王不是上月才去云梦泽滞留半月之余么?怎么明日又要前去?”

夭桃浑若无意,欣然说道:“这些时日或许是上天庇佑,各属地俱表臣服,又纷纷来贡,大王得到了茹邑之犬,宛邑之箭,这两样被称为猎者至宝,大王心甚爱之,哪能不去试一试呢?何况这次还有丹姬随扈,她与大王俱精骑射,恐怕这次前去,要在云梦住上一两个月呢。”

保申眉头蹙起,脸上神色也愈来愈是凝重。

夭桃只作不见,放下茶盏,微笑说道:“本宫的父侯刚从齐国回来,前些日曾来探望本宫,说道如今连齐王都甚是羡慕我们大王的福气呢!我楚国真是物产丰富,宫室之华美程度,更是远胜各地诸侯,那齐国可就差得远了,我父侯说,原以为齐国作为堂堂中原霸主,实力与我楚不相上下,谁知国都宫殿却甚是敝陋,连齐夫人都只着普通绸衣,略点金饰而已,齐王本性又甚是拘谨,除了军国大事,文武之治,也并不闻他通晓什么别的玩乐,哪里比得上我们大王?”

保申终于按捺不住,蓦地长身而起,愤然道:“为了与齐国一争雄长,先王一生征战,最后卒于途中,曾有遗志‘我有敝甲,欲以观中国之政’,难道大王竟然是忘了么?天天只是想着歌舞游猎,与那叫丹之的妖姬厮混一起,何曾想过先王遗志?将来黄泉有知,却叫我们这些做臣子的怎样去见先王?”

夭桃仿佛吃了一惊,脸上一红,半晌,方蹙眉低首,流露出为难而羞愧的神色,说道:“保申所言甚是,只是我一个深宫妇人,目光短浅,只知料理日常内务,哪里知道这些家国大事?竟不知严重如斯。”

保申连忙躬身道:“夫人何须自责?谏君之过,乃大臣所为,况且夫人贤明娴淑,对待丹姬十分大度,宫廷内外无不称誉。”

夭桃点了点头,说道:“如此,劝谏大王之事,本宫便要拜托保申了。”

保申沉声道:“先王初以大王相托,臣必不辱命。”

第二日楚王将行之时,保申率一众楚臣,突然出现在王驾之前,跪拜于地,力阻楚王前行,并痛陈楚王耽于田猎,荒废国事之害,楚王高卧车驾之中,揽丹姬在怀,只是微笑,耳听得这些大臣利言辞色,却不置于否。

保申见楚王不为所动,蓦然站起身来,厉声道:“大王!当初申于先王驾前,力陈大王你的英明果断之能,原指望由你来执掌楚国,开创前世未有之功绩!谁知如今大王你耽于享乐,得良犬宝弓并丹姬等三宝,沉溺不务国事,实乃申这做师傅的过错!宁肯开罪于大王,也绝不能有负先王之托!”

他喝道:“拿荆鞭来!”保申随从中一人急步上前,奉上一束以五十根荆条编成的荆鞭,保申取荆鞭在手,大声道:“请大王听训!”

楚王大惊,他从小被保申教导长大,对他敬爱有加,隐约竟是有一点父子感情的,一见保申拿出师傅派头,哪里还敢高枕坦然?慌忙自车上下来,连连哀告道:“寡人知错,还望师傅免责。”

保申冷冰冰道:“天子亦有师。”

楚王左右探望,但见众臣都低首不语,天下皆知保申为三代楚王师,而尊师重道,国风始然,自己虽为君王,也是反抗不得,心下万般无奈,只得当众屈膝,半跪于保申面前,此时见国君跪地,众臣并围观人众也随之一起跪倒,保申咬一咬牙,挥鞭击下。

车驾上的丹姬惊呼一声,仆身于车阑之上,失声尖叫道:“大胆!”楚王身子紧绷,双目紧闭,却觉背上如轻风掠过——保申到底不曾下重手打他,只是轻轻作势一击,沾衣即止。

但闻保申沉声道:“你现在可舍得你那三件宝贝了么?”

如此三下,楚王满怀担忧放了下来,拂衣站起,神色已恢复如常,他岔开话头,笑嘻嘻向保申道:“原来师傅爱惜寡人,这三下并不疼痛,却如丝搔耳。”

丹姬的神色缓和下来,秋波慢回,嗔怪地瞟了他一眼,“扑噗”一笑。

保申脸色一变,猛然将荆鞭丢在地上,忿然道:“臣听说君子受笞为辱,小人受笞为痛。现在大王受笞不以为辱,反而如此轻松,是申这做师傅的未尽教诫之责!”言毕怒气冲冲,转身便往外走。

楚王见保申生气,心中也有些发怵,一时也不敢登车,忙问:“师傅哪里去?”

保申停住脚步,冷冷道:“城外有潭,深可千尺,申不能教导大王,有违先王遗托,愧对楚国百姓,还不如投水以谢先王!”

围观众人皆惊惶失色,便连原是跪在地上的众臣也慌忙叫道:“保申息怒!”楚王大吃一惊,他为保申弟子,自然知晓这师傅的性子,若当真逼得保申跳潭,自己颜面名声何存?慌得也顾不得君主威仪,连忙紧跑几步,一把拉住保申袖子,急道:“师傅息怒!师傅此言叫赀无地自容!”

“明明是大王让老臣无地自容!”保申一把挣开楚王,迈步前行。两旁卫士想要拦阻,保申“呛”地一声,拔剑在手,嗔目喝道:“拦我者须问过这柄宝剑!”

楚王满头大汗,偏生又死活拉不住这倔强师傅,他心中惊惧,知道今日保申若当真赴水而死,便会凉了国中众臣之心,且在诸侯间落下个“昏庸无能,逼死师傅”的名头,届时天下共鄙之,又如何谈得上雄图霸业?

他毕竟并非真正的昏君,当下一跺脚,重又拜倒于地,叫道:“寡人答应师傅就是!来人哪,将宛邑的弓箭折断、烧了!”他偷眼看了看保申,见他脸色铁青,不为所动,只得又说,“把……把茹邑良犬也杀了!”

说到此处,心中甚是肉痛,那样好的良犬宝弓啊!犬儿的全身黑亮如缎,出击快疾如风,哪怕是最狡猾的狐狸,也逃不过这犬儿的小小鼻头,而那弯雕漆镂花的画弓,弓身坚逾钢铁,弦韧如丝,全力拉满之后,能远远射出百丈开外,青铜打造的利箭头,能射穿最坚固的猛兽的头骨!

保申还是如泥塑石雕一般,屹立不动。

楚王心中焦躁,然而发作不得,只好期期艾艾道:“师傅,承你训诫,寡人已毁掉了犬弓之物,望师傅息怒。”

保申清冷若电的目光,蓦然射向了那车驾中妖娆的美人,冷冷道:“大王,仅此而已么?”

楚王长叹一声,心中已然凉透,丹姬!他早知道,保申众臣,绝不会忘了丹姬!

她其实是个很单纯的小女子,虽是恃宠生娇,惹下许多事端,但归根到底,不过是炫耀他对她的爱意罢了,要紧的是,她心中只有他……只有他,哪怕她任性娇纵,但他一国之君,有什么不能给予她的?所以他从来没约束过她,也舍不得去教训她,如今看来,竟是那时,已埋下了她今日的祸端根源。

另一个女子的身影,蓦然跳上心头。

夭桃。

她为亡国妾妇,入主他的楚国宫庭,当初大臣们未尝不曾反对过,可是她入宫以来,慎言谨行,待下宽容,终于使得众人忘却了她的过去,哪怕是丹姬年少气盛,一再生事,她仍以忍让为先,她最终对他的心意,让他在欣喜之余,心底未尝没有暗暗地鄙视过她,而蔡侯的一番“她今日弃息侯从大王,焉知他日不曾弃大王从他人”的言语,更是让他彻底疏远了她。

可他今天忽然有点庆幸,这些大臣们针对的,并不是夭桃。

想到此处,他的心渐渐冷了下来,只是远远地看了那车驾上的美人一眼,便站起身来,拉住保申的衣袖,恳切万分地说道:“师傅,寡人愿意逐出丹姬,还归础国。”

一夜之间,丹姬仿佛经历了两重天地。

先前还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楚王爱姬,如今却被勒令收拾行装,永不得再踏入楚地一步,她从未受过如此打击,在落霞宫中又哭又闹,口口声声要见大王,死活不肯动身。

楚王令夭桃处理驱逐丹姬之事,她自然不能坐视不理,一边令医官给丹姬服用镇定安神的药汤,一边匆匆赶去,闻讯赶到之时,远远听见丹姬歇斯底里的嚎哭之声,穿越重重宫室,传了出来。

令所有从人退下,夭桃款步入殿,一眼便看见丹姬伏于殿面地上,哭得几乎要昏死过去,昔日精心梳就的高鬟散落开来,乌黑的青丝泄了一地,四周零落,几个包裹零乱敞开,露出里面的衣物细软。

丹姬闻听声响,蓦然抬起头来,见是夭桃,一双明眸中射出极深的恨意,厉声道:“现如今你可满意?大王终于逐我出宫了!一定是你!一定是你不忿我受大王之宠,这才……”夭桃淡淡一笑:“当初你受宠之时,我事事忍让,何时违逆过你?莫非我一国之后,当真是怕了你小小一个丹姬不成?如今我奉命将你驱逐,也不过是大王喜欢什么,我就帮他留下什么,他讨厌什么,我就帮他除掉什么。”

丹姬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突然放声大笑:“好,我回去!我回去!逐我出宫又能如何?我会再寻机求大王接我回宫,他这么喜欢我,怎会舍得将我真正丢在础国?那时……那时我……”

夭桃淡淡道:“你回去做什么?回础国么?”

丹姬惊疑地退后一步,忽觉心头烦恶,胃里一阵翻滚,竟似要呕了出来,夭桃冷眼看她,缓缓道:“怎么?你很不舒服么?”

丹姬昏乱之间,突然灵至心头,回想近日种种身体异状,便仿佛溺水之人蓦然捉住一根救命稻草,不由得一阵狂喜,当即跳开身子,格格笑道:“我……我月信未至,一定是有了身孕!”

她一把揪住夭桃的袖子,叫道:“带我去见大王,我一定是有了他的孩子!”

夭桃反手握住丹姬手腕,徐徐上前,直逼得丹姬不断后退,她的唇角,挂着淡淡的讥嘲的笑意,在丹姬看来,却仿佛是地狱中恶鬼的笑容:“你……回不去了。”轻轻叹息一声,丹姬听见她轻声道:“丹之,础国,你是回不去了。”遽然放松那纤细如柳的手腕,夭桃转身疾步出殿。

丹姬尖利疯狂的声音,犹自身后传来:“不!我自然不回础国!你是什么意思?你想要害我么?大王不会放过你的!不会放过你的!”

她冷冷一笑,快步出宫。

是夜,丹姬突然下身流血不止,王后夭桃急遣人探视,医官言道是丹姬腹中竟怀有身孕,未及时察觉而流产,血崩难治,第二日不及送回础国,便死于落霞宫中。

次年,在保申等臣的大力推举下,长子艰被立为公子。

宫女画羽急匆匆地奔了进来,她年已二十有余,却始终不愿嫁人,然而娇憨可爱,却一如从前,此时她奔入殿中,叫道:“夫人!大王快归国了!听说他的军队离郢都只有五十里地!”

夭桃正在剌绣一枝桃花,闻言手腕不易察觉地微微一抖,这最后一片花瓣,针脚略有些偏了,便不是那么完美无缺。

去岁冬初,向来与楚国交好的巴国,居然出师袭击楚国权县之地。权尹阎敖向来轻视巴人,疏于防范,因无备而弃守,只身泅水逃命以致巴师长驱北上,一度进逼郢都南门。楚王熊赀大怒,处死了阎敖留在那处的族人,余者不胜其忿,竟与巴人一起,事谋反叛。

楚巴两国相持不下,国中议论尘嚣日上,今年春,楚王效仿先王,令太子艰监国,自己御驾亲征,此次亲征本欲要一振大国雄风,谁知不久讯息传来,楚王竟于津地为巴人所败。所幸伤亡不大,军队元气尚未受到大的损伤。

门外遥遥传来车马的喧道之声,那是艰儿去前殿上朝了,他与恽儿尚未成年,还在宫中居住,日安晚省,对她百般依顺,这些年来,也只有这两个孩子,带给她一点点的温情。

画羽惊讶地望着神色凝重的王后,为她不曾欣喜若狂而感到纳闷:大王归国,难道不是一件好事么?

然而夭桃却缓缓开口了:“画羽,大王战败而回,尚余兵士几许?”

画羽略一思忖,答道:“听说十万大军,尚余八万余人。”“八万余人?”夭桃冷冷哼了一声,道:“楚以武道治国,身为楚王,战败却不思反胜,倒带着兵将跑回来,却不知以何服楚国臣民?”画羽不敢则声,夭桃看她一眼,脸色和缓下来,叹道:“不过,他好歹是毫发无损地回来了,这样也好,也好。”

当楚军各色旌旗如云层一般,自远处重重压来之时,率领后宫妃嫔等候在郢都城头的夭桃,突然之间,不由得回想起多年前一幕相似的情景:也是这样残阳似血的黄昏,也是这样一支精良的雄师,挟带着未可知的悲怆命运,降临到了息国的土地上,楚军渐渐近了,她甚至看得清为首旗帜上那只昂首飞翔的凤鸟,那样狰狞,那样凶猛,那样……让她的心头浮起切齿的恨来。

忽闻有一兵士叫道:“大人!大人!你上城墙做什么?咱们要准备好迎接大王呢!”腾腾声响,却是有人大步走上墙头来,夭桃一惊,回身看时,只见一张熟悉的男子面孔映入眼帘,虽然满面风霜,显得颇为苍老,然而那纠结的两道浓眉之下,唯见目黑如星,射出不折不屈的明亮光芒,是鬻拳?

身边保申低声道:“此次大王回来,恐怕是一生耻辱,以后他要身为人笑,楚国也要抬不起头了……当年先皇便是死在征战途中,好歹也成就了一生威名,可这次……”

夭桃眉头微蹙,然而鬻拳和保申正眼都不看她,盯着城外楚军看了半晌,突然鬻拳恨声说道:“兵败不战而归,真可贻笑天下!”

夭桃一怔,面上神色却依然如常,鬻拳,她是不会忘记他的。

入宫后,她也渐渐听说了当初的事情。在她受蔡侯调戏,息侯设计与楚灭蔡后,楚王赀是打算烹掉蔡侯以祭太庙的,便是这个鬻拳直谏:“大王欲取中原,若先杀蔡侯,恐为其他小国所惧。”后来见楚王执意要杀,他竟拔剑在手,冲到楚王面前,以剑相逼道:“即使大王与臣俱亡,亦不能杀蔡侯而丧诸侯之望。”楚王大惊失色,不得不放了蔡侯。

事后鬻拳责已,自斩一足为儆,楚王自然不好再说什么,还将其足以匣盛之,隆重地供奉于太庙之中,警戒自己不能再伤忠臣,而群臣对其耿直却也甚是钦佩。

她初入楚国时,也是这个鬻拳,说她是误国的妖孽,亏得赀一力庇护,她又为人低调,才没有酿出事端,但在她的心底,从来不曾忘过这个人,她不曾抵毁暗算过他,一来是因为他大得人望,有忠直之名;二来,她的艰儿将来是要做楚王的,她握着最大赢面的筹码,又有什么好与这样糊涂愚忠的人计较呢?而保申,更不必说,他对楚王如同己出,更不愿意让他折损善战的威名,恐怕这次他宁愿身死,也不愿意楚王就这样回来的。

如今……

她遥望着徐徐近前的楚国大军,突然间冷冷地微笑出来。

就在大军来到城门外的一刹那,她大叫一声,挥手打掉发顶的金冠,鬓发顷刻间零乱散落,她张开双臂,身子猛地仆倒在城墙之上,眸中刹时含满了泪水,哭叫道:“大王!大王!”

一向端庄自持的王后,突然间失仪如此,众人不由得吃了一惊,画羽等同众夫人连忙上前搀扶,夭桃哪里肯起来,大哭道:“大王!你此去受了这样多的苦楚,妾身思你甚切,若你归来,妾身便是死谏宫门,也决不再让大王你领兵远征!大王!我的大王啊!”

鬻拳站在一边,不管不顾,扫了一眼夭桃后,却是眉头皱起,脸色铁青难看,保申更是气得浑身哆嗦。

画羽慌忙跑来扶她,她只是伏于墙堞之上,愈发哭得肝肠寸断,众夫人触动情怀,况有王后榜样在先,谁敢不附和着哭上两声,以示忠君念君之意?卫姬向得王宠,更是分外地哭得伤心,一时间墙头妇人娇声哀啼之声,不绝于耳,个个哭得如带雨梨花一般,煞是楚楚动人,楚国守城兵士看在眼里,不由得交头接耳,悄悄道:“若我是大王,只怕也要被夫人们哭得心肠软了,行旅艰苦,哪有深宫那样的舒适日子?”

鬻拳脸色更青,眼见得大军渐渐接近,有兵士已跑到城门口,准备打开门来迎接,不由得脱口喝道:“慢!”这一声如晴空霹雳,震得所有人都呆住,连哭泣的夫人们也忘了试泪,全都怔怔地望了过来。

鬻拳咬牙道:“大王既已败于巴国,不图再行进兵获胜,反要回归郢都,大异我先祖所训!鬻拳身为臣子,以先王先祖遗训为准,不敢接纳战败之主!传我命令,有敢擅开城门者,斩无赦!”

此言一出,墙头上哭骂之声,又是乱成一团,鬻拳冷笑一声,对呆若木鸡的兵士们喝道:“凡事有我!先送这些夫人们回宫,莫要让她们乱了军心!”兵士们向畏鬻拳忠直之名,当下竟无人敢逆鬻拳之命,便有人过来请夭桃等回宫,卫姬又哭又骂,死活不准兵士们近身,叫道:“大王不在城中,你便这样欺辱我们!候他回转,我必禀告陛前,将你们全都碎尸万段!”又向城下哭叫道:“大王!大王!你回来后,臣妾再也不会让你离开我,让这干子大胆欺心的奴才这样折辱于我!”鬻拳微微冷笑,并不理睬。

夭桃方才痛哭失声,悲伤过度,仿佛身子支持不住,随时便象要昏死过去,画羽等人着忙,连扶带拥,将她小心翼翼地弄上辇车,却不知夭桃独自躺于辇中,却微微睁开眼来,口中咬住细白的银牙,拳头在广袖中紧紧地捏成一团。

熊赀!熊赀!她有什么不明白的?卫姬那一番话,更是有火上浇油之妙,先王号为武王,毕生征战无数,后来也是高龄出征,死于江汉一株无名黄楝树下,尚武为荣的楚国,或许会接纳一个败回的楚王,却不会接纳一个受后宫妇人所牵扯,终不敢再领兵出征的楚王!鬻拳以忠臣自居,必不会纳他!

旗帜倒卷,烟尘滚滚,楚军终于离开城门,拨马向远方赶去,她卧于车中,向宫中缓缓行去。

她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然而心底深处,却仿佛听到他在一声声叫她:“夭桃!夭桃!”那声音深情而伤心,来自多年前的温柔回忆,穿越郢都黄昏的暮色,冉冉而来,直剌心魂。

赀,终于被迫再一次走上了疆场,他还有回来的一天么?夭桃暗暗叹了一口气:医官们曾暗暗地告诉过她,他体有暗疾,不堪劳累奔波。

这一次他回来,是否也是因为体力不支?不然以他好强的性子,尚余八万大军在手时,绝不会弃巴归楚,可是她还是要逼走他,她知道他多半是回不来了,只因她要现在的郢都,是她艰儿一个人的,那是她的儿子,真正永远不会背弃她、怀疑她的人。

不是不曾伤心,但终于压了下去。

赀,这一次,才是真正的参商永离罢?云梦泽中,曾说过要你,给我如这云梦泽水面一般平静的生活,你不肯给,那么,我便自己来给。

夭桃紧紧地闭上了眼睛,沉沉睡了过去。

果然,不久后传来消息,楚王赀崩于道旁,号文王,他的遗体运回郢都,葬于夕室,而鬻拳随后自尽殉主,陪葬于墓中小室“经黄”。

子元清朗的足音,施施然穿越灼华长廊,远远传来。

申公斗班腰背陡然一直,双目猛睁,阴沉的瞳仁深处,喷射出嗜血的兴奋光芒,宛若林中猛虎行猎一般,夭桃身子一动,坐姿更端正了些,抿了抿花瓣一样娇艳的双唇。

她淡淡地看了一眼申公斗班,那猛兽一般残暴的男子。

今天她要做一件大事,她要杀了如今在楚国势如中天的令尹子元。

她不动声色地瞟了身后的水晶屏风一眼,屏风中隐约映出一个美艳佳人的影子,这些年来,她经历了许多事情,楚王赀逝后不久,长子熊艰毫不费力地登上王位;谁知向来温顺乖巧的恽儿竟斜剌杀出来,最终弑兄夺位,做了新一代的楚王,封她为太后,尊称文夫人,太多的人生风波,使得她心境苍老残破,然而容貌竟未损分毫,仍是一如十多年前那般美丽,只是多了几分沉郁沧桑,现在的她,亦如多年前去过的云梦泽,宽广、浩渺、气象万千,然而却又深不可测。

恽还年幼,将他推上王位的幕后黑手,实则为赀的十三弟公子子元。

子元便是那晚宴席中,楚王酒醉之后,夭桃扬声唤至的年轻公子,赀兄弟零落,大半已不在人世,在世的几个多是昏庸好色,唯一杰出一些的,便是这个子元,他虽没有军功在身,但曾随先王熊赀出征,据说熊赀病死时,正是他守在榻前,也是熊赀把国事亲口托付给他,加上有些礼贤下士的名声,颇具臣民爱戴。

恽继位为王,子元被封为国中令尹,军国大事,悉数听从子元调度,一时间权倾当朝。

恽称王之后,他也曾来后宫拜见过文夫人夭桃,文夫人接见他时,都说了些什么,他全部记不清了,唯一记得的,是从那一刻起,他下定的决心:一定要得到她,他要将这天下所有最好的东西,都送到她的身旁。

为此,他甚至不惜杀了她的儿子。

不能怪他,艰和恽都是他的亲生侄儿,不过在这战火连天朝不保夕的年代,诸侯家族中从来没有真正的亲人,弑兄自立的,也不是仅仅只有恽一人,若不杀艰立恽,这楚国的权柄,又能以什么由头,才能落得到他子元的手中?若无权柄在握,他又凭什么得到贵为太后文夫人的夭桃?

艰死,她痛不欲生,其实他看着她难过时,也是一样的痛不欲生,在他成为令尹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耗资巨大,在文夫人的灼华宫外,建造了一所新馆,取名“春华馆”,也是“桃乃春日华光”之意。

馆中檐牙相啄,曲廊幽深,极尽奢华之能事,他搜罗全国最有名的乐人舞伎,每日在馆中歌舞奏乐,丝竹不绝。那些乐音,并非是阳韶大乐,堂皇国风,反而是一些流转于市井间的靡靡之音,多为诉说男女之情,曲调柔丽缱绻,仿佛在诉说不尽的情思缠绵。

他刻意将馆门大开,也明知这些乐音,能穿越宫墙,飞入她的耳中,她独寡索居,与先王恩义早绝,这些年来,莫非心中就不曾寂寞?他不信她不会被打动。

宫卫曾前来婉言相劝,说文夫人爱静,听了只怕不喜。

子元笑道:“乐为心声,此乐为本令尹心声,专为夫人而奏,她岂能不喜?你可照实禀之。”宫卫大惊失色,慌忙退出,一时仓皇,竟在门槛上绊了个跟头,他看那宫卫落荒而逃,不由得哈哈大笑!只觉多年前不敢言的话语,今日一吐为快,竟是说不出的欢畅可意。

自此,再无宫卫前来干涉,他每日端坐馆中,心中却未尝不在翘首盼望,盼着那个娉娉婷婷的身影,竟能突然出现在春华馆的门口,投入他的眼帘之中。

他没能盼来她,却盼来了她的贴身宫人画羽。

画羽!世上皆知,画羽是她的心腹,便如西王母身边的青鸟使一般,他请她进来,盼着这只美丽的青鸟,向他吐出来自天阙的仙乐纶音。

画羽不卑不亢,首先致礼,然后说道:“妾奉文夫人令,前致令尹大人,夫人言道,令尹馆中乐音着实悦耳,多承您的美意,但先君在时令人所练均为战舞,意图是用来演习战备、征伐诸侯的。然而今日令尹大人让人跳舞,不用于楚国的仇敌,却只是为了让我这个未亡人听闻,不是很奇怪吗?”

子元闻言,沉吟良久,这才放下手中酒爵,叹息道:“望你回报夫人,子元虽然愚鲁,却不致忘却国恨家愁。”顿了一顿,他却微微一笑,凝神望着画羽,说道:“若子元有军功在身,则请夫人不弃,准许随夫人之左右……子元愿效犬马之劳,换取夫人倾城一笑。”

画羽大惊,脸色陡变,但强自镇静下来,回宫报于夭桃,力陈子元乱伦无礼之言,夭桃闻听,却只是冷冷一笑,轻描淡写道:“好,你去告知子元,若他立下大军功,本宫何惜此身。”

画羽失声叫道:“夫人!”夭桃淡淡道:“去罢。”

果然,这年秋天,子元率战车六百辆,大举进攻郑国,但郑国早有防范,坚壁清野,闭城死守,子元原不曾经过战役,这下不知如何是好,无奈之下,只好不战而归。

还在回郢都途中,他迫不及待,便捏造战绩,派人禀报给文夫人,一边令人前去收拾宫内住处,竟欲入宫居住。

消息传来,宫人乱成一团,夭桃听完画羽的哭诉,过了半晌,方才叹了一声:“本宫知道了,去请斗班大人来罢。”

一切已经就绪。

夭桃与斗班对视一眼,从对方的眼中都看出了冷冽的杀机。

甲士五千,两千伏于宫门,两千守护成王,余下一千名,由申公斗班亲自率领,埋伏在灼华宫中,当初夭桃以缓兵之计,诱使子元整修武备,进攻郑国,便是为了争取今日之机,这半年来,她殚思竭虑,安置近臣,调整禁卫,全是为了今日一击。

足音渐近,子元步入殿中,完全看不出方从战场返回,玉饰高冠,锦袍绣履,是精心修饰后的贵族公子装扮,精致而不流于涩滞,连长裾上都仿佛无声泄出一种别样俊雅的风流气度。

他只是轻佻地微微欠了欠身,聊作行礼,他压根不把一旁侍卫的申公斗班放在眼里,一双眼眸毫不掩饰地望着夭桃,目光灼灼,射出艳红的烈焰来。

但闻他柔声道:“文夫人,子元不才,挥师而上时,郑人惊皇失措,弃城而逃,子元兵不血刃,已攻郑十城,掠财宝无数,子元不敢自专,谨献于夫人座前。”他的眼中光焰更盛,轻轻补上一句:“与财宝同献者,尚有子元矣。”

夭桃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仿佛未听出他语中隐喻,淡淡道:“多承费心。”她伸出纤手,自鬓上拔下一根玉钗,说道:“令尹既归,这根玉钗,便聊作信物罢。”子元大喜,也顾不得礼仪尊卑,扑身上前,便要接过那根玉钗。

夭桃的眼眸之中,闪过一抹冷凝讥嘲的神色,仿佛手腕突然有些娇弱无力,那根玉钗似是拿捏不稳,跌落在地,“啪”地一声,顿时摔作两段!子元眼见玉钗摔断,痛心至极,脱口叫道:“啊哟!”

轰隆隆!两边屏风应声蓦然倒地,从内跃出无数甲士来,铜剑光芒闪耀,迎面劈下!

子元的卫士闻声入内,双方一片混战,但子元的手下猝起应战,人数又少,顿时落了下风,顷刻之间,被甲士们杀得干干净净,满殿血污之中,只剩下子元一人。

当初恽弑艰时,子元虽曾见过这等场面,然不料这次主角竟是自己,当下惊恐地连连后退,叫道:“夭桃!不,文夫人!你为何如此?我是真心爱你的,我知道你从来不爱王兄,他派人灭了息国,从息侯那里强行夺得了你,却又对你毫不珍惜……虽然……”

空中划过悚目的一道寒光,申公斗班长剑落下!

夭桃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子元颈子断裂,暗红的血雾蓬然溅开,在这阴湿的雨天里,蒸腾起妖异而腥膻的异味。

那血肉模糊的腔子里,突突地翻腾起血的气泡,还有几个音节,努力地从未曾完全斩断的气管里,咕噜咕噜地冒了出来:“王兄……他是……爱你的……丹姬之死……他……他知……”

刷!申公斗班恐他说出更无体统的话来,再补一剑,干脆利落地割断了他的头颅。

激斗之时,夭桃自宝座上盈盈立起,她目视殿中,脸色虽然苍白,却是面无表情,只到子元血溅当场,头颅落地之时,她方缓缓转身,向后殿深处款步行去。

华美灿烂的五色裙裾,边缘俱精心镶以深色锦缎,越显骨架亭匀,端庄娉婷,垂髻翘鬟,珠翠相结,如帘垂下,只露出丰泽黑亮的鬓发,那样曼妙而美好的身影,令得申公斗班血腥的目中,竟也有一瞬间的眩晕。

保不住心爱女人的男子,他的怯懦与贪生,终于会让女人对他的爱意化作了无穷的失望。

而那个最强势的男子,却以他席卷天下的霸气,在楚宫之中,终于为她圈定了个平静而尊荣的空间,使她安身立命,再无惊骇地度过平稳的一生,这样一份因为身处乱世而更显其珍贵的礼物,她匪铁石,如何不能被撼动呢?

然而还是恨他的,因为他给她的一切幸福,是建立在对她的强迫与掠夺之上,他从来没有想过,要执她之手,与她一人偕老。

最终,他还是死在她的手上,他起初爱上她,是因为她貌若桃花的华美,但他没有料到,一世英武,功盖天下诸侯的楚文王,最终竟是薨于这桃花的灾劫。

宫殿高大而幽深,天光与金珠的颜色,揉和成暗淡低沉的光晕,无声无形地缓缓漾开,如不可测的潭水,潭中其间隐有仙阙金阑的宝华光转,然而也潜伏有暗流旋涡,凶恶的鱼龙水兽。

那不是许多年前的云梦泽——那一直隐藏在她内心深处的、浪漫的、缥缈的、气象万千的、波涵宇宙的云梦泽,她,一生一世,都寻不到那一片宁静而宽阔的水面。

她不管不顾,一径向前,宫娥侍女们恭敬地相随于后,赤色绣凤罗纱帐幔在她身后一层层地落下,所有的往事一一闪过眼前,那些往事,何尝不是如这重重叠叠的帐幔,然而,终于一一到了落幕的时节,它们层层落下,隔开了夭桃的过去、战国的沧桑;而一个新的楚国太后文夫人,早湮没于幕后无限的幽暗烟尘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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